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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约三英寸宽四英寸高的屏幕亮了起来,闪现出不同的字母。

“按这儿的这个按钮,看见了吗?屏幕就会亮起来,显示出索引。”

“你想了解沃贡人,那就这样输入这个名字。”他的手指又揿下几个按钮。“然后就有了。”

“我教你怎么用。”福特说。亚瑟像是对待一只死了两星期的百灵鸟似的拿着这本书,福特一把抢过来,将书从封套里抽了出来。

“沃贡施工舰队”这几个词在屏幕上闪着绿光。

“我喜欢这封套,”他说,“‘别慌。’这是今天别人对我说的最有帮助、最睿智的一句话了。”

福特揿下屏幕底端的红色大按钮,字词如波浪般滚过屏幕。与此同时,这本书开始用平和、安静、有韵律的声音朗诵这个条目。书是这样说的:

亚瑟紧张兮兮地翻弄着这本书。

沃贡施工舰队。假如你想让沃贡人搭你一程,请接受如下忠告:忘记这念头吧。他们是全银河系最令人不愉快的种族——倒也不特别邪恶,但脾气极为糟糕,官僚习气浓厚,好管闲事,铁石心肠。即便是为了从特拉尔星球的贪婪虫叨叨兽口中救出自家祖母,要是没有一式三份签署过的命令书,并经历递上去、退回来、受质询、弄丢、寻获、接受公众质询、再次弄丢、最终在软泥炭里埋放三个月和回收用作引火物的整套流程,他们连哪怕一根手指头也不肯动一动。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差不多算是本电子书。能告诉你有关任何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这就是它的工作。”

让沃贡人请你喝一杯的最好方法是把你的手指头插进他的喉咙,惹恼沃贡人的最好方法是拿他的祖母去喂特拉尔星球的贪婪虫叨叨兽。

“这是什么?”亚瑟问。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沃贡人念诗给你听。

福特把那本书递给亚瑟。

亚瑟惊讶地看着这本书。

“来,看这个,”福特说。他找了张床垫坐下,伸手到挎包里翻找起来。亚瑟神经兮兮地戳了戳床垫,也坐了下去。事实上他不需要这么紧张,因为所有生长于斯库恩谢勒斯截塔星的沼泽地的床垫在投入使用前都被彻底杀死并风干过。极少有哪个床垫能返死还生。

“多么奇怪的书啊。那么,我们到底是怎么搭上顺风船的?”

“我听迷糊了。”亚瑟说。

“问得好,这个条目已经过时了。”福特把书塞回封套中。“我正在为新的修订版做田野调查,到时候一定得把沃贡人如今雇佣了丹特拉斯人当厨子的事情写进去,这给了我们这些人相当有用的可乘之机。”

“没错,”福特答道,“沃贡人掌控飞船,丹特拉斯人是厨子;让咱们上船的是丹特拉斯人。”

亚瑟的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可是,谁又是丹特拉斯人呢?”他说。

“你好像说过他们是沃贡人什么的吗?”

“了不起的好人,”福特说。“他们是最好的厨子,最好的酒水调配师,对天底下其他事情连个湿巴掌都懒得甩。他们总是帮助搭车客上船,部分是因为他们喜欢有人做伴,但主要是因为这样能惹恼沃贡人。身为一名贫穷的漫游者,如果想在每天花销不超过三十牵牛星元的前提下饱览宇宙胜景,这种事情你必须记清楚。另外,这正是我的工作。很有意思吧?”

“呃,你得明白,这毕竟是一艘施工船,”福特说。“这里是丹特拉斯人睡觉的舱室。”

亚瑟一脸茫然。

福特皱起眉头,打量着污秽的床垫和没洗的杯子,难以名状的外星人内衣裤散发着臭味,这些东西随意扔在狭小的舱室里。

“太惊人了。”他说着对另外一张床垫皱起了眉头。

“有点儿肮脏了,对吧?”

“很不幸,我被困在地球上,久得超过了我的预计。”福特说,“来的时候只想呆一个星期,结果却被困了十五年。”

“不错,你怎么看?”福特说。

“但你一开始是怎么来的呢?”

福特和亚瑟瞪着周围。

“很简单,有个逗弄狂载了我一程。”

普洛斯泰特尼克·沃贡·杰尔茨也很高兴。他知道当丹特拉斯人欢喜成那副德性的时候,船上某处就一定正在发生什么会让他大发雷霆的事情。

“逗弄狂?”

一个毛茸茸的庞大生物托着餐盘蹦蹦跳跳地走进门。那东西咧着嘴,笑得跟个疯子似的。

“是啊。”

另外一扇门滑开了,沃贡船长这次没有大喊大叫,因为这扇门通往飞船上的厨房,丹特拉斯人在那里为他准备膳食。没有什么比美餐一顿更值得欢迎的了。

“呃,那又是啥……”

“滚开!”他对恰好走进舰桥的年轻沃贡卫兵吼叫道。卫兵立刻消失于他的视野之外,觉得如释重负。卫兵很高兴,还好不是他来呈报飞船刚刚收到的报告。这是一份官方声明,说此刻位于达莫格兰的政府研究基地发布了一种了不起的新式飞船引擎,使得所有的超空间快速通道都变成了不是非建不可的东西。

“逗弄狂?逗弄狂通常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无所事事,四处巡游,寻找尚未进行星际接触的星球,嗡嗡他们。”

普洛斯泰特尼克·沃贡·杰尔茨挪动他令人不快的绿色身躯,绕着控制舰桥兜了一圈。在摧毁了人口稠密的行星之后,他总会隐隐约约有些气恼的感觉。他希望有人能过来告诉他那件事彻头彻尾是个错误,好让他对来者大吼大叫一番,心情就会随之变好。他能有多重就有多重地跌坐进控制座椅,希望座椅骤然断裂,好给他一个打心底里发怒的理由,但座椅只肯发出一阵吱吱嘎嘎声以示抱怨。

“嗡嗡他们?”亚瑟开始觉得,他过得越是不痛快,福特就越是乐在其中。

“我的天哪,”亚瑟说,“我们难道真在什么飞碟的肚子里?”

“是啊,”福特答道,“嗡嗡他们。找个附近罕有人迹的荒僻地点,瞄准一个以后将谁也不会相信他的可怜老实人,直直地降落在他面前,头上顶着傻乎乎的天线爬高摸低,同时发出哔哔哔的怪声音。实在是非常幼稚的行为。”福特往后一躺,双手枕在脑袋底下,悠然自得到了惹人恼火的地步。

连福特也都大吃一惊。

“福特,”亚瑟不依不饶地问,“这个问题听起来或许有些傻气,但我到底为啥在这儿呢?”

“捂住眼睛……”他说着开了灯。

“呃,你知道的啊,”福特说。“我把你从地球上救了出来。”

“回不去了。”福特·大老爷说,他终于找到了开关。

“地球怎么了呢?”

“很好,”亚瑟说,“我啥时候能回家?”

“啊,地球被摧毁了。”

“没错,而且还是绿颜色的。”

“被摧毁了?”亚瑟呆呆地说。

“虫子眼睛的怪物也对?”

“是的,被蒸发在了太空中。”

“呃,”福特答道,“‘大拇指’是台亚以太电子发讯装置,所谓‘环形路口’在六光年外的巴纳德星[5]。除此之外,你说的差不多都对。”

“喂,”亚瑟说,“我对此可有些生气喔。”

“不好意思,”亚瑟说。“你莫非是想告诉我,咱们翘起大拇指,就有长着虫子眼睛的绿色怪物把脑袋从车里探出来说,‘嘿,兄弟们,快上来,我可以把你们带到贝辛斯托克[3]的环形路口[4]。’”

福特自顾自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脑子里玩味着这个念头。

“咱们搭了一程。”福特说。

“嗯,我能理解。”末了,他终于说。

“我们是怎么来的?”他微微颤抖着问福特。

“能理解!”亚瑟叫道,“能理解!”

福特擦燃了又一根火柴,帮助他寻找电灯开关。形状古怪的巨大阴影再次开始隐然跃动。亚瑟挣扎着站起身,胆战心惊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恐怖的异类形体仿佛齐聚身旁,空气里有一股浓厚的霉味,未经自我介绍就径直钻进他的肺部,低沉的恼人嗡嗡声在阻止他的大脑集中精神。

福特一跃而起。

“呃,”亚瑟说,“那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安全’这个词语显然还有这么奇怪的用法。”

“接着看那本书!”他心急火燎地嘘声说。

“这是一小间厨房舱室,”福特说,“位于沃贡建筑船队中的一艘船上。”

“什么?”

“喔,好极了。”亚瑟说。

“别慌。”

福特站了起来。“我们很安全。”他说。

“我没慌!”

“要是我问一声咱们究竟在什么鬼地方,”亚瑟虚弱地问,“我会不会因此后悔?”

“喂,你很慌。”

福特在黑暗中木呆呆地看着他。

“好吧,我是很慌,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活像一所军校,”亚瑟答道,“身体里不停有部分在做结业检阅[2]。”

“跟我一起走,享受些美好时光。银河系是个好玩儿的地方。你需要在耳朵里放条鱼。”

“是的,”他附和道,“没有光。”他喂亚瑟吃了些花生。“感觉怎么样?”他问亚瑟。

“请再说一遍!”亚瑟要求道,他觉得自己的语气很有礼貌。

有几件事情福特·大老爷一直搞不太明白,其中之一是人类为啥那么喜欢不停表述和重复最最显而易见的事实,比方说“天气可真好啊”,或者“你个子可真高啊”,或者“噢,天哪,你看起来像是掉进了三十英尺深的井里,你还好吧”。刚开始的时候,福特琢磨出了一套理论用以解释这种奇怪行为。他认为,要是人类停止锻炼嘴唇的话,他们的嘴巴或许会自动封起来。经过几个月的思考和观察,他放弃了这套理论,转而接受一套新的解释。他认为:要是人类停止锻炼嘴唇的话,他们的大脑就会开始工作。过了一阵子,他也放弃了这套理论,因为这种解释过于愤世嫉俗,阻碍了他的思路。另外一方面,他觉得他还是挺喜欢人类的,但他始终为人类感到近乎于绝望的担忧,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他们毫不知晓。

福特举起一个小玻璃罐,很清楚能看见里头有条黄色小鱼在蜿蜒扭动。亚瑟惊讶地看着福特。他真希望有些更简单的熟悉东西能供他领会。若是除了丹特拉斯人的内衣裤、斯库恩谢勒斯星的床垫、来自参宿四的人举着黄色小鱼说要放进他的耳朵里,他还能看见哪怕一小袋脆玉米片的话,也能有几分安全感。但他没有看见脆玉米片,也没有任何安全感。

“没有光,”亚瑟·邓特说,“黑暗,没有光。”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狂暴的噪音,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身上。他吓得大惊失色,这声音听起来很像一个人在拼命漱口,同时还要跟狼群殊死搏斗。

“是的,”福特·大老爷说,“是很暗。”

“嘘!”福特说。“快听,这多半很重要。”

“哇——啊——”亚瑟·邓特说着睁开了眼睛。“很暗。”他说。

“重……重要?”

“来,吃点儿花生,”福特催促道,又晃了晃那个口袋,“你要是从来没被物质传送光束传送过的话,这次很可能会失去一些盐分和蛋白质。先前喝下的啤酒也能稍稍保护一下你的生理系统。”

“这是沃贡船长在扩音系统上发表声明。”

亚瑟·邓特动了动,又呻吟起来,嘟囔着不连贯的词句。

“你是说,沃贡人是这么说话的?”

福特·大老爷说,“我带了些花生。”

“听!”

他听见了一下轻微的呻吟声。借着火柴的光,他看到地板上有个笨拙的影子在微微移动。他飞快地熄灭火柴,伸手在口袋里找到他在找的东西,拿了出来。他撕开那东西,摇了摇。他蹲下身去。那影子再次动了动。

“但我不懂沃贡语啊!”

正是因为这小小的一丁点儿信息,福特·大老爷才没有变成一团氧气、臭氧和一氧化碳。

“不需要懂。把这条鱼放进你的耳朵里。”

这倒是很合丹特拉斯人的心意,他们喜欢沃贡人的钱,那是宇宙间的头等硬通货之一,但厌恶沃贡人本身。在丹特拉斯人而言,他们唯一乐于见到的沃贡人就是被惹恼了的沃贡人。

福特的动作快如闪电,一伸手拍在了亚瑟的耳朵上,小鱼扭动着深深钻进亚瑟的耳道,突如其来的怪异触感让他觉得非常恶心。他惊恐地猛抠了一两秒钟耳朵,但随即慢慢地在讶异中瞪大了双眼。他在听觉上所体验到的,若是拿视觉作比较的话,就好比一幅图画中有两张黑黢黢的剪影面容,忽然间却变成了描绘白色烛台的作品。又或者是你正望着一张纸上的许多个彩色小点,这些小点突然自行构成了数字“6”,意味着配眼镜的师傅要收你好大一笔钱,帮你换副新眼镜了。

他环顾这间舱室,但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小小火苗闪烁之间,形状古怪的巨大阴影隐然跃动,但周围安静极了。他暗暗地对丹特拉斯人道了声谢。丹特拉斯人是一个难以驾驭的美食家群落,疯狂不羁但广受喜爱,沃贡人最近雇佣他们在远航舰队上负责供应膳食,前提是严格的不成文规定:丹特拉斯人必须与沃贡人保持距离。

毋庸置疑,他在听的仍旧是嚎叫加漱口声,但不知怎的,这些声音此刻却披上了清晰易懂的英语的外衣。

普洛斯泰特尼克·沃贡·杰尔茨的旗舰内部深处,一间狭小黑暗的舱室里,有人战战兢兢地点燃了一根小火柴。这个人不是沃贡人,但他对沃贡人知根知底,故而有理由感到精神紧张。他的名字叫福特·大老爷[1]

以下是他所听见的……

普洛斯泰特尼克·沃贡·杰尔茨是个彻头彻底的恶棍,因此是个相当典型的沃贡人。另外,他很讨厌搭车客。

[1] 福特·大老爷的本名只能用一种晦涩的参宿四方言才读得出来,但这种方言事实上已经灭绝了,这是因为03758年的银河系呼隆坍塌大灾变扫灭了参宿七上所有古老的参宿星人社群。福特的父亲是整个星球上唯一逃过银河系呼隆坍塌大灾变的人,这其中难以置信的巧合是他始终无法完全解释清楚的。坍塌的前后经过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呼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清楚呼隆为何非得选择在参宿七上坍塌。福特的父亲雅量高致,挥手拨开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周围的怀疑眼光,来到参宿五定居,养育并教导福特长大;为了纪念他业已灭亡的种族,他用古老的参宿星方言给福特取了教名。由于福特一直未能学会念出自己的本名,他的父亲最终死于羞愧,这在银河系的某些地区仍旧是一种致命疾病。学校里的其他孩子给他起外号叫“ix”,翻译成参宿五的语言意思是“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呼隆是什么,也不能说清呼隆为何选择在参宿七上坍塌的男孩”。——译者

沃格星就这么消磨掉了不愉快的千万年时光,直到沃贡人忽然发现了星际旅行的原理为止。没过几个短短的沃格年,最后一个沃贡人也移民去了大不颠列星团,那里是银河系的政治枢纽,这时候已经搭建起了银河行政机构的强大骨架。沃贡人试图获得知识,试图赶时髦,学会社交礼仪,但在绝大多数方面,现代沃贡人与它们的原始祖先仍旧没有多少区别。他们每年从母星进口两万七千只散发着宝石光泽的疾跑蟹,然后在一个愉快的饮宴之夜用铁棒槌把螃蟹都砸成碎片。

[2] 双关,pass out既有“结业”的意思,也有“昏死过去”的意思。——译者

与此同时,沃格星的自然力量也在加班加点工作,弥补它们早期犯下的失误。它们奉上了散发着宝石光彩的疾跑蟹,沃贡人用铁棒槌砸烂蟹壳吃蟹肉;它们奉上了身姿挺拔的树木,修长得惊人,色泽美丽得惊人,沃贡人将其伐倒拿来烹饪蟹肉;它们奉上了类似于瞪羚的优雅动物,毛皮如丝绸,眼睛如露珠,沃贡人抓住后一屁股坐上去。这动物的背脊一坐就断,没法充当交通工具,但沃贡人反正就是要坐。

[3] 贝辛斯托克(Basingstoke):英格兰中南部的自治市镇,位于伦敦西南偏西的北部高地。——译者

他们存活至今的这一事实必须归功于这些生物痴狂而愚妄的固执。进化?他们对自己说,谁需要那玩意儿?大自然拒绝为他们做的事情,他们就当没有这回事,直到他们能够用外科手术去除累积下来的解剖学意义上的种种不便为止。

[4] 环形路口(roundabout):指环形的交叉交通枢纽。——译者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他曾经去游过泳。他的时间表排得太满,不允许他去做这等事情。他之所以是这么个角色,是因为几十亿年前,沃贡人刚刚爬出沃格星粘稠的原始海洋,躺在这颗星球未经开发的海岸边,又是喘息又是呕吐的时候……这天早晨,沃格星系明亮而年轻的主星将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进化的力量仿佛立刻厌恶地转开了脸,把他们当作丑陋而不幸的错误一笔勾销,就在当时当地抛弃了他们。他们永远不会进化了:他们不该存活下去。

[5] 巴纳德星(Barnard's Star):一颗质量非常低的红矮星,是除半人马座比邻星以外,离地球最近的恒星。——译者

普洛斯泰特尼克·沃贡·杰尔茨实在不是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即便对于其他沃贡人来说也是这样。他高高隆起的半球形鼻子高得超出了小猪般狭窄的前额,质地如橡皮的墨绿色皮肤厚得足以让他参与名为沃贡行政机构内部政治的游戏,这游戏他很在行,皮肤的防水能力也非常好,足以让他在深达一千英尺的海底活得逍遥自在,毫无不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