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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真相大白

我知道他一直在等待辛雉醒来的那一天。他强迫自己相信永生必先经历死亡。

颜徊在墓穴里守了大概几百年,有时候会出去一会儿,找来外面新鲜的玩意儿,讲给辛雉听。有时候好久好久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颜徊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我害怕他变心了,不再喜欢辛雉了,那样我再变成辛雉的样子就是自讨苦吃。有很长的时间,我都陷入了类似的懊恼和悔恨之中。

就这样我在辛雉的肚子里待了很久很久,我每一天都在幻想自己变成她的样子,得到颜徊的宠爱。可是那一天并不是那么容易到来的。毕竟亘变成人,物种差了太多太多。

幸好有孙悟空他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时刻缓解着我焦急不安的心情。为了让他们能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我谎称待我成人后可以带领他们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永生国度。现在想来,也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辛雉死后,颜徊哭得像个孩子。他把她的死全部归因于自己,他以为辛雉是因为吃了我才死的。所以后来他也恨我。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而已。

大概两千年左右。我的身体开始膨胀起来,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这样他也会爱我,很爱我。

可是距离变成人还有最后一步。

于是,在方士举办交换基因的仪式之前,我催眠了辛雉,让她吃了我。在她的身体里,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点一点地吸收她的基因,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她。

我必须要在活人的身体里待上一段时间,学习人类的行为习惯,比如走路,比如眨眼。于是我让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悟空把我带到一个有活人的地方。

于是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辛雉是书生的爱人,那么日后我就变成辛雉的样子吧。

在这期间,为了不让颜徊知道,悟空把我带到了几千公里外的莫河。接着便有了后面的事情。

再一次碰到那个方士也是在这次事情以后,颜徊苦苦求他用我帮辛雉续命。可是辛雉的身体状况真的很不好,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基因置换。

有人突然闯了进来,玻璃外面那个世界瞬间被打乱了秩序。那是个失声的世界。我看着他们有的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巴,有的人因惊慌失措而摔倒在地。董明光拼了老命抓着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体。董春雨一个回旋踢,不小心踢到了想要过去帮忙的钱杰。

在那些个寻找我的日子里,他不眠不休,我也看到了他对辛雉的真情。

一切如同慢镜头一般放送着。我爬下供台,走到郭易身边,俯身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了。”

于是他开始寻找我,为了给辛雉治病。

随着玻璃的破碎,世界突然还原了声音。

辛雉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知道他很爱她。可惜辛雉活不长了,她的病很严重。

来人一脚踢倒了唱着咒语的蒋建国,推翻供台,扳倒了那些神像,他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虫子军队随着咒语的停止而溃散。

辛雉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好像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总之书生看她的眼神总是痴痴的,就连我也很喜欢她。

“你有毛病啊。我帮了你那么多,你又跑来坏我的事。”蒋建国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脑袋上的帽子已经歪到脸上了。

她叫辛雉。

“难道你自己还没尝到永生的苦。还跑来害人。”说话的人正是颜徊。

再后来,书生的身边多了个女人。

我看着眼前的混乱,忽然感到噬骨的寒冷。蒋建国,那个方士,怎么会永生呢?我在仪式中,并没有选择与他置换基因啊。

书生打架并不是每次都赢,常常有被坏人打败的时候。我藏在他身上的锦囊中,偶尔还可以催眠一下对方,帮帮他。每次若是能帮上他,我便会开心好久。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蒋教授将帽子扶正,大骂道:“妈的,老子还没活够呢,我就知道每次有机会挣大钱的时候,你都会插手。”

其实他自己的生活很好,可他不满足,他总是想让别人和自己一样也过得好。有时候其实我觉得挺多管闲事的,可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

颜徊不再理会那个秃头,却把脸转向我,目光犀利,让人无法直视:“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参与董明光的试验吗?”

他开始用武力施展自己的抱负,带兵打仗,征战沙场。可是书生不敢杀人,后来他便放弃了,开始在民间惩恶扬善。这样比较自由,不用杀人,还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的思维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搅得稀碎。难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办法能让人永生?

再后来,书生不再读书了,他开始练剑。却还是给自己起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颜徊。

董春雨在我回答之前代替我说: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得到变成人的足够条件。可是我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他也是。

“那可是你儿子,你想让他死吗?”

后来,秦始皇死了,他的子孙不怎么相信长生这个事情,再加上当时世道很乱,我重新回到了书生身边。

“就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才不会让他得到什么永生,生死有命,他就是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可是尽管有虫子们帮我传递基因,又有方士作法进行催化。可我变成人这件事进展得仍然很慢。

颜徊是郭易的爸爸,是那千年女尸的丈夫,是我爱的人。我早就知道的,这也是董明光计划的一部分——我一定会参与实验的理由之一。

我当然会选择他。那一瞬间,我觉得其实一直以来就是在等他。若是书生也能永生,那么等我变成人的那天,便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可是现在,当我想起一切的时候,这些都变得无比可笑。

这一次我格外留意那书生。他和他人不同,他身体笔直地坐在人群之中,没有一丝乞求之意。

我回头看了一眼董春雨,又看了一眼董明光。忽然觉得他们有些可怜,把如此短暂的生命用来追求错误的答案。

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定然痛苦无比,我已经习惯了那些人的哀号和惨叫。

我将手从颜徊的手中抽离出来,环顾四周,那些员工们的眼神里带着渴望和好奇,原本他们是打算一起见证奇迹的吧。

书生就因为这个被打入大牢。适逢挑选长生不老的实验品,也就这样入选了。

“其实,已经没用了。已经不会有人再因为我而永生了。”我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董明光。

秦始皇因为毕竟是一国之主,还是一个统一了六国的君主,个性自然有些自大。他高高在上,听不得一丝批评之声。这也怨不得他,就连普通老百姓听到讲自己不好的都要破口大骂回去,别说一介草民不讲究方法直言犯上了。

“不可能。一个物种就算再怎么进化,他的本质不可能变化,你怎么样也不可能变成人。”董明光由于脸上的伤疤已经做不出惊愕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

皇帝求长生的愿望异常强烈,试验品送来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有一天,那书生也在其中。

“是的,我不可能成为人,我只是有一个人的样子。为了这,我用了两千多年。但是我身体里面已经没有可以和人进行置换的永生基因了。而永生基因一旦和人体原本的基因结合便永远不可能被置换。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就这样这个所谓的永生实验延续了几年。

一直以来董明光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执着地验证了这条道路的错误。当年在莫河森林里时,我几乎已经拥有了辛雉所有的基因。但是我还是无法变成人类,因为那是我只有人的外貌,其余一切都必须依靠后天学习才可以。也就是说那时的我,和人类的婴儿没什么两样。连人类最基本的眨眼、走路都不会。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孩子,在她的身体里,和她一起成长。

在整个仪式中,偶尔有野兽途经附近。若是我觉得它们身上有可用的基因,便会控制昆虫让我们之间的基因进行置换。

于是我计划以永生来作为诱饵,让来林子里的人将我带进人类的生活。董志就是第一个上钩的人。

然而基因互换的时候,并不完全顺利。很多时候由于人身上没有我想要的基因,只能单方面把长生的基因转移给他们,导致大多数的人都产生了排异反应。有的人胸腔爆炸,有的人四肢分离,有的人七孔流血。这是我不曾想到的。为了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轻易不再置换。

董志是那个方士的后人,而方士又一直活着。所以董志对永生这件事深信不疑,就像现在的董明光一样。

整个仪式中的动作、语言以及那些神像摆放的角度,所有的一切缺一不可,同时各个环节必须保证完全的精确度,这样才能产生特定的磁场,对虫子起到强烈的心理暗示,促使它们分泌特定的体液,最终萃取人体内的基因片段。

我让熊瞎子将永生的秘密透漏给董志。让他想办法将我带出去,帮助我寻找新的宿主。可是还没等成功,他就由于兴奋过度而猝死了。我又消耗了一些力气帮他的尸体保鲜,后来那片林子成了禁区,很少有人再去了。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的等待要比之前的两千年更加煎熬。

方士拿着拂尘,烧着符咒,口中念念有词。周围几尊高大的神像,表情各异,神像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对心里产生暗示。这是一场求长生的仪式。之前董春雨提到过,将人们的精神注入到仪式之中,加快愿望实现的速度。也就是靠强烈的意念,利用宇宙的磁场,促使事情达成。

后来我只好派熊瞎子进村捣乱,以吸引人注意。于是我终于等到了董志的儿子,也就是董明光。在熊瞎子把他的尸体还给他儿子后,不久董明光再一次进山了。显然他也对永生的事情有非常浓厚的兴趣。这或许是他们那个家族的共性吧。那个时候我需要一个人类作为器皿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基因置换的第二种方法就是传播。自然界中传递基因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效仿植物,召唤了亿万昆虫,利用它们把我和人类的基因进行传递。所以,那些成千上万的虫子并不是在袭击人类,而是在帮我完成这项冗长的工程。

于是我被董明光带到实验室中研究。直到后来董明光的一个同事带了两岁的孩子来到了实验室。

当然,在人们眼里,我能让人长生也只是传言。皇帝也没有那么傻,更不会先拿自己来当实验品。他找来了大量的死刑犯,让方士作法。而我正需要他的权力来聚集更多的人,好让我能从众多基因中择优而选。

我产生了一个新的灵感——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我想要摒弃的地方,为什么不自己培养自己的人格呢?

果真没多久,一个想发财的方士便重金将我买走,献给了皇帝——也就是秦始皇。

于是我催眠了董明光,让他把我取出来,喂给了那个孩子。同时,我在他的脑子里设定了一系列的试验计划,包括人格定向培养。这样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彻底脱离我的身体之后,就可以成为一个我想成为的人。

当时我的身体虽然只是一个肉球,却可以挥发出催眠的分子,使人产生幻觉,并在一瞬间内改变自己的想法。这种能力原本是进化出来为了防止被动物吃掉的。家中来了小偷。我便借这个机会,控制了那小偷的思想,让他将我带走,并放出我为长生不老之药的传言。

接下来的二十五年,我和那孩子一起成长。直到最后一次我和那孩子处理事情的意见产生了分歧。于是我知道,我已经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那个年代,很多读了书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使命感。书生也是其中的一员,他胸怀天下,反对君王暴政,适逢当地官员欲去皇城觐见。书生便一同前去,愿为国家贡献一己之力。

在这所有的过程中,董明光好像只是一颗小小的棋子。他为了我的成人计划,奉献了他的一生。接下来我还要将这个残忍的真相说给他听。

他是人,我长生。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所以说,通过我来实现永生是不可能的。”

传言当时人类的君王贪婪暴虐,滥用刑罚,视天下苍生为刍狗。最主要的是,他不惜一切代价追求长生。

我骄傲地站在人群中间,如同最后的大赢家一般宣布着事实。我得意地看着人们交头接耳,得意地看着董明光脸上的表情由平和到扭曲,得意地看着蒋建国,用眼神炫耀着自己的胜利。

可是要想完成置换只有两种方法,第一触碰,第二靠其他媒介来进行传播。第一种触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人类吃掉我,然后我一点一点地与他的基因进行置换。但这种方法太过局限,我对于变成人的样子拥有很高的追求,如果被一个人吃掉,那么我只能变成他。所以这种方法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我选择了第二种,就是利用最有权力的人。

这个时候,之前没有在意的那一丝丝痛苦,已经蔓延全身,我感觉心脏如同炸裂一般疼痛。我捂着胸口,呼吸困难。

其实变成人的原理很简单——就是置换作用。置换的科学定义就是指一种元素把某种化合物中的其他元素替换出来。而基因置换就是用正常基因通过体内基因同源重组,原位替换细胞内的其他基因,使细胞内的DNA完全改变。永生这个生理特征是存在于我基因中的一部分。所以在人们需要永生时,只需要将我身体上关于“永生”的DNA片段取出来,转嫁到人类的身上。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会从人类的基因中寻找比较好的基因片段换回到自己身上。从而帮助人类实现永生同时,也为我自己变成人做好铺垫。

啊,这个所谓的真相,还有被我忽视掉的另一面。

我可以感知他的一切,却无法给他回应。我第一次大胆地设想,要是我也是人类就好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孙悟空他们会说如果我找回了从前的记忆会非常痛苦。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抛弃曾经所有的记忆。

于是我日日听他念书,听他讲天下大事,讲国家抱负。

在此之前,我已经确定自己想要成为辛雉那样招人疼爱又坚强的女人。所以我费尽了一切心机,只为把自己培养成和她一样的人格。可是考虑到如果我是辛雉的话,一定会对自己为达到目的而伤害别人这件事非常痛苦,无法接受。所以我抛弃了曾经的记忆。却忽略了辛雉的性格中还带有极强的好奇心,一定会重新找出真相的。

他将我从泥土里挖了出来,放在篮子里,带回家中。

是啊,原来董明光所做的一切恶事,起因全在于我的催眠。如果我没有迷幻董志,如果我没有让董明光设计这个培养人格的实验。那么也不会有大兴安岭的那场大火,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遭遇横祸,更不该有那些被实验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志愿者。

那是我存在以来,第一个和我产生互动的人。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变成人这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付出得越多,就越想要得到,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的爱慕,如同滚雪球一般,滚了两千多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他。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为一己私欲,没有经过颜徊同意便给了他永久的生命,害他尝尽爱人离去之痛,相思之苦,却还要变成他爱人的模样,时时刻刻揭开他的伤疤。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忠实的观众。我看着一切萌生,成长,繁荣,衰落。我活了太久,一直在经历着沧海桑田,却永远不得参与其中。

我以为,变成了人,我终于可以得到幸福。可这却是所有不幸的源头。

风云变幻,斗转星移。后来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人类,我便看着他们建立文明、开疆拓土。

错了,一切都错了。

后来,我在泥土之中,我看着那些在我身旁生根的草啊,花啊,树啊,从枝繁叶茂到枯枝败叶,看着它们生机勃勃到化为腐朽。

“不,不可能!”董明光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这个夜里,和我一起崩溃的还有他。他用尽毕生精力,到头来不过一场乌龙。董春雨连忙过去搀扶。

起初,我沉浸在冰冷的深海之中。每日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他们吃掉我,又将我排出体外。

“你们,你们别愣着,把她抓起来继续研究,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董明光指挥着那些个日日夜夜为了这个不存在的“永生”项目而忙碌的员工们。他语无伦次,气急败坏。可是大厅能产生心理暗示的神像已经东倒西歪,控制人心的磁场渐渐散去,大家的立场变得不那么坚定,他们忙着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人心涣散,他们议论纷纷,并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我的同类很少,其中绝大部分都才只有几千年的生命,还不足以成长到拥有智慧的阶段,更不可能像人类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文明。我们不能像动物一样移动,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待在出生的地方。于是即使我知道了同类们的存在,也无法相见。于是,从我有意识起便是一段冗长的孤独。

“你去!”董明光见没人回应自己,便将女儿推了出来。

而我不同。我活了上亿年,天地孕育我,却要靠我自己一点一点地感受自己,感受世界。就连亘这个名字,都是人类给的。

董春雨踉跄了两步,站直身体,她看着我,目光犹疑。几秒钟后,她转过身对着董明光:“爸爸,别了,该到放弃的时候了。”

人类也是地球上神奇的物种之一。他们虽然寿命短暂,却懂得传承。从他们出现的三百多万年来,靠着一代又一代传递下来的经验来增进智慧,直到现在把他们的世界打造得如此动人,实属不易。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

在我第一次有意识,可以感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而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类这个物种。地球太博大,孕育了各种神奇的物种,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不是我不听您的话,您年纪也大了,何必再这么操心下去呢?”

是啊,难怪他一直那么想杀我,不仅仅是因为他想死,而是因为我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啊。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回忆都是以另一个视角展现的了。那是因为我不是初锌,不是辛雉,我是那个活了上亿年的亘。

“那个叫瑶瑶的女孩最近好像在考研究生……”

“你不许是她!”这是上次见面,颜徊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爸爸!”董春雨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爸爸,她的眼睛瞪得太大了,这样好像很方便眼泪流下来。

那些久远的记忆,终于一点一点地重回我的脑海。我是谁,来自于何方,要到哪里去,这些终于有了答案……

“还有你们……难道你们就这么相信她的一面之词?我们努力了那么久,难道就这么放弃最后一丝希望?”董明光站起身来,用手捋了捋头发,义正辞严地号召着。

这一次我没有惊慌失措,那些看客也没有大惊失色。一切都是永生的环节。

这个时候,蒋建国逆流而上,走到董明光面前,大力地给了他一拳。

四面八方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虫子,它们随着术士抑扬顿挫的音调,有节奏地行动着,最后覆盖了郭易的身体。

“行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刚接到电话,BIG集团已经打算撤资了。”看来阿驰最终还是选择了说服她爸爸。

在那声梵音响起的时候,时间好像静止了。

蒋建国望了望乱作一团的职员们,大喝:“都停手吧。没用了。”

蒋教授穿上术士的袍子,指引我坐到高高的供台上。

董明光眉头一皱,冲了上去,还给了蒋建国一拳,丝毫不像平日里那样在意长幼尊卑这件事情:“你说得倒容易,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坚定不移地研究这个项目。你倒是长生不老了,我呢?我他妈的就这短短几十年的寿命,还有我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全搭在这上面了,我讨个说法不行吗?我为我自己讨个说法!”他吼叫着,好像把这一生都要呕吐出来。

焚香、供台。

“你和一个连死都死不了的东西较什么劲呢?靠时间都能把你给靠死。”蒋建国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连挣扎的动作都懒得做。

“人不爱财,天诛地灭。”蒋建国笑了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亦如两千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董明光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活了两千多年的祖先。他几十年的执着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彻底化解。

我心中无比镇定,我看着蒋建国,淡淡地说道:“这么多年,没想到你所追求的一点儿也没有变。”

“怎么会……怎么能?”他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站稳后,董明光按下了手中遥控器的按钮。天花板上缓缓降下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将我、蒋建国、生命垂危的郭易以及那几尊让人极度不舒服的神像装到了里面。董氏父女和其他员工站在外面,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在观赏一场滑稽的马戏表演。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那些虫子重新集合了起来。它们如同海啸一般飞快地占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发出“咔咔”的声音,整齐而有秩序。

他没有理会我,直接叫董明光带着我走到大厅地板上那副五行八卦图的正中间。

原本向我奔来的员工们瞬间被虫子逼退。他们逃命一般地向外跑去。

“是你!”

在我愣神的时候,有人拉住我的手,是颜徊,他带我飞快地奔跑着。

我看了一眼,正是传说中的蒋教授。这是我第一次和他真正地正面接触。他很瘦,感觉只要我轻轻一推,他就会断掉。他的眼神很缥缈,完全没有一个大学教授该有的气质。最重要的是,我认识这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跑出人群,跑出研发中心,最好可以跑出这个世界。夜风迎面扑来,我睁不开眼睛。我假装自己还有心跳,假装感受逃跑带给我的刺激,假装对刚刚发生的一切丝毫不在意。

迟疑之际一个秃头走了过来:“都准备好了,开始吧。”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研发中心后面的山丘顶端了。脚下是悬崖峭壁,再往下,就是我每日生活的地方。我站在那里,俯瞰着那个曾经拥有了无数谜团的地方。大楼雄壮宏伟,拥有着世界最前端的科技力量,每天发生着很多故事,成就了很多个厉害的科学角色。却最终只是一个用来观察我,以我为实验中心的空壳。

可再看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郭易,真的很难做出决定。原来对抗自己这么困难。

我望着那幢我曾经工作过的大楼,回忆着这段日子的种种,心中五味杂陈。

我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还有反悔的机会。重新回忆这段日子,生怕漏掉了什么,再被他们当傻子耍了。

顷刻之间,大楼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声响。

“说得倒是容易,你死得了吗?”她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看着颜徊,可他并不为所动。

我下定了决心,对着她向外面离开的背影继续说道:“后面不管发生什么,我会极力挽回的。听说我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大不了救了他以后,我死呗。”

“郭易!郭易还在里面。”

“哼,你倒是问心无愧了,却不管别人的死活。我真是看错你了。”阿驰冷笑一声,失望地离开了。

“没事的。他……前两天已经死了,今天这个只不过是董明光用来糊弄你的假人。”想到董明光,我便替他可悲。本来蒋建国告诉他还有一个亘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振作,可如今所有的研究都随着那栋大楼毁于一旦。

“又是一句因小失大,又是一个放弃小我成全大我。你怎么能和董明光、董春雨一样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呢?现在不救他,就等于杀了他。这不是杀死一个人拯救千万人的事,我也不会为了救他而伤害其他人。我只做眼下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他的随便你怎么看。”

“你不要紧吧。毕竟是你的儿子……”我偷偷地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

“之前给你看的那些都白看了吗?你看看那些人都变成什么样了?你难道还觉得这个实验是个正常的实验吗?”阿驰苦口婆心地说道,指了指不远处那几尊诡异的神像,“你看看那些东西,一会儿你就会被他们弄到那里,然后一帮术士围着你跳大神。你还觉得这是科学吗?”她指着周围的这些人,“他就算是死,也是这些人害的。有病有伤得看医生,你以为你自己是天神下凡吗?你今天参与到这个实验项目,然后救了他,他活了,他很有可能也变成之前那些实验品一样,那种半人不鬼的样子,那活不活还有什么意思?最主要的是,一旦这个实验成功了,那个人没有死,还获得了永生。有了这个先例,就会有更多的人遭殃。永生啊,死不掉的,那还是人吗?那是妖怪吧。所以,不要管他了,千万别因小失大。”

“嗯。”他淡淡地发出了一个音节。许久,他说:“其实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如果我那天没有回去给他妈妈一个交代,他妈妈也不至于那么疯狂。”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不救他,他必然会死,我要是救了他,或许还有活的希望。我知道我违背了和你的承诺,可是眼下,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企图给他最妥当的安慰。

董春雨还要说什么,我示意不让她再插手。

我几乎可以想象,一个女人,从青春活泼到潘鬓成霜,从不问世事到历尽沧桑,她的情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痴”,她的一生也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孤”。无数个午夜梦回,她一定为那个抛弃自己的男人找了千万个理由。可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自己只是一个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普通妇女,而他仍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我看谁敢!”阿驰将董春雨推到一边,瞪着过来的保安,然后抓着我,“你回去,你不能因为救一个人,害了更多的人。更何况这一个人也不见得是你能救得了的。”

他消失了近三十年,才想起回来看看她。而那原因和自己并无半点关系。

周围的人群终于有了骚动,他们看得正起劲儿,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他的回归只不过是偶然看到自己还有个儿子存在人世,一时兴起。

“我们现在需要她救人,你懂什么。”董春雨说完,回头喊了一句,“保安呢?都干什么吃的?给她拉走。”

他被那个偷偷生下自己孩子的女人惊到了。他说他没爱过她,也没想伤害她。

然而阿驰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瞪着我,脸鼓鼓的:“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她命令着,呵斥着。她知道此时已经无力回天,却偏偏要靠增大声音来挽回这场争执。

女人为了保持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她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可内心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

董春雨从我身后走过来挡在我面前,接住了她再一次打过来的巴掌:“闹也不分场合。”她严厉地看着阿驰,声音不大,却具有足够的震慑力。

微笑着送走了男人。

“你说话怎么跟放屁似的?我问你你前两天怎么跟我说的?”阿驰气急败坏地骂着。那因失望而怨恨的声音,让我无力反驳。她如今骂我的语气和当时骂那些莫名其妙的同事一样,我深刻地知道她有多么恨我。我为我自己而羞耻,我一想到前些天我拍着胸脯跟她说自己绝对不会配合董明光的表情,就觉得尴尬无比。

灯光中,她看着病床上躺着的熟睡的儿子。他前两天刚受了刀伤,伤口有点感染,消炎吊瓶还滴着药液。她感到疼。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头都在疼。那疼痛一直在扩散,后来她的世界就只剩下疼。而这疼,就是恨的生理反应。

那个耳光格外响亮,我捂着脸偷偷地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因意外而惊愕的眼神。我从惊讶到愤怒,从愤怒到委屈,从委屈到平静。在那一瞬间,我的心理活动可以绕地球一圈。我本想还手,像对强仔的老婆一样。可最终,我连手都没有抬起来。我害怕我还了手,挨的这一下子就不委屈了。经历了这么多,最后的结局总是我理亏。

她的大脑是空白的。她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下午的时候她刚用它为儿子削了个苹果。

“我……”我想和她解释,却被她打来的耳光堵了回去。

她把刀插到儿子的身上,拔出来,血溅了满脸,她感觉不到,她机械地刺着躺在病床上熟睡的年轻人。这个根本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年轻人。

这时,阿驰穿过人群,直直地向我走来。

“不过没关系了,我活了太久了,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真的已经麻木了。”颜徊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话打断了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

好像只是需要我帮一个力所能及的小忙,就可以拯救一个人的生命,甚至改变整个世界的命运。

夜风轻盈地流动在这个世界,当一个默默无言的过客。

董春雨的话听起来的确无懈可击。她告诉我,我只要坐在那里,看着郭易,想着永生这件事就可以。我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郭易会渐渐好转。他们已经做好了实验的精确预算,绝对不会有人突然脸部烂掉,也不会有人的身体支离破碎,更不会有人因此而死去。

我凝视着他,麻木是最大的苦难。他本不该这样的,一切都是我的杰作。

我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在消逝掉的年轻生命,有些心疼。那些天的感情到底是真也好,假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要让他活下来。

颜徊伸出手,覆盖在我的脸上。他的目光很深邃,声音很低沉,他说:“你别这个表情,这样就和她不像了。”

“后来他妈好像真的见到了那个小伙,回来就发疯了。”董明光继续说道。

我知道,他明明深情地看着我,其实是在看别人。

我和董春雨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颜徊。

接着,我听见他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谢谢你给了我永恒的生命,让我能够遇见辛雉……只是,现在,我真的好想去找她啊……”

“好像是从网上看到了一个视频,前两天不是有个小子冬泳然后被冻在冰里了吗。据说他长得和郭易特别像,他妈非说那是郭易的爸爸,这怎么可能呢?我倒是没看过那个视频,但是据说是个比郭易还年轻的小伙子。”董明光不以为意地解释着。

永恒的生命?这世界上哪里有永恒的生命呢?我们当然会死,只是自己结束不掉它而已。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本是个秘密,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颜徊。

“二十七刀!他妈也真够狠的了。”说话的是董明光,我不知道他口中的“他妈”到底是个语气词还是指郭易的妈妈。

谁知那臭方士突然出现,他头上光溜溜的,帽子挂在脖子上,身上的术士袍满是尘土,一看就是刚从研发中心逃离出来,他抢先说道:“我知道有个人要你死的话,你就一定会死。”

最后董春雨带我来到了专为志愿者提供的重症监护室门口,隔着窗户看着病床上躺着的郭易。他的身上缠满了绷带,呼吸着和我们不一样的高级氧气。

“是谁?”

我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第一次这样万众瞩目,出门前小胖妞给我的这衣服上没有口袋,于是无处安放的双手让我无比懊恼。

蒋建国神秘地笑了笑:“一个宇宙无敌超级倔的傻小子。”

在这样一个夜里,研发中心灯火通明,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员工站在大厅的两侧。我走进来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是个超级明星。

我看着他,觉得那笑容无比熟悉,可到底是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在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