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马文，”翠莉安轻松活泼地说，“一切都很好，真的……人生嘛，总免不了这种时候。”
“你确定你不介意？”马文追问道。
马文丢给她一个电子眼神。
“没事，别担心这个，”轻松活泼的语调还在继续，“你该怎么做事就怎么做事，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人生，”马文说，“别跟我谈什么人生。”
“要是惹得您心情不愉快了，我会很难过的。”
他绝望地转过去，拖着身体走出控制舱。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最后是咔哒一下。
“不，没有，马文，”翠莉安轻松活泼地说，“一切都很好，真的……”
“赞法德，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那个机器人了。”翠莉安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我没有惹您心情不愉快吧？”他哀婉地说。
依照《大银河系百科全书》的定义，机器人是设计来代替人类[1]工作的机械装置。依照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的市场部门的定义，机器人是“你的塑料好伙伴，跟TA一起好开心”。
马文转过身，抬起一双通红的倒三角眼看着他。
依照《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定义，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的市场部门是“一伙无脑混球，等革命开始，首先就会被推到墙根去”。底下还有一条脚注，说的是编辑部欢迎任何有兴趣的人寄来简历，取代现在这位机器人方面的通讯记者。
“很好……”赞法德喝道，“了不起……谢谢你……”
非常有趣的事情是，有一册《大银河系百科全书》很幸运地通过时间翘曲从未来千年后落到了现在，其中将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的市场部门定义为“一伙无脑混球，等革命开始，首先就会被推到墙根去”。
“好吧，”马文的声音仿佛敲响了一口破碎的巨钟，“我这就去。”
粉色小卧室结束了其存在周期，猴子掉落去了一个更好的维度。福特和亚瑟发现他们身处飞船的登船区。这地方相当雅致。
“她又没有请你享受乐趣，”他叫道，“你就乖乖地去做事吧，行不行啊？”
“我觉得这是艘崭新的飞船。”福特说。
赞法德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你怎么知道？”亚瑟问。“你有什么古怪装置能测量金属的年龄？”
“我不会有半分乐趣的。”马文说。
“不，我发现地板上扔了份促销小册子。上面有很多‘宇宙就是你的了’[2]之类的鬼话。啊哈！看呐，我没猜错。”
“是的。”翠莉安斩钉截铁地说。
福特拿手掌使劲拍着其中一页让亚瑟看。
“就这样？”他说。
“上头说：‘不可能性物理学取得的伟大突破。引擎达到无限不可能性状态后，飞船将同时经过宇宙中的每一个点。让其他的主要政府嫉妒你吧！’哇噢，这可是大联盟级的顶尖好货啊。”
停顿了一百万分之一秒，用经过精细计算后微调过的音调和音色（但听者肯定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马文得以将他感受到的巨大侮辱和震惊传达给人类。
福特兴奋地读着这艘船的技术特征说明，不时因为看到了什么内容而发出惊讶的呼喝声，很显然，银河系的宇航技术在他流放地球期间取得了长足进步。
“到下面二号入口舱去，把两名外来人带到这上面来接受监管。”
亚瑟听了短短一会儿，但无法理解福特说的绝大部分内容，于是放任意识随便漫游，手指顺着他无法理解的一排电脑阵列的边缘摸了下去。他伸长手臂，揿下不远处控制板上一个很吸引人的硕大红色按钮。控制板亮了起来，闪现出“请不要再揿这个按钮”的字样。他吓得一哆嗦。
“好吧好吧，”马文说，“请问你要我干什么？”
“听我说，”福特还在全神贯注阅读那份促销小册子，“他们在这艘船的控制系统上面下了大工夫。‘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推出的全新一代机器人和电脑，带有新的“真人人”功能。’”
“马文！”翠莉安警告道。
“‘真人人’功能？”亚瑟说。“那是啥？”
“不会管用的，”马文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说，“我的脑袋大得让你难以想象。”
“呃，上面说是‘真正的人类人格。’”
“很好，”翠莉安用富有同情心的明快音调说，“有件事情可以让你消磨时间，免得你的脑袋东想西想。”
“哦，”亚瑟答道，“听起来很可怕。”
“噢，天哪。”赞法德嘟囔着跌坐进了座椅。
他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的确如此。”这个声音低沉而绝望，伴着轻微的金属碰撞叮当声。两人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凄苦可怜的金属人弓着背站在门口。
“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此刻感到非常郁闷。”机器人说，它的声音低沉而绝望。
“什么？”他们说？
角落里，机器人的脑袋猛然举了起来，随即几不可察地摇晃了几下。机器人慢慢起身，那动作仿佛它比实际上的重量还多出大约五磅。接着，机器人开始穿过这个房间，外部观察者会觉得他为此付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机器人在翠莉安面前停下，视线直穿她的左肩而过。
“很可怕，”马文接过话茬，“非常可怕。彻头彻底的可怕。最好干脆别谈这个话题。你们请看这扇门。”他说着踏进门内。他模仿着促销小册子的语气说话，讥讽回路接入了他的语音调节器。“这艘太空船的全部门扉都拥有欢快、和煦的好脾气。能为您打开是它们天大的荣幸，晓得任务圆满完成之后，它们又会心满意足地再次关闭。”
“听我说，赞法德，”翠莉安拍拍他的胳膊，“别担心那些外来人了。照我说，只是随便两个什么家伙而已。我这就让机器人下去找他们，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喂，马文！”
门当着他们的面关上，非常显而易见的是，这扇门发出了确实深具心满意足之特质的感叹声。
“呃，好吧。”
“嗯嗯嗯嗯嗯嗯唔唔嗯嗯嗯嗯嗯啊！”门这样说道。
“不对，赞法德。这实在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马文带着冷冰冰的憎恶看着门，他的逻辑回路带着反感唠叨起来，塞给他对门直接诉诸肉体暴力的念头。更深一层的回路忽然插嘴，说：何必那么麻烦呢？有啥必要啊？不存在任何值得牵涉其中的事情。再深一层的回路正在自得其乐地分析门扇和人形生物脑细胞的原子成分。回路测算了一番附近一立方秒差距[3]内的氢元素发射水平，以此作为谢幕余兴小节目，随即在无聊中再次关闭了自己。机器人转身的时候，绝望催得他的身躯阵阵痉挛。
“这太了不起了。”
“来吧，”他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说，“我得到命令，把你们带去舰桥。这就是我，脑袋比得上一整个星球大，而他们却请我带你们去舰桥。你说这份工作能令人满意吗？我反正不满意。”
“咱们处于不可能性引擎驱动的状态下。”
他转过身，走向他万分憎恨的那扇门。
“啥？”
“呃，不好意思，”福特跟了上去，“这艘飞船归哪个政府所有？”
“是这艘船干的，从头到尾全是它自己干的。”
马文不理睬他。
“啥？”
“瞧着吧，”他嘟囔道，“门又要开了。这东西忽然聚集起一股得意洋洋的气氛，真叫人难以忍受，就凭这点我就看得出。”
“这艘飞船。”
门再次滑开，发出一阵逢迎的轻轻呜咽声，马文跺着脚走了出去。
“这话什么意思？那是谁搭他们上船的？”
“走吧。”他说。
“再说，”翠莉安转回去继续面对控制仪器，“不是我搭他们上船的。”
福特和亚瑟连忙跟了上去，随着愉悦的轻轻咔哒声和呼呼声，门又滑回原位。
“呃，你知道的，也不怎么开心，可是……”
“谢谢你，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的市场部门。”马文说，他凄凉地拖着步子走上了闪闪发亮的弯曲走廊，走廊在他们面前一直伸展出去。“让咱们制造拥有真正人类人格的机器人吧，这是他们的说辞。于是他们就拿我做了试验品。我是一个人格原型。二位看得出来，对吧？”
“让他们死掉你难道很开心？”
福特和亚瑟尴尬不已，嘟囔了两句哪有这回事之类的。
“正是如此，所以要是你费神稍微多思考一小会儿，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我恨那扇门，”马文继续说道，“我没有惹二位不开心吧？”
“再多等一秒钟他们就死了。”
“哪个政府……”福特还是不肯放弃。
“呃，也许等会儿会有别人让他们上船。”
“这艘船不归任何政府所有，”机器人打断了他的问话，“它被偷了。”
“不怎么希望？难道要看人等死？可是什么？”翠莉安把脑袋往旁边一歪。
“被偷？”
“呃，你知道的……不希望。不怎么希望，可是……”
“被偷？”马文模仿道。
“赞法德，”她耐性十足地说，“他们漂浮在太空中，毫无保护措施，你总不至于希望他们丧命吧？”
“被谁？”福特问。
他恼火地敲打着一块控制面板。翠莉安总在他揿下任何重要按钮前轻轻挡开他的手。赞法德的脑子里有着各种优良品质，比方说锐气闯劲，故作勇敢，自高自大，但在机械方面却非常笨拙，随便打个夸张的手势就可能将飞船炸成碎片。翠莉安越来越怀疑，他之所以过着如此狂野而成功的生活，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他做的任何事情有何意义。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
“是啊，很好，翠莉安，你的想法非常贴心，”赞法德抱怨道，“但你真觉得在眼前的局势下这样做很明智吗？我是说，咱们正在逃跑什么的，半个银河系的警察这会儿都在背后追，咱们却停下来让搭车客上船。不错，你的风度在十分里可以拿十分了，但明智程度却是负好几百万，你说呢？”
福特的脸上顿时精彩纷呈，至少五种大异其趣且截然不同的震惊和讶异表情乱糟糟地堆叠在了那里。他正在大步前行的左腿似乎突然找不到地板在哪儿了。他死死盯着机器人，一边拼命松开纠结在一起的肉膜肌。
“只是几个咱们在太空里搭上的家伙罢了，”她说。“经过ZZ9复Z阿尔法区域的时候。”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他的声音缺乏力度。
翠莉安转动座位，面对着他，耸耸肩。
“对不起，我说错什么话了吗？”马文毫不在意地拖着身体前行。“请原谅我还在呼吸，可是我根本就不需要呼吸，所以我干吗浪费精神说这句话呢？噢，天哪，我实在太郁闷了。又是一扇热衷于自我满足的门。人生啊！别跟我谈什么人生。”
赞法德不耐烦地吼叫起来，“翠莉安，他们是谁？”
“谁跟你提起人生那档子事了吗？”亚瑟恼火地嘟囔道。“福特，你还好吧？”
“一比五，正在下降……”她说，“一比四，正在下降……一比三……二……一……概率回到了一比一……我们已恢复正常，重复一遍，我们已恢复正常。”她关掉麦克风——随后又马上打开——浅笑着继续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您仍旧无法应付，那都是您自己的问题了。请放松。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们。”
福特瞪着他。“那机器人是不是说了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他问。
翠莉安坐在那里，趴在一组仪器上读着数字。扩音系统将她的声音传送到全船的各个角落。
[1] 此处的man既有“人类”的意思，也有“男人”的意思，与下文呼应。——译者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在船舱中紧张地踱来踱去，几只手在闪闪发亮的器具上擦来蹭去，不时发出兴奋的咯咯笑声。
[2] ****就是你的了（…can be yours）是常见的促销句式，例如“两万块的音箱，只要五千块就是你的了”（$20000 speaker can be yours for just $5000）；下文中的“让其他***嫉妒你吧”亦然，如“让其他的船夫嫉妒你吧！”（Be the envy of other boaters!）——译者
“黄金之心”号的抗不可能性控制舱很像一艘完全符合传统的飞船，但船舱里是完全干净的，因为这艘船实在太新了，有些控制座椅的塑料包装膜都还没撕掉。控制舱基本上是纯白色，呈长方形，尺寸如一家较小的餐馆。事实上，控制舱并不完全是长方形的：两面较长的墙壁向着船尾方向略有曲度但保持平行，所有凸角和转弯都浇铸成了令人兴奋的矮粗形状。把船舱做成最普通的三维长形房间固然简单得多，也实用得多，但那样的话设计师岂不就太可怜了吗？看看现在，控制舱的模样拥有强烈的目的感，让人看了就兴奋，大幅面的视频屏幕占满了凹进去的墙壁，底下是控制和导航系统的操纵面板。有个机器人意志消沉地坐在角落里，闪闪发亮的雾面钢脑袋松垮垮地垂在闪闪发亮的雾面钢双膝间。这机器人也相当新，尽管构造得如此美丽，打磨得如此锃亮，但不知为何他大致与人类相似的躯体上，有某些部分怎么看都让人觉得配合得不太对劲。事实上，那些部分都配合得完全正常，但机器人的举止中有些什么东西在说它们应该配合得更好一些。
[3] 秒差距（parsec）：天文学距离单位，1秒差距等于3.258光年。——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