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整整一分钟,地球人和外星人互相盯着对方。前者在自己的偏见中挣扎;而后者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即便还没习惯解读人类思维,他也能看出柯克心中的不安。真相的种子迅速在地球人的脑海里生根发芽,柯克小心翼翼地想象着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内切一个正方形。话匣子及时准确地在地面上画出了这个图形。柯克又尝试了各种英文和希腊字母,终于明白,实际上话匣子是直接从人脑中获取信号的,他感到很满意。话匣子这一方呢,他发现地球人发出的视觉信号已经和老大发出的同样清楚了。老大早就在地球人之前失去了耐心,他在话匣子的要求下退了回去,此时正蹲在气闸门边生闷气。
“顿悟”这个词足以让一位心理学家讲几个小时,但如果不理解它的本质,那就无法给出确切含义。无论柯克还是话匣子都没能理解。在这里,我们先假定读者您有顿悟的经验,并能理解这种漫画家们用点亮灯泡表示顿悟的习惯。至于这种习惯与“灵光一闪”这个词到底谁出现得早,则是一个学术问题。我们需要知道的就是,柯克突然“灵光一闪”了。一开始,这光很黯淡,随着柯克将想象力推至极限,他终于开始可以理解了。到底是什么让他想明白了,我们不知道:毕竟话匣子会英语脏话这件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如我们刚才所说,顿悟,是一个相当模糊的过程。
不过,听觉信号和抽象思维仍然令人困惑到绝望,至少目前话匣子这么觉得。他从来没想过对其进行解读。目前能够找到共同的表达方式,他和柯克已经很满意了,所以他们没有去管那些次要的事情。柯克坐在话匣子旁边,一门英语强化课迅速开讲了。
话匣子又做了两次徒劳的尝试,想把意思传达出去;柯克也重复抗议了两次,他猜话匣子可能是聋子,所以才把想说的话写在地面上。到第三次的时候,地球人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他刚这么一想,话还没出口,仅仅是为了压住火气哼了一声,话匣子就伸出前肢在裸露的地面上完美地画出了清晰可辨的“他妈”二字。柯克的反应可想而知。
直到太阳西垂,柯克才结束他的课程,因为他饿了。话匣子已经学会不少东西,能够理解那个地球人的解释:他将在明天早上回来。柯克在苍茫的暮色中回到了他的营地,准备晚饭,然后再睡几个小时。但可想而知,他根本睡不了多久。他在毯子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凝视着晴朗的夜空,暗自琢磨,有时还自言自语几句:他新认识的这位朋友来自这漫天星斗中的哪一颗呢?他生性喜欢冒险,所以根本没想过他们为什么而来。
肯定不能说那个人类傻。没能立刻理解那位外星人,这并不是他的错。除非运气特别好,否则大多数人类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吧。除了几个缺乏可信度的科学实验,人类完全没有什么心灵感应的经验,剩下的就是那些“通灵”神棍和奇幻小说什么的了。不过柯克不是科学家,也不喜欢阅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直接得出了结论,甚至都没觉得自己的结论可能会是错的,因为证据很充分,也很有说服力,对他而言话匣子是懂英语的。这只天蛾状的生物之前所有的动作和写下的文字,都是为了教柯克英语。可当真实的情况与内心的剧本恰好相反时,这件事就变成了一出搞笑的场景。
话匣子看着地球人消失在树林里,疲惫地转过身来。他太累了,之前吃的那片加速剂的效果已经开始减弱。但他不能再吃了,超过维持生命的极限剂量是很危险的。经过一番努力,他飞过了河岸和气闸门之间的那几米距离,重重地落在了老大的旁边。他拍打翅膀的声音吵醒了指挥官,老大立即要求他报告双方交流的情况。话匣子没好气地答应了,疲惫的他已经快要冲着老大发作了:
话匣子一个字也没听懂。绝望之下,他写下了自己能听清楚的那一两个字,这成功地让柯克更不耐烦了。
“尽管你没帮上什么忙,我和那个人类还是开始试着交流了。我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与他流畅沟通,但我会尝试直接对话以传递我们想要的信息。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会回来的。现在我需要睡觉,等他回来再叫我。”
“这就是浪费时间,”他说道,“而且这一点必要都没有!我会说英语,能读,会写,不用你教。如果你不能说话,就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吧。”
听了话匣子的汇报,老大十分高兴,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无礼而生气。他让传令官回到自己的宿舍,在关上气闸舱外闸门后,他又将这个消息传至全船。副官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开心,很快全体机组成员也都兴高采烈起来,这可是登陆这颗既伤身又费神的星球以来最大的一件喜事。加上那位引柯克回来的诱饵(他的翅膀韧带拉伤了),待在医务室的三位伤员都觉得自己目前状态不错,也不再悄悄抱怨他们的指挥官了。就算是医生,这位迄今为止船上最悲观的船员,也不再边治疗病号边念叨“这是无用功”之类的话了。但是,他们全都没有意识到,只要话匣子还没找到表达他们需求的机会,问题就仍然没有解决。没有人想到,他们需要做的不仅仅是传递信息,除了话匣子,所有人都认为问题实际上已经解决了。
话匣子又试了一次,这次他指着午后的太阳,写出了柯克脑中的那个词。柯克看着地上的符号。
传令官清楚地知道面前的问题,此时远远不能确定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他答应老大会尽快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先向地球人传达他们的需求,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信守这一诺言。假如只是要信守对指挥官的承诺,那话匣子一点儿也不会烦恼;但是他认为,自己凡是说出让老大觉得烦的话,那这话本身就一定是正确的。不幸的是,话匣子的未来生存就维系在他履行承诺里的内容上。他突然想到,目前他不仅缺乏学习和教学的经验,而且连沟通都成问题。再说,讲授高等化学课程这件事本身就很尴尬,因为没有谁能分辨单个的原子和分子,而这个人类认不认识公式或者样本则纯粹是看运气,后者只对实验室里的化学家有意义,而前者则可能不符合人类的化学理论。话匣子也没想到让船上的药剂师帮忙,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与同等级的人接触了,那种不幸但又不可避免的自我优越感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灵。其余的机组人员对他来说只是手下的劳动力,他从来没有和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过。自从登船那天起,他遇到的问题都会自己去解决,而且以后他还打算继续这样做,除非发生什么意外。这种感觉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负,优越感是接受他们那个等级训练的结果,忽视他人的能力完全是潜意识的。
柯克蹲在气闸门里,满怀期待地观察着,但里面太矮了,根本站不起来。话匣子打手势想让他回去。这个男人之前误解了他的意思,是时候纠正一下了。柯克看起来似乎不开心,但他还是沿着树干滑下去,爬回了河岸,虽然外星人理解不了他的表情。
不过目前,话匣子并没在操心自己的行动方针,他睡得很熟,蜷缩在宿舍地板的垫子上。而老大在确保了消息快速传播中没人低估他为当下的进展做出的贡献之后,也休息去了。副官确认了两扇气闸门都已经关牢,就动身前往船舱下部的船员宿舍了。大部分士兵和几位工程师正聚集在那里,讨论今天的情况,以及他们还有多大机会能回到他们原来的行星系统——他们已经没有家了,因为老大和他的领主闹翻了。副官的出现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他的等级也是战士,所以他能平等地与他们一起聊天。
突然遇到了这样的麻烦,话匣子感到很无助。自己的生命,全船所有的生命,都悬在他手上,想到这一点,他强打起了精神。至少他知道那些符号存在某种意思,知道了“船”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他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很难说是否曾经有船员反对老大的这种反叛行为,不过这些行为对他们的生存并没有多大影响,他们也不关心自己在为谁工作,为谁而战。如果问他们怎么想的话,他们反倒宁愿选择现在这种状态,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统治者之间不断地自相残杀就和有组织的海盗行为差不多,而且现在他们没必要把大部分战利品交给领主了。不过老大也是一时冲动,没有携带足够的食物和弹药就出发了。他本打算从曾经的手下败将手中掠夺一些,但他们不幸遭遇了前领主的全副武装的飞船,劫掠计划泡汤了。他们不得不三番五次从偏远的空间站骗取补给,不过他把事情闹得有点儿大,现在有四艘战舰在追击他们的飞船,他只得向相反方向逃走。在接近光速的飞行中,没人能探测到他们的飞船。他们直到逃出了母星星系,也没敢停下。最后,当明亮的太阳出现在导航台上,他们才选择降落在地球上,因为这里有充足的食物,飞船可以从太阳辐射中获取能量,但是,飞船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颗子弹。
话匣子把他首先接收到的信号画在了地上,是一个有意义的字,“船”,然后抬头看向柯克。但柯克消失了!这一下子把话匣子搞蒙了,接着他听到河谷里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话匣子爬到边缘一看,柯克在下面,举着他之前落下的树干,正想要搭在舱门上。柯克依然以为话匣子会写英语,完全误解了话匣子的动作和他写的字,认为对方是在邀请他进入船舱。
就算糟糕的生活环境令某些船员开始反对老大,话匣子最近的努力也让他们回心转意了。副官同意这群船员的看法:有老大这样的指挥官挺好的,因为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就这样,大家在老大的飞船里面又度过了一个欢乐祥和的夜晚。
一般而言,不论使用什么教学方法,语言老师都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柯克却一度搞不清楚这个状况。话匣子一手指着飞船,一面专心地在人类的脑波里寻找跟他口中声音相对应的一串符号。柯克看着他指的方向,又回头看看话匣子。后者又指了一次,柯克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图像,比如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接着又变成了一个话匣子无法解读的抽象想法。
老大发现,他几乎不可能安排一份合乎他们种族作息规律的值班表。不论船员值班时间多短,只要一从岗位上下来,他们就会迅速睡着。船员们在不断抗衡地球可怕的重力中耗尽了体力,他们还没察觉加速剂已经失效,身体就会直接罢工,让他们陷入昏迷。而且他们的睡眠时间很短,这也是不可避免的。话匣子勉强让自己或多或少地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时间,因为他不参与什么体力劳动。了解到飞船附近没有什么可以构成威胁的东西后,老大就不再安排值班了,只是要求在夜间关好舱门。船员们的体形差异很大,即使磕了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总有船员是醒着的。无论从哪个标准来看,整个行动没有一丝丝军事化的样子,但这就是老大的风格,永远只选择最轻松的那条路。
学习一种语言最自然的方法就是指着一个物体,一直重复它的名字,直到对方能够记住为止。在没有语法材料的帮助下,任何人类都能想到这种方法。但话匣子思考了很久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自己在试着解读人类的视觉信号时也使用了相同的方式:让实验对象接触简单事物,然后尝试解读其产生的思维波。于是他开始尝试这么做。
第二天早上,老大还没睡醒,柯克就出现了,此时舱门还关得好好的。这个地球人向气闸门扔了一块石头,一边等着飞船里面的反应,一边观察着这艘飞船。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林直射在船头上。这一次,柯克能透过控制室的舷窗看到控制台的样子。控制台上满是仪表盘和操纵杆,操纵杆的样子有点奇怪,应该是为了适应船员们形状特殊的“手”。因为距离有点远,所以他无法透过舷窗一览船内的样子,只得绕着飞船转了一圈看看飞船的各个部分。正当他还在观察时,气闸门打开了并从里面反射出一束光,他赶紧回头看去。
老大瞄了一眼地上的字母,接着便开始认真观察这位地球人。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地球人,所以他充分地利用这个观察机会,难得一句话也没有说。话匣子以最快的速度忘记了他的存在,继续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事情上。
刚才那块石头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然后传到了下方船员宿舍里一群工程师的“耳朵”里。当时,他们正在进行一种和桥牌非常相似的娱乐活动,被这声音打断了。其中一个人跑去通知了老大,老大骂骂咧咧地让他去把话匣子叫起来,然后又陷入了梦乡。
柯克看到老大展开翅膀,飞向了话匣子。他的翅膀扇动得非常快,简直都快看不见了。柯克突然意识到,除了鸵鸟之类飞不起来的物种,这种生物比地球上任何一种鸟类都要重,可他们的翼展却不足八英尺。
接着,话匣子出现在了气闸门处,后面还跟着几名好奇的工程师。柯克能够通过触角的样子认出话匣子,但看不出其他成员之间有什么不同。这次的教学换了个地方,话匣子带路,他们来到了飞船前方,那里有一大片太阳曝晒之后变得非常光滑的黏土地。课程开始了。这次,话匣子带来了一些工具,还计划用他们的那种书写方式做些笔记,他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另一位跟过来的船员,自己则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如何选取合适的措辞上。
话匣子把他的触角指向气闸门的方向,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只是想向人类说明老大也要加入对话。“快过来,”他无奈地说,“你看见也没什么用。别飞得离他太近,别比我还近。”
这项任务可不清闲,话匣子依然无法确定单词的确切意思。在英语中,一个单词可能需要其他语言的好几个词才能解释清楚,反之亦然。话匣子知道表示船的符号。随后他又发现了同义词这种东西——还有其他词也能表示相同的意思,这让他大惑不解。他也不知道,有好几种东西都能叫作“船”。柯克也发现,从一开始自己就遇到了困难,而想要避免这些困难则更困难。
“这是什么?你和他联系上了?地上有什么?我看不见。”
对话匣子来说,每一个写出的单词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但他有没有发现这些单词都是二十六个简单符号的排列组合呢?对他来说,这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解释单个字母相当于进行口语教学,要想教会话匣子利用他们的听觉器官识别数不清的音调差别和句子中的言外之意,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
虽然在话匣子看来,柯克那对深陷的眼睛似乎视野有限,只能看到前方的事物,但第一个察觉到老大动静的还是柯克。他转头想要仔细看看,话匣子用一只眼睛追随着他的目光。老大醒了,他尽力伸长腿站了起来,想看到地上的那些符号——河岸的最高处和气密舱地板差不多在同一高度。他看到两个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自己的方向,便对着话匣子开口了:
几周的学习细节可能会让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很感兴趣,但却会让这里的叙述长到难以忍受,所以,还是长话短说吧。整个语言学习过程有过几次短暂的中断,都是因为柯克要去补充食物,有一次,他差不多一周都没出现,因为他要去最近的城镇提交一份关于寄生虫的报告。对于在森林里发现的飞船,他没跟任何人说,而且还以最快速度从城里赶了回来。外星人们正焦急地等待着他,一见他回来,传令官便立刻要求继续学习英语。柯克早就察觉到了话匣子的坚持背后隐藏着极度的焦虑,但并没有费心去了解个中缘由。
他拔出刀子,用刀尖在地面上话匣子的字旁边写出了“你是谁”。这个问题的意思留在他的脑海里,但是太抽象了,话匣子无法把它直接和这些符号联系起来。一个不识字的三岁孩子也可能面对同样的问题:给他们一个写着楔形文字的石板,告诉他们这些符号具有某种含义,他们也会无所适从。话匣子看见了柯克大脑里相同的字母,但是就和写在地上的符号一样,在没有话匣子可以对照理解的情况下,这些符号完全没有意义。这场会面似乎陷入了僵局。
九月快结束了,柯克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他们之间的交流终于发展到可以称之为对话的程度了。借助铅笔和从柯克的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话匣子书写起来相当方便。柯克则提高了说话音量,因为他发现这样可以让脑中的单词呈现出更清晰的图像。在他看来,了解传令官的需求远不如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重要。在话匣子飞速增加的词汇量范围内,他不断提出问题来满足这一点。他了解到一些外星人母星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结构,不过内容不多,因为话匣子有比描述他们的生活更为重要的事情。老大已经开始怀疑了,在知道人类的好奇心之后,他甚至变得暴躁起来。他觉得,柯克打听这些信息的目的可能只有一个。
柯克仿佛见证了奇迹。他刚说了句话,面前那个奇怪的生物就写出了他念叨的最后几个词。对方的书写笨拙而粗糙,因为他的解读并不完美,客气点儿说吧,他根本没受过书法训练。柯克一时间说不出话了,简直无法进行理智的思考。然后,他自然而然地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那个陌生的生物肯定没有声带,但他从其他人那里学会了英语书写。这表明,之前他就和人类建立过友好关系,这下柯克终于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生物面前完全放松了下来。
情况已无法改变,柯克只得接受这个事实,他允许话匣子来主导对话,不过他也希望能在话匣子所说的“紧急情况”结束之后增加一些自己的话语权。话匣子一直让他忽略老大的态度,他觉得不然这会影响柯克的合作意愿。
话匣子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数据。为了获取数据,他向前伸出怪异的“手”,在裸露的土壤上画出了他从人类大脑中看到的线形图案。就像柯克开口说话一样,这也是他的一种尝试。
话匣子试图向柯克解释自己遇到的问题,但对柯克来说,这些解释从头到尾都毫无意义。话匣子的预感成了现实,公式图表和分子结构图之类的完全没有用。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绘图方法与地球上的截然不同,还因为他们并不确定画出来的原子和分子跟地球人化学家们所说的是不是同一种东西。要知道,即使同一物种所理解的化学“原子”和物理“原子”都有非常大的区别。就算柯克确实懂一点化学,话匣子他们也没法弄清楚他脑子里是如何理解的。
柯克一动不动地看了那只虫子好一会儿,他完全不知道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刚才他说话引起了对方的一些反应,于是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让他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们需要的必需品——砷,已经完全用光了,所以也没法提供样品给柯克。其实柯克懂不懂化学都关系不大。
话匣子他们种族也有书面语言,或者说有一种永久性的记录事件和思想的方法。不过他们不能发声,而绝大多数地球上的书面语言都是可以发音的,所以他们的书写系统从基础上就与地球的截然不同。起码到目前为止,话匣子无法将他从柯克那里学到的符号跟任何一种他觉得正常的交流方式联系起来。而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接收到的那些东西只是符号的随机排列。
“你们这么表达需求完全没有用。”这个人类最后说道,“你们应该描述这种物质的特性以及用途,这样我才有可能明白你们需要的是什么。你们的那些图案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柯克看到对方开始有了动作,但是他有点误会。他注意到,自己说话间对方的两只触角突然僵硬起来,羽状结构朝侧面展开伸向斜前方,把他的头夹在中间。双方就这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差不多有一分钟。话匣子希望进行更进一步的交谈,而阿伦·柯克正在寻找可以理解的信号。接着,话匣子的触角放松下来,开始思考自己接收到的信号是什么意思。
“那你想要知道哪些特性呢?”话匣子在纸上问道,“我的工程师们从一开始就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其实话匣子听见了,还轻轻动了一下作为回应,但是声音信号对他并不重要。他之前就和老大说过,他已经能够辨认出人类思维波中所包含的一些简单线形图形,这些图案就是人眼看到的东西在大脑里形成的符号。他接收到与声音同步的思维波,很容易就把它翻译成一系列类似的图形。和很多人一样,柯克也会下意识地在大脑里显示出他所说的话,虽然不完美,但其细节足以让热切聆听着的话匣子进行解读。
“他们描述的是它的化学性质,”柯克回应道,“我不是化学家,完全不懂这些。我想知道的是,这种东西是什么样子,能制造出什么来以及你们为什么这么迫切地需要它。关于你们的情况,我听到的这些信息还远远不够。如果在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遇到了一群被困的同类,我自然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但现在呢,我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吧,这个世界明显不适合你们生存。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离开自己的世界,为什么无法离开地球?这些信息也许会让我想到些什么,其他事情可能都没什么用。”
柯克注意到面前的这个生物想要和自己交流,便顺着这个思路开始思索。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心理学。他也知道没有哪种语言可以用来和外星人交流,然而,他还是试着念叨了几个词,看能产生什么效果。按他估计,外星人可能无法听到声音。
“你大概是对的,人类。但我们的指挥官禁止我将这些信息透露给你,不过我也没想到什么其他能讲明我们需求的办法。”
一开始,他就意识到了河谷里面的那东西是某种飞行器,因为不可能有其他东西出现在那个地方却不在森林中留下任何痕迹。他也注意到了舱口处的气密结构,但一直在潜意识中否认这种可能性,直到现在,见到这艘飞船的主人,他才意识到不论是飞船还是驾驶员,都不可能来自地球。
“为什么他不允许我了解你们?”柯克问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害处,我对你,对你们这一族是相当坦诚的。天蛾人,我觉得你很友好,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我认为在解决你们的需求之前,可以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们的事情。”
话匣子很幸运,因为他遇到的是柯克,而不是附近那些部落居民。柯克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刚读完大三,现在是暑假期间。这段时间他接受了一份工作,绘制即将威胁到加拿大西部和南部的一种小型害虫的活动图表。他的专业是社会学,但也选修了生物、天文和心理学的课程,不过最后那门课让他觉得特别无聊。
虽然外星人可能无法领会,但柯克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突然警觉起来:面前这种看似无助的天蛾人可能会给人类带来灾难。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立场竟然如此微妙而重要。这种生物是不是正在利用自己来了解人类的弱点?会不会为了获取补给然后向人类发动袭击?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这种想法是第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随着这种想法的出现,柯克眼中的外星人完全变了,他最后的一丝信任消失了,那种不久之前还在驱使他进行交流的好奇心也消失了,他被一种自己无法想象的未来景象彻底吓住了。他要把之前没出现过的怀疑都补回来,一想到因为并非出于本意的行为或想法而差点酿下致命的大错,这种怀疑就更深了。
一开始,柯克吓了一跳,不过随后他就产生了兴趣。他知道,一般来说,地球上飞蛾的触角是一种交流器官。那么,这只天蛾[9]状的生物应该仅仅是想要和他交流。因为那两个生物都没有显出敌意,所以这种可能性非常大,柯克这么想着。
地球人刚说完,话匣子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立刻开始进行弥补。但话匣子完全不了解人类的心理,而且他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刚才他的触角一直是缩着的,悄悄贴在银灰色的身体表面,不太容易注意到。现在,他向前转动触角,展开两朵彩色的羽毛状结构,想借此解读那个人类发出的思维波。
“我们很需要我描述的那种物质,情况远比我所描述得严重得多,”他写道,“指挥官和我本人都认为讨论其他话题是在浪费时间,但我也理解你对其他话题更感兴趣。只要知道哪里能找到这种物质,我们可以一边去找,一边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无论如何,我们无法在这颗星球上久留。从你的话里,我们明白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在这颗星球上过得非常不舒服。
话匣子很想知道,他能走到多近才不至于把对方吓跑。阿伦·柯克,这个人类也在疑惑同样的事情。这名地球人是处于下风的一方,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来自其他星球的生物。在两只眨也不眨的大眼睛的注视之下,他觉得全身不自在——话匣子他们没有眼睑,而且柯克根本看不出老大睡着了。双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这搞得柯克紧张兮兮的。最后,还是话匣子率先打破了紧张气氛。
“目前,有一半人在承受重力时因为肢体骨折或者肌腱拉伤而无法行动。我们只有服用一种药物才能正常生活,但服用过量的药物和承受过大的重力同样危险。”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举起步枪。话匣子小心地保持静止,除了眼睛在动,直到那个人类把武器放下,不仅放下了,还被挂回了背后,话匣子对此感到有些惊讶。那个人类往前走了一小段儿,在距外星人十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们的飞船飞不起来了?”柯克问道。
话匣子把翅膀紧紧收在流线型的身体两侧,望着小路另一头的空地。和第一次相比,那位当地人显得更小心了。尽管如此,那个人类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气闸门口的老大。他继续小心翼翼地穿过森林,直到穿出森林时,他才看见话匣子。
“不,飞船没有机械故障,它的能源来自飞船周围宇宙空间中的物质。我们可以永远飞下去。不过,我们不敢回到敌人可能发现我们的区域,我们需要大量的……我们需要大量的那种物质。”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话匣子发现那个人类正在接近。在五十米外就能听到他发出的声音。要是这位外星人更了解地球上的情况,他肯定能知道这个地球人是个居住在城市里的人。
“你们在附近没有朋友?你们可以逃到他们那里去啊,为什么大老远跑到太阳系来?”
花儿们也映入了他的眼帘。人类花匠肯定会说这些花“不算什么”,但对话匣子来说,这样的景象可谓非常新鲜。他们的母星上也有花,但都长在荒野之中,而且绝对不值得冒险前去观赏。而他们这些文明生命居住的堡垒附近,只种植可以食用的作物。就那么几种能开漂亮花的蔬菜,他们早已看腻了。
“这次航行时间不长,用你们的算法大概四百天吧。我们的飞船一直在全力加速,直到逼近你们的太阳,亮度越来越大,我们才停下来。我们本该冒险飞得更远一些,离开原来的星系,或许我们已经做到了,因为我们没有远近的概念。曾经有一位领主统治着我们,但指挥官认为,我们自己统治自己更好。目前,在我们以前的恒星系里,所有战舰都会对我们格杀勿论。”
八月,即便阿拉斯加也早就入夏了。耳目所及之处,是各种各样的生命。到处都是鸟儿,到处都是鸟儿们吃的昆虫。昆虫们自然吸引了话匣子的兴趣。除了体型大小的差别,有些昆虫和他长得非常像。几只蝴蝶在他身边扇动着翅膀随意地绕着圈。他试着向这些蝴蝶发出思维波,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这也在预料之内。但他还是继续冲着它们发送思维波,就像人类冲着狗自言自语一样,直到虫子们都欢快地飞走了。
“这样的话,似乎你们是缺少弹药,或者缺少武器?”柯克用手中的步枪表达两者之间的区别。
话匣子撑得更久一点。他的大脑是最活跃的,体力劳动比其他船员都少。他蹲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像蜘蛛一般伸展着四肢,托帕石似的大眼睛环视着周围。
“我们有武器,我们缺乏的是弹药。”话匣子表示肯定,“我明白你那支步枪的原理,我们的武器也差不多,通过爆炸射出子弹。我们已经利用在这里发现的有机物制造了炸药,但缺乏用于制造子弹的物质。”
“好吧,你有你的想法,我也不介意接着等下去。晒着太阳挺舒服的。”老大打开气闸门,让阳光照进舱内,他趴在光滑的金属地板上享受着温暖。为了抵抗地球的重力,他一天要睡十六个小时,只有这样才能补充巨大的能量消耗。而要是一直一动不动的话必然会带来这样的结局:老大可能是想等着观察,但不到两分钟他就睡着了。
“我猜子弹应该是金属的吧,用的是和我的子弹或枪相同的材质,”柯克说道,“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种物质,但是我们人类为什么要相信你们呢?你还没能说服我。如果你们真如自己所说的,是你们星系的亡命之徒,那为什么你们想回去呢?在我看来,就算手里有武器,你们在那里也不安全。”
“但我知道今天早上他走到那条小路花了多长时间,”话匣子回答,“士兵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在那附近。”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他回答,“我们还能去哪儿?还有,你说的‘安全’是什么意思?回去之后,我们会过得比以前还好,因为我们不需要再把夺得的大部分东西都献给领主了。我们的世界中还有很多无人居住的地区,我们可以在那里建立基地,舒适地生活。”
“你怎么知道他要花多长时间?你既不知道这条路上会有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能走多快。”
“我总觉得你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柯克不带感情地说,“你们要找的是什么金属?”他之所以想知道这个,并不是打算帮这群天蛾人获得这种物质,只是想了解一下罢了。他希望话匣子的铅笔能传达他脑中的一些想法。但对一个刚刚入门这种语言的生物来说,书写并不是特别有效的情绪表达方式。“让我看一下你们的武器吧,可能会有点儿用。”柯克说完又加了一句。
“那样可能会让我们失去一名士兵。你也看到他回来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了。如果你还有干劲,我建议可以找人轮流监视。但是像今天这样万里无云的天气,我们的人不可能不被发现。我计划再等一段时间,直到那位土著能从他看见那名士兵的地方回到这里。要是他没出现,我就回去睡觉,明天早晨再继续等。”
自然,话匣子对这个提议起了疑。然而跟像老大不一样,他并没有被怀疑所蒙蔽。而且他知道,自己已经将那些武器最重要的特点泄露给了柯克:它们是通过射弹进行攻击的。思索了一会儿,他回答说:“那么来吧,给你看看。”
“那我们干吗还在这里等着呢?如果要等很久他才回来,等他来的时候你可能都睡着了。你应该让那个士兵在外面监视, 让他搞清楚那个生物打算如何行动。”
传令官并没有向老大请示就向柯克发出了邀请,他也没有提醒柯克有人可能会对此表示反对,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传令官,他一直对指挥官的决断不屑一顾。话匣子一直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平息任何异议。他也有充分的理由支撑这种信心。话匣子冷冷地对老大宣布,要带地球人去看他们的武器。要是老大体内有一颗心脏,而不是靠血管内的瓣膜和肌肉环给静脉和动脉输血,他估计要被气得心脏病发作了。他一边跟着那两个人走在前往武器库的路上,一边胡乱发射着一些尚未成型的思维波。话匣子几乎没怎么解释行动的原因便行动了。老大永远也不会承认话匣子的主意比他的强,不过他总归会接受这些主意。他坚信正是自己的天才头脑促成了目前的成功,话匣子也觉得没必要戳破他的幻想。
“我还不确定,士兵从他头顶飞回来,显得好像是从山的另一边来的。他可能回营地确定那边的状况了。这样的话,可能他今天不会来了,对于一个陆行生物来说,这段距离还蛮远的。”
人类炮兵要是能看见舰炮上的观瞄设备肯定会欣喜若狂上几个小时,但是柯克并没有看出什么精妙之处。武器本身看上去似乎只是平常的小口径滑膛炮,但巧妙的设计使得它在装填、瞄准和开火的过程中丝毫不会造成舱内空气泄露。炮塔内部被隔板分成两部分,一边安装有炮体及相关的辅助设备,另一边则堆满了明显是炮弹的金属圆筒,这让柯克大为惊讶。他拿起一只圆筒,发现其中一端有一开口,弹体内是一个空腔。一直不时忙着解释的话匣子又写了起来:
“行啦,别说啦。我只是随便问一下而已。”老大回答道,“我嗑药太多,都不能好好思考了。那位土著回来了吗?”
“我们需要那种材料来制造炮弹的填充物,”他这样写道,“空的可派不上用场。”
“是的,”话匣子挖苦道,“还有八颗。一颗离太阳太远,要不是我们的航线离它只有五十万英里[7],根本不会注意到;另外四颗太冷了,而且最小的那个体积也比这个星球大四倍还多;不过还有两颗重力倒是合适,但上面的空气稀薄得连磷都烧不着,其中一颗离太阳太近,而且始终只有一面朝着太阳[8];剩下那一颗和这颗相似,但吸一口那里的空气肯定会变成木乃伊。如果你想去其他行星,没问题,那可能会是一种不错的死法。”
“要是填满的话……”柯克问道。
“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颗星球,”最后,老大评论道,“否则再过几周,我手下就没有可供差遣的士兵和工程师了。为什么你非要选这么可怕的行星进行补给?这个恒星系统里还有八颗行星[6]啊。”
“炮弹会穿透飞船舱壁,只留下一个小孔,这个小孔又会迅速被船体两层外壳之间的材料封闭上。炮弹会在此时产生小型爆炸,将炮弹里面的物质蒸发,释放出一种无味气体。当敌人吸入这种气体后,他们就会失去意识。然后,我们就能把船拖着走,在没有抵抗和危险的情况下进行劫掠,当然前提是能在未被发觉的情况下把它带到一颗宜居星球上。”
老大盯着他行动迟缓的背影消失在船内,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为什么你们不用炸药在船体上开洞,在太空中劫掠?”人类问道。
“好的。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饿了就去吃点儿东西。告诉其他船员,现在可以在飞船内自由活动了,但是必须关好舱门,除了我和老大,谁也不能从外面被看见。”
“只有距星球表面很近的范围内才有空气,”话匣子一边解释,一边对地球人知识水平的尊重程度下降了五十个百分点,“所以我们不能在太空中离开飞船。因为飞船外壳的强度远远大于内部隔断,炮弹爆炸也可能会摧毁飞船内部。我们希望飞船越完整越好。”
“他仰头看着我从他头顶上飞过,等我都快看不见他了,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我说,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思考。”
柯克很不耐烦地等待传令官画完了这句话,厉声说道:“我当然知道太空中没有空气,谁不知道啊?你们没有宇航服吗?能够携带空气的那种,能让你们在飞船外面自由地行动。”
“干得好。你看到那个生物转身了吗?他是不是要沿路回到这里?”
“为了设计这样一款服装,我们尝试了很多次。”话匣子回答道,“对你们这种结构简单的身体来说,设计一款这样的宇航服不是很难,但是我们身上的附肢太多了,要同时做到让我们肢体自由运动、为呼吸孔提供空气,而且在关节连接处保证气密性,那就太难了。”
“长官,我出发的时候,他还在树林里。”这位士兵说,“从我待的地方可以看到小路穿过一片空地,我敢肯定他还没从那里经过,所以我就落在了悬崖附近的山脊上等他。为了避开他的视线,他刚一出现在空地边缘,我便飞向低处,然后往山脊另一侧飞,直到飞回这里,而且飞得很高。他肯定看到我了,我从他头顶经过的时候,他正站在空地中央,仰着头。他那双凹陷的小眼睛,如果想看上方的物体就必须那个姿势吧。”
柯克半蹲着身子穿过低矮的走廊来到了气闸处,他什么也没说,但脑子里在不断地思索着。虽然主要是因为内心的懒惰,他并没有努力尝试将自己的思想转换成非视觉化的表达——在任何情况下,这种尝试都会成为建设性思考的障碍,但他相信,自己的大部分脑部活动都是外星人无法破译的。传令官所讲的情况虽然与柯克地球式的观点截然不同,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就地球人所知,他所描述的那种生活状态也曾在地球上出现过。柯克对话匣子愤世嫉俗的性格有了几分欣赏,而且觉得他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自我中心主义还挺有意思的。
话匣子以为几分钟就能等到对方。结果过了半个小时,他也没有收到那名诱饵发出的信号。忠于本性的老大还是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给话匣子带来了不少乐趣(当然他没表现出来)。即便看到那名战士扇着翅膀出现了,老大的心情也没有好转:那名战士竟然向话匣子做汇报,而不是作为指挥官的自己。
太阳低垂在西方的天空,柯克和话匣子他们走出了气闸门。没了船体挡风,凛冽的东北风直吹到河岸上。柯克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森林,然后转身对话匣子开口道:
“而且等他到这里以后,你要保持安静。到时候我就有的忙了,没空听你说话。”
“我要回营地去吃点儿东西。你已经尽力为我解惑了,我今晚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但我不保证会成功,而且即便发现你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我可能依旧不会信任你们,因为你们和我们并非同类。我不会假装理解你们的习俗并按你们的规矩做事,我首先考虑的是我们自己的安全。
“待在走廊上,”话匣子说,“保证自己在外人的视野之内。我想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同时让他觉得你不是故意藏起来的。否则,他可能会误会我们的行动。
“无论如何,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颗星球存在季节变化。但你肯定注意到了,这两个星期以来夜间气温正在下降。这个地方差不多位于北极圈内,”柯克在脑中描绘着这个情况,“我不能穿着现在的衣服过冬。而且几周前我就应该回国的。”
一位战士接到前往气闸的命令,话匣子和老大正在那里等着他。话匣子详细地向这位战士解释着这次任务的目的。士兵通过意识理解了命令,在确保自己的加速剂小盒子已万无一失地绑在腿上后,他从窗台上出发了。他几乎是垂直起飞的,然后就消失在树林里。话匣子思考了一会儿,也起飞了,降落在气闸门对面的河岸上。老大也想跟着他,但是得到了不要跟过来的“建议”。
“我无法控制你的行为,即使我希望自己可以。”话匣子回答,“我只能去期待能得到最好的结果,此前我从未经历过这种状况。”
飞船上没有通信设备,所以需要通过传令官将老大的命令传达给具体的人。这些生物并不知道,有那么一种机器,可以通过有线或无线的方式接收、分析和发送大脑发出的思维波。前面介绍过,他们也有信号系统,但只能用于一些标准的指令;要是传输距离超过几米远,或者有金属墙壁阻隔,信息就必须通过传令官的触角传达。可以想象,为了自己的地位,传令官们一直在巧妙地抵制着通信设备的研究。
传令官的固执己见让柯克笑了出来。他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营地。他并没有把营地搬到飞船旁边,因为原来的地点附近有更好的水源。他往前走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开始陷入面无表情的深思。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已经告诉传令官,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同类,但他也愿意相信外星人因为他已经开始喜欢他们了。
话匣子并没有与他争论。出于谨慎,他们这一等级的成员通常会将自己的等级优越感隐藏起来。他将自己观察的结果告诉船长,让他下达必要的指令。当然在通常情况下,这些指令都要由话匣子代为传达。
很明显,话匣子并没有夸大问题的严重性。柯克看到过值班结束的船员在舱内痛苦地爬行,也看到过其中一位船员那牙签般的角质外骨骼腿,在超过三倍正常体重的重压下垮掉,整个人都瘫在地上。在这种情况下,假如船员们是地球人,不论有没有武器,可能早就跑了。柯克不知道,这种固执是这些生物身上令人钦佩的特质,还是寻常天性。突然,他想起,关于什么是令人钦佩的特质,他们的看法可能会和他不一样。
“现在情况如何?”船长问道,“对了,为什么我要过来找你?我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啊。”
如果选择不去帮助这群外星人,他可能也不会良心不安,因为他们好比一群在雨中贪玩的孩子,如果妈妈不给糖吃,就绝不回家。 不过这也能拿来比喻一位在实验室加班的科学家。不,他们的需求对他们而言确实很现实。
“小心点儿,”话匣子警告道,“别跟那些船员一样把腿弄断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攻击人类呢?地球并不适合他们生存。如果真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他们在与国王打仗,那只有傻瓜才会再同时跟地球开战,不管有没有武器。再者,他们的武器也没有给柯克留下什么印象,他认为除了用于攻击密闭的飞船,并没有什么其他价值。不过话匣子可能并没有说实话。他可能依旧在为他们的“国王”效力,而国王在发动战争之前是不需要专门解释“这个星球的用途”的,除非他们和地球上的统治者们的思考方式不同。但“扩张领地”足以成为开战的动机了。
传令官爬到控制台边,按下按钮呼叫指挥官来控制室。过了一会儿,老大十分费劲地爬上了旋梯。他的肺正因为这吃力的运动而努力工作着,呼吸管发出嘶嘶的响声。要是他靠声波语言交流的话,那现在恐怕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柯克打算不想这些了。等他回到营地,准备好了晚饭,他依旧在思考,所以吃得很慢,接着,他又一边思考一边洗碗。太阳早就落山了,他找到了毯子,终于打算放下问题准备睡觉。
想把那个人类引回来很简单,只要让船员返回飞船时“碰巧”经过他的营地就可以了。至于他是否会在知道飞船上有人的情况下,鼓起勇气接近这群外星人,这只能通过实践验证了。话匣子相信他会的。因为他在完全不了解里面有什么东西的情况下进入过飞船,这表明他拥有足够的勇气。
可是怎么都睡不着。总会有问题冒出来烦他。这些外星人要用的到底是什么气体呢?柯克有点儿后悔自己不懂化学了。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杀虫剂,因为他之前的工作就涉及这个;同时想起的还有河口港口那儿存放的一批硫酸铜和砷酸铅[10],那是为明年春天准备的。但他很快就排除了这些想法,因为就他所知,这两种物质都无法转化成气体[11]。这样的思考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主要身份:他依旧是在读书的学生。大学开学在即,这也是他最终决定赶紧启程返校的原因之一。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赶回去报名,除非外星人能送他一程,这想法还真是搞笑。思绪就这样转回外星人身上,他又思考起那艘飞船上的外星人需要的是什么。
话匣子还蹲在原地思考着。对于一个从没想过语言还需要学习的人来说,这可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从那位土著离开时的状态来看,要想让他保持对这艘飞船的兴趣,飞船上的外星人就必须在他面前现出真身。从头梳理了一遍之后,他突然想到,那个人类身上没有交流用的触角,但他肯定需要通过某种方式与他同族的伙伴进行交流。要是他的交流方式和话匣子他们不一样,就更有必要在他面前现身了。没错,就应该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存在,要是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无法解决飞船之谜,很可能会跑去叫其他人过来。但老大并不打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在这个星球的主要生命面前。
他突然冒出了另一个想法。假设传令官一直都说的是实话,那他还算蛮可爱的,就像一只试图挽救羊群的牧羊犬;他也可能是一位因能力突出、忠于职守而备受尊敬的长官。但无论他的性格如何,根据他对自己过去经历的描述,以及对希望获得的武器的用途说明,一个简单却无法否认的事实是:他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海盗。他曾经明确表示,老大不得不反抗他们原来的统治者;他也曾默认,自己同意争取独立,而且他还用过“亡命之徒”这个词描述飞船里的船员。
“你就不能说点儿好消息吗?非要这样喜忧参半地汇报,搞得我感觉更糟糕了。”老大迈步向船尾的引擎舱走去,告诉那帮可怜的技工,等下次宇宙辐射流损坏能量转换器,他们就得去干点儿脏活,把里面的引力棒更换掉。说完,他感觉好多了。
即便地球想要与话匣子他们这一族打交道,一般也会选择他们当中的守法分子。无论他的个人感受如何,柯克都没有权利向话匣子他们提供帮助。柯克又想了一会儿,寻找这种想法中的漏洞。他这么做纯粹出于他与话匣子之间的友谊,因为现在做出任何一个决定对他饱受折磨的大脑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医生早上告诉我,我们可以用这里的一种针叶植物合成加速剂。”话匣子答道,“我刚吃的这片就是用这种植物生产出来的。但仅仅是加速剂还远远不够。虽然它可以让我们有足够的力气起身行走甚至飞行,但它也会加速我们的新陈代谢,让我们像能量反应炉一样永远吃不饱。而且如果一直吃,实际上也是在玩火——要么年纪轻轻死于衰老,要么因为长期服用导致药物失效。另一个方面,这种药也并非全能。您跟我说过,有两名战士因为落地太猛和起身太急弄断了腿。虽然在药物的帮助下,我们的肌肉可以承受这样的重力,但骨头不行。”
可事实就是如此。柯克终于不再纠结了,他接受了这个想法:不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说,帮助这群外星人都是不妥当的。但人性本身就充满了矛盾,现在他又反倒想帮助这群交往了这么久的外星人了。最终的决定缓解了他心中的焦虑,他成功地睡着了。不过要是他知道下面这个连话匣子和老大都未曾考虑过的事实,他可能会睡得更好。
“最好不要太久,”老大评论道,“我们可以呼吸这里的空气,吃这里的食物,虽然难以下咽。关键是在这种重力条件下生存,我们只能依赖加速剂,这撑不了多久的。”
话匣子他们星际航行花费的时间并不是四百天,而是差不多四十年。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因此飞船上的几小时可能是外面世界的几天。返回他们的母星肯定会花同样长的时间,而那时他们所反抗的那位统治者也肯定有了继任者,话匣子和老大可以轻松地让对方把他们当作一个合法的星际远征队放行。就算这种方法行不通,他们原来的那位统治者也非常有可能已经被他人暗杀或者推翻了,而新任统治者不大可能会追究他们反抗前任统治者的罪行。
“和我料想的一样,”话匣子回答道,“他盯着那盏灯的时候,我能把他视觉部分的思维波分离出来,这正是我如此安排的理由。通过这些电波,我应该能对应上那些由直线和圆圈组成的简单图形,这些图形就是他观察走廊和门时的感觉。但分析起来很困难,因为他很聪明,而且一直在释放连续变化的极端复杂的图形,这些图形肯定不仅仅是几种感官信息的综合,还代表着某种抽象思维。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些东西,我们能做的只有学习他的那些视觉图形信号,然后尝试用图像向他传递我们想要的那种东西。恐怕这需要很长时间才行。”
不幸的是,话匣子他们没有相对论的概念,他们的科学似乎都用在了研究更好的武器和更快的飞船上了,懒得探究太多的理论。柯克对相对论仅有的一点知识全出自一本关于时间旅行的经典小说,而且这类书他只读过这一本,但里面重点提到的是四维时空,不是速度与质量的关系。
“发现什么了吗?”紧张的气氛刚一消失,老大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耐着性子看着话匣子走向控制台,打开抽屉,磕了一片加速剂,然后才听到话匣子说:
柯克醒了,他站起身来,想到今天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感觉特别不舒服。清晨刺骨的寒风冻得他瑟瑟发抖,洗漱吃饭之后,柯克就要拔营起寨了。无论如何,今天他都要回南方了。他仔细地把帐篷、毯子和其他装备一起打了包,藏在营地附近,然后拿起步枪,顺着那条小路翻过小山进入了谷地。他知道,除非那群外星人开飞船碾过他,否则他们伤害不了他——他们没有武器,力量也远不如他。
他信步走到走廊的另一端,一扇门一扇门地试着推开,但没有一扇门可以打开。最后,他打开气闸门走了出去。为了防止他注意到之前曾有人把遮光板拉下去,话匣子又赶紧拉开了遮光板,然后看着他消失在原先出现的方向。很明显,他为今天制订的所有计划都只能放弃了。
但他突然想到,自己怎么会遇到麻烦呢?他不需要直接拒绝,只要说他没法解决问题就可以了,因为他没能想出他们想要的物质究竟是什么。至于自己对他们职业的看法,完全可以不说出来。柯克确信,他从未在跟话匣子的对话中使用过相关描述的词语,这位传令官肯定也对地球人脑袋里一大堆不知所谓的思维波见怪不怪了。
不过,谨慎很快变成了好奇。他试着推了推走廊上的几扇门(包括通往控制室的那扇)。依照老大的命令,所有门都已经锁上。有那么几次,这个人类正脸对着格窗,离两位观察者不足两英尺。那个人类刚一进气闸,话匣子就迅速拉下了遮光板,现在控制室里一片漆黑。天花板上的灯在玻璃上反着光,使他们可以藏匿在玻璃之后不被人类发现。那个人类没发现近在咫尺的他们俩,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决定了。柯克走出森林,来到了飞船停泊的河谷,然后爬上了河岸。和之前每天一样,这个时间还看不见船员。同样和过去一样,柯克往船上扔了一块石头,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天花板上的光源在大厅的前部,这样他们能够更仔细地观察他。那个人类回头看着走廊,只有一排式样相同的灯泡等距离排列在天花板上,都没有点亮,除了走廊尽头那一盏。从他的表现,话匣子看不出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
日益增长的疲惫已经威胁到了话匣子他们的生命,这已经跟其他麻烦同样严重了,尽管如此,昨天晚上话匣子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最近几天,他对柯克能想出这种毒物的名字越来越不抱希望了。只要有样品,化学家可以毫无困难地确定其成分,但现在,船上连一毫克样品也没有,恐怕没人能知道他们究竟需要什么。柯克曾经告诉过他们,地球人也会贮存和使用毒气,但一般都用于室外;而且想要确定需要哪种毒气,还要知道它的密度和毒性。话匣子只知道,他们想要的气体在相同的温度和压力下,密度大约是这颗星球上的空气的两倍。但他并不了解对这颗星球上的生物来说,那种气体有多大毒性。
他躲在半掩的气密舱内闸门后面,将整间大厅一览无余,然后又静静地听了一两分钟。接着,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前进。有一次,他抬手似乎想敲敲旁边的一扇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了,便放下了手,有那么两三次,他迅速扭头向身后望去。他会扭头,这让老大很惊讶。但话匣子早已从眼睛的位置推断出,他的头是可以转动的。
如果柯克失败了,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柯克带他们找一个或者熟悉化学,或者熟悉战争,或者两者都熟悉的人了。传令官以为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人类沟通,剩下的工作应该不难。
那个人类首先躲在内闸门后面,紧握着步枪,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很快发现,走廊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数不清的矮门分布在走廊两侧,走廊两头各有一扇大门,他对面正好就有一扇。但只有他进来的那扇门开着。他判断,自己面对的那个方向,也就是飞船的左舷,还有一间同样的气密舱。
所以当话匣子听到石头撞击船体的声音时,就已经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结果,并对下一步的行动作出了打算。不过他立刻注意到,这次柯克携带着他的步枪。除了第一天以外,他从没带过武器。在一定程度上,外星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立马飞到河岸上,蹲在了柯克的面前,触角机警地展开着。人类也没有浪费时间,立刻表明了来意。
片刻间,那个人类进入了他们的视线。他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从他拿武器的姿势可以看出,那种武器并不只是一根棍棒。很明显,他相当不安,走廊的天花板只有五英尺高,让他感觉很局促。因为飞船的主人们一般都处于水平状态,所以不需要太高的头部空间。
“我没能解决那个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大开始有些失去耐心了。他刚一动,话匣子立刻闪动思维波警告他不要动。老大觉得话匣子肯定看到了什么。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看见有影子遮住光,穿过了闸门。那个人类真的进来了。
“我不觉得惊讶,”话匣子写道,“也没有生气。你没必要带武器的,就算一个懂化学的人,也不见得比你做得更好。我们不怪你,尽管很失望,但要是因此对你产生敌意就太幼稚太愚蠢了。
两个外星人紧紧盯着格窗外面,看着灯光昏暗的走廊尽头,不过内闸门敞开着,挡住了部分视线。幸运的是,门是往后开的,那个人类要是走进大厅,就不会被门挡住。
“但你依旧可以帮助我们。这颗星球上肯定有非常了解这些东西的人。你也提到,你需要在入冬之前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很快地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作为回报,你去帮我们找一个这样的人。你愿意吗?”
话匣子明白了他的计划,并被他粗壮的手臂和大腿中所蕴含的力量折服了,这简直不可思议。他清晰地听到了树干碰在气闸门下缘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控制台上的指示灯表明,外闸门敞得更大了,足以让一个人类通过。
面对柯克的失败,传令官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宽容,这让柯克对这种生物的认识又深入了很多。面对这出乎意料的情况,柯克有些无所适从,这让他之前想要拒绝的想法更加难以启齿了。但他内心深处的自我保护让他开了口:“我的东西还在营地那边。”然后,他转身以最快速度大步离开这里,走进森林,也远离了背叛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想法的危险。
他正在考虑该怎么跟老大提这件事,还没等开口,注意力就被一个移动的物体吸引了。那个人类拽着一棵二十英尺长的小树慢腾腾地出现了。他把小树扔到河岸上,随后自己也爬了上去。接着,他抓住树干的一头,沿着船体把它拖到了话匣子的视线之外。
走到离飞船一英里远时,柯克停下了脚步,想要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添加进他对这群外星人的个性画像中。柯克似乎跟话匣子产生了友谊,尽管他确定后者是一名不值得这份友谊的海盗,但这位传令官面对苦涩而失望的现实的反应却赢得了柯克的尊重。他越来越感觉拒绝提供帮助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很明显,话匣子根本不会想到“爬”这件事。除非在建筑太拥挤飞不起来的地方,他才不会爬着走呢。那个人类消失在了树林之中。看到他走了,话匣子开始考虑飞到这颗星球的其他地方碰碰运气了。
他想要说服自己摆脱这种感觉。话匣子明确说过,他无法理解人类所欣赏的利他主义精神和同情心。话匣子非常自私,柯克毫不怀疑他会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拯救自己,也不会在意同胞的吉凶祸福。话匣子会对他人展现宽容,只是因为他们能让他生活得更舒服,而绝非出于同情。在谈到老大和其他船员的时候,柯克经常能感觉到话匣子的话中藏着不屑,就像他在海边看到堆沙堡的孩子时也会产生的那种情感。
话匣子能看出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非常开心。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开始懊恼地咒骂开了,虽然并没有借助任何语言。因为这个生物明显不会飞,舱门在他头顶上方十英尺的位置,离河岸有十五英尺。如果人类想登船,他要怎么上去呢?
从人类的观点来看,话匣子并不是一个好人,但柯克还是感觉自己被他吸引了。他是不是应该回去告诉那群外星人,寻求他进一步的帮助只是徒劳?对此,柯克感到了一丝畏缩,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他慢慢回到了营地,背上重重的行李,踏上了返回飞船的路。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洒在他的脸上,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不像个二十岁的少年。
眼前仿佛正在上演一部默片,主角充满了疑惑。那个人类向船尾走去,走出了观察者们的视线,几分钟之后,他出现在了河谷的另一侧。他又一次穿过船头下方,但是这次,他没有爬上河岸,而是又消失在了船尾方向。他肯定是拿定主意了。
话匣子依旧在河岸上等待着。他那两只黄澄澄的大眼睛紧盯着小路的尽头。他看见柯克带着东西过来,便立刻转身飞回气闸门处,消失在飞船里。柯克看到他离开,就叫了他一声。传令官的头和触角又伸出舱门口。柯克把背包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天蛾人,他想要找些合适的措辞表明来意,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话匣子和老大看到,那个人类正在犹豫。他们虽然可以清楚地接收到他的思维波,却完全无法破译其中的意思。
对话匣子而言,光有想法就足够了,他张开翅膀,竭尽全力但又故作轻松地飞回到柯克站的地方。他依旧带着纸和笔,地球人这才开始意识到话匣子已经能在一定程度上读取自己的想法了。接着他在纸上写了起来:
船头方向,超过船身长度约四分之一的位置上有一扇舱门,明显是飞船的大门。门是椭圆形的,五英尺高,十英尺宽,半开着,给飞船增添了一股奇异的废弃感。
“是不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符合你们的习俗?”传令官问道,“那些你没见过的我的同族,那些要不是我跟你说、你永远都无从知晓的人,你对他们有什么兴趣吗?”
那名人类单手提着一支步枪,在暗中观察的话匣子他们认出了那是某种武器。清晨耀眼的阳光照在那个人类身上,让他们看不清那武器的细节。他们等待着,连老大也不寻常地保持着沉默。对方仔细观察着这艘四十米长、雪茄形的飞船。他注意到船身上有个舱门,两侧排列着圆形的舷窗——除了船艏的几扇,其他都用金属板遮着;露在外面的那几扇都镶嵌着玻璃或者石英。舷窗后面的房间很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柯克想要解释他对海盗行为的看法,但明显失败了。对外星人来说,劫掠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善恶观与人类不同,仅此而已。最后还是话匣子主动表示,向他说明这些东西根本没用。
两个外星人之前都见过他,只不过当时距离比较远。最让话匣子感到惊讶的是人类的外形,在重力相对较大的地球上,他很难想象这种生物可以靠两条腿支撑起比他自己重四倍的身躯。和外星人细麻秆儿似的腿比起来,人类的腿简直是树干。
“自从发现你之后,”话匣子说,“我研究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你发出的思维波代表着你思考的内容。你的行为最终证实了这一点,解读你的思维波花了我很大力气。可能我们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我花了很久才理解这一点,不是所有人都遵循我这种思维模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我可以理解你,我也必须做到这一点,只要足够聪明。因此,我邀请你和我们一道出发,一道去南方,去你来的那个地方。在路上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人类的事情,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的事情一样。也许有了这些背景知识,我就可以去理解你的观点,并找到说服你帮助我们的方法。但不管怎样,这些沟通肯定非常有意思。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久之后就揭晓了。还没等看到人,话匣子就感觉到他正在接近。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土著一开始就看到了飞船,现在正一边隐蔽自己,一边小心地靠近。又过了几分钟,见没什么动静,他便勇敢地走到了河岸边缘,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起狭长的金属船体来。
“在我开始理解你拒绝的理由之前,我不会再继续重复我们的请求了,我也不会告诉指挥官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得越少,对我们两个越有利,对他也是如此。他可能理解不了我想去理解的那些事情,也不会理解我们的头脑愿意寻求毫无实际作用的纯粹知识。他没有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概念。
他会因为迷信而害怕飞船,还是会因为好奇心而靠近观察?
“走吧,我们要慢慢向南进发,边飞边聊,至少能节约一些时间。我们可不敢再在这颗星球上多待了。要是再待下去,连驾驶飞船的人手都会不够的,现在还能动弹的人已经不多了。”
飞船停泊在一处比船身宽不了多少的河谷里,两侧河岸的高度与控制室的舱门高度相当。从飞船停泊的这个位置,话匣子可以看到山间的一处空隙,在那里,有一条小路穿过山谷,延伸出树林。当地人来这里肯定要经过这条小路,话匣子他们在南侧山间的空隙处曾经发现过当地人,因为北侧没有能抵达这里的道路,那边是更高更险的山崖。除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山谷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一个智慧生命。话匣子也知道,山谷南面的营地里食物充足,所以这位土著也不大可能是来打猎的。
柯克接受了这一建议,他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下意识地想给这些生物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吧。越来越多的理由都在说服他,而且在重大失望面前能依旧保持客观理性和绝对冷静的生物绝不可能是坏人。就算站在单一文化的角度考虑,说他是坏人也是说不过去的。一个文明社会的成员对另一个文明社会的成员抱有这种态度,简直是精神错乱。虽然可以从逻辑上做点辩解,但也没有足够的数据来支持。
“要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这种东西,我们就必须和他们交流。”老大回答,“希望我们运气够好。话匣子,加油吧!”
地球人和外星人走进气闸,关上了里外两道闸门。传令官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地球上完全收起舱门了。在走廊里,话匣子放松了下来,他发誓再也不会在一个不嗑加速片就飞不起来的世界里张开翅膀了。接着,他向前爬去,走上通往控制室的坡道,柯克跟在他后面。
“至少在那边我们可以很方便地搞到砷,”话匣子干巴巴地说道,“那些矿山的产量最高了。要是这颗行星上有砷,我们就没必要浪费时间搜寻,因为很可能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必须直接向当地人要,如果他们知道砷是什么,而且手里有砷的话。”
控制室里没有别人,现在还是清晨。话匣子发出信号请老大过来,然后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叫了好几次,老大才从后面出现。部分原因是被吵醒了,还有部分原因是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向地球人展示自己重要地位的机会,所以老大的态度比平常更加专横。他一直都不能完全理解人类既“听不到”他说的话又无法解读他的肢体语言这一事实。
“如果到时候那矿山还是国王的,我倒情愿死在这儿,或者死在太空里。”
话匣子叫他把飞船升空,向这颗星球的赤道方向缓慢进发,等看到海洋再停下。老大立刻开始打听寻找那种物质的进度如何了。传令官的回答是,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度,因为那个应该正在工作的人现在还在废话。老大闭上了他的嘴,走到控制台前,呼叫工程师们回到岗位上。话匣子站在老大的旁边,准备在必要的情况下传达进一步的指令。信号板的功能很多,可以用来传递抬升船体的过程中一些相对简单的命令。实际上,真正的起飞是在控制室进行操纵的,刚才的指令只是启动下面的推进器。
“至于另外一个问题,那完全是您的工作了。您作为这艘飞船的指挥官,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处理问题时要和别人商量。如果您觉得做不到,我们可以回去。如果母星上劳动力短缺,我们就可能免于一死,被派到国王在大月亮上的矿山里服终身劳役。”
柯克把包放在船长身边,坐在上面,这样他大概就只比其他船员高两英尺。透过一扇巨大的玻璃舷窗,他能够看到前方的全景,而潜望镜能让他看到后面的东西,只有船体后侧的下方是盲区。潜望镜的目镜是根据船员们巨大的视觉器官量身打造的,柯克试了一下,只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图像。而且潜望镜的视野不能移动,视野下半部分还被船体占据了。于是,柯克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主玻璃舷窗上,看着飞船前方和下方的景象。
“我不确定我们能做好这项工作,”话匣子答道,“但了解这种生物的想法和他发出的思维波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如果有可能了解的话……但我认为这项工作不会轻松。我们的观察就是努力解决这一问题的开始。
他稳稳地坐在地板上,看着大地在他的下方掠过。飞船起飞前并没有滑行,而是直直窜上了两千英尺高的天空,流线型的船艏指向南方。飞船进入航线后,老大终于在位置上放松了下来,看着那排显示推进器状态的仪表,而一位工程师则看着下面一组同样的仪表。其实老大在不在岗完全没区别,但即便他能与柯克对话,他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那你要做些什么呢?这样的观察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老大问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完全没明白,但你好像明白。如果你不跟他交流,那怎么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呢?如果找不到那种东西,我们还敢在母星方圆五光年内露面吗?”
柯克和话匣子一边看着下面不断向后滑去的地貌,一边发表着评论。话匣子被那片没有人烟的森林吸引了,还把它和自己星球上广阔的无人区域比较着。这果然又让柯克开始说话了,他描述着那些人口密度更大的国家,那些生活在其中的不同民族,以及他们之间的各种关系。最后这一点他讲了一大堆,因为他曾长期研究社会学。传令官让他不断地说着,一看到他话头将尽就赶紧提问,竭尽所能地获取着所有可能有用的信息。
“其实不是。您的触角只能接收到他大脑中的化学反应产生的电波。经过训练,您学会了从这些电波中解读出里面包含的想法,但想法到底是什么,不论是您还是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些生命体的‘想法’都是同一种形式,每个人发出的思维波都和其他人相类似。但我们想要与之交流的这种生物呢,则是另一个种族。在他们的大脑中,同样的想法可能会产生不同的思维波,他们大脑的结构很可能与我们的截然不同。我无法将他的思维波与附近的其他非智慧生命的思维波区分开来,所以花了很久才找到他。见到他之后,根据他的行为,我才发现他拥有一个充满逻辑的大脑。即便如此,我还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不对劲儿——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模式。”
他们的速度不是特别快。飞船在空中飞行的声音地面上是听不到的,也传不进两层船壳包裹的船舱内。不管这飞船是靠什么驱动的,总之它做到了悄无声息。
“是他在思考的东西。”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一片海域和一个居民点。小镇不大,但是有好几处码头还有一队规模尚可的渔船。柯克认出了这个地方,他是在初夏时节来到这里的,飞机就降落在这座小镇上,他之前提交进度报告也是在这里。现在已经是傍晚了,柯克瞄了一眼手表,算了一下,他们离开行动基地时中午刚过,所以飞船的速度不会超过每小时三十英里。柯克在低矮的控制室里憋了五个小时,现在特别难受。问过话匣子之后,他知道只有躺在走廊上才能伸开手脚。柯克想了想之前他前往炮塔时穿过的那条走廊,觉得话匣子说得对,于是他把包推下坡道,然后拿出一条毯子铺在了走廊上,恰在这时,两名士兵从房间里走出来,被吓了一大跳。柯克没带食物,但也没觉得饿。他花了几分钟,用背包当枕头,然后躺在走廊里,盯着尽头发呆。走廊远处的门开着,下面传来细微的声音。柯克想去一探究竟,但又放弃了,躺在毯子上进入了梦乡。
“正是如此!一个正常的大脑只能发出清楚的思维波,我们无法想象它还能发出别的什么东西。但您听到的那些想法、那些思维波,到底是什么呢?”
几分钟之后,地板轻微的震动就把他惊醒了。他突然起身,脑袋重重地撞在了金属天花板上。他转身向通往控制室的坡道看去,感觉那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走上坡道,还没走到顶,脑袋刚刚与坡道上层地板齐平时,就看见话匣子正在往下走,看到他便开始后退。
“那群人不会去思考连我都不懂的事情的,”老大的回答中透着怀疑,“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我会把他关起来给他做检查。”
老大也紧跟着传令官走进了走廊,柯克跟着他们俩往气闸走去。很明显飞船着陆了。他用指尖碰了碰话匣子的翼尖,想引起他的注意,然后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就降落了?我在这附近不认识能帮到你的人。”
“您不能理解这一过程的必要性,我不怪您。您自己也知道,您并没受过相关训练。此外,现在这种状况对我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老大,您能想象有这么一个人,就比如您手下的一位工程师吧,行为正常,却只能发出对您来说毫无意义的思维波吗?”
“你口中的话与你刚才的想法并不一致。”话匣子依旧拿着纸笔,“在你对我们表现出敌意之后,我依旧邀请你上船,是希望你的大脑能多透露一些有价值的知识。它已经做到了,你不习惯别人解读你的思维,可惜你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要不是学习你那种思维的语义系统耽误了时间,我们早就掌握了想要的信息,就算你不同意也无所谓。当我们现在降落的这个居民点出现在你的视线中时,你的大脑给出了各种各样的词汇图案,也包括这个地方的名字,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意义。我还知道指导你工作的那个人类住在这里,而且这儿还储存着一批用来驱虫的化学药品。另外,你的导师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肯定了解很多相关的知识才有那样的地位。那些化学药品有可能就是我们需要的。即便不是,我也已经从你身上学会了如何解读人类的思维,我可以从那个人的大脑里撬出知识来。”
一安顿下来,话匣子就又对船长开口了:
“你让我上船只是想对我耍花招?”柯克问道,“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你根本不是真心实意想要理解我的观点!”
在他们的母星上,统治者们大多是老大那种性格,这是他们类似中世纪封建体制的政治结构造成的。诸如国王与封臣的等级制度依然存在,战事连绵不绝。话匣子所属的等级所承担的工作大致对应中世纪的传令官。他从小就接受了自己所属阶级的传统、义务和技能的训练。他属于一个小团体,团体内部的成员间有着跨越国界的情谊,他们的实力可以与任何一个国家匹敌。他们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受到保护,此外,他们还组成了最富智慧的智库。统治者们尊敬他们,甚至还会害怕他们,平民们也通过统治者感受到了他们的力量。具有强大的交流能力,就意味着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截获及破译他人思维波的能力。拓展这种能力,就是传令官们的主要工作。这些事实已经完全能够解释这群人所拥有的权力,以及“话匣子”这个名字的由来了吧。
“理解你那种奇怪的思维方式确实很有意思。”传令官回答,“但是我在满足无用的好奇心上已经花了太多时间。我没发现理解你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实际作用。你就像船上的其他人一样,容易被刻板的思维模式影响。我找不出你拒绝帮助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你我无冤无仇,尽管没有你,我也快达成自己的目标了。不过,希望我在你身上感受到友谊就太愚蠢了,但我还是很有兴趣……”形状奇怪的“手”突然停下笔来,传令官转向了气闸的方向, 老大正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
除了“老大”以外,没有其他名字可以更好地描述这位傲慢易怒的指挥官,但是,“话匣子”这个绰号却需要我们进一步解释。
最后一个没写完的句子压住了柯克胸中升腾的火气。沉默中,他望着气闸门慢慢敞开。透过眼前一片纠结的枯枝,他能看到几所房子,但是没人对这艘船表现出兴趣。老大是怎么在人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把船停在离小镇这么近的地方的?这可能是个永远无解的谜。
显然,对于他们的个体而言,名字并不存在,但是“身份”本身并没有被舍弃。个体会因为其所处的地位而被其他人认知;这种认知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永久的,可能因为其属于某一群体,也可能是因为其个人特点。所谓名字,只是为了方便展现这一事实而已。
两名外星人飞过了树丛,趁四下无人时,藏在紧挨着几所房子的灌木丛后面。柯克在外气闸门处静静地坐着,他能想象到传令官灵敏的触角接收到了一个个毫不知情的镇民的思维波。想到这里,柯克笑了出来,因为这个地方四分之三的人口是印第安人,大多数都是文盲,这下麻烦了。但要怎么才能阻止那些外星人从毒物专家法克森或者杂货店老板老麦克阿瑟脑子里窃取信息呢?警告他们确实不难,但没用,越不让他们去想外星人想要什么,他们越可能要去想。如果他们想要攻击和赶走这群外星人,外星人可以直接撤回船里,用意念继续研究袭击者们的想法。无论如何,话匣子都会赢。但是会这样吗?
单听话匣子的名字,你们可能会误会他的性格。实际上,这得怪讲故事的人。 如果外星语言只是将一种声波语言翻译成另一种,我们完全可以编一套有元音辅音的组合,越难发音越好,然后说英语字母并不能体现这门语言的真正发音。但不幸的是,他们这种生物说的不是声波语言,他们能够直接感知到微小的神经电流扰动,通过向其他人再现他们产生的知觉印象进行交流。我们人类可能会认为,这种“语言”(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是在处理声波语言的要素——名词、动词、修饰词,感叹词被换成了相应的情绪,而大部分交流都会产生视觉意象。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开始还觉得有点迷糊。印第安人和他们的文盲率肯定有什么用,只是他还想不到该怎么用,心理学课程中似乎有提到……他明白了!笑容浮现在了他的脸上,他靠在背包上,看着那些红白肤色的男人、女人、孩子从传令官他们藏身处的几百码之外走过。柯克又开始在脑海中思考“读心术”的威胁,但这次的画面却截然不同。他想控制住自己的想法,想让眼前的笑话变得越长越好,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距离上传令官能不能读到他的想法,可是为什么不冒个险呢?他开始用法语思考这件事,毕竟他一定要想这件事,结果与他预期的有些偏差,但是,脑中的画面早已复杂得让读心者们感到困惑了。接着,天蛾人纷纷飞回了船上。
昏暗的走廊里,话匣子在前面带路,二人先后进入了气闸内闸门。在走廊尽头,一扇低矮的小门打开了,螺旋上升的楼梯通向比走廊高半层的控制室。随后二人来到了控制室,这个房间的后墙是一排镶着玻璃的格窗,里面的人能看清整条走廊上的情况。话匣子熄灭控制室的灯光,待在了有利于观察的位置上。
柯克挪到一边让他们进来,看着两个人停在了气闸门里。话匣子没有费力去写字,他只是站起来看着地球人,用他特有的方式做出一副绝望到想要放弃的表情,简直令人心痛。
“没有但是!就我们目前面对的这个问题,我知道的东西比您想象的多得多,这就足够了。到控制室去,那个土著就要来了,只有在那儿,我们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暗中观察他。”
柯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了:
“为什么不能?”老大问道,“要我说,抓住他才能更快地学习如何跟他交流啊。你非说这些天必须让他来去自由,让他认为这是一艘废弃的飞船之类的。我知道,你一辈子都在接受关于交流的训练,但是……”
“你们现在懂了吧。你们离开之后我才想到这一点的,其实听完你说的那些,我早就应该发现的。你们也早应该从实际观察中知道了。我们第一次交流的时候,你告诉我,我的思维波与你们的不同,这很自然,你们最终也意识到了。但你没有继续去论证这一点,只觉得从逻辑上讲这是很自然的,不过我也没有多想。你们‘想’的方式都一样,但现在我们俩都说不清思维到底是什么。你的同族伙伴都认为彼此之间的思维波是明白易懂的,但我无法解读,因为你从小就接收这些思维波,而我是个陌生人。但是,我的族类并不以这种方式进行交流。我们的器官可以发出调制声波,也能探测到这些调制声波。发生在我们大脑中的反应并不会直接传入别人的大脑,而是先被‘编码’,然后再进行传播。
“您理解得很正确,老大,”话匣子发送着思维波,“虽然您好像并不明白这次行动的必要性。我们这艘船已经激起了那个生物的好奇心,但同时,千万不能让他发现我们的踪迹。”
“你们‘听到’的思维波来自神经系统中的化学反应,这些反应伴随着思维出现。
他的眼睛和人类最为相像,或者说只有这处像人类,就像两颗托帕石[5]。这对眼睛超过三英寸宽,给他本就怪异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睿智。
“从很大程度上说,它们肯定受你们大脑中的神经类型结构控制,而在你们成长的过程中,这个结构在感知外界的思维波以及学习所伴随的某种陌生作用的共同影响下进行自我控制。”
对地球人来说,他长得就像一只大飞蛾,特别是他眼睛上面那对长十八英寸[4]、粗壮多毛的触角。光是这对触角就让他成了与众不同的存在——船长和其他船员的触角只有八英寸长,又短又不灵活。
柯克向传令官伸出一只手。
话匣子从气闸内闸门处看着老大,对于之前的对话,他内心的戏谑远大于敬畏。他俩看起来就像一位颐指气使的指挥官和一个一脸谄媚的普通船员,话匣子那四条小细腿支撑着的身体都快贴到地板上了。他的另一对附肢末端长着类似人类双手那样的抓握器官,还有一对银灰色的皮膜状翅膀叠在流线型的多节身体两侧。
“仔细看我的手指末端。你们可以看到皮肤上有复杂的隆起和凹陷。陌生人,这个纹路是我独有的,我们族类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纹路,但每个人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两个人有同样的指纹。虽然这颗星球上的人口超过二十亿,这依旧是我们所掌握的最有效的个体识别手段。
“清空相关区域。如你所愿,这样就行了吧,话匣子?”
“我的朋友,我敢这么说,两个人拥有相同指纹的概率和两个人拥有每个神经元都一样的大脑的概率是一样的。从出生起,每个大脑都是独立的,只能通过我们的天生交流方式互相沟通。它们不可能长成一模一样的。
“明白了,老大!”
“在这个假设前提下,神经元之间的微弱电流产生电波,你们感知到了,但是任何两个人不可能产生同样的电波。也就是说,没有两组‘思维波’是相同的。你们学习了我的思维波模式,觉得就掌握了和我所有同族交流的关键,但是我在这里真诚地告诉你们,想要和一名陌生人交流,你们必须从头学习他的‘思维语言’。你们刚刚也发现了这一点吧?
“这是两码事。行了,滚吧!告诉副官,让所有人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住通往中央大厅的门。除了大厅两端的那两盏灯以外,关掉所有的灯。谁都不许出现在走廊上可以看到的地方,封闭其他区域通往走廊的通道。明白了吗?”
“这种大脑发出的电波对我们而言也并不完全陌生。有些仪器就能够测出和记录这种波,其实就是特别灵敏的电流检测器。只有一种波形为部分人所共享,那就是人在睡眠时,即大脑不活动时产生的‘阿尔法波’。但只要观察对象一醒来,或者开始做梦,这种‘阿尔法波’都会变成看起来毫无规律的一团糟。
“这次就是您在催我,老大。”答话的声音可怜兮兮的,“您让我一看见那只您要追踪的生物来到通往这里的小路上就向您报告。现在他已经来了。”
“对于直接的思维交流,我们也有所了解。一些科学家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相关实验,想要确定思维的本质和来源。很多不是科学家的人都认为,思维源于我刚刚说过的那种仪器检测到的电波。他们想象未来能够改进这种仪器,利用它来交流。他们也听说过心灵感应的实验,但都懒得深究其所以然。
“行啦行啦,精神一点儿。为什么你们这些混蛋回来的时候都是这副鬼样子?我还得给你们让路?难道这颗星球上全是恶魔吗?你急什么急?除了我催你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着急!”
“实验者们指出,那些看似有密切联系的心灵感应和超感现象都与已知的辐射定律不一致,比如平方反比定律[12]。我不记得这些实验的细节了,毕竟我不是物理学家,但是这个领域最有名的科学家们都说,目前的物理学无法解释这些实验结果。
老大并不喜欢为别人让路,特别是手下的人。他的脾气本来就挺差的,现在已经快气炸了。他对那位疲倦的飞行兵发出极其不耐烦的思维波:
“不管事实真相是什么,我都敢说你们无法从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类大脑中得出什么东西。我不想招惹你们,要不是你们故意欺骗我,我的同情心可能已经战胜了理智,迫使我帮助你们。即使现在我也想帮你们,因为我一直可以感受到深植于你们大脑中的好奇心,我感同身受,否则我也不会琢磨这么多。但现在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我要评估你们的特性,理性给出了一种结果,情感却给出了另一种结果。可不幸的是,你们的行为告诉我,我的理性多多少少是对的。生而为你们并没有错,但我无能为力。我的建议是,你们最好找一些补给,趁还有人活着时离开这颗星球。你们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一个适合居住的行星系统,这说明其他人找到你们也不会很难。祝你们好运,只要你们的好运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就好。”
听到外面拍打翅膀的声音,老大赶紧缩回了气闸里面,时机把握得正好。一个五英尺[3]长的银色身躯瞬间冲进门里,减速落在气闸舱的地板上。进来的是一位船员,他显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四条腿都快被身体压垮了,翅膀几乎耷拉到地上。无论是飞行,还是进行其他剧烈活动,他们都必须承受这颗星球巨大的地心引力,即便用加速剂提高新陈代谢速率,也无法完全满足身体的需求。
阿伦·柯克转过身,把背包甩过肩头,走出了飞船。他敏锐地感觉到两双黄澄澄的眼睛在身后盯着他,但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