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诺举起双手：“我说过了，教授，这家伙就是随便找几个词硬捏成一句话。”
“好的。我需要一种带电的片状超导材料。在能隙所致退相干的局域效应保护下，负电库柏对的量子不确定性使得库柏对在引力波的存在下出现非测地线向的运动。”
库卡尼抬手请马兰诺少安毋躁，他看着格莱迪说：“继续。”
“格莱迪先生，我还是不明白这和你的目标有什么关系。”
格莱迪耸耸肩：“周围的非超流体离子格构是可定位的，它沿测地线运动，穿过时空连续体，而库柏对不沿测地线运动，因此相对于时空连续体有个加速度。不同方向的运动产生电荷分离。电荷分离导致石墨烯电极化，产生反向的库仑力。库仑力在库柏对上的反作用力扩大了引力波产生的超导电流——因而产生了反射效应。”
“因为它是超导薄膜。复制电子穿过近乎完美的真空流动，隔离粒子的互相干涉。石墨烯在特定条件下还能展现出奇异效应。”
库卡尼咧咧嘴：“格莱迪先生，假如真是如此，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为什么不遵循测地线运动？我把它们放进真空容器，它们会像伽利略的石头那样落下去。”
“为什么是石墨烯？”
格莱迪从桌上抓起一片纸，边解释边折出复杂的形状：“对，但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德布罗意波长是毫米级的，而引力场的波长近乎无穷大，因此引力才能使它移动。假如能使德布罗意波长超过引力场的波长，我们实际上就能从引力波中分离出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了。”
库卡尼瞪着他。格莱迪举起一只手：“好吧，你有所怀疑。这很正常。”他朝塔式装置打个手势：“超流体流动时没有摩擦力。超导下电子流动时没有电阻。我们在做的是把石墨烯线圈悬浮在超流体里。”
“好的，但即便如此，也只对时变场有意义，对这样的静电场就不一定了。”
“因为我在这儿看得一清二楚。”格莱迪用手指抵着脑袋说。
“同意，不过这方面我也有我的看法。”格莱迪举起已经折成球形的那张纸，绕着它挥动手掌，“中子星拥有巨大的磁场，而超导体——就像这个石墨烯——排斥磁场。但仙后座A这样的中子星，虽然拥有质子构成的超导体核心，却还是拥有巨大的磁场。”
库卡尼扭头问格莱迪：“你究竟为什么觉得这是有可能的？”
库卡尼只是看着他。
艾尔科特耸耸肩：“据说退休后保持活跃是很重要的。”
“于是我就想，这怎么可能呢？因为含有带电粒子的超流体同时也是超导体。这个组合产生了极其特别的效应。向超导体内加入超流体，超导边界就会改变，使得卡帕参数变化，导致新的超导边界上产生非常奇异的行为。”他猛拍身旁的巨大装置，“我有了一个引力波导致超导边界变形的理论。”
库卡尼一时间说不出话了。他扭头问艾尔科特：“他是认真的吗，伯特？你赞同他的做法？”
库卡尼叹息道：“格莱迪先生，我还是看不出这除了浪费金钱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在尝试反射引力波，库卡尼博士。”
格莱迪瞪着教授。“好……”他对高胖的亚裔助手说，“拉吉，请通电。”
库卡尼皱起眉头：“超流体真空理论？为什么……格莱迪先生，你到底在研究什么？”
“收到。”坡卡萨嘿嘿一笑，走向房间边缘的电容阵列。他朝三位访客打个手势：“朋友们，你们最好后退两步。我要给这东西通50兆瓦的电量。”
“没错。量子状态下会发生各种怪事。它剥去事物的外表，露出了它们的本质。亚原子粒子。从普通物理的裂缝中滑了出去。”他把容器拧回巨型装置上。“氦-4的每个粒子都是一个玻色子，自旋状态为零。在λ点上，你能在宏观尺度观察到它的量子效应，因为每个原子都不再与液体内的其他原子相关。超流体真空理论是理论物理的一种诠释，将时空连续体视为一个超流体。现实的流体。”
库卡尼瞪着格莱迪说：“够一个小城市照明了。”
约翰逊诧异道：“见鬼！它能穿过玻璃淌出来！”
格莱迪点点头：“对，我知道。”
“这是低于2.17开氏度的氦-4。”他拿起烧杯，贴近玻璃护罩。尽管烧杯是厚玻璃质地，但透明液体还是从底部漏了出来，就好像那是一块纱窗。液体落在操作箱的底部，迅速蒸发。
没等任何人来得及反对，坡卡萨的一只手就放在了一个发光的按钮上方：“请注意！三、二、一……”他粗壮的手指一戳，低沉的嗡嗡声响彻实验室。虚像球体中亮起怪异的光线，那是灰尘颗粒被电离化；光线渐渐黯淡。
他走到塔式装置一侧的玻璃护罩前，将手臂伸进连接护罩的银色厚手套里。其他人看着他戴着手套在操作箱里拧开设备侧面一个冒着烟的陶瓷圆柱体，然后从旁边拿起一个玻璃烧杯，小心翼翼地从柱状容器中倒出一种冒着蒸汽的透明液体。
格莱迪举起啤酒瓶，拿近通向巨型机器中心的透明长管的开口处。“看着吧。”他把啤酒灌了下去。
格莱迪抄起四十盎司一瓶的啤酒喝了一大口，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大胡子：“超流体是真实存在的，约翰逊先生。超流体是一种物质状态，处于这种状态下的物质会表现出零黏性和零熵。看着像是普通液体，但在超低温下流动时全无摩擦力。重点在于：到了极端环境下，物理学的标准模型会失效。你们看——”
所有人都盯着啤酒流下塑料长管，最后淌遍那个凹陷平台……
约翰逊扫视着几个物理学家：“超流体、重子物质，我听着都像是扯淡。”
就在这时，液体突然向上飞落。
库卡尼转向格莱迪：“那么，你用超流体在做什么？”
库卡尼摘下眼镜，看得目瞪口呆：“我的神啊……”
“根本不是那回事。事实恰恰相反。”
液体向上“飞落”，经过某个看不见的位置后，自然引力恢复作用，液体像喷泉似的又落向地面，但再次落入被改变的引力场。很快，液体开始高低浮动，振动的上下界越来越接近，直到最后达到平衡。不久，啤酒就在两个引力场的接合部形成了一片拱形薄膜，像是给某个不可见的球体包上了一个啤酒极冠。
“我担心格莱迪先生在滥用你的学术名声。”
库卡尼重新戴上眼镜：“上帝啊……这是个流变场。”
艾尔科特举起手叫他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萨米。”
格莱迪点点头：“没错。引力场符合电磁场的形状，就像等离子流内的电子流动会产生磁场，我们认为这些量子场通过某些作用与引力发生了关系。”
格莱迪仗义地说：“有错都是我的，不是艾尔科特教授的。但你们马上就会明白，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反引力？你开玩笑吗？”
“你的职业名誉——”
“不，不是反引力。我认为我们创造的机械就像引力镜，能反射引力。更确切地说是折射。但目前我还不能确定。”
艾尔科特做个鬼脸：“刚开始确实不知道，但显然我已经接受了其中的必要性。”
库卡尼指着机器说：“这明显是某种电磁效应。水是抗磁性的，输入这么大的能量，只需要极少量的磁性物质就能让一块砖头飘起来。你怎么敢说你在反射引力？”
库卡尼看着艾尔科特：“伯特，你了解情况吗？”
“超导体排斥磁场，博士。”格莱迪指给他看，“你必须承认，我们的实验结果看起来很有前景。”
格莱迪毫无畏惧：“那就去打一场有史以来最无趣的官司吧。另外，我的数学明显打动了政府内的什么人。”
“但是……”库卡尼有几秒钟说不出话，看着廉价麦酒在半空中浮浮沉沉。“你能扭曲引力……就意味着……”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说过了：欺诈。”
格莱迪替他说完：“就能为引力波的存在提供决定性的证据，更不用说引力子了。还有另外好几样东西。”
“欺诈就太难听了。读了我们商业计划的人，只要能理解其中的数学部分，就会明白我提出的究竟是什么。”
库卡尼摸索着想找把椅子坐下，但身边的椅子都破破烂烂。“天哪……”
“这是欺诈。”
“相当酷，对吧？”
“但我靠手性超导体能搞到经费。”
库卡尼又开始摇头：“不。肯定是电磁场。甚至不含铁离子的液体——”
一阵紧张的沉默。
“我完全理解你的怀疑。这个实验室的大门向你敞开。”
“没有关系。”
“因为你的意思是说……说，物理学的标准模型……这会引出截然不同的一套天文学理论。意味着诺贝尔奖。这还只是开始呢。”
一阵沉默。
艾尔科特、格莱迪和两名技师交换眼神。
库卡尼迟疑着点点头：“好的，格莱迪先生，这和手性超导体有什么关系呢？”
格莱迪哈哈大笑：“伯特，我都没想过这些。”
“物理学术语——为了实现我们在亚原子尺度上的目标。”他望向库卡尼，“艾尔科特博士和我在研究高能粒子在氦-4超流体中穿过掺杂石墨烯时的互动效应。”
艾尔科特挑起眉毛：“我首先想到的却就是这些。”
“你的烧钱速度才是我们来这一趟的真正原因。”马兰诺指着巨大的塔式设备说，“这是你完蛋前孤注一掷的尝试吗？重子物质又是什么鬼东西？”
马兰诺举起双手：“等一等！弟兄们，稍等一下。”
“机会成本。”格莱迪朝高耸的装置打个手势，“必须要极大的能量才能在重子物质中诱发奇特态，而奇特态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大家扭头看他。
马兰诺怒视着他：“偏离？我都找不着你的商业计划的影子了。我最近审查过你的费用支出，过去三个月内，你单是在设备上就烧掉了一半的年度预算。”
“我说说我的观感：你们用足够点亮十万户人家的供电，让一口麦酒浮在离地六英尺的半空中。这和开着波音747去清洗蹭脚垫一样不经济啊。”
“对于特定的问题集，这么做很有用。”格莱迪走向他们，显然注意到了投资者脸上的怀疑表情，“说我略微偏离了我的商业计划也未尝不可。”
库卡尼博士开始琢磨他的所见所闻，挥手示意马兰诺别说了：“马兰诺先生，你不明白这个发现的潜在重要性。”
艾尔科特拿起一个模型：“非欧曲面折叠。乔恩有时候喜欢通过动手思考问题。”
“重要性很了不起，但再重要也不会让经济运转得更加良好。”
马兰诺望着试验台上电子元器件之间散落的几十个折纸模型，说道：“我好吃惊。”
“假如我们看到的确实是反引力——或者如格莱迪先生所说，是引力镜——这个我们还没有确定……”库卡尼看着电脑显示屏对马兰诺说，“它有可能带来巨大无比的冲击，能够揭示出……呃，宇宙的显微结构，能帮助我们理解时空本身的结构。到目前为止，引力是标准模型尚未完全厘清的唯一一种力。天，这很可能是本世纪最重要的物理学发现，说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都可以。能够打开无数科学发展的大门，甚至是真正的大统一场理论。”
艾尔科特打圆场道：“我向你们保证，虽说乔恩确实比较古怪，但我这些年逐渐意识到，他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已。”
两位财神互视一眼。
“老天……”马兰诺和约翰逊又交换一个眼神。
“很好，但潜在的商业价值呢？”
格莱迪把护面罩扔在身旁的工具推车里。此刻的他很像身穿蓝色连体服的宝马维修技师。他拢起散落的齐肩长发扎成马尾辫：“41代表一个起点。质数是数学的原子。放在等边网格上看，41位于100以下质数的正中央。从波利尼亚克猜想的角度来说，这个数字阵列的分形特征在更高尺度上拥有极大的重要性。”
现在轮到科学家面面相觑了。
马兰诺和约翰逊交换了一个无动于衷的眼神。“那个41代表什么？”马兰诺指着他们连体服胸前的数字说。
格莱迪递给库卡尼一瓶啤酒，库卡尼喝了一大口，镇定心神。格莱迪开始回答马兰诺的问题：“也许刚开始还看不到。就像你说的，诱发这种奇异粒子态需要输入巨大的能量——哪怕只是在一个极小的区域内。商业化应用需要近乎无穷无尽的能量——”
格莱迪还是没有抬起头，他接过艾尔科特的话头说：“伯特说得对，今晚很特殊。你们很快就会看见了。”他敲完键盘，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们：“我猜你们很快也会想喝一杯的。”
艾尔科特补充道：“无穷无尽的廉价能量。”
艾尔科特露出最微不可察的一丝笑容：“我们在庆祝。”
“对，无穷无尽、廉价、可移动的能量。有了这个，就可以制造引力反射装置了。但如你所说，有那么多更实际的办法能让东西飞起来——”
约翰逊望着科学家手里的大瓶廉价啤酒：“你们总是边喝酒边操作高压电设备？”
约翰逊指着还飘浮在半空中的液体球面说：“所以你造了个全世界最昂贵的熔岩灯。别误会，确实很了不起，但50兆瓦——”
马兰诺扔下纸板模型，转向库卡尼：“你能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吗？我很想回市里去。”
库卡尼走到两人中间：“你不明白这对科学有多么重要。”
格莱迪微笑道：“华尔街就是这么高歌猛进的。”
“我们带你来是提供理性判断，博士。你怎么越来越像参观博物馆的科学小子了？”
“不知道，虽说我没少努力。但我知道政府投资了这个地方，所以某处肯定有什么人懂。”
格莱迪接过酒瓶：“是啊，我也是这个小子。”
格莱迪一边敲打键盘一边回答他：“你知道手性超导体是什么吗，马兰诺先生？”
库卡尼恢复严肃的态度，他点点头，对艾尔科特说：“伯特，请向我证明，这不是某种形式的电磁效应。比方说，它能在真空中工作吗？能排除离子飘升吗？”
“用的是其他人的投资。”马兰诺拿起身旁桌上的一个折纸轮廓模型，意味深长地盯着几位科学家说，“直到现在，我还没听见手性超导体这几个字呢。”
艾尔科特倚着拐杖说：“我们在真空室内，用非磁性物质重复出了同样的结果。”他转向格莱迪，“乔恩，给萨米看看场操纵实验。”
“对。”
“好的。”格莱迪指着飘浮的麦酒薄膜说，“你看这个场的形状。我为什么始终认为电磁效应和引力有关系，这就是原因之一，它们只是所处的维度不同而已。”
库卡尼看了一眼马兰诺，然后又望向艾尔科特：“那么，是格莱迪先生组建了这家公司？”
库卡尼犹豫道：“要是一个东西看着像是电磁场，表现像是电磁场……”
“乔恩给我写了好几年的电子邮件。难以想象的固执。到最后我实在没法视而不见了。要么听听他怎么说，要么申请人身限制令。”艾尔科特指着高耸的装置说，“这就是结果。”
“不，不是电磁场。任何有质量的重子物质进了这个场都会产生引力效应。真的是任何东西。”
“啊哈，我明白了。那你们两个是……？”
“你难道想让我相信，区区50兆瓦电能就让你克制住了整个地球的重力阱？没有制造出微型黑洞或者——”
艾尔科特说：“乔恩有物理学的硕士学位。”他停了停，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在线学位。”
“不，不。再说一遍，我们没有创造引力。请记住，我们在反射引力。引力镜。还有，用这个高能引力镜能让重力朝各个方向折射。”
格莱迪摇摇头，眼睛还看着显示屏：“哈！我才不是搞学问的呢。我因为成绩不好被州立大学除了名。”
“就像光子？”
“真是抱歉。”库卡尼又望向格莱迪，“这么说，格莱迪先生是你在哥大的同事？”
格莱迪思考着这个类比，用手指梳理脏兮兮的头发：“有可能。但我还不确定。但我说它就像镜子或棱镜，是因为我们只能反射已经存在的引力场。无论输入多少电能，我们都无法增加引力的强度。假如有一个单位的地球引力，那么我们能反射的上限就是这么大。但既然引力就是加速度，我们应该可以反射在加速中体验到的增大重力——有效抵消更大的重力。这会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应用。”
“差不多两年前吧。”
“从理论上说。”
“格蕾塔去世了？请接受我的哀悼，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对，从理论上说。看……”格莱迪走到显示器前，指着一组传感器读数说，“我们也可以扩散这个效应。我们可以使用引力中的海尔贝克球制造引力场，你能用海尔贝克阵列操纵电磁场，我们就能这么操纵引力场。我们可以改变场的形状——迫使它各向同质地流动……”他转动旋钮。
艾尔科特又说：“我尝试用数学方法证伪乔恩的理论，但就是做不到。”他倚着拐杖说，“格蕾塔去世后，乔恩说服我来这儿加入他的团队。”
啤酒极冠突然向下涌动，在虚像球体的正中心聚成一颗闪闪发亮的大液滴，它依然悬在半空中，但形状变成了完美的球形。
格莱迪嗤之以鼻，看着屏幕上输出的数字。
库卡尼喃喃自语：“天哪。零重力。”
“确实如此。”艾尔科特指着格莱迪说，“他用他的怪点子纠缠了我好些年。”
“实际上是各向同质流动的微重力。引力场向中心点聚焦。”
格莱迪敲着电脑键盘说：“艾尔科特博士的职业坎坷全怪我，实在抱歉。有人说过我就是近墨者黑的那个墨。”
“那么，就是平衡态。”
一阵尴尬的沉默。
“对。当然，也可以朝某个方向聚焦，改变下坠的方向——实际上是在改变‘下’的定义，任何一个空间向量都可以……”他转动操纵杆，啤酒突然飞出大机器，“落”向马兰诺和约翰逊，浇了他们一身。
“你挺会说话的。那篇论文写的是改进的牛顿动力学。”
“见鬼，格莱迪！”
库卡尼似乎在回忆什么。“最后一次读到你的文章是……”他迟疑道，“呃，要是我没记错，好像挺有争议的。”
“你他妈的搞什么？这身西装要四千块！”
艾尔科特点点头：“确实从大学退休了。他们表达了请我退休的意愿。于是我就走了。”
“不好意思。”
库卡尼点点头：“艾尔科特和我合作过一篇流体力学的论文。那会儿他在哥大。伯特，我以为你退休了。”
库卡尼扫视满地的碎片，还有墙上的凹痕和洞眼：“我好像明白实验室为什么这么乱了。”
马兰诺和约翰逊互视一眼：“你们认识？”
“总得做实验嘛。”
老人艾尔科特和他热情握手，微笑道：“足有五六年了吧。”
库卡尼陷入沉思，显然还在琢磨怎么证伪：“但是，假如你确实在反射引力，那么所有重子物质都应该和这个场发生关系。不只是抗磁物质，而是所有物质。”
库卡尼不小心碰到身旁桌子上的折纸多面体模型，一时间分了神——抬起头，他看清了第四位科研人员。“艾尔科特博士，伯特兰•艾尔科特！”他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在这儿多久了？”
格莱迪点点头：“对，一点不错，哪怕是在真空中也一样。事实确实如此。”他拿起一本精装版的牛顿《原理》，慢慢放进引力场，书怪异地悬浮在半空中。
“这位——”
“有一点我不明白，按照一般理解，引力应该沿直线传播，那么改变后的引力场为什么不向这个球体之外扩散呢？”库卡尼考虑着他的问题，“而且引力是超距作用……”
两个年轻人点头致意。
“对。要是我们制造出的引力场和地球引力场一样强，它的作用应该会向外扩散。我认为我们只是引发了扭曲，引力流动中的一个漩涡。”他摊开双手，“但我还不确定。”
“库卡尼博士，幸会幸会。”格莱迪挥动戴着焊接手套的双手打招呼，然后指着他的团队说，“这条壮汉是拉哈佐•坡卡萨，新泽西理工学院的博士后。这位是迈克尔•拉姆，我们的化学工程师，来自罗格斯大学。”
库卡尼沉思良久：“我们应该做牛顿运动实验。”
马兰诺边走边打个手势。“乔恩•格莱迪，这位是普林斯顿大学等离子物理实验室的萨米尔•库卡尼博士。他来评估——”他顺着高耸的装置向上看，“这个天晓得是什么的鬼东西。”
格莱迪从身旁试验台底下拖出一桶高尔夫球：“早就准备好了……”
另外三名研究人员站在格莱迪身旁，他们都穿着蓝色连体工作服，胸前的口袋上绣着白色的数字41。其中两个是年轻的亚裔，一个胖乎乎的，身材高大，另一个瘦削结实，像是摔跤手。他们旁边是个老学究模样的白人，七八十岁，过于宽大的工作服底下是毛衣和领带。他拄着拐杖，见到新来的几个人显然很警觉。
几分钟后，库卡尼开心地大叫着，把一个个高尔夫球扔向实验装置的中心。高尔夫球与装置产生的引力阱发生作用，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飞向实验室的墙壁。
“女仆在休假。你快过来。”
库卡尼叫道：“你看见了吗？”他指着说：“就像小行星被地球引力场弹射出去。”
马兰诺烦闷地叹了口气，跟约翰逊和库卡尼小心翼翼地绕过碎玻璃和不明液体。他皱着眉头说：“格莱迪先生，这地方太乱了。”
马兰诺还在清理上衣。“天哪，我这身味道，就像个流浪汉。”他指着嗡嗡作响的机器说，“求你们关掉电源吧。难怪你们烧钱烧得那么厉害。”
他们停下来，望向门口。戴着彩弹护面罩的男人掀起面罩，露出一张满脸胡须的年轻面孔。他微笑着举起半满的麦芽酒瓶，“马兰诺！来得正好，你看这个。”
库卡尼瞪着他：“你能想象这个发现有多么重要吗？”
马兰诺叫道：“喂！闹什么呢，兄弟们？”
“我只知道投资必须要有利益回报。格莱迪先生，你有没有申请任何专利？”
他们击掌庆贺，欢声雷动，举起大瓶啤酒互相碰杯。他们挽着手臂，像魔鬼围着篝火似的跳舞，影子在墙上跃动。
格莱迪和库卡尼对视一眼，他耸耸肩：“没有，但肯定来得及申请。不过话也说回来，我们不该为这项发现本身申请专利。”
装置旁边是四个男人的侧影，他们身穿连体工作服，戴着款式不一的安全帽和护目镜，其中一个头戴打彩弹游戏的黑色护面罩。他们围着一台手推车上的平板电脑显示器，显示器背后的电缆连接搭着脚手架的高耸装置。他们读着屏幕上的输出内容，一名研究人员突然大喊：“离轴加速度0.939！这就对了！”
“这他妈的是为什么？”
巨大装置的中央是个石板或陶瓷质地的凹面基座，直径有数英尺，形状如透镜，它的上方是一组金属杆，金属杆的尖端对准一个虚像球体的中心。虚像球体的直径约六英尺。平台四周还有其他传感器阵列和实验设备：电子管、管道、线缆、摄像头，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全都对准了装置中心的虚像球体。
“因为这是有关宇宙本质的基础研究，为它申请专利就好像为电磁效应申请专利。我们应该与全世界分享。很难说从中能激发多少创新项目，我们可以为这些创新项目申请专利。”
房间中央的刺眼灯光引着他们望向一个高耸的圆柱形装置。这东西直径约十英尺，升向高达三十英尺的天花板，粗大的电缆蜿蜒进出装置，穿梭于金属脚手架和用颜色编码的冷却剂管道之间。你能看见高压电、液化气和腐蚀性化学物的OSHA警告标志。装置显然是有组织活动的中心，而房间的其他部分则陷入一片狂乱。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投资了几百万，让你们去得诺贝尔奖？格莱迪先生，你快去请律师吧。”
马兰诺看见碎玻璃、损坏的家具和不明液体洒在水泥地上，连忙招呼伙伴停下脚步。他抬起头，发现背后墙上也有凹痕和洞眼。他们在什么东西的抛射路径上。
库卡尼笑呵呵地望着旋转的高尔夫球。他仰望巨大的机器，看得入了迷。“你的发现能够改变一切，格莱迪先生。真的能够改变一切。”
不久，三个人走进一片暗沉沉的开阔工作区，天花板很高，房梁袒露在外。房间中央亮着照明灯，将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房间相当大，但依然很拥挤——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仪器和大容量电容器组。仪器上的指示灯星星点点，数字显示板起伏波动。成排的橡胶台面实验桌挡住去路，台面上堆满了电路板、振荡器、3D打印机和各种元器件，还有各种尺寸的折纸轮廓模型。这地方更像疯狂拾荒人的阁楼，而不是高科技实验室。
格莱迪耸耸肩：“哈，考虑到这个效应需要的能量，教授，我实在说不准。但确实能开启一些很有意思的可能性。”
“不知道，教授。”马兰诺继续向前走。
“有固定电话吗？”
“安全吗？”
“当然，”格莱迪指着后墙说，“出了那扇门就是办公区。”
三个人穿过一道天花板挑高的石膏墙走廊。前方某个空旷房间里回荡着笑声。走廊里能听见低沉的嗡嗡声，能闻到臭氧的气味。附近传来响亮的砰然巨响，然后是喝彩狂笑和打碎玻璃的声音。
“谢谢。”
马兰诺耸耸肩：“我说过了，我根本听不懂。什么‘离子格构’之类的。跟我来。”他领着库卡尼和约翰逊走向不远处砖墙上一扇没有窗户的金属门，在数字小键盘上输入密码。门发出电子蜂鸣声，随即打开。他请库卡尼和约翰逊先进去。
马兰诺抬起头：“你要打给谁，教授？”
库卡尼扶了扶眼镜，以防起雾：“什么是不是真的？”
库卡尼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基金会在纽约的技术顾问团，马兰诺先生，我猜你无法描述我们今天目睹的奇迹。”
约翰逊跟着说：“我们想请你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跟他们说一声，局势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
“上头说，在得到专家的确认之前，我们既不能离开这儿，也不能和别人交谈。显然这帮人发给纽约那些书呆子看的东西很激动人心。实话实说，我就没那么有信心了。”
忽然，一颗弹子呼啸飞来，险些打中马兰诺的脑袋。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围栏里变压器的嗡嗡电流声就变得愈加明显了。
“当心！”
“是啊。非高峰时段每小时要烧三千块电费。”
萨米尔•库卡尼穿过毫无特色的办公室。经过几十年的荧光灯照射，老旧的装潢已经褪色，但他还是怀着接近敬畏的心情打量着一个个房间。
“这么晚了还在？”
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租金便宜的办公空间，没有使用过的文件柜被推到屋角，几个机架的廉价电脑在忙着计算什么。一切都这么……平常。
“喔，他们都在。”
他在一个文件柜上看见了又一个折纸测地线模型。他停下脚步，打量它精确而复杂的结构。
“那么我需要和创始人谈谈，让他带我参观场地。”库卡尼望着暗沉沉的厂房说。
创新真是有意思的事情，永远能让他惊叹。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马兰诺答道：“我们目前还无法给出文字材料。你只能亲临现场审核了。”
但这个地方证实了他们早就知道的一点：颠覆性的创新很少来自意料之中的渠道。他们投资偏离正轨的二三流学生时运气要好得多。原因很简单，一个人在现有体系内花费了大量精力，就很难跳出框架思考了，整个人都会因此腐化。尤其是在成功和同僚认可的压力下。一个人能从顶尖学校毕业，靠的不是乱打乱撞。你拼了命地考进去，拼了命地保持优良成绩，要达到这个目标，你必须掌握循规蹈矩的诀窍。在所有既定规则方面成为大师。
库卡尼点点头：“有商业计划书或者实验室报告要我审核吗？”
不，真正与众不同的思考者往往是不为人知的。库卡尼的组织沿着这条思路，在第三世界国家取得了巨大成功——偏离正轨的天才用小小的技术革新重新发明了基础构架：水过滤装置、太阳能、光纤。重点在于要会从沙里淘金，在一群疯子里找到有用的狂人。库卡尼的组织在这方面比硅谷成功得多。
约翰逊插嘴道：“我们要你帮忙评估他们的科研成果，告诉我们他们有没有说实话。”
硅谷风投的过往记录展示出了这个模式。诱人的科技新点子出现，所有资金都会追逐同样的概念。初始公司的员工跳出来创建竞争公司，直到同一个热点的不同变种充满整个市场。公司估值会一飞冲天，直到泡沫破裂，市场低迷。接下来是一段修整，然后整个循环周而复始。
马兰诺挥手指了指面前这幢没有窗户的土褐色大楼。“高科技创业公司。几个粒子物理学家在研发手性超导材料。公司在我接手前就做完了这笔投资，他们号称有了重大突破，但他们说的内容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有什么意义呢？在颠覆式创新这方面，铁路的发明要远远胜过互联网。通用零件？一样的。不，主流技术创新对现状毫无威胁。库卡尼的组织根本不遵循那个模型。这是他们很少在科技中心区域投资的原因之一。他们希望他们认定的天才能不受影响地发展。结果当然是无数的失败，但失败那冰冷僵硬的尸体手指里经常能撬出真知灼见。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突破才显得弥足珍贵。他们要的是那种有朝一日会改变全人类的突破。
年长的印度人不耐烦地点点头：“知道，我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物理学上的紧急事务’？”
比方说，就像今天。
马兰诺做个鬼脸：“不能在电话上说。法务部说已经和你签过合同了，所以我应该提醒一声你受保密协议和竞业条款的限制。”
库卡尼看见会议室的白板，放慢脚步。白板上涂满了复杂的数学算式。他站在门口望着那些符号，跟着其中的逻辑边看边点头，但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格莱迪进入了库卡尼无法理解的领域。
库卡尼点点头：“对，但我住得比较近，在霍姆德尔。谁都不肯说到底为什么找我。”
“非常厉害，格莱迪先生。”库卡尼意识到他永远也想不到格莱迪的点子，一万年也想不到。当代的其他伟大意识——包括生物的和人工的——也绝对不可能想到。格莱迪的创新属于那种罕见的“处女生子”，是前所未有的洞见。
马兰诺又戴上羔羊皮手套：“所以你就是我们的物理学家了。普林斯顿，对吧？”
库卡尼看见一台固定电话，他在会议桌前坐下。他望着白板，思考格莱迪看待宇宙的方式和其他人是多么不同，他眼中的宇宙会是多么美妙。
“彼此彼此。”
他深深叹息。这么做让他很痛苦，真的痛苦，但又有这个必要。他从心底里知道。然而，这份工作不可能不带来怀疑。过了一会儿，库卡尼合起双手，像祈祷似的对空房间说：“伐楼拿，现在我需要你。”
他们也握了手。“幸会幸会。”
一个没有实体的冷静女声在他脑海里响起：“你好，朝觐者（Tirthayatri）。需要我怎么协助你？”
“确实如她所说。”马兰诺扭头道，“这是我的同事斯隆•约翰逊。他在时喜-拜尔斯负责有价证券。”
“我在第六十三号孵化器。”
“你好。”他们握手。“我平时晚上不开车的，但你们的CEO说事情耽搁不起。”
“我看见你了。”
马兰诺和约翰逊走向他，脱掉皮手套，伸出手。马兰诺微笑道：“库卡尼博士，你好，我是艾尔伯特•马兰诺。谢谢你这么晚还肯跑一趟。”
“这个场地的状态如何？”
奔驰车停稳了，下车的是个年长的南亚男子，他相貌堂堂，但衣冠不整，戴着眼镜，头发乌黑得不怎么有说服力。他动作缓慢，在寒风中系上大衣的纽扣。
“第六十三号孵化器的实验设计的模拟没有确定结果。”
“你在公路上有没有被这种鬼车堵过？就像在呼吸煤烟。”他挥手示意司机开过来。
“假如能证实那些设计呢？”
“但这鬼东西很耐用。”
“六十三号孵化器设计的成功实施将导致一级分支事件。”
“天哪，你看这是什么鬼东西。”
库卡尼深吸一口气：“一级。”
两人钻出停在那里的阿斯顿•马丁ONE-77，一辆旧款奔驰驶向他们。
“正确。”
“真够准时。”
“我明白了。”他思考片刻，“收割者小队需要多少时间能到达我的位置。”
“来了。”马兰诺收起电子香烟。
“收割人员已经在待命。”
车头灯扫过他们，另一辆车拐进附近喷砂厂房的空旷停车场。
库卡尼吃了一惊：“你猜到会有这个结果？”
约翰逊关掉他的游戏机：“才两千块。你有啥好抱怨的？”
“假如能够证实，颠覆的风险就会很高。你看到了什么，朝觐者？”
“五局三胜？”
他坚定决心道：“我可以证实，六十三号孵化器已经发生了一级分支事件。影像资料和测量证据提交于标准时间11:39。”
“你欠我两千块了。”
“请等待确认。”暂停片刻，“提交的材料证实一级分支事件已经发生。”
“我的天！”马兰诺把游戏机扔在缝皮仪表盘上，猛捶方向盘，“开什么玩笑！我侄子都比我厉害！”
“这个地点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有否出现通信泄露？”
“你玩这个真的很烂啊，艾尔。”
“检查中。”暂停，“截获47封电子邮件和8通声讯留言，还有社交媒体上发布的14条记录。已经全部隔离或转入虚网，由电脑模拟收件人回复。”
双连击。屏幕暗了下去。
“这项发现有没有传出这个场地？”
马兰诺瞪他一眼，约翰逊又是一脸柴郡猫的笑容。“见鬼……”马兰诺想操纵他的角色转身，但已经被约翰逊的化身摸到了背后。
“没有与一级事件有关的数据离开六十三号孵化器的IP围栏。”
“被浣熊咬了。兽医只好安乐死了奇普斯先生。我姐的小孩还在打针呢。”斯隆•约翰逊坐在旁边的乘客座上，拿着自己的无线游戏机猛摁按钮，忽然从嗓子眼里挤出“嘿嘿”两声。
还是由他下决定：“推荐如何行动？”
“逗我玩是吧？”马兰诺用大拇指操纵便携式游戏机的控制按钮。
他片刻之后就得到了回答：“智慧封锁。派出收割者。”
“别开这种玩笑。我姐那条哈巴狗刚得狂犬病。”
库卡尼对自己点头道：“我同意。开始封锁。记录时间。”
“斯隆你这条疯狗，老子要追杀你到死。”艾尔伯特•马兰诺咬着电子香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小的显示屏。
“时间已记录。收割者人员出发。非行动人员请开始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