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们遇见过。”
“呃……什么？”他说。
赞法德开始挤出惊讶的表情，手却一滑狠狠地扎中了牙龈。
打个比方，你正在快车道上一帆风顺地往前开，懒洋洋地超过几辆赶死赶活的车子，感觉对自己相当满意，本来想从第四车道换到第三车道，结果却一不小心横着开到了第一车道，引擎砸穿车头盖飞将出去，场面一塌糊涂，这很容易把你的步伐打乱得一塌糊涂，对吧？亚瑟的这句话在福特·大老爷身上大致就造成了如此效果。
“嘿……呃，我们见过？嘿……呃……”
“我们见过。”亚瑟突兀地说。
福特眼中闪过一道怒火，责难地盯着亚瑟。他这会儿觉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突然间开始怨恨自己为啥要带着这么一个无知的原始人上路，一只伊尔福德[1]的蚊子对于在北京如何生活有啥心得，亚瑟对于银河系的种种事务就有多少了解。
福特继续下去。“亚瑟，”他说，“这是我的半表哥赞法德·毕博……”
“你说你们遇见过是啥意思？”他逼问道。“这位是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来自参宿五，知道吗？又不是克罗伊登来的该死的马丁·史密斯[2]。”
“噢，了不起，”赞法德说，“嗨，亚瑟，很高兴你活了下来。”他右手边的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亚瑟一眼，说声“嗨”，然后又专心致志地剔牙去了。
“这我不管，”亚瑟冷冰冰地说。“我们遇见过，对吧？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还是说我应该叫你……菲尔？”
“对了，赞法德，这是我的朋友亚瑟·邓特，”他说，“他所在的行星爆炸时我救了他。”
“什么！”福特叫道。
“认识他！”福特惊呼道，“他是……”他顿了顿，决定换个法子给两人作介绍。
“请您提醒一下可好？”赞法德说。“我这人对物种的记性很糟糕。”
“你难道认识这家伙？”他癫狂地对赞法德挥动手指。
“是在一场派对上。”亚瑟继续说道。
亚瑟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是吗，呃，我很怀疑，”赞法德说。
“赞法德，”他拉长了调门说，“很高兴见到你，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多出来的胳膊很配你。你偷的这艘船很不错嘛。”
“别乱说了，亚瑟，求求你！”福特喝令道。
福特可不打算在酷劲儿方面输给对方。
亚瑟没有被他吓住。“六个月前的一场派对。地球……英格兰……”
那个古怪的男人对福特懒洋洋地一挥手，说话间那种装出来的冷淡做作得叫人震惊：“福特，嗨，最近怎么样啊？很高兴你能登门拜访。”
赞法德皮笑肉不笑地摇着脑袋。“伦敦，”亚瑟不肯放过他，“伊斯林顿。”
亚瑟紧张兮兮地跟着他走进房间，震惊地见到一个男人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两只脚抬起来搁在控制屏幕上，正在用左手给右手边的脑袋剔牙。右手边的脑袋看起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剔牙上，而左手边的脑袋露出了既热情又放松还很若无其事的笑容。有多得数不胜数的东西让亚瑟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的下巴有好一会儿松垮垮地悬在半空中。
“哦，”赞法德怀着愧疚惊讶地叫道，“那场派对啊。”
他穿过那扇门，走进了舰桥。
这对福特而言可很不容易接受。他回头看看亚瑟，往前看看赞法德。“什么？”他对赞法德说。“你难道是要告诉我，你也曾经在那个可怜的小星球上呆过？”
“嘘——”福特说，“咱们进去。”
“不，当然没有，”赞法德轻松自然地说。“呃，我也许短暂逗留过一下，对吧，在去哪儿哪儿的路上……”
“这是……？”
“可我在那个鬼地方困了十五年！”
亚瑟看看福特，惊讶地发现福特正满脸堆笑。
“喂，我又不知道——还是我知道？”
“唉，马文，你就不能把他们带进来吗？”房间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你上那儿去干什么？”
“我想你们现在可以见那两个外来人了，”他说，“你们是希望我回角落里锈成渣滓，还是就这么站着四分五裂？”
“四处看看呗，你知道的。”
他勉强拖动身体穿过那扇门，留下福特和亚瑟两人面面相觑，互耸肩膀。他们听见马文的声音又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他未经邀请闯进一场派对，”亚瑟愤怒得颤抖了起来，“是个化妆舞会……”
“有意思呵，”他如参加葬礼般吟诵道，“每当你觉得人生不可能更糟糕的时候，它忽然就又会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那倒肯定是的，对吧？”福特说。
马文的胸腔深处，零件几乎停止了运转。
“在这场派对上，”亚瑟坚持说了下去，“有个姑娘……唉，算了，现在也无所谓了。整个星球反正都化为烟尘了……”
“谢谢你，”门说，“让一扇简单的门如此快乐。”
“你就别为那该死的星球自怨自艾了行不行？”福特说。“那姑娘是谁？”
他带着极大的憎恶慢慢地走向那扇门，仿佛猎人悄悄潜行，摸向猎物。门突然滑了开来。
“哦，就随便一人呗。好吧，说实话，我跟她处得不怎么好。那整个晚上我都在想办法。真该死，她的确是一号人物。漂亮，有魅力，聪明得我没法比，不过我总算让她注意到了我，正忙着让她跟我聊两句的时候，你这位朋友冲了上来，一开口就说：‘喂，美妞儿，这家伙让你觉得很没劲儿对吧？为啥不跟我聊聊呢？我完全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然后我就没再见过那姑娘。”
“咱们要穿过这扇门吗？”马文嘲弄地重复道。“当然了。这是通往舰桥的出入口。他们吩咐我把你们带到舰桥去。若是我估计得不错，今天我接受到的命令里，这恐怕是最需要智性能力的了。”
“赞法德？”福特叫道。
“怎么了？”福特不耐烦地说。“咱们要穿过这扇门吗？”
“就是他，”亚瑟怒视着赞法德，一边尽量驱散傻乎乎的感觉，“他管自己叫菲尔的时候只有两条胳膊和一个脑袋，不过……”
过道的侧面有一扇滑动门。马文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它。
“但你必须承认，到头来他的确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翠莉安在舰桥的另一端走进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她给了亚瑟一个愉快的微笑，这笑容如成吨砖块般砸在亚瑟身上，她随即把注意力又转回了飞船的控制系统上。
“咱们又碰上一扇那种门了。”
长达数秒的沉默过后，亚瑟终于从乱如炒蛋的脑子里挤出了几个字。
“不清楚，怎么了？”亚瑟说，他并不想搞清楚。
“翠西亚·麦克米兰？”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们清楚眼前的局势，对吧？”
“和你一样，”她说，“搭顺风船。说到底，一个数学学位加一个天体物理学学位，我还能干别的什么吗？要么是这个，要么回去每周一排队领救济金。”
马文忽然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
“无穷大减一，”电脑叽叽喳喳地说，“不可能性求和已经结束。”
福特则含糊不清地又是吹口哨，又是哼小曲儿。“好啊，好啊，好啊，”他没完没了地跟自己说，“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啊……”
赞法德打量了一番自己，然后是福特，然后是亚瑟，最后是翠莉安。
“想象得到。”
“翠莉安，”他说，“每次使用不可能性引擎都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唉，真的，”马文答道，“我请他们帮我更换，可谁也不肯听我说话。”
“很抱歉，非常有可能。”她说。
“不可能吧？”走在他旁边的亚瑟冷冰冰地说。“真的假的？”
[1] 伊尔福德（Ilford）：大伦敦地区的一个城镇。——译者
马文拖着步子走在过道里，嘴里呻吟个不停。“然后啊，我整个左半身的二极管当然都疼得厉害……”
[2] 马丁·史密斯（Martin Smith）是作者在剑桥大学时的好朋友。——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