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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斯年已矣

“对,离开有什么用呢?”李斯年说,“目前,除了前沿院的人,可能还没多少人知道柳杨去了哪里,他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离开这里客观上确实是有一些保护作用,但这恐怕是非常暂时的。如果有人要对付他,很快就会找到他。不过我肯定,这不是柳杨离开的原因,他不在乎,就算是真的不安全也不会在乎。实际上柳杨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我没感觉到他有什么压力。”

“是啊,”辛雨同说,“以柳杨的性格,应该不会在乎的。再说,现在大家也还是怀疑他,离开也没什么用处。”

“这些天你联系过柳杨?”辛雨同问。

“你是说,柳杨想保护自己才离开的?”李斯年说着,摇了摇头,“不,不,柳杨才不在乎呢!”

“今天上午还跟柳杨通过一个电话,问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李斯年说,“听起来,他过得还不错,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所以,”辛雨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柳杨的离开,实际上是保护了自己。可以这么认为吗?”

“柳杨不是一贯心不在焉吗?”辛雨同问,一边撇了撇嘴。

“嗯。”李斯年应了一声。

“不,不。”李斯年断然地摇摇头,“柳杨心不在焉的时候,只是因为在谈不感兴趣的话题,在工作上他从来没有心不在焉过,通常反而是过于认真了。”

“嗯——”辛雨同说,“不见比较好。现在有的人很支持意识场,有的人却疯狂反对意识场,情况还是挺敏感的。你们的压力很大,极端情况下说不定有人身危险,还是要小心。”

“工作?柳杨对现在的工作心不在焉吗?”辛雨同接着问。

“没有,我不想见他。”李斯年说,“我感觉不好,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他倒是认识柳杨,可柳杨走了。”

“对。”李斯年说,“柳杨跟我讨论问题的时候是很认真的,就好像还在脑科学所工作一样。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还在脑科学所。后来,我顺口问了几句他现在的工作,心理学研究。他反倒心不在焉起来,好像我在问根本和他没关系的事情。”

“你见了吗?”辛雨同问。

“哦,”辛雨同说,“这也不难理解。去做心理学研究肯定不是柳杨的初衷。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才去了赫尔维蒂亚。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做心理学研究呢?太难以想象了。”

“唉,”李斯年叹了口气,“是啊,都不容易。对,KHA袭击的那个KillKiller的老板,黑格尔·穆勒,还一直想要见我呢!”

“是啊,”李斯年说,“到底为什么呢?”

“可暴力派那些人更加疯狂、更加肆无忌惮了。科学已经做了背书,杀的人本来就是死人,暴力派最后一点心理压力也消失了。”辛雨同说,“而温和派,说是走向了和平,却根本不敢抛头露面,只能写写文章什么的。他们现在是温和派,之前可是参与过核爆炸这种事情,在全世界被追捕。如果目标达不到,又不能被赦免以前的罪行,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这些所谓的温和派说不定哪天就又回头了。”

“真是奇怪,谁知道呢!”辛雨同说,一边撇了撇嘴。

“CryingRobots是其中一部分人从和平走向了暴力,KHA是其中一部分人从暴力走向了和平。所以,KHA的分裂怎么说都应该算是好事。虽然也许会有一些新人加入暴力派,但总的来说,暴力还是被大大地削弱了。”李斯年说。

“从柳杨的回答中可以听出来,”李斯年说,“他根本没开展任何心理学方面的研究,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别的事情上面。”

“我也听说了。”辛雨同说,“这种组织不都这样嘛!乱七八糟。那个攻击KHA的组织,FightingRobots,不也是从CryingRobots里面分裂出来的吗?”

“你确定不是意识场公布给他带来的压力吗?”辛雨同问。

“也不能这么说。”李斯年说,“我听说KHA分裂成了两派,暴力派和温和派。”

“我确定。”李斯年说,“我提了一句现在的舆论,他不以为然。他说,科学就是科学。多数老百姓只看得见自己家的厨房,这很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也用不着理会。”

“还有那个KHA。”辛雨同说,“很多人还天真地认为,意识场的公布会减少KHA的暴力行动,可结果是暴力行动越来越多。”

“那你觉得,他把精力放在什么事情上了?”辛雨同问。

“是啊。”李斯年说,“要不是因为卫生总署,领导也不会这么着急宣布这个发现,其实时间上是有点仓促的。但也要理解他们,KillKiller的状况的确给各个国家的财政带来了很大压力。”

“法律。”李斯年说。

“也是,都怪卫生总署。”辛雨同说,“你们一宣布,卫生总署就马上跟着宣布,KillKiller的病人不会纳入医保,说那些人都是死人。然后好多国家跟风做了同样的决定,搞得到处都是游行。反驳他们又很难,只能质疑你们了。”

“法律?”辛雨同问,有点吃惊。

“不过现在,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李斯年说,“我们现在压力很大,有很多人骂我们。要是作为主要发现者在论文和实验报告上署名,他在赫尔维蒂亚一定会很不舒服。”

“是的,法律。”李斯年回答说,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知道,他说话的时候,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但以前我从没听他提过法律。”

“是啊,柳杨真够坚决的。”辛雨同说。

“和地球所的云球人人权有关吗?”辛雨同问,她的反应很快,马上想到了云球。

“怎么会没想到呢?”李斯年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为了挽留柳杨,这算是一种善意的要挟吧。可是柳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所有条件。他太坚决了,欧阳院长也没办法。”

“啊——”李斯年说,“我觉得和云球没关系,云球人又不在赫尔维蒂亚。如果要为云球人争取人权,跑去赫尔维蒂亚干什么?而且,云球人有意识场的事情并没有对外公布,怎么争取人权?连讨论都不行。再说,这应该是任为的事情,又不是他的事情。任为还在云球里传播思想呢,什么也没做,柳杨又怎么会跳出来?他可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

“当时签保密协议干吗呢?欧阳院长没想到今天的状况吗?”辛雨同问。

“你跟柳杨讨论什么问题?”辛雨同问,“是工作上碰到什么难题了吗?”

“所以,这个保密工作没法做,什么保密协议都没用。我看前沿院也没打算真的保密,只是暂时这么处理而已。”李斯年说,“不过,我确实不理解,柳杨到底要干什么?”

“不,谈不上什么难题,只是交换一下意见。”李斯年说,“之前,脑科学所和地球所有一个结论,说是意识场寿命的消耗取决于宿主的状态。如果宿主处于生长状态,那么意识场不会衰老,而如果宿主处于衰老状态,那么意识场也会衰老,这和宿主对意识场的能量供给趋势有关。”

“这样吗?也有道理。这么说,将来有一天柳杨还是会得到他应得的名誉。”辛雨同说,“我看到网上有些讨论,很多人把目标指向了柳杨。其实谁都看得出来,柳杨担任脑科学所的所长有十几年了,刚刚离开没多久,脑科学所就做出这么伟大的发现,怎么说都离不开他的工作。”

“怎么,这个结论有错误吗?”辛雨同说,“我听你说起过,他们好像是做过实验的,不仅仅是理论推测。”

“这也是没办法,是前沿院反复讨论后的决定。”李斯年说,“你要知道,实际上大家的贡献是分先后的。虽然大家不肯率先署名,但那是因为柳杨。如果乱署名,大家还是会不高兴的。我猜,前沿院最终这样决定,干脆没有个人署名,是留了一个余地,是为了在以后某个时刻公布真正的参与者名单,包括正确的人员顺序。”

“的确做过实验,在云球做的实验,这种实验在地球没办法做。”李斯年说,“但那些实验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那大家就难免会猜,谁才是这个伟大发现的核心人物?”辛雨同说,“其实你们都应该署名,署名的人越多越好,写上排名不分先后,那样也许情况会好一点。”

“怎么讲呢?”辛雨同问。

“我署什么名?这个发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后来帮他们设计了一个小工具。”李斯年说,“如果柳杨还在,他的署名在前面,大家在后面署名,一定都高兴死了。这么重大的发现,谁不愿意留下一个名字呢?可没有柳杨的名字,谁敢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前面?那几乎等于剽窃了。”

“衡量意识场寿命的主要手段是意识波的强度,目前还没有办法把意识波强度和意识场年龄精确地对应起来。这和个体有关,恐怕很难有一个普适判断。但就任何具体的个体而言,确实能够看到意识波强度的一个变化趋势。”李斯年说,“之前做实验的时候,先是检测大量不同年龄段云球人意识波强度的变化趋势,发现男性在三十二岁左右、女性在三十岁左右是个拐点。然后使用地球动物做实验,把动物意识场送到云球去,检测意识波强度的变化。他们发现,如果宿主处于生长状态,那么即使意识场原本已经处于衰老状态也会停止衰老;而反过来,如果宿主处于衰老状态,那么即使意识场原本处于生长状态也会停止生长。”

“是啊,你也不肯署名,黎教授、王教授、李舒他们也都不肯署名。最后的论文和实验报告只有你们的单位名称,没有任何个人署名,这确实显得有点奇怪。”辛雨同说。

“这还不说明问题吗?”辛雨同问。

“还好吧。”李斯年摇摇头,“只是现在公布了意识场的发现,真正的发现者却不署名,搞得大家议论纷纷,各种流言甚至谣言到处传播,这不是很尴尬吗?”

“时间太短了,观察的时间太短了。”李斯年说,“我跟你提过,因为意识场的研究,最近一段时间云球和地球的时钟一直同步,所以云球时间的流逝和地球一样缓慢。在这种情况下做实验,观察意识场衰老与否的时间窗口很有限,只能观察几天,最多几周。按说,应该调整云球时钟,拉长这个时间窗口,但因为同时还在做一些其他实验,要观测的东西很多,所以不能这么做。另一方面,可能大家也的确没有想得太周到,有点大意了,这就造成了一些问题。就像你们生物学的基因实验,观察生物体的变化趋势,动辄就需要几年几十年,几天几个月不一定能说明问题。”

“如果停留在那个年代,至少我还可以从事基因编辑研究。当然了,水平会很落后。但总比现在好,现在只能做嗅觉分析了。”说着话,辛雨同仿佛有些担心,“你怎么了?又开始瞎琢磨了。脑科学所的工作不好开展吗?”

“你是说,变化可能太微小而无法检测出来?”辛雨同问。

“基础工作——”李斯年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我倒宁愿现在还停留在那个只有基础工作的年代。那时候大家是不是能够活得容易一点?”

“不,不是因为变化微小无法检测。仪器都很灵敏,检测精度很高。如果是仪器都检测不出来的变化,那么应该说意识场的衰老也是微乎其微的,可以忽略不计。”李斯年说,“但是,大家都缺省地认定,如果意识场衰老或者生长,那么这个过程会是一个连续变化的曲线,这个想法是有问题的,过于想当然了。”

“当然看得懂。”辛雨同说,“你可别小看我。我虽然学的是基因生物学,但小时候也是个喜欢历史的孩子。你写的那个年代,应该在脑科学方面已经开展了一些基础工作。”

“你的意思是,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大幅度的跳跃性变化?”辛雨同问。

“这些内容,你看得懂吗?”李斯年问。

“是的。”李斯年说,“那些实验动物,有一些一直在云球中,我们也一直在追踪检测。一个衰老的意识场,生活在一个年轻的宿主中,本该连续衰老的意识场的确暂时停止了衰老,这就是以前的结论,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我们发现,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一个足够长的时间以后,它们的意识波强度会忽然下降一个台阶,也就是说,意识场产生了瞬间的衰老。瞬间衰老的幅度和估算的连续衰老应该有的幅度几乎相当。这个台阶对于不同的动物来说长度是不同的。人类没有实验品,还不清楚对于人类来说这个台阶会有多长。”

李斯年扭过头,辛雨同正站在背后,眼睛也看着屏幕。他没有注意辛雨同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到他扭头,辛雨同也把目光投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关怀。

李斯年停了停,接着说:“但无论台阶长度是多少,对于延缓衰老而言,最终都没有意义。唯一的好处是,这个人能够在过程中享受更多的年轻、更多的精力充沛。我跟柳杨主要就是讨论这个问题,他也基本认可我的想法。”

“你的文笔越来越好了。最起码,多写写还是有这个好处。”背后响起妻子的声音。

“那地球所的派遣队员就是会变老了?”辛雨同问。

李斯年的手指停止在键盘上,呆呆地看着屏幕上自己写的东西。

“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推测是这样。从这个研究的角度看,派遣队员就是实验品了,继续观察就会知道确切的答案。不过,现在是观察周期,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在地球变得更老。”李斯年说,“如果是演化周期,的确就会老得太快了。”

“你就这样站着,喘着气,想着那个姑娘的眼睛,她一定是在盯着某个影像。”

辛雨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长生不老的梦想破灭了。”

“你又走过了一个车厢,在和下一个车厢的接合处,打算停下来歇口气。这个地方挤满了坐在地上的带着孩子的妇女,看起来沾亲带故。你在她们中间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扶住车厢壁,因为车厢壁太远,不得不稍稍弯着身子。你另一只手把旅行包背到肩上,尽量背得高一些,以免碰到坐在地上的一位母亲的头。那位母亲抬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看那晃晃荡荡的旅行包,然后又看了你一眼。你想要说句什么,但是没有说,她似乎也想要说句什么,但是也没有说。”

“不,也不尽然。”李斯年说,“我在研究这种变化,为什么连续的衰老变成了台阶式的衰老?”

“天空逐渐暗了下去,车厢里的灯亮了起来。窗外掠过的风景已经看不见了,车窗上是人群的另一个侧面。在脏乎乎的玻璃上,你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它们属于一个被尘土和一些不知名的液体弄脏了后背的姑娘。她盯着窗外的黑暗虚空,抑或是盯着车窗上的某个影像,不知在想着什么。而她的后背此时正对着你,偶尔会扭动一下,似乎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在她旁边,站着一个粗壮的中年人,正凶狠地盯着你。你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到车窗里他的背影。他的后脑已经秃了一片,显示正在经历人生中一个不很愉快的阶段,不知是生理上的原因还是精神压力太大。”

“你有什么想法?”辛雨同问。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你仍然无法找到可以舒服一点立足的地方。你看了看表,通过一节完整的车厢,需要花大概二十分钟。如果找到一个满意地方的目标不容易达到,那么看起来这样走路也是一个比较有效率的消耗时间的方法。于是你坚持着往前走,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机器人,只是机械地前行,仅仅因为那是自己被设计出来时就已经确定的宿命。”

“柳杨认为,宿主的生长或者衰老对意识场而言其实意味着能量供给趋势的变化。”李斯年说,“我也是沿着这个方向思考的。我认为,宿主的生长状态,也就是能量供给加强的趋势,确实遏制了意识场的衰老。但这就像使劲按着一个浮在水面的气球,试图把它按到水里去——这是很困难的,对吗?除非力量非常大,同时力量的角度也非常准确和全面,否则气球迟早会漂起来。意识场衰老就是那个气球,而宿主的生长状态就是那只按着气球的手。要么是力量不够大,要么是力量的角度不够准确和全面,总之,意识场衰老这个气球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漂了起来。”

“火车已经开了。人群的骚动稍微安静了一点,人们开始担忧并计划着,自己在这趟火车上十几小时的小小未来中的卑微命运。一些站着的人在和旁边座位上的人交谈,打探有没有人会在自己之前下车,下一站、再下一站,或者哪怕是自己下车的终点站之前的最后一站。同时,他们也观察着周围其他站着的人,评估自己在这个人下车之后抢到座位的可能性。为此,他们的声音尽量小,以避免信息的大范围泄漏。另一些站着的人则会蹲下去,和躺在座位底下的人交谈,劝说他们,在已经躺了十个小时之后,是不是应该出来站一会儿,活动一下筋骨,而让自己进去躺一会儿。在这种情况下,证明自己在躺了一会儿之后会立即把地方归还给对方是个关键。也的确有人觉得自己有必要从座位底下出来一下,不是为了活动筋骨,而是为了上厕所。可是,探头出来看了一下以后,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看起来,不可能有一个尚在工作的厕所。于是,他们就缩了回去,一边后悔着在上车前的暴饮暴食。”

“所以,必须使宿主的生长状态这只手更加疯狂,更大更全面的力量才能完全按住意识场衰老这个气球。”辛雨同说。

“你从来没有奢望过,某次走上这趟火车的时候,会有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等着自己。你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能够舒服站着的地方。为了这个目标,你必须说服自己在人群中往前走。挤过紧靠的肩膀和重叠的腿脚,忍受夸张的愤怒和无尽的厌烦。你低着头,一次次地研究着下次落脚的可能性,同时用一个卑微的希望不停地鼓励着自己。你把旅行包高高举起,注意不要碰到任何人的头,虽然通常那是不可避免的。”

“靠人脑不行。无论是地球人的人脑还是云球人的人脑,都不可能做得到。”李斯年说,“只有机器人才可以。”

“火车上拥挤嘈杂,到处都是人。不仅是座位,包括走道、厕所、门口、座位底下甚至行李架上,所有能够待人的地方,几乎全都挤满了人,还有很多行李见缝插针的放在人们之间那狭窄的缝隙中,成为依靠或者坐卧的软垫。”

他抬起头,看着辛雨同,但仿佛在凝思。

“那是一张丰满的脸,带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和气。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让你害怕。他比你至少要高一个头,很强壮,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虽说他很肥胖,并不适合用鹤来形容,但你却无法找出更合适的形容词。他的眼神扫过来,和你的眼神不期而遇。你有些紧张,想移开眼神,他却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然后又迅速地回过头去,对前面的人说:‘就这边,就这边。’”

“云球人的脑单元必须符合生物学规律,所以,他们是人,而不是真正的机器人。”他继续说,“如果要长生不老,必须制造出违反生物学规律的机器人,既能够像人脑或者脑单元一样作为意识场的宿主,又能够疯狂生长,具有压制意识场衰老的巨大力量。”

“你站在火车上,身后的力量消失了,终于有机会回头看看,背后是些什么人。你的头扭得太厉害了,有些难受,但也只看到了几个背影,正在挤向方向相反的一节车厢。在你准备把头扭回正常的方向时,那几个人中站在最后的一个,忽然回头看了过来。”

“谁说人脑不行的?”辛雨同本来有点弓着身子,双手搭在李斯年的肩膀上,现在忽然站直了起来,正色说:“人脑当然也可以,不过需要做些工作而已。”

“在刚刚挤入人群时,你听到身后有人喊:‘这里,这里。’接着,你感觉到有人靠在背后,同时也有人靠在左边和右边,把你紧紧地挤在中间。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了过来,你被包裹着,不由自主地登上了火车,左小腿还在火车门口的阶梯上撞了一下,非常疼。你知道,那是铁的阶梯,但却已经顾不上要小心了。前面有些人在回头叫骂,不过在包裹你的巨大力量的对比下,这些叫骂显得软弱无力。而叫骂的人也很快停止了叫骂,转头去应付出现在前后左右的不可捉摸的力量。”

“还想着基因编辑呢?”李斯年说,“你疯了,想被抓起来吗?”

“但是,你知道必须继续参与这场战斗。你吸了一口气,振作了一下精神,迎着夕阳走向战场。看着火车,你选择了一个门,准备从那里走向未来。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你莫名地认为,在这里可以比较容易地赢得战斗。结果证明,你是正确的。”

“我不想被抓起来,所以应该去地球所工作。”辛雨同说,样子看起来很认真。

“你扭过头来,绿色的火车就像一条巨大的虫子,横亘在你的面前,丑陋而强大。火车的每个门都是一个战场,人们为了远方的某种期望在这里奋斗着。火车后面,远方淡青色的天空上,挂着火红的夕阳,周围簇拥着被它的火红所感染的云彩,大概就是小学课本上说的火烧云吧。那是多么美丽静谧的情景,在那下面,一定有幽静的村庄、古朴的老树、潺潺的流水和嬉闹的孩子。可是现在,在你的眼前,那美丽的夕阳下面,是疯狂的人群。这些专注而愤怒的面孔,这些歇斯底里的喊叫,让你感到恐惧无助,觉得自己无比渺小,轻易就会被人群淹没,然后毫无声息地消失。”

“在云球上没有基因编辑禁令吧!”她接着说,“而且就像你刚才说的,在云球的演化周期中,我们作为观察者可以拥有飞快的时间流逝。这对于基因编辑技术的长期生物学观察来说非常难得,在地球上完全不可能实现。”

“左边的门扇,在人群的拥挤下,不停地做着轻微的摆动,还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好像另外一个合页也随时会断掉,那可能会砸着正在下面通过的人。一个中年人正在这个门扇下面挣扎着,试图向前移动。但是旁边的人挤住了他,使他非常艰难。他的旅行包有一个角斜斜地插在门扇的两个铁棂之间,这也增加了更多的阻力。他反复使力,却无法将旅行包拽出来。”

李斯年看着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你可以找吕青,你们不是认识吗?或者找欧阳院长,他很欣赏你。”

“这是候车大厅外面左侧的一扇门,可以直接通到月台上。通常人们应该在候车大厅里检票上到月台,但是在春运期间,狭小的候车厅已经无法容纳如此多的旅客,所以每年这个时候,这扇铁门都会打开,迎接庞大的人流,春运之后再重新关上。不过,就今年而言,你不觉得这扇门在春运后还能够关得上。”

“我就找你。”辛雨同说,“我和你最熟。”

“你茫然地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人群,他们仍在为了挤过那道门而努力。那是一道普通的铁门,大概比你高出两个头。两个门扇大开着,由于年久失修而显得破败不堪。每一根铁棂都锈迹斑斑,其中多数已经有些弯曲。虽然是一道铁门,但却非常脆弱。左边那扇门和门柱连接的两个合页中,上面的一个已经完全断掉,所以整个门扇倾斜了出去。幸好在它背后长了一棵老槐树。它靠在那棵老槐树上,把很大的力量转移了过去,你能看到老槐树树干被铁门的上边缘压出的一道深深的痕迹。而右边的那扇门,合页虽没有脱落,整个门扇的形状却已经扭曲。它靠在一面墙上,就像一个虚弱的姑娘,拖着重病的身躯,依靠着一个宽厚结实的肩膀。两扇门都只能打开九十度,形成了一个通道。这个通道只有三四米宽,但是在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却必须要通过上千人。你想,至少有上千人吧。”

“哦——”李斯年长长的哦了一声,“好吧,我可以试试。不过你不能着急,我只能等机会。”他抬起头,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时候会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