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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嘉蒂雅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顶多一眨眼的工夫吧,但对我而言,时间似乎静止了。我经历了一件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很久以后,当我不再懵懂,再回顾这件事,我了解到当时的我几乎就是经历了一次性高潮。

“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那次的接触是如此短暂,照理说,它所带给我的生理感受,应该和我碰触自己的丈夫或其他男性——甚至其他女性——并没有任何差别。但实际上,那不只是生理上的感受而已。你站在那里,你欣然接受,而你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我都视之为——为爱意。当我们的肌肤——我的手,你的脸颊——碰触之际,我仿佛摸到一股温柔的火焰,它瞬间蹿上我的手掌和手臂,令我全身开始燃烧。

“但我不动声色……”

“所以说,由于你拯救了我,而你又并非真正的人类,我才会有那样的举动。更重要的是,你望着我的眼神,既不像我丈夫那般带有敌意和反感,也不像某些人在三维显像中刻意表现出的矫揉冷漠。你就在我面前,伸手就能碰到,而你眼中充满了温暖和关怀。当我的手掌碰到你的脸颊,你也颤抖了一下,那是我亲眼见到的。

(贝莱摇了摇头,却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直到那次我摸到你,一切才改观了。至于我为何那么做,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你替我洗刷了谋杀犯的罪名,我打心底对你产生好感。此外,你也不完全算是禁忌。你并非索拉利人,你甚至——请原谅我这么说——不完全算是人类,只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罢了。你具有人类的外表,可是寿命很短,而且易受感染,顶多只能算半个人类。

“嗯,所以,当时我不动声色,只是说,‘谢谢你,以利亚。’我之所以这样说,除了感谢你查明了我丈夫的死因,更重要的是,我要感谢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而且在不知不觉间,让我了解到了生命的价值。你等于替我开了一扇门,帮我找到了一条路,为我指出了一个新的方向。那次的接触,本身算不上什么,但它却是一切的起点。”

“我也从未想到其他情况下的碰触会带来快感,一次也没有。我为什么会想到呢?我又如何会想到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那么一阵子,她还闭上了嘴巴,陷入回忆中。

“从某本书中,我学到了自慰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有好几次,我根据书上的描述,姑且试试看,但没有一次成功。肌肤不相触的禁忌令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碰不得,否则只会起反感。我可以用手搓揉腰部,可以交叠双腿,感觉大腿之间的压力,但这些都是不经意的碰触。而把碰触当作追求快感的手段,则又另当别论。我身上每根神经都知道不该这么做,而正因为我这么想,所以快感无从产生。

然后,她忽然举起食指。“不,什么也别说,我还没讲完。

“我也无法用自体性行为来做实验——至少没成功过。我想,自慰才是比较通俗的说法,至少我听过奥罗拉人使用这个说法。至于在索拉利,当然谁也不会谈论性的议题,而任何和性爱相关的词汇也从来不会在文明社会中出现——只不过在索拉利,也就只有那么一种社会而已。

“在此之前,我也有过一些非常模糊的幻想。我想象自己和另一个男人,做着我们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可是多少有点不同,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不同——而且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但无论我怎么想,也想象不出具体的感觉来。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在试图想象那些想不出来的事物,我也很可能会像许多索拉利女性——我想男性也一样——即使活了三四个世纪,死前仍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虽然曾经生儿育女,仍旧什么也不懂。

“如今回顾,我发觉当年的性经验不是公式化就是机械化。我从来没有高潮,一次都没有。性高潮这回事,我还是从书里读到的,可是我看得一头雾水——因为那些都是进口书,索拉利书籍从不谈论性爱——所以我简直无法相信,还以为只是一种异色的比喻。

“而我只是轻触你的脸颊,以利亚,居然就开窍了。这是不是很神奇?你让我学会了该想象些什么,并非机械式的动作,也并非呆板的、勉强的身体接触,而是一种我从未梦想能够达到的境界。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火花、温柔感和亲切感,以及种种我甚至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或许是接纳,是解除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我想那就是爱,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就能包含这一切的一切。

“我们夫妻间的接触只是生活中偶一为之的仪式,我的丈夫可以说是在履行义务,因此,身为一位优秀的索拉利公民,他完全根据日历和时钟来做这件事,无论时间的长短或进行的方式,都做得非常有教养。只不过,换个角度来说,他这么做和教养刚好背道而驰,因为这样的定期接触虽然正是为了性交,他却从未提出生育申请,而且我相信,他对教养小孩毫无兴趣。而我对他又太过敬畏,不敢自己主动提出申请,虽说我的确有这个权利。

“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你,以利亚,因为在我想来,你有能力爱上我。我并不是说你爱我,而是我认为你能这么做。我从未体会过爱情,虽然这个字眼在古典文学中经常出现,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如同我常常读到的‘荣誉’一样,虽然书中人物不惜为它牺牲性命,我却完全无法理解。我学到了‘爱情’这个字眼,但从来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至今仍是如此。或许我碰触你的举动,就是心中有爱的表现。

“但我从来不曾想到,不同的男性会带来多么不同的触感。我的丈夫,我熟悉他的肌肤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我也熟悉他的手掌——当他愿意触摸我的时候——会带给我什么感觉,以及……关于他的一切。我没理由想象换成别的男人会有什么不同。没错,夫妻间的接触未曾给我任何快感,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吗?当我用手指碰触这张桌子,除了体会到它的滑润,还会带给我什么特别的快感吗?

“从此以后,我就能幻想那些事了。不久,我来到了奥罗拉,还一直想着你,一直怀念你,一直在心里不断和你说话,而且还幻想着,自己在奥罗拉能够遇到一百万个以利亚。”

她抬起头来,放胆迎向他的目光。“它对我的意义超过了一切,甚至改变了我的一生。记得吗,以利亚,我在童年结束之后,除了我的丈夫,再也没有真正碰触过任何人——而我碰触他的机会也少之又少。当然,我在三维显像中见过不少男子,对于男性躯体的外观十分熟悉。就那方面而言,没有什么是我不懂的。

她停了下来,陷入沉思片刻,突然又继续说:“结果事与愿违。没想到奥罗拉和索拉利殊途同归,情况一样糟。在索拉利,性爱是不对的事,大家痛恨它,避之唯恐不及。由于对性的憎恨,使我们的男女无法相爱。

“是的,以利亚。你离开索拉利之前,又和我见了一面——我希望你还记得,以利亚——那次见面教了我一件事。我碰触到你!当时我戴着一副类似这样的手套,我把它摘掉,然后碰了碰你的脸颊。时间并不长,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不,别告诉我,那并不重要——可是对我而言,意义极为重大。”

“而在奥罗拉,性则是无聊的事。大家轻易接受它——把它当作呼吸一样稀松平常。如果某人性欲高涨,他会随便找个看来合适的人,只要双方并非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便有可能以任何方式发生性行为。就像呼吸一样——但是呼吸能带来至高无上的欢愉吗?如果你窒息了,那么在获救之后,你猛吸的第一口空气或许甜美无比。可是,如果你从来不曾窒息呢?

“来自我?”贝莱吃了一惊。

“还有,如果人人变得无时无刻不需要性,那会如何呢?如果让性教育和阅读、写程序等课程平起平坐,那又会如何?如果大人认为孩子们从小就该亲身实验,还认为青少年可以从旁协助,那将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她终于开口:“在索拉利的时候,你有机会一窥我当时的生活。那种日子谈不上快乐,但我原本一无所觉。直到有一天,我真正体会到一丝快乐,才突然明白——无论就深度或广度而言——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多么不快乐。而这个启发来自于你,以利亚。”

“在奥罗拉,性就像清水一样唾手可得,所以和爱毫无关系;正如同在索拉利,性是一种禁忌和羞耻,同样和爱扯不上任何关系。这两个世界儿童都很少,而且若想生育下一代,必须正式提出申请。如果申请获准,就必须从事一段专为生育量身打造的性行为,那想必既无聊又难受。而若干时日之后,如果女方还没有怀孕,双方却已经大起反感,则会求助于人工受孕。

嘉蒂雅的目光再度垂到膝盖上,而她的表情似乎变得更深沉,甚至有点严厉,仿佛她正在翻搅一段很想遗忘的往事。

“总有一天,人工生殖会在奥罗拉流行起来,就像现在的索拉利一样,于是受精和胚胎发育的过程都会在基因室里完成,而性行为将会成为单纯的社交活动和游戏,如同太空马球一样和爱情毫无关系。

那些残渣是否害得嘉蒂雅心烦意乱——会不会令她回答问题时比较容易冲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最好能够维持现状——但贝莱并未抱多大希望,因为他看不出嘉蒂雅的情绪受到任何干扰,她可能根本没注意到这件小事。

“我无法接受奥罗拉人这方面的态度,以利亚,这抵触了我从小到大的教养。我曾带着惶恐的心情,追求性的满足,结果没有人拒绝——但也没有人重视。每当我主动献身,无论事前事后,对方的眼神都相当空洞。他们一定想,只是又做了一次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愿意做,但也只是愿意而已。

这时,他们早已用完茶点,有些残渣掉落在茶几上。贝莱不禁纳闷,若是在平时,她会不会举起手来轻轻做个手势,而那个机器人波哥拉夫会不会悄悄走进来,把桌面收拾干净。

“而且,碰触他们的身体对我毫无意义,那和碰触我的丈夫没什么两样。我学着慢慢适应,学着跟随他们的动作,学着接受他们的指引——结果仍旧感到毫无意义。久而久之,我连自己解决的冲动都没有了。你让我体会到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终于有一天,我放弃了。

贝莱有点脸红,原本想说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无奈事实正是如此,否认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愤愤地轻声道:“好吧,请开始。”

“在此期间,法斯陀夫博士一直是我的朋友。在所有的奥罗拉人当中,只有他对索拉利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你也知道,完整的经过并未公之于世,更没有出现在那个可怕的超波剧里面——我只听说过那出戏,始终拒绝观看。

“那就让我一口气把答案通通告诉你,以利亚,别再那么凶巴巴地发问,好像我硬是不肯松口,而你非用这种方式震慑我不可。”她虽然这么说,但看不出真的生气,仿佛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此外,奥罗拉人非但不了解索拉利人,而且还蔑视我们,好在有法斯陀夫博士保护,我才未曾受到伤害。后来,我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也多亏他伸出援手。

“我只是要知道实情。”贝莱说。

“不,我们并不是情人。我可以对他献身,但是当我想到可以这样做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以利亚,你带给我的那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甚至怀疑,那可能只是记忆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所以我放弃了。我并没有向他献身,他也没有向我求欢。我不知道他为何不那么做,也许因为他看出来,我之所以绝望,正是由于无法从性爱中找到任何慰藉,而他不想让我再经历一次失败,以免加深我的绝望。他在这方面对我设想如此周到,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多么好心的人——所以说,我们并非情人,他只是在我最需要友谊的时候,适时出现的一个朋友。

“不是——这令你惊讶吗?”

“好了,以利亚,针对你的问题,我已经把答案通通告诉你了。你想知道我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关系,并强调你需要了解实情。听我说完后,你满意了吗?”

“曾经是吗?”

贝莱力图掩饰内心的伤痛。“没想到你的日子这么难过,嘉蒂雅,我感到很遗憾。我需要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你告诉我的实情,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多。”

“不是。”

嘉蒂雅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那么,你们是情人吗?”

贝莱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嘉蒂雅,我真的很高兴,自己在你心中竟然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当年在索拉利,我从未想到自己带给你那么大的影响,而即使想到了,我也不会试着……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她非常冷静地答道。

“我明白,以利亚。”她轻柔地说,“即使你试了也是徒然,我根本做不到。”

“你是否正在等他离婚,以便成为他的下一任妻子?”

“这点我也明白——今天,我也不会把你这番话视为暗示。短暂的一下接触,令你一窥性的堂奥,这就足够了。这种感觉极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我们应当珍惜,不该强求重温,否则只会毁掉独一无二的珍贵记忆。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并不——不向你求欢。千万别把这件事视为你的另一次失败,何况——”

“如我所说——非常要好。”

“请说。”

“多么要好,嘉蒂雅?”

“正如我刚刚说的,你提供给我的资料,或许超过了你的想象。其实你等于已经告诉我,你的故事并未以绝望收场。”

她扬着头直视他的双眼,然后说:“没什么尴尬不尴尬的,法斯陀夫博士是我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这话什么意思?”

贝莱心想,至少这点听来丝毫不假。他又问:“那么法斯陀夫博士和你的关系呢?拜托,请说实话。别为了避免尴尬而闪避问题,如今的情势不容你这么做。”

“刚才,当你在叙述我们的接触带给你的感觉时,曾经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很久以后,当我不再懵懂,再回顾这件事,我了解到当时的我几乎就是经历了一次性高潮。’可是接下来,你就开始阐述你和奥罗拉人的性行为皆以失败告终,我猜想,你并未从中体验过性高潮。可是后来你一定有过,嘉蒂雅,否则你不会体认到当初在索拉利有过极其类似的经验。除非你有过成功的性爱,否则根本无从回顾和比较。换句话说,后来你的确找到一个情人,有了一段真正的爱情。如果要我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始终不是你的情人,那么可想而知,一定另有其人。”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以利亚。就我所知,他和几位前妻都好聚好散,没有一次离婚闹得不愉快。总归一句话,法斯陀夫博士不是那种人。无论碰到任何不如意,他都会默默承受,最激烈的反应顶多是斯斯文文地叹口气。他是那种临终还会开玩笑的人。”

“如果真有又如何?那又关你什么事,以利亚?”

“他们家人之间可有什么紧张关系,你知道吗?”

“我还不确定是否关我的事,嘉蒂雅。告诉我那人是谁,如果确实不关我的事,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我不知道,他从未谈到过她们。其中一个是机器人学家,我想至少在工作上,他和这个女儿保持着联络。另一个应该正在某个城市竞选议员,或是已经选上了,我并不太清楚。”

嘉蒂雅陷入沉默。

“他和这两个女儿亲近吗?”

贝莱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嘉蒂雅,那就必须由我告诉你。我已经有话在先,如今我身不由己,无法对你留情。”

“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女儿,当然,她们的母亲都不是范雅。根据奥罗拉的传统,两个女儿都是在母亲子宫内孕育的。她们现在都成年了,拥有各自的宅邸。”

嘉蒂雅仍旧一言不发,她紧抿着嘴,嘴角都开始泛白了。

“嗯,那就算了,跟我说说法斯陀夫博士的子女吧。”

“这个人一定存在,嘉蒂雅,而你对詹德之死的伤痛又太不寻常了——你把丹尼尔赶走,是因为你看到他的脸就会想起詹德,这令你无法承受。所以我几乎肯定,那个詹德・潘尼尔……”他顿了顿,然后厉声道,“那个机器人,詹德・潘尼尔,就是你的情人。如果我说错了,请立刻指正。”

“为了一些社会福利。不过内情相当复杂,我不是奥罗拉人,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

嘉蒂雅悄声答道:“詹德・潘尼尔,那个机器人,并不是我的情人。”然后,她猛然提高音量,义正辞严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那为何不懒得结婚呢?”

25

“理论上的确如此,可是我听说,如今几乎没什么人遵守了。法斯陀夫博士已经有两个孩子,不能再生了,但他还是继续结婚,并提出三度生育的申请。当然,申请没通过,他也早就预料到。甚至有些人根本就懒得申请了。”

贝莱嚅动着嘴唇,虽然并未发出声音,但显然是在说他的口头禅。

贝莱点了点头。“这方面,我从书中也读到过一些。根据我的了解,当他们打算生儿育女的时候,就需要结婚了。”

“没错,”嘉蒂雅说,“耶和华啊!你万分惊讶,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你不认同吗?”

“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现在这段婚姻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然后,双方便能自由地追寻下一段感情,不过,经常会有一方甚至双方都迫不及待,在离婚之前就另结新欢——我并不是说我了解这种随便的态度,以利亚,但奥罗拉人的男女关系就是这么建立的。就我所知,法斯陀夫博士在这方面律己甚严,他总是忠于每一段婚姻,从不发生婚外情。但是在奥罗拉,人们却认为这是古板而且相当愚蠢的作风。”

贝莱硬邦邦地说:“我没资格说什么认不认同。”

嘉蒂雅说:“范雅是他的妻子。他结过好几次婚,当然是一段接着一段,虽说在奥罗拉上,一方或双方处于重婚状态并非什么奇闻。”说这句话时,她带着些许嫌恶的表情,而这也起着些许自我辩解的作用。“索拉利上从没听说有这种事。”她补充道。

“这就表示你不认同。”

他说:“我还没问,告诉我吧。”

“这就表示我只是在追查实情。在奥罗拉,情人和丈夫有什么区别?”

而在奥罗拉,当然不存在地球上的那种顾虑,但贝莱仍不知不觉自我设限,真是愚蠢!

“如果两个人一起住在某座宅邸一段时间,就能互称‘丈夫’和‘妻子’,而不必再用‘情人’的称呼。”

贝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当然,这些问题都是他该问的。然而,在拥挤不堪的地球上,正因为隐私几乎荡然无存,大家反而分外珍视。在地球上,想不知道别人家的点点滴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大家一律装傻,绝不互问这方面的问题。这可以说是一种集体自我欺骗。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你有没有问过他,范雅是他的妻子呢,或者只是他的伴侣?还有,他有没有子女呢?”

“据我所知,这点因地而异,因为各地民情不尽相同。比如说在厄俄斯城,一段时间是指三个月。”

“有的。”

“在这段时间内,双方是否还不得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

“法斯陀夫博士有没有提到过范雅?”

嘉蒂雅惊讶地扬起眉毛。“为什么?”

贝莱答道:“别闪避问题。我不想怀疑什么,我想知道答案。”

“我只是问问。”

嘉蒂雅淡淡一笑。“你在怀疑什么,以利亚?”

“在奥罗拉,难以想象有谁会遵守这条游戏规则,不论丈夫或情人都一样。只要你高兴,爱跟谁做都行。”

“嘉蒂雅,”贝莱说,“我需要明确知道你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关系,这点非常重要。你和他住得很近,而且,你们两人简直就是共享一组家用机器人。他显然很关心你——在此之前,他除了声称自己是无辜的,没有花更大的力气为自己辩解,可是一旦我开始逼问你,他立刻倾全力替你辩护。”

“那么,跟詹德在一起的时候,你‘高兴’过吗?”

她有样学样,同样吃了一个三明治,呷了一口茶。如果他故作镇定,她显然乐意奉陪。

“事实上并没有,但那是我的选择。”

“既然没有法斯陀夫博士在这儿碍事了,”贝莱冷冷地说,“我们不妨现在就来找找看。”他用一根小叉子,将一个三明治从碟子拨到自己盘内(他不想用手抓,以免嘉蒂雅再也不敢碰那个碟子),随即丢进嘴里,然后呷了一口茶。

“有人曾向你求欢吗?”

她扬起头来,傲慢地直视他的双眼。“有什么事会对我造成伤害呢?”

“偶尔。”

“这回并非哪位配偶遇害,而你也并非杀人嫌犯。只不过是有个机器人被毁了,而且据我所知,你自己毫无嫌疑。另一方面,法斯陀夫博士才是我的烫手山芋。对我而言,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原因不必我细表——就是设法证明他是无辜的。如果办案过程会对你造成伤害,我也爱莫能助。我可不打算想方设法避免让你受苦,这个立场我必须先郑重声明。”

“而你拒绝了?”

她低声问道:“现在你就不同情我了?”

“我永远有拒绝的权利,这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因为除了有形的恐惧之外,还有无形的。我不会对你施展任何暴力,或用任何有形的方式虐待你。可是,难道你不怕我严词逼问,不怕你的隐私不保吗?别忘了,这里也并非索拉利。当初在索拉利,我的确同情你,一心一意想要证明你的清白。”

“但你有没有拒绝过呢?”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举个手,做个动作,或是惊呼一声,马上会有好几个机器人赶过来。这里又不是地球,在太空族世界,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怕另一个人。可是,你为何这么问呢?”

“有的。”

贝莱说:“你不怕跟我独处吗?”

“那些遭你拒绝的人,知道你拒绝他们的原因吗?”

嘉蒂雅说:“现在我们真正独处了,以利亚,连机器人也走光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贝莱被逗乐了。没错,嘉蒂雅的确轻声细语,可是她的语气简洁有力,仿佛把自己当成正在对新兵训话的士官长。然而,他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别人的缺点总是比自己的短处来得明显,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他们是否知道你有个机器人丈夫?”

波哥拉夫说:“是的,夫人。”他退了一步,瞥了茶几一眼,仿佛在检查是否有任何遗漏,然后才转身走了出去。

“他就是我的丈夫,请别叫他机器人丈夫,根本没有这种说法。”

她转向波哥拉夫,故意压低声音说:“波哥拉夫,没有我的召唤,你们通通别再进来。除非有明显且紧急的状况,否则一律不准打扰我们。”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嘉蒂雅好像有点被逗乐了。“你们地球人真奇怪,我知道你们地球上有机器人,可是你们似乎不懂得怎么指挥。你把命令大声吼出来,仿佛他们都是聋子。”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

“遵命。”听到自己的名字,吉斯卡突然活了起来,并且立刻有所回应。

“你告诉过他们吗?”

话说回来,他并不想仅仅眼不见为净,他想要他们真正消失。于是他说:“嘉蒂雅,我希望能和你独处一下,连机器人也别在场——吉斯卡,去丹尼尔那边,你可以在那里继续警戒。”

“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他们?”

“这就是波哥拉夫吗?”贝莱饶富兴味地端详那个机器人,这才想到之前只瞥了他一眼而已。正所谓习惯成自然,熟悉感很容易造成忽视。只要再过一天,这些机器人便会完全从他眼底消失,他会对这些忙碌的机器人视而不见,仿佛所有的杂活都是自动完成的。

“别拿问题来挡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

“其实这是我们索拉利的系统,在奥罗拉并不流行,我是因为从小用惯了——况且,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喝茶,波哥拉夫早就准备好了。”

“没有。”

“我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时,并未注意到他使用这种系统。”

“你怎么回避得了呢?难道你不觉得,解释一下才顺理成章吗?”

“这没什么难的。屋里始终存在着微弱的电磁波,我一举手,它就会受到扰动。我的手掌和手指只要位置稍有不同,便会产生不同的扰动,而机器人能把这些扰动解读成指令。但我只用这种方法下达简单的命令:过来!奉茶!等等。”

“没人要求我解释。拒绝就是拒绝,对方一定会接受。我真搞不懂你。”

“每当想要做一件事,你就会举起手来,而机器人总是知道你的心意。比方说,这个机器人怎么知道你要请我喝茶?”

为了整理思绪,贝莱暂停了一下。嘉蒂雅并非故意和他唱反调,而是两人好像一对平行线,始终没有交集。

“做到什么,以利亚?”

他再度开口:“换成在索拉利,找个机器人当丈夫是否顺理成章呢?”

贝莱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嘉蒂雅?”

“若是在索拉利,那会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绝对不会生出这种念头。其实在索拉利,任何事都是不可思议的——地球上也一样,以利亚,你的妻子可曾想过找个机器人当她的丈夫?”

她让手臂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就有一个机器人端着盘子走进来。他显然比吉斯卡更为原始,却能有条不紊地将茶杯、三明治和小点心一一放好,而他倒茶的动作更是堪称优雅。

“那是两码子事,嘉蒂雅。”

她随即举起手来,贝莱注意到她的袖子不但紧贴手腕,而且和超薄的肉色手套紧密连接。在贝莱面前,她仍尽可能避免暴露肌肤,仍尽可能减少感染的机会。

“也许吧,但你的表情已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我或许不是奥罗拉人,但我们目前置身于奥罗拉。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已经接受了它的道德观。”

“并非地球上那种茶。这是一种植物萃取物,口味很好,但一点害处也没有,我们就管它叫茶。”

“你的意思是,在奥罗拉上,人类和机器人的性关系是相当普通的事?”

他说:“我不知道太空族也喝茶。”

“这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大家一定会接受这件事,因为性是百无禁忌的——只要出于自愿,只要彼此满意,只要不造成肉体上的伤害即可。想想看,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找乐子,和其他不相干的人有一丝一毫关系吗?难道有人会担心我读什么书、吃什么食物、何时就寝何时起床、是否喜欢猫而讨厌玫瑰?在奥罗拉,性这档事也是同样的情形。”

嘉蒂雅说:“我想请你喝杯茶。”这并非问句,贝莱直接点了点头。

“是啊,在奥罗拉。”贝莱特别强调,“但你并非生于奥罗拉,也不是受奥罗拉教育长大的。不久前你还告诉我,这种对性漠不在乎的态度令你无法适应,虽然你现在又赞美起它了。而更早一点的时候,你还表示过对于重婚和滥交的厌恶。若说你对吃你闭门羹的人从来不作任何解释,那或许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某个阴暗的角落,你耻于承认詹德是你的丈夫。你也许知道——或是怀疑,甚至只是假设——自己的行为反常,即使在奥罗拉也不例外——而你引以为耻。”

“我不介意。”

“不,以利亚,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羞耻。如果说,即使在奥罗拉把机器人当成丈夫也算反常,那是因为像詹德这样的机器人非比寻常。我们索拉利上那些机器人,或是地球上那些——乃至于奥罗拉上除了詹德和丹尼尔之外的机器人——由于先天的限制,这些机器人顶多只能满足人类最原始的性欲。他们或许能当作机械式震动器之类的自慰工具,但仅止于此。然而,一旦新型的人形机器人开始普及,人机性爱也会随之普遍起来。”

“他们称我索拉利的嘉蒂雅,但那只是为了强调我并非本地人,因此我也不喜欢。我就是嘉蒂雅,就这么简单。这并非奥罗拉人的名字,我想这颗行星上不会还有另一个嘉蒂雅,所以这就足够了。而如果你不介意,我就继续叫你以利亚。”

贝莱又问:“嘉蒂雅,当初你是怎么得到詹德的?法斯陀夫博士明明只有两个而已,难道他那么大方,把其中的一半就这么给了你?”

“那么,奥罗拉人怎么称呼你?”

“是的。”

她倒抽一口气,猛然打岔道:“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没有用过那个名字,拜托你别再提醒我。”

“为什么?”

“这或许并不妥当。我可以叫你德拉玛太太,但你可能已经……”

“因为他好心吧,我这么想。我是个寂寞、不幸而且幻想破灭的异乡异客,他让詹德来陪我作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他才好。虽然前后只有半年,但这半年要比我的一生更精彩。”

“你一直都叫我嘉蒂雅啊。”

“法斯陀夫博士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

他故意改变话题,问道:“如今在奥罗拉,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从未提过这件事,所以我不清楚。”

“十分顺利,我并没有昏倒。”他想起了太空船着陆前发生的那段插曲,不禁偷偷咬了咬牙。那另当别论,现在没必要讨论那件事。

“你自己提过吗?”

“可是法斯陀夫博士说过要测试你一番,一切还顺利吧?”

“没有。”

以利亚连忙摇了摇头。他无法否认那件事,也无法否定自己的记忆,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旧事重提。他粗声道:“我已经有进步,不再那么没用了。”

“为什么?”

“不是的,以利亚。我曾经告诉他,你对露天空间有些什么反应。当年你曾昏倒并掉进池塘,应该还记得吧?”

“我觉得没必要——不,并非因为我感到羞耻。”

“哦?为什么呢?要捉弄我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解释道:“法斯陀夫博士说,他会带你走过这片露天空间,并会刻意在最糟的地点停留一阵子。”

“我怎么会觉得没必要?”

“相当好,嘉蒂雅。”

“不,詹德怎么会成了你的丈夫?”

嘉蒂雅终于抬起头来,表情变得和小女孩无异。她低声说道:“你好吗,以利亚?目前感觉如何?”

嘉蒂雅转趋强硬,用带着敌意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明?”

24

贝莱说:“嘉蒂雅,时候不早了,别再处处跟我为难。你是不是因为詹德——走了,才会那么伤心?”

贝莱肯定她还有许多话没说,至于怎样才能劝她说出来,他自己也毫无把握。但有一件事,他万分肯定:只要法斯陀夫留在这里,她绝不会将真相和盘托出。

“这还需要问吗?”

贝莱并未立即开口,他只是望着嘉蒂雅,仔细打量着她。而她静静坐在那里,双手软绵绵地交叠在膝头,目光则停在那双手上。

“你想不想查明事实的真相?”

“当然认识!既强壮又可靠,最适合当保镖。”他随即离去,那个机器人紧跟在后。

“仍是那句话,这还需要问吗?”

“绝无问题。”嘉蒂雅一面说,一面举起双手,“我相信你认识潘迪昂。”

“那就帮助我。面对这个显然无解的难题,如果想要开始——仅仅是开始——有一点点进展,我就需要尽可能问出一切实情。詹德是怎么变成你丈夫的?”

他又说:“我打算让吉斯卡留在这里,保护你们的安全——而如果你不介意,就让丹尼尔继续留在隔壁房间吧。你的机器人可否借我一个,由他护送我回自己的宅邸?”

嘉蒂雅上身靠向椅背,双眼突然盈满泪水。她推开原本装着小点心的盘子,然后哽咽地说:“普通的机器人并不穿衣服,但他们的外形看起来就像穿着衣服一样。我在索拉利土生土长,非常了解机器人,而且我又有些艺术天分……”

法斯陀夫笑了笑,然后说:“很好,嘉蒂雅。”他站了起来,对她伸出右手,她很快握了一下。

“我对你的光雕记忆犹新。”贝莱轻声说。

嘉蒂雅说:“亲爱的博士,我并不怕贝莱先生。”接着,她又刻意补了一句,“如果他无礼到太过分的程度,我的机器人一定会保护我。”

嘉蒂雅微微点头答礼。“于是,我设计了一些新造型,在我看来,无论就风格或趣味性而言,它们都超越了奥罗拉目前流行的款式。我还根据这些设计画了好些图画,其中几幅就挂在这间屋子里,其他的则挂在这座宅邸各个角落。”

“我必须在没有你干扰的情况下问她一些问题。我们的处境已经太危急,顾不得什么礼貌了。”

贝莱遂将目光移到这几幅画上。其实他刚才就看到了,画中的主体无疑都是机器人。他们的模样不太自然,身体似乎拉长了,并且有些超现实的扭曲,但他现在改用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些画,才发现这些失真都是故意的,目的则相当明显,当然是为了突显这些机器人的衣着。他曾经读过一本专门讨论中古维多利亚时代的书籍,书上那些英国仆佣好像就穿着类似的服装。嘉蒂雅也知道这段历史吗?或者两者的相似纯属偶然?也许这并非什么重要的问题,但是(也许)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以便继续纠缠她?”

刚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画的时候,他曾告诉自己,嘉蒂雅是为了模拟索拉利上的生活,才用这种方式令自己感到身边环绕着机器人。虽然她口口声声说痛恨那种生活,但这只能反映她的意识层面而已。索拉利是她唯一真正熟悉的地方,这可是不容易抛在脑后的——甚至或许她根本无法忘怀。说不定,这就是她作画的原因之一——虽说她的新职业提供了一个更说得过去的动机。

“因为我想和嘉蒂雅单独谈谈。”

她继续说下去:“我做得很成功。有几家机器人厂商出高价购买我的设计,此外,好些已经上市的机器人参考我的风格进行了换装。我从中得到些许成就感,填补了我感情生活的空虚。

法斯陀夫正准备起身,突然问道:“为什么?”

“当詹德刚来我这里的时候,这个机器人当然穿着普通的衣服。法斯陀夫博士真是设想周到,还给了我好几套衣服让詹德换洗。

“很好,那么可否请你先走一步?”

“那些衣服通通毫无创意,于是我心血来潮,打算替他买些更合适的服装。这就需要替他精确地量身,因为后来我决定,要以自己设计的款式来定做——而这就需要让他将衣服一件件脱去。

“我已经待得太久了。”

“他遵命照做——直到脱去所有的衣物,我才了解到他有多么酷似人类。该有的一样都不缺,而那个照理能够勃起的地方,居然真的会勃起。而且,借用人类的方式来说,它还能受意识的控制——詹德能够听我的命令,让它胀大或缩小——起初我只是随口问问,他的阴茎是否有这方面的功能,他就对我解说了一番。我觉得很好奇,他马上示范给我看。

然后贝莱开口道:“法斯陀夫博士,你曾说自己不能待太久。”

“有一点你必须了解,虽然他看起来非常像真人,但我心知肚明他是机器人。我对于触摸男性身体总会有些迟疑——你应该很清楚了——这是我无法在奥罗拉上获得性满足的原因之一,这点我从不怀疑。但当时我面对的并非真正的男人,而且我从小就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能毫无顾忌地抚摸詹德。

接下来,三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不久之后,我就发觉自己很喜欢抚摸他,与此同时,詹德也发觉到我喜欢那么做。他是个经过精密微调的机器人,服从三大法则到了巨细靡遗的程度。如果他有能力取悦我却没有做到,就等于是令我失望,而失望当然可以视为一种伤害,他却无论如何不得伤害人类。于是,他以无比的细心和耐心来取悦我,而我,由于看到了他发自内心的诚意,这是我在奥罗拉男性身上从未见到的,我真心感到了喜悦。终于有一天,我总算了解了——应该说,完全了解了什么是性高潮。”

“差别大了。据我猜想,随机正子漂移导致心智冻结的几率或许有十的十二次方分之一,而无意间引发的几率只有十的一百次方分之一。这只是个估计,但应该相当合理。两者间的差别,超过了一个电子和整个宇宙的比例——随机正子漂移的机会大得多。”

贝莱问:“所以说,当时你感到十分快乐?”

“既然都是极其不可能,这两个‘不可思议’又有什么差别呢?”

“和詹德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万分快乐。”

“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你们从未起过争执?”

“你一口咬定的随机正子漂移,不是同样不可思议吗?”

“和詹德吵架?怎么可能?他唯一的目标,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取悦我。”

法斯陀夫猛然插嘴道:“十分不可能,贝莱先生。如果会发生心智冻结,就一定会立刻发生。请别用这种方式缠着嘉蒂雅不放。她并没有刻意引发心智冻结的能力,若要说她是无意间引发的,那就更不可思议了。”

“难道你不觉得别扭吗?他取悦你只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贝莱说:“有没有可能,你不经意对他说的一两句话,过了一段时间,例如一个钟头之后才发挥作用,导致他心智冻结?”

“任何人想要做任何事,不是都能解释为他必须做吗?”

嘉蒂雅的双手剧烈地颤抖,她紧握着拳头,仿佛力图恢复镇定,最后总算能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无论是不是意外,总之不是我做的。事发当时,我并不在他身边,真的。当天早上我和他说过话,那时他还很好,可以说完全正常。但几小时后,我再召唤他,他却始终没出现。而当我在他常待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就站在那里,看起来仍然相当正常。问题是,他没有反应,丝毫没有反应。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而你在体验了高潮之后,从未冒出想要和真……想要和奥罗拉人试试的冲动吗?”

“小到简直难以想象。如果通往目的地的唯一途径,是一条拼命拐弯抹角的羊肠小道,那么一个人如果闭着眼睛乱走,他抵达目的地的机会有多少呢?”

“我只想要詹德,由他们取而代之,是无法令我满足的——现在,你可了解我失去的是什么了?”

“这方面你是专家,法斯陀夫博士,我想你会告诉我机会非常小。”

不知不觉间,贝莱脸上的严肃表情变得倍加庄重了,他说:“现在我了解了,嘉蒂雅。如果我的问题刺痛了你,请务必原谅我,因为我原先并不完全了解实情。”

法斯陀夫说:“机会有多大呢?”

但她只是不停地啜泣。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安慰她,只好耐心地等待。

“所谓的不懂,”贝莱缓缓说道,“或许也没什么意义。一个人即使闭着眼睛乱走,仍有可能不知不觉抵达目的地。说不定她只是在和詹德讲话,在全然无意间,竟然触发了心智冻结的关键。”

最后,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悄声道:“还有别的事吗?”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贝莱,法斯陀夫带着嘲弄的表情,嘉蒂雅则一脸哀伤。(虽然法斯陀夫和贝莱一样前途难料,他却似乎甘之如饴,这点令贝莱有些恼火。如今这个情势,到底有哪点让人笑得出来,甚至笑得像个白痴?贝莱越想越郁闷。)

贝莱带着歉意答道:“还有几个另一方面的问题,然后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说完,他又谨慎地补上一句,“暂时不会了。”

法斯陀夫轻声打岔道:“还是有些差别,嘉蒂雅。你先生是遭钝器杀害,凶手必须亲临现场才办得到,因此,如果当时只有你一人在场,问题就很严重。如今这个案子,詹德是被巧妙的口述指令弄停摆的,凶手完全不必现身,虽然现场同样没有第二个人,这却没什么意义,更何况你并不懂得如何困阻人形机器人的心智。”

“什么问题?”她显得非常疲倦。

“对,除了我自己,整栋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正如当年我丈夫遇害时那样。”

“你可知道,有些人似乎认为法斯陀夫博士就是杀害詹德的凶手?”

“你自己除外?”

“知道。”

“以利亚,”她说,“你果然是地球人。即使是法斯陀夫博士本人,如果接近这座宅邸,我的机器人也会立刻向我通报,你认为别人能够溜进来吗?我有可能对活动的物体视而不见,有可能假设他只是机器人,但机器人可不会这么粗心。刚才我之所以出门迎接你们,正是因为我的机器人向我报告说你们快来了。不,不,詹德死的时候,这栋房子里并没有别人。”

“你可知道,法斯陀夫博士自己也承认,照詹德的死因来分析,只有他自己拥有杀害他的专业技能。”

法斯陀夫呵呵轻笑了几声,嘉蒂雅则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知道,亲爱的博士自己告诉过我。”

贝莱答道:“因为这就表示,你们身边有七十七个活动的物体,个个外形和人类相去不远,你们每天看惯了,根本不会特别留意。你说有没有可能,嘉蒂雅,万一有个真人潜入屋内,不论目的为何,你几乎会视而不见?他只是另一个活动的物体,外形和人类相去不远,所以你并不会在意。”

“很好,嘉蒂雅,那么你认为真是法斯陀夫博士杀害了詹德吗?”

“没错。”法斯陀夫说,“但你拿这点大做文章是什么意思?”

她猛然抬眼瞪着他,义愤填膺地说:“当然不是。他为何要那么做?詹德是他一手打造的机器人,他关心还来不及呢。你不像我那么了解亲爱的博士,以利亚。他是一位温文儒雅的绅士,不会伤害任何人,也绝不会伤害任何机器人。你若假设他是凶手,就如同假设岩石有可能向上坠落。”

“即便如此,还是有七十七个机器人。”贝莱说。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嘉蒂雅,目前我只剩下最后一项工作,那就是去看看詹德——詹德的遗体——希望能获得你的允许。”

法斯陀夫说:“其他的宅邸都没有近到这种程度,况且共享机器人并非值得鼓励的一件事。我和嘉蒂雅的情况算是特例,一来她并非奥罗拉人,二来我对她——有照顾的责任。”

她又变得多疑且充满敌意了。“为什么?为什么?”

“啊,”贝莱说,“既然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有五十七个机器人,那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把两边加起来,总共有七十七个机器人可供差遣。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哪座宅邸的机器人,会跟你们的机器人混淆不清?”

“嘉蒂雅!拜托!我并不指望看看他能起什么作用,但我必须亲眼见到詹德,才能确定真的没用。为了避免害你伤心,我会尽量约束自己的行为。”

嘉蒂雅顿了顿,仿佛在心中默默计算,最后她终于说:“二十个。五个在屋内,十五个在外面。但无论是我的还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机器人,都可以在我们的两座宅邸间自由来去,所以如果某个机器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有时并非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谁的。”

嘉蒂雅站了起来。她今天所穿的这套简便礼服和紧身衣几乎无异,但贝莱注意到,这套衣服即使并非(地球上传统的)黑色,颜色仍然很素,上面没有任何亮点或光泽。虽说贝莱并非服饰专家,也了解这代表一种哀悼。

“你有多少机器人,嘉蒂雅?我是说除了詹德之外。”

“跟我来吧。”她悄声道。

“当然,我所谓的‘没有旁人’,是指没有其他人类在场。”

26

“不过,应该还有机器人吧。”

贝莱跟着嘉蒂雅走过几个房间,沿途一面面的墙壁都会微微发光。有那么一两次,他瞥见一些可疑的动静,但随即想到那是机器人在及时闪避,因为他们都接获了不得打扰主人的命令。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嘉蒂雅显得有点不耐烦,“算了,以利亚,我知道你一定要再三重复每一个问题。听好,没有旁人,千真万确。”

两人穿过一条走廊,爬上一道矮梯,最后来到一个小房间。在这间斗室里,某一面墙的一角射出强烈的光芒,好像聚光灯一样。

“詹德死的时候,你百分之百确定没有旁人?不会搞错吗?”

室内有一张便床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家具。

“死的时候?难道这个字不能说吗?不,我并不在他身边。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当时除了我,这栋房子里没有别人。我经常独处,几乎毫无例外。这是拜索拉利文化之赐,你该没忘吧。当然,我并不是非这样不可。比方说,现在你们两位来访,我就还好——勉强还好。”

“这就是他的房间。”说完之后,嘉蒂雅仿佛又猜到了贝莱心中的疑问,继续说道,“他所需要的就是这些了。我尽可能不来找他——甚至整天都不来,因为我不想很快便厌倦了他。”她摇了摇头,“如今,我却希望当初一分一秒都在他身边,我真的不知道美好时光只有那么短暂——这就是他了。”

“事发当时,你和他在一起吗?我是指当他……”贝莱不禁犹豫该怎么说才好。

詹德躺在那张便床上,贝莱神情严肃地向他望去,只见那机器人身上盖着一张柔软光亮的织品,那道源自墙上的光正好投射到他的头部——在一片安详中,他显得很平静,却有一点虚假。詹德的双眼睁得很大,但相当混浊且毫无光彩。他的确酷似丹尼尔,这充分说明了嘉蒂雅为何如此不愿和丹尼尔同处一室。他的颈部和肩膀则裸露在那床被单的外面。

“不能算我的财产,他是我从法斯陀夫博士那儿借来的。”

贝莱问:“法斯陀夫博士检查过他吗?”

“詹德・潘尼尔是……曾是你名下的财产?”

“彻底检查过。当时,我六神无主地去找他,他立刻冲了过来,如果你也在场,看到他那种关心,那种伤痛,还有那种慌乱,就绝不会认为他是凶手。没想到,他自己竟然也束手无策。”

“否则还会有谁呢?”说完她还叹了一声。

“他现在没穿衣服吧?”

听到这句话,贝莱用力抿了抿嘴,然后才以沉重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明白你怎么也卷进了这件案子。”

“对,为了进行彻底检查,法斯陀夫博士必须把他的衣服脱掉,后来就没有穿回去的必要了。”

法斯陀夫说:“我会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嘉蒂雅,对于这件事,你丝毫不必觉得内疚——或许,贝莱先生有办法帮你我脱困。”

“你能否允许我揭去被单,嘉蒂雅?”

嘉蒂雅猛眨眼睛,仿佛强忍住泪水。“我知道,法斯陀夫博士,由于这儿……这件事情,害你惹上了大麻烦,而我念念不忘的,却似乎只有自己的……伤痛。”

“一定要吗?”

“嗯——”法斯陀夫望了望墙上的计时带,“我可以待一会儿,然后,亲爱的嘉蒂雅,虽说天快塌下来了,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其实是更应该做,因为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不久的将来,我很可能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了。”

“我可不想遗漏任何明显的疑点,令我的调查遭到批评。”

“至于你,亲爱的博士,请别急着走。”

“你又能找到什么法斯陀夫博士找不到的疑点呢?”

“我了解,嘉蒂雅,请别说抱歉。”贝莱答道。

“的确不能,嘉蒂雅,但我必须确定自己什么也找不到,请和我合作。”

嘉蒂雅说:“请坐吧,以利亚。你一定要原谅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我再次成了全球注目的焦点——这种事只要一次就够受了。”

“好吧,就依你,但你检查完了,请把被单完全依照现在的方式盖好。”

当贝莱再度想起如今所面临的困境,类似的寒意重新袭上心头。(刚才,嘉蒂雅所带来的震撼令他暂时忘却了这个烦恼。)

她转过身去,将左手手臂贴在墙上,再将额头凑上去。虽然她并未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但贝莱却知道她又哭了。

当然,那可能只是贝莱的想象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如果一座建筑物和户外仅隔着一道墙,那么即使它被称为房子,即使它能遮风蔽雨,也绝不可能住得舒服。他认为每道墙的外面都找不到一丝人味,更遑论友谊或社区的温暖;无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任何一道外墙的外面一律毫无生气。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这副躯体并不算足以乱真,例如肌肉的线条就有点简化和制式,但该有的都不缺,包括乳头、肚脐、阴茎、睪丸、阴毛等等。甚至,他还有着细微稀疏的胸毛。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红红的阳光从面西的窗户射进了屋内。在贝莱的感觉中,这栋房子虽然不像法斯陀夫的宅邸那么大,但住起来应该更舒服,只不过现在有个悲伤的嘉蒂雅站在中间,难免令人觉得死气沉沉。

詹德遇害至今已有多少天了?贝莱忽然惊觉自己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绝对是在他起程前往奥罗拉之前。时间至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可是不论看起来或闻起来,都丝毫没有腐败的迹象,这正是机器人有别于人类之处。

机器人便离开了。

贝莱犹豫了一下,随即将一只手伸到詹德肩膀下面,并用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臀部,试着将他翻一个身。他从未考虑请嘉蒂雅帮忙——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用力一抬,费了一点工夫,总算平安地将詹德翻过去,并未失手将他推落床下。

结果令他相当惊喜,那点心的味道有点辛辣,但他觉得很好吃,几乎立刻拿起第二片。然后,贝莱对那个机器人(他并不介意永远站在那里)说了一声“谢谢”,随即一手接过碟子,一手举起那杯水。

便床嘎吱作响,嘉蒂雅一定晓得他在做什么,但是没有转过头来。虽然她并未出手帮忙,却也未曾出言阻止。

虽然并不确定那是什么,贝莱还是忍不住拿起一片。反正它的原料一定源自地球,因为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包括他自己在内,有谁会吃到任何人工合成食品,或是奥罗拉的任何一点原生物种。话又说回来,地球的作物来到这里之后,还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或是由于刻意的改良,或是由于环境的因素。而且,午餐时法斯陀夫还提到,大多数的奥罗拉食物都不是一下就吃得惯的。

贝莱抽回了双手,手掌仍留存着詹德身上的余温。即使在正子脑停摆的情况下,想必电源仍会做些诸如维持体温这类简单的工作。此外,这副躯体依然结实而有弹性,想必永远不会经历类似尸体僵硬的过程。

嘉蒂雅举起一只手来。毫无疑问,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机器人看在眼里,因为没多久,就有一个机器人端着盘子悄悄走进来,盘子里除了一杯水,还有一碟像是饼干的点心,上头撒着些粉红色的碎屑。

现在,詹德一只手臂垂在床边,很像人类睡着时的模样。贝莱轻轻一拉那只手,它随即来回轻微摇摆,不久便又恢复静止。然后,贝莱弯起詹德的左小腿,检查他的脚掌,紧接着再换右小腿。他还注意到,这机器人臀部线条十分完美,甚至还有肛门。

“我只要一杯水,”贝莱说,“这样就可以了。”

贝莱一直无法挥去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侵犯了另一个人的隐私。假使这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冰冷和僵硬反倒会令它不那么像人类。

“不必了,嘉蒂雅。”法斯陀夫说,“我只是信守承诺,把贝莱先生带来这里,自己不会待太久。”

机器人的尸体竟然比人类尸体更像人类,这个想法令他很不自在。

她转过头来,问道:“你们两位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绝佳的椰子汁,新鲜又冰凉。”

最后,他再把詹德推起来,翻回最初的姿势。

嘉蒂雅瞪了吉斯卡一会儿,仿佛在判断他是不是也像詹德,结果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他尽可能把那床被单拉直,才按照原来的方式盖上去,并仔细抚平皱褶。他还退了几步,以便确定它的确恢复原状——或者说确定自己已经尽力而为。

丹尼尔一言不发便走了。

“我完工了,嘉蒂雅。”他说。

法斯陀夫转头望了望丹尼尔,脸上掠过一抹明显的哀痛表情。“当然,亲爱的嘉蒂雅,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没想到这一层——丹尼尔,你到隔壁房间去,一直待到我们离开为止。”

她转过身来,泪汪汪地望向詹德,然后说:“那么,我们可以走了?”

“他太……太像詹德了!”

“当然可以,可是嘉蒂雅……”

法斯陀夫显得有点讶异,问道:“丹尼尔?”

“什么?”

一开始的时候,嘉蒂雅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这正是人类对机器人的惯常态度。然而,瞥了丹尼尔一眼之后,她转过头来,以略带哽咽的声音对法斯陀夫说:“那一个,拜托,请让他离开。”

“你要一直这样保存他吗?我想他是不会腐烂的。”

法斯陀夫退了一步,让贝莱走在前面,自己才跟进去,丹尼尔和吉斯卡则走在最后面。进屋之后,两名机器人基于内建的退避特性,随即走向两个遥遥相对的壁凹,然后各自背对着墙壁,静静站在其中。

“如果我真这么做,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上回多亏你拯救我,很抱歉,这次我不得不再把你找来——请进,以利亚,请进,法斯陀夫博士。”

“可以说有点关系。你必须给自己一个恢复正常的机会,往者已矣,你不能花上三个世纪来哀悼他。”(这番规劝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空洞,在她听来又如何呢?)

贝莱不知不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自己并未察觉这个动作,嘉蒂雅也似乎没有注意到。

她答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以利亚。在调查结束之前,我有义务暂时保存詹德。事后,我会要求将他炬化。”

他住了口,嘉蒂雅替他接了下去:“临时主人。而两年前,我则是德拉玛先生的妻子。凡是跟我在一起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炬化?”

想到这里,贝莱有点支支吾吾地说:“原来你就是那机器人的……”

“利用电浆火炬将他还原成化学元素,就像火化人类尸体那样。而我将保有他的全息像,以及我对他的回忆。这样你满意了吗?”

随着时光的流转,这些梦也逐渐消逝。

“当然。现在,我得回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去了。”

想当年,以利亚原本毫无机会站在她面前,除了因为他是人类,(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地球。不过,由于他所侦办的那件谋杀案遇到了瓶颈,逼得他们不得不碰面。等到他们真正面对面之际,为了避免实际接触,她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然而,他们最后一次碰面的时候,她竟然不顾一切,直接用手掌迅速拂过他的脸颊。她不会不明白,这样做很可能令自己遭到感染。这太不可思议了,完全抵触她从小到大的教养,他因而对这个小插曲更加珍惜。

“好的。你从詹德身上发现了任何线索吗?”

这些梦境背后的逻辑其实不难解释。她是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因此很少有机会和其他人类面对面接触。

“我压根儿没抱希望,嘉蒂雅。”

当年回到地球之后,他经常会梦见她——不过并非那种赤裸裸的春梦。在梦中,她和他永远若即若离。她总是在那里,但距离有点远,说话并不方便;无论他怎样呼唤,她从未真正听见;无论他如何向她靠近,却从未真正拉近和她的距离。

她与他正面相对。“以利亚,我要你查出这事是谁干的,以及到底为了什么。我一定要弄清楚。”

贝莱凝视着她好一阵子。她变了,她的头发剪短了,她的面容比两年前更为忧郁,而且看起来,她似乎不只老了两岁而已。然而,毫无疑问她仍是嘉蒂雅,仍旧有着一张瓜子脸,配上高耸的颧骨和尖尖的下巴。还有她依然那么矮小,依然那么纤细,依然隐约有那么点孩子气。

“可是,嘉蒂雅……”

眼前那位年轻女子带着孱弱的笑容说:“我就知道,以利亚,再见到你的时候,这会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她猛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她不想听到的话通通甩开。“我知道你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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