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之间，伊甸园星人就从云球来到了伊甸园星，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干预吗？任为想，动了动嘴巴，但没有说出来。
“你，”孙斐对着张琦说，“伊甸园星可没有什么干预，也产生了思想，而且是充满了爱的思想。你们呢，穿越计划产生的思想，充满了仇恨、惩罚、恐惧、愤怒和欺骗。”
张琦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问道：“谁最先说出来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在被发现的第一刻，几乎让孙斐热泪盈眶。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迅速跑去向任为和张琦结结巴巴地讲述，而任为和张琦则很快就听得目瞪口呆。
孙斐呆了一下，“我去查。”她说，然后转身飞奔了出去。
在伊甸园星信众的口中，无论是什么语言，这位神的名字的发音都一样：即舞。其实这个发音在伊甸园星人口中听起来像是一种鸟叫，被机器翻译成了“叽呜”，但翻译组的一个小姑娘却特地选择了两个浪漫的汉字来命名。
不难查，孙斐很快有了结果。思想的最初来源是一个年轻姑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作离影，人也很漂亮。在孙斐眼里，几乎就是地球和云球两个世界中最漂亮的姑娘。
目前思想覆盖的范围还相当有限，不过阻力只有距离和语言——伊甸园星人的语言来自云球的不同部落。而距离和语言都是不难克服的，只是需要时间。所以可以预期，在传播者们的脚步下，思想最终将覆盖整个伊甸园星。
离影属于一个叫作驰垒的部落，是部落首领的女儿，算是个公主。她从两个月前开始讲述这些事情。她说自己做了很多梦，梦见即舞大神告诉她，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特意为他们打造的美好的地方，名字叫作天堂。他们所有人，有责任让天堂更加美好。同时，他们所有人并不完美，也有责任让自己变得完美，以便能够配得上天堂这个美好的地方。
但是，思想的传播者们却迈出了他们的坚定脚步，锲而不舍地前进，直到找到下一个部落，找到下一群信众和下一群传播者。
离影说服了他的父亲，一位慈祥的长者。她的说法非常有力量，而显然她也非常善于说服别人。在驰垒部落中，所有人都被她的宣讲所感染，几乎每个人都掉下了热泪。离影的父亲开始听从她的建议，派出一队又一队的传播者，传播她的思想。
本来，不多的人口在这么广大的地表分布，而且大家都是初来乍到，部落的居住地是相当分散的，互相之间的联系几乎没有，传播什么东西是非常困难的。对地球所来说这很容易理解，伊甸园星建立的整个过程中，云球系统的时钟和地球一直都是同步的，所以确实还没过去多长时间。
离影自己，则继续着她的梦。她告诉大家，她梦到部落所在地不远的地方，有一种植物的果实叫作苹果，非常好吃，而以前并没有人知道。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这种东西，苹果，确实非常好吃。她又告诉大家，这种叫作苹果的东西，在其他部落并没有，思想传播者应该带着苹果出去，能够帮助他们被其他部落所接受。然后，思想传播者就带着苹果出去了。
这件事非常合理，所以取得信任很容易，传播的速度也很快。
“这个离影，”张琦说，“简直像个地球人一样。”
既然获得了这么多的爱，那我们应该给予什么回报？神当然不会索取，神也不会有任何贪欲。最重要的，神是在帮助我们，所以按照一个最简单的思考问题的连贯性就可以得出结论：神希望我们过得更好。那么对祂而言，最好的回报应该就是我们的确过得更好。而且，既然神选择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当然也应该和祂一样选择我们所有人。做更好的自己，也帮助所有人去做更好的自己。这就是神的期待，而毫无疑问，我们没有理由不帮助我们的神实现祂的期待。
“不可能。”任为说，“伊甸园星上怎么可能有地球人。”
拿伊甸园星最好的环境和云球中最差的环境相比，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觉得简直像是做了一个美梦，却又那么真实。最初的时候，大家也曾经历过一段恐惧和慌张——虽说亲人和部落都在，但环境的改变还是太突然了，也太巨大了。可经过适应之后，特别是在认真的回忆噩梦般的过去以后，没有人能够不接受这样的观点：一定是有一位神帮助了他们。而帮助他们的原因一定是……天哪，实在是找不到原因，只能是因为爱了。来传道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然后询问每个听众的意见，没有人反对。
“为什么不可能有？”张琦问。
在云球的时候，所有这些人都生活在极其偏僻落后的地方，几乎都是云球上最差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样，张琦也不会同意把他们迁移到伊甸园星上。而伊甸园星，虽然地表面积只有云球的一半，迁移过来的人口却只有云球的五十分之一，这已经是张琦的忍耐极限了。当计算资源不足的时候，张琦不惮于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清除云球人，但当计算资源足够的时候，张琦却几乎不舍得一个云球人离开。所以能够想象，伊甸园星人在伊甸园星上所处的生存环境，几乎都是伊甸园星上最好的环境。
“为什么——”任为说不出话来，是啊，为什么不可能有？
其实这很自然。
“在伊甸园星不会有观察盲区。”张琦说，“我们的穿越计划原本就不包括伊甸园星，所以没有为伊甸园星建立观察盲区的机制，也没有鸡毛信。所以，如果想要偷渡的话，从不被发现的角度，其实伊甸园星是最好的选择，比坎提拉更好。当然，这也必须放弃很多东西，伊甸园星的演化程度比坎提拉更加落后。”
很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倾听者都体会到了同样一种感觉：现在比过去美好得太多了。真的，美好得太多了。甚至有人因为过于沉浸在过去之中而忍不住恐惧地痛哭了起来，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
“不，不，”任为想到了一个理由，“去伊甸园星很不安全。我们从没做过实验，而且伊甸园星的环境和云球很不一样。比如，引力环境差别很大。”
祂的爱和祂的期待都不是被凭空猜测出来的，而是有着确实的证据。这种思想的传播者们要求所有人回想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不要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一定要完全地沉浸到真正的过去中——然后，当时间足够的长，告诉我，你感受到了什么？
“那是对身体的影响，偷渡者用的是已经习惯伊甸园星环境的空体。”张琦说，“对意识场是什么影响我们还不确定，但我们已经默认认为，并不会有什么影响。要不然，云狱星的引力环境也不同，特别是潮汐力很大，可我们却做出了用云狱关押犯人的计划。”
因为某种理由，祂并不愿意露面，但祂一定在观察着所有人，抱着热切的心情。
“云狱启动之前，我们当然会做实验，但在伊甸园星没做过实验。”任为说，“这风险太大了。”
为什么这位神理应获得这么多呢？原因很简单，祂非常爱所有人，祂帮助了所有人，同时对所有人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也许偷渡者做过动物实验。”张琦说。
这种思想认为，一定存在一种叫作神的东西——你可以认为这等同于传说中他们的某些祖先在某些时候曾经敬仰过的山火、闪电、鹰或者鱼。不过，祖先的那种临时的、随意的、拼凑的敬仰显然是不够的，这位神理应获得更多的敬仰。并且更重要的是，祂理应获得所有人的更切实的回报：通过忠诚、团结和努力，创造一个更好的自己。
“那——”任为又想了想，“伊甸园星的环境虽然不错，但社会太落后了，是云球中最落后的一批人。进入伊甸园星，几乎是和原始人待在一起，这不容易接受。”
伊甸园星也出现了一种思想，一种真正的思想，而且被广为传播和接受。
“是的。”张琦表示了认同，“不过，就怕有些人决心很大。”
虽说如此，孙斐却依旧经常和张琦辩论，她从未认输。可以想象，她会多么认真地观察伊甸园星，多么为伊甸园星社会一点点的进步而高兴。最近这几天，显然是她最高兴的几天，因为伊甸园星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迹象，表明自然演化的伊甸园星，至少在目前似乎并不落后于云球——即使云球有那么多派遣队员。
“这个决心太大了。”任为说，“按照我自己的感受，进入云球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要说伊甸园星，实在太原始了，我不愿意进去。”
穿越计划进行那么久了，说实话也看到了一些进展。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纳罕、风入松、乌斯里和其他三位派遣队员，云球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忽然涌现出这么多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展现出了强大的力量，云球社会已经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
“不管怎么样，张理祥的事情以后，我们加强了监管，以后再要进去就不容易了。”张琦说。
各种工作很忙碌，也出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其中很多都搞得孙斐心情烦躁，但她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伊甸园星的关心。自从伊甸园星诞生以来，就一直是她的心头肉。而且这里面涉及一个很重要的潜在竞争：人为干预究竟是否对云球的演化有利。在伊甸园星，没有任何人工干预，演化起点比云球略低——迁移过去的云球人都属于云球中比较落后的部落，动植物群落也不如云球那么完整，甚至地表面积都只有云球的一半。如果伊甸园星的进化不输于云球，哪怕只是略落后于云球，那就说明，当初人为干预云球进化的想法是错误的。
“对啊，说起张理祥，”任为说，“如果伊甸园星真是个选择，张理祥为什么会把那些人送到云球而不是伊甸园星呢？我看他的客户，那二十一个人，也都和我一样，是被伊甸园星的原始落后给吓住了。他们其中有些人进入云球比较早，那时伊甸园星还不稳定，不能进去。但也有后期进入云球的，那时伊甸园星从技术角度已经稳定了，如果是个可接受的选择，还是会有人选的。”
不过孙斐也不是一直都心情不好，有一件事让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这件事情当然和云球资产化无关，而是和伊甸园星有关。
“是，的确不好接受。”张琦想了想，似乎在努力设身处地思考，“伊甸园星是太原始了，否则孙斐也不会对我有那么大意见。这么说，离影也许不是地球人吧。”
虽然经过了顾子帆和傅江涌的教育，但孙斐并不十分心悦诚服。她并非不明事理，其实她都明白，只是确实不容易一下子接受。开始股份化这项令她不悦的工作之后，她一直表现出真心的厌烦甚至愤怒。这很好，这让所有谈判对手都畏惧和无奈，而让张琦的冷静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从而能够轻易获得对方的认可。
“离影不过是有些想法而已。历史上总是有人有些想法的，或者说有些远见的，否则我们怎么发展到今天的？”任为说。
这些工作显然不是任为擅长的，他也没兴趣。按照惯例，这种工作他会安排张琦去做，孙斐来协助。这两个人的结合，既有清醒的头脑，也有犀利的言辞，讲理和吵架都不怕，而且两个人都值得信任，是一个很好的搭配。
“离影对自己被迁移到伊甸园星的过程有些想法，这倒不能算奇怪。我看别人也不见得没有，毕竟这种经历确实太独特了，容易催生一些想法。但奇怪的是，她为什么要说服他父亲，派出传播者去传播她的想法呢？”张琦说，“苹果也一样，她发现苹果并不奇怪。从历史数据来看，她自己去吃过，也许只是胆子大，没什么特别，至于是不是因为梦到才去吃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她让大家把苹果带出去，这就奇怪了。这很像是贸易的开端，是在建立一种联系，也是在建立一种依赖，更是在树立一种形象。”
即使不谈未来，只看眼前的初步的股份化工作，也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不是朝夕之间可以完成的。对任为来说，他一方面要给前沿院的工作提供各种支持并进行一些博弈，比如对地球所的估值，比如和王陆杰、顾子帆以及傅群幼的谈判，比如为地球所的所有员工——包括他自己——争取利益；另一方面，他也要考虑在地球所内部如何进行利益的分配，这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想得太复杂了吧？”任为说。
前沿院将仍然是大股东。具体的股份比例还没有确定，这取决于对地球所的估值以及和新声科学娱乐的协商。新声科学娱乐的两个大股东，顾子帆和傅群幼，也可能直接参股。所以，最初引入的外部股东可能是一家也可能是三家，同时，地球所的所有员工将得到原始股份的分配——这意味着一大笔财富，但也意味着某种责任，特别是在云球这个特殊背景下。将来，根据运营情况也许引进更多的股东，最终目标是将地球所作为一个主体进入股票市场进行交易——就像王陆杰一早就希望和计划的那样。
“但愿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张琦说，“在伊甸园星上，我们没办法验证，只能继续观察了。”
第一个外部股东当然就是新声娱乐这个长期合作伙伴。王陆杰是主动提出和任为他们先沟通一下的。王陆杰认为，为了将来的良好合作，先做出一个好的姿态很重要。他不希望任为他们觉得，前沿院的一个通知就将地球所的未来确定了，这也许会让他们产生被抛弃的感觉——而事实上，这是一种祝福和期许。
“是啊，没办法验证，只能继续观察。”任为说。
很快，欧阳院长也正式和任为做了沟通。经过慎重的考虑，前沿院决定将地球所股份化，引入外部股东，使地球所成为一个真正的商业机构，摆脱所有的束缚，根据自己的运营状况决定如何生存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