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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丹尼尔与吉斯卡之二

“没危险——我并没有危险。照我说的做——”

丹尼尔强而有力地说:“不能这么做,以利亚伙伴,我们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照顾又没人保护。”

吉斯卡说:“这种风雨会使得人类裹足不前,所以跟踪我们的可能都是机器人,而机器人是不会伤害贝莱先生的。”

贝莱觉得逐渐恢复了元气。“对——对——”他勉强以沙哑的声音说,“吉斯卡说得对。吉斯卡,你和他一起去,找个地方把他藏好,并确定他不会离开——然后再回来找我。”

丹尼尔说:“他们可能把他带走。”

“这么大的风雨,绝不能让他跟你同行,丹尼尔好友。何况,他似乎急着要你走,如果你留下来,恐怕会对他造成伤害。”

“不会的,丹尼尔好友,如果在暴风雨中把他拖走,显然会令他受到伤害。我现在要把气翼车停下来,丹尼尔好友,你一定要遵照贝莱先生的命令行事,而我也一样。”

“我能在他不舒服的时候离开他吗,吉斯卡好友?”丹尼尔惶惶无措地说。

“很好!”贝莱低声道,“很好!”他很高兴吉斯卡有个简单的头脑,不但容易接受命令,而且不会像那些越来越精密的机器人,动不动便会感到茫然和犹豫不决。

他以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丹尼尔好友,我无法让气翼车再撑多久,或许你应该照贝莱先生的意思去做,他对你下了一道非常坚决的命令。”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丹尼尔现在一定进退维谷,一方面察觉到贝莱处境恶劣,另一方面又有来自紧急命令的强大压力——他进而想到,在这样的冲突中,那副正子脑正在劈啪作响。

万万没想到,较为原始的吉斯卡竟适时对他伸出援手。

贝莱心想,不不,丹尼尔,别再提出质疑,照我的话去做就对了。

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机器人呢?

他居然没力气把这句话说出来,也几乎没意愿这么做,因此这个想法始终没有化为命令。

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实,他根本没办法对这两个机器人作任何解释。如今的情势在他看来明显得很,问题是,他要如何把自己的理解传递给两个并非人类的机器人?除了三大法则,他们什么也不懂,除了眼前这个人,他们什么也不关心;即使葬送掉所有的地球人,进而葬送所有的人类,他们也毫不在乎。

随着一下撞击,气翼车停了下来,带起一阵短短的刺耳摩擦声。

不过,他必须先确保丹尼尔平安离去,但要怎么做呢?

两侧车门同时猛然打开,又在轻巧的气流声中慢慢关上。下一刻,两个机器人就不见了。一旦有了决定,他们便毫不犹豫地展开行动,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快离去。

贝莱并不关心,丝毫不关心!让气翼车坠毁吧,让它摔成碎片吧。只要能够摆脱这种可怕的恐惧,摆脱这种什么也做不了的全然无力感,他还巴不得走入历史呢。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时打了一个哆嗦。气翼车现在稳若磐石,仿佛成了地表的一部分。

贝莱感到自己正在前后摇晃,或是气翼车在晃?车子整个坏了吗?吉斯卡再也控制不住了,还是他正在进行闪避行动?

他忽然想通了,刚才之所以那么狼狈,全是因为气翼车的摇摆和颠簸,令他感到心里不踏实,感到自己脱离了这个宇宙,感到被一股无情的力量捏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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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一切恢复平静,他终于张开了眼睛。

“拜托!拜托!这当儿天旋地转,我怎能把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丹尼尔,”贝莱的声音突然冷静得出奇,“你是我们当中最重要的人,你的重要性远超过我和吉斯卡的总和。现在不只是我个人关心你,希望你别受到伤害,事实上,全体人类都寄望在你身上。别挂念我,我只是一个人,请挂念好几十亿的人类吧。丹尼尔——拜托——”

在此之前,他并未注意到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地平线上仍不时出现闪电,雷声则已大大减缓。不过,由于气翼车不再闪躲腾挪,强风吹在硬邦邦的金属上,声音听起来更加凄厉。

贝莱说:“丹尼尔,他们是在追你,你一定得走。至于我,我会留在气翼车内,不会有危险的。”

天色已暗,除了偶尔明灭的闪电,贝莱的一双肉眼无法看到任何光线。太阳一定早已下山,而且云层相当厚重。

丹尼尔说:“那是不可能的,以利亚伙伴,我不能在你不舒服的时候离开你——更何况还有人正在追捕我们,而且可能伤害你。”

自从离开地球之后,这还是贝莱头一回落单!

“对,丹尼尔,是你!——吉斯卡,选个安全的地方降落,然后,丹尼尔必须立刻下车,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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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以利亚伙伴?”

落单!

“他不是想抓我,没有人想抓我。”贝莱带着些微怒意说,“有危险的是你,丹尼尔。”

他身心备受煎熬,实在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然而,如果在疲惫的心灵中,除了丹尼尔必须逃走这个念头,还能挤出另外一点空间,他会尽力设法厘清思绪,想想自己应该怎么做,以及到底会怎么做。

“可是他为何要那么做呢?”丹尼尔显得有些震惊,“为了抓你吗?——其实可以说,他已经抓到你了。”

比方说,刚才他就应该问问此时身在何处,附近有些什么,而丹尼尔和吉斯卡又打算去哪里。他完全不了解如何操作这辆气翼车,无法驾驶它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如果他觉得冷,也许就该打开暖气,或在温度过高时把暖气关上——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如何下这样的指令。

贝莱试着启动仍在发昏的脑袋。“这样的话,我就完全误判了阿玛狄洛拖延我们的原因。他之所以拖住我们,是为了让他的机器人有机会破坏气翼车,这样就能把我们困在雷电交加的荒郊野外。”

即使想要和外界隔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把车窗转成不透明,同理,如果他想下车离去,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车门。

“似乎不太可能,先生。”

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吉斯卡回来找他,而吉斯卡当然也会预期他这么做。他对吉斯卡下的命令很简单:回来找我。

“你能撑到法斯陀夫博士家吗?”

这个命令丝毫没有暗示贝莱可能会前往他处,所以,吉斯卡那简单明快的心灵一定会把“回来”解释为要他回到气翼车的位置。

“可能性之一,先生,他们在等我们彻底抛锚。”这时,气翼车颠得更厉害了。

贝莱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一点。就某方面而言,了解到目前只能等待,暂时不能作任何决定,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因为他根本没决定可做。而且此时此刻,他稳稳地待在车内,见不到可怕的闪电,听不到任何扰人的噪音,更令他感到轻松无比。

“为什么呢,吉斯卡?”

或许他应该试着睡一会儿。

“或许是车子停在行政大楼外面的时候,遭到了蓄意破坏。不久前,我开始注意到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但刻意不超过我们。”

但他随即绷紧神经——自己敢这么做吗?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贝莱问。

他们正遭到追捕,正遭到监视。这辆气翼车是停在行政大楼外面时被动了手脚的,由此可想而知,对方很快便会找到他。

吉斯卡说:“我判断应该是压缩机在漏气,先生,不过漏得很慢,并不是普通破洞造成的。”

所以,不只吉斯卡会来找他,对方同样也会。

贝莱有点听不懂了。“损坏?”他喃喃道,“什么样的损坏?”

刚才狼狈不堪之际,他真的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吗?气翼车是在行政大楼外被动手脚的,虽然任何人都有嫌疑,但嫌疑最大的当然是知道它停在那儿的人——而除了阿玛狄洛,还有谁更清楚呢?

“感觉上并不像,丹尼尔好友。何况,无论什么样的狂风或暴雨,也不该对这辆车造成这样的损坏。”

阿玛狄洛故意拖延到暴风雨来临,这点显而易见。这样一来,自己就得在风雨中赶路,最后势必会精神崩溃。阿玛狄洛研究过地球以及地球人,他曾就这点吹嘘了一番。户外环境给地球人带来的困扰,尤其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所导致的震撼,他一定相当清楚。

丹尼尔问:“会不会是暴风雨造成的损坏,吉斯卡好友?”

他十分确定,贝莱会变得如婴儿般无助。

与此同时,贝莱也体会到颠簸的感觉,仿佛气翼车成了有轮子的交通工具,正在驶过崎岖的路面。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吉斯卡突然说:“车子的反应不正常了。”

为了把贝莱带回研究院?贝莱虽然早已送上门去,但那时是有备而来,身边还带着两个机器人,他们随时可以出手保护他。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他们不该停车吗?他们不该避开这阵最强的风雨吗?

如果气翼车在暴风雨中抛锚,贝莱的情绪势必跌到谷底。或许,他甚至会失去意识,如果有人要带他回去,他当然无法抵抗。那两个机器人同样不会反对——既然贝莱的身体显然出了问题,他们应当采取的行动正是协助阿玛狄洛的机器人拯救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现在天色越来越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断断续续的闪电只会使人眼冒金星,无法照亮任何事物。他闭上眼睛,却无济于事。反之这么一来,轰轰的雷声更加令他心惊胆跳。

事实上,两个机器人一定会跟着贝莱走,毫无选择的余地。

气翼车开始猛烈晃动,贝莱不知不觉又屏住了呼吸。他压低声音说:“就算机器人的视觉高人一等,太空族的眼睛仍旧适应着地球的阳光。这样其实也不错,因为这能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是地球人的后裔。”

万一有人质疑阿玛狄洛的行动,他可以辩称由于风雨交加,他担心贝莱可能出事;他曾试着把贝莱留在研究院,可惜未能成功;于是他派自己的机器人跟在贝莱后面,确保他安全无虞;当气翼车在暴风雨中出了故障,那些机器人就把贝莱救了回去。除非有人了解内情,知道气翼车之所以抛锚,全是阿玛狄洛在幕后指使(谁会相信,谁又能证明呢?),否则,舆论会一面倒地赞扬阿玛狄洛的人道精神——何况,这次的关怀对象居然是个次等人类,一定更加令人赞叹。

“我的眼睛,以利亚伙伴,被设计得尽可能接近人类的眼睛。在这种节骨眼,或许就是个遗憾了。”

那么,阿玛狄洛会怎样对付贝莱呢?

即使忐忑不安,贝莱仍旧感到一丝好奇。“那你的眼睛呢,丹尼尔?”

别担心,只会让他消失一阵子。贝莱自己并非真正的猎物,而这正是关键。

“你几乎看不到,因为其中有很强的红外线成分,吉斯卡对这部分很敏感,而你则不然。此外,相较于波长较短的可见光,红外线具有较强的穿透力,因此在雨天或雾气中,能够发挥更高的功效。”

那两个机器人也会留在阿玛狄洛那里,不可能有丝毫主见。他们所接受的指令,以最严格的方式要求他们守护贝莱,如果贝莱病倒了,正在接受治疗,只要阿玛狄洛装出一副对贝莱关怀备至的模样,他们就不得不遵从他的命令。而贝莱(或许)也无法再下任何命令来保护他们——在镇静剂的作用下,他当然无能为力。

“什么车头灯?”贝莱以挑衅的口气问。

太明显了!太明显了!贝莱、丹尼尔和吉斯卡曾经落入阿玛狄洛的掌心——可是对他毫无用处。于是他将他们送到风雨中,好让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掌心——这回就有用了。尤其是丹尼尔!丹尼尔才是关键人物。

“现在只是黄昏而已,”丹尼尔说,“仍然有些光线透过云层。再加上车头灯帮忙,我们足以看到外面。等到天色更暗一点,吉斯卡会把车头灯调得更亮。”

事实上,法斯陀夫终究会开始寻找他们,而且一定会找到,并将他们带回去,可是那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不是吗?

“为何不会?吉斯卡怎么看得出该往哪儿走呢?”贝莱望向前方,只见一片昏暗。

而阿玛狄洛要丹尼尔做什么呢?

“我们不会撞上岩石的,以利亚伙伴。”

贝莱虽然头痛欲裂,还是确定自己掌握了答案——可是他要怎么证明呢?

“我们可能撞到岩石,可能因此被活埋。”

他实在想不下去了——他若能将车窗转成不透明,就能营造一个封闭的、静止的小世界,然后也许就能让思绪延续下去。

“机会非常小,以利亚伙伴,吉斯卡的技术高明得很。而且,我们非常接近地面,因此气流分外强而有力。”

可是他不知道怎样下指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坐在那里,望着窗外逐渐减弱的风雨和越来越细的闪电,听着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以及有如低喃的雷鸣。

贝莱喃喃道:“万一我们撞到树呢?”

他使劲闭上眼睛。眼皮也算一堵墙,但他不敢睡着。

但严格说来,还是有些差别。在大城中,每条路带都有固定的速度。你在奔路带的时候,所谓的强风其实是路带运动的结果,风速和风向皆在预料之中。然而,如今在暴风雨里面,强风却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受到许多变数的影响(贝莱刻意坚持理性思考),所以似乎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吉斯卡必须将这点考虑在内。差别就在这里,除此之外,目前的情况只比奔路带再复杂一点点——这条“路带”并非等速前进,而是不断猛烈地变速。

右侧车门突然打开,带起的气流声极其明显。他感觉到湿冷的空气灌了进来,车内温度随即降低,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一股由植物和湿泥所散发的强烈气味——车内原本隐约泛着机油和皮椅交织成的味道,虽然不好闻,却有亲切感,因为能使他联想到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大城,现在这种味道完全给掩盖了。

当年,丹尼尔毫不费力就学会了这些技巧,那回他们一起奔路带,丹尼尔表现得完美无缺。嗯,现在没什么两样!气翼车正在奔路带。没错!完全一样!

他张开眼睛,发现有个机器人正近距离瞪着自己。那机器人的头颅并未真正移动,脸部却像是往一旁飘去,感觉上相当诡异。贝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他突然想到了地球上流行的奔路带。这种活动的玩法很简单,从一条运动中的路带出发,不断转换到旁边另一条较快的路带,最后再反过来,逐步换到较低速的路带。不论是“奔加速”或“奔减速”(这是奔路带玩家的专用词汇),每次转换路带的时候,都必须熟练地在强风中将身体向左或向右打斜。年轻的时候,贝莱能够毫不间断且毫无失误地做出整套的动作。

在漆黑的背景中,那机器人仿佛一个更黑的暗影,显得相当巨大。而且看起来,他绝不是等闲之辈。他说:“不好意思,先生,不是有两个机器人跟你在一起吗?”

“这……这安全吗?”想到他们正在和强风玩这样的游戏,贝莱不禁感到腹部抽紧。谢天谢地,好在他有几小时没吃东西了。他绝不能——也不敢——在局促的气翼车内恶心欲呕。光是想到这一点,便令他更加不安,他只好试着把心思摆在别的地方。

“走了。”贝莱咕哝道,他尽可能假装不舒服的样子,却发觉根本不必装。他微微张开眼睛,正巧看到天空又出现一道明亮的闪电。

他说:“为了保持方向,以利亚伙伴,吉斯卡必须用不对称的气流来抵消风力。也就是说,将气流灌到一边,使得气翼车倾向强风来袭的方向,由于风力和风向不断改变,这些气流的力量和方向也必须随时调整。吉斯卡是个中高手,但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造成车身的抖动和摇晃。所以,如果吉斯卡没加入我们的谈话,你千万别怪他,目前他必须全神贯注在气翼车上。”

“走了!走去哪里了,先生?”当他等待对方回答之际,又补了一句,“你病了吗,先生?”

丹尼尔静候了一会儿,直到贝莱喘过气来,双手也稍微松开的时候,他才轻轻挣脱,同时将贝莱的肩膀搂得更紧。

从残存的一点点清醒头脑中,贝莱察觉到一丝病态的成就感。如果这个机器人未曾接受特别的命令,他在第一时间就会对贝莱的明显病征作出回应。而他竟然先问那两个机器人的下落,意味着在他所接受的命令中,特别强调了那两个机器人的重要性。

“我可不觉得它受到掌控。”贝莱隐约听见一阵嗖嗖声,猜想那是气翼车在破空前进之际,车身卷起一股气流所引起的。就在这个时候,气翼车又猛然倾斜,贝莱情急之下,只好死命抓住丹尼尔的脖子。

一切都吻合了。

“不,当然不会。”丹尼尔说,“如果这辆车具有反重力——当然这是并不存在的科技——以致车子的质量和惯性暂时消失,它才会像羽毛那样被吹到天上。事实则是,虽然我们被气流抬起来,浮在半空中,我们的质量却完全不变,所以仍能借着惯性抵抗风力。话说回来,即使这辆车完全在吉斯卡的掌控下,强风还是会吹得我们摇摇晃晃。”

他强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贝莱觉得毛发直竖。“你的意思是——我们会被吹跑?”

在一般情况下,机器人不太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但眼前这个机器人一心挂念着丹尼尔(这很明显),因此接受了贝莱的说法。“那两个机器人去哪里了,先生?”他又问。

“做不到的,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外面的风太强了。”

“回机器人学研究院去了。”

丹尼尔伸手搂住贝莱的肩膀,将他轻轻拉回来,另一只手则紧抓着气翼车内部的手把。

“回研究院去了?为什么,先生?”

贝莱大叫一声(更像是倒抽一口气):“稳住车身,吉斯卡!”

“因为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命令他们回去,而我正在这里等他们。”

气翼车微微腾空,随即猛然向旁一偏,贝莱立刻觉得自己倒在吉斯卡身上。

“但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呢,先生?”

“我才不管天气会不会更坏。”贝莱从打颤的嘴唇中吐出这句话,“来吧,我们走。”为了自我安慰,他试着维持一个由人类指挥机器人的假象。

“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不希望我暴露在风雨中,所以命令我等在这里。我现在这么做,是在遵从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命令。”

丹尼尔安慰他说:“雷雨不久就会趋缓,天气不会更坏了。”

借着不断重复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并刻意冠上那个显赫的头衔,再加上不断重复“命令”这两个字,他希望能够打动这个机器人,让他允许自己继续留在这里。

一两秒之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贝莱虽然试着从容以对,畏缩之色还是怎么也掩不住。

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的确接受过特别的指令,要他们务必将丹尼尔带回去,而他们又已经相信丹尼尔正在赶回研究院,那么他们对于丹尼尔的关注程度就会下降,就会有时间顾虑到贝莱,而他们就会说——

就在窗户开始透光之际,天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它来得急去得快,只不过将整个世界衬托得更暗而已。

那机器人说:“但你看起来不太好,先生。”

贝莱屏息以待这个变化。这辆小小的气翼车将不再完全密封,不再是个毫无隙缝的围墙。

贝莱又体会了一次病态的成就感。他说:“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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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机器人后面,他能隐约看到好些机器人,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偶尔出现闪电时,他们的脸孔会被照得发亮。每当贝莱的眼睛再度适应黑暗,还能看到他们的双眼射出昏暗的光芒。

然后,他攥起拳头,绷紧全身的肌肉,又补了一句:“还有,吉斯卡,把窗户转成透明,我要亲眼看看雷雨的真面目。”

他转过头去,左侧车门外也有些机器人,不过车门并没有打开。

贝莱挺直腰杆,将左手放在吉斯卡已经烘干的身上。“我对目前的进展相当满意,丹尼尔。我们走吧,吉斯卡,向法斯陀夫的宅邸出发。”他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

阿玛狄洛究竟派出多少机器人?若有必要,他们是否会被强押回去?

“可是,既然这样,以利亚伙伴,我们为何要回去找法斯陀夫博士呢?在我看来,我们还没有什么重要的结果要向他报告。难道再也没有其他方向,能让我们在向他报告之前,再作些进一步调查吗?”

他说:“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命令是要我的机器人回研究院去,而我留在这里等他们。你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回去,而我正等在这里。如果你们是来帮忙的,如果你们有交通工具,就该去找那两个已经上路的机器人,以便载他们一程。这辆气翼车已无法行驶了。”为了假装一切安好,这番话他尽量说得坚决而毫不犹豫,结果并未非常成功。

“我没忘,”贝莱绷着脸说,“可是我很惊讶,丹尼尔,你居然认为我会受到他的影响。我一定要替法斯陀夫平冤,也一定要让地球展开银河殖民。如果这么做会激怒母星党,我们也不得不冒这个险。”

“他们徒步走回去吗,先生?”

丹尼尔答道:“我只不过是担心,你忽然忘了那只是阿玛狄洛博士拿地球的福祉当幌子,怂恿你那么做的。”

贝莱说:“去找他们,这个命令很明确。”

贝莱厉声问道:“你为何这么说?”这句话,无论是音量或其中的火气,都充分显示他已恢复正常。

对方却出现了迟疑,十分明显的迟疑。

丹尼尔说:“我们要不要再等一下,以利亚伙伴?你是否打算告诉法斯陀夫博士,你不能继续进行调查了?”

贝莱终于想到应该移动右脚——他希望自己做得到。他早就该这么做了,无奈身体不怎么听从心思的使唤。

“回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

那些机器人还在犹豫,贝莱却苦无良策。他并非太空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什么口气、什么姿态,才能最有效率地指挥机器人。一位高明的机器人学家,只要做做手势,扬扬眉毛,就能令机器人任他摆布,仿佛操纵傀儡一般——如果机器人是他自己设计的,效率就更高了。

吉斯卡平心静气地说:“你想去哪里,先生?”

但贝莱只是一个地球人。

“既然这样,绝不能让这场雷雨阻挡我们。”

他皱起眉头——此时的他很容易做出这个表情——颇不耐烦地轻唤一声:“走!”同时挥了挥双手。

“或许吧,以利亚伙伴。”

或许这么一来,刚好让这个命令的力道超过了临界点——也或许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这些机器人凭借正子径路中此起彼伏的正反电压,总算想通了该如何解读他们听到的指令,才算符合三大法则。

“直到他认为这场雷雨能困住我,他才肯让我走。”

总之,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然后就再也不迟疑了。他们毅然决然地冲回自己的交通工具——姑且不论它在哪里,也不论是什么车辆——速度之快,仿佛瞬间消失一般。

“似乎就是这样,以利亚伙伴。”

那扇被打开的车门随即自动关闭,但贝莱早已把右脚挡在门轨上。他难免有点担心,这只脚会不会被切下一截,或是骨头给辗得粉碎,但他仍旧一动不动。任何车辆在设计之初,都一定会设法排除这种惨剧的可能性。

贝莱发觉自己的思路又变得顺畅了。“这似乎就足以解释阿玛狄洛为何试图耽搁我们的行程。想必他推测到,目前我还没有什么能提供给主席的,他只需要把我所剩无几的时间耗尽,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现在他又落单了。他以智取胜,硬逼着那些机器人离开了一个显然身体违和的人类——阿玛狄洛这位机器人学大师,为了遂行自己的目的,刻意在命令中加强第二法则的比重,给了他一个可乘之机。另一方面,贝莱自己所编织的明显谎言,又进一步降低了第一法则的力道。

丹尼尔说:“主席的权力并非至高无上,但是他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如果他表明了坚决站在法斯陀夫博士这边,那么,在当今这种政治情势下,法斯陀夫博士确有可能赢得立法局的支持。”

自己究竟做得多好呢,想着想着,贝莱不禁有点自满——然后他注意到,由于自己右脚的阻挡,车门留了一条缝,而那只脚果然安然无恙。

“所以明天早上,我必须拿出些东西来说服主席支持法斯陀夫,而不是跟他唱反调。如果我做到了,就代表我们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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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假设,会根据本案成立与否。”

贝莱觉得右脚被一股冷风包围,还有寒冷的雨水在不断浇灌。那是一种相当诡异的陌生感觉,但他不敢让车门整个关上,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打开来。(那些机器人是怎么打开的?毫无疑问,对这个社会的成员而言,此事一点也不困难。可是在他所读过的奥罗拉书籍中,没有一本详细介绍过如何开启一辆标准气翼车的车门。凡是重要的事皆被视为理所当然,你就是应该知道——虽然理论上而言,作者正在告诉你。)

“根据什么来决定?”

他一面想,一面摸索着上衣的口袋,偏偏这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所有的口袋都不在应该在的位置,而且每个都封了口,因而他必须先摸索一番,找出解开封口的正确方法。然后,他从中掏出一条手帕,扭成一团,塞到那道门缝里,好让车门不会完全关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把右脚缩回来。

“阿玛狄洛博士的影响力也很大,以利亚伙伴,而且可能会越来越大。为了两不得罪,主席必须先听取双方的意见,而且至少要表现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能够作出决定。”

现在开始动脑筋——但愿他做得到。除非他打算出去,否则没必要让车门一直开着。然而,他出去有什么用吗?

“那么他何不干脆拒绝阿玛狄洛的要求?”

如果他等在原地,吉斯卡终究会回来找他,而且,想必会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位主席,”丹尼尔说,“目前的政治处境十分艰难。当初,在法斯陀夫博士力促之下,他答应了把你请到奥罗拉来,如果这么快就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势必显得他懦弱和优柔寡断——而且一定会触怒法斯陀夫博士,博士在立法局仍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

他敢等下去吗?

“可是为什么呢?”贝莱有气无力地问,“如果阿玛狄洛这么有说服力,主席何不直接下令终止调查?”

他不知道吉斯卡需要多少时间,才会把丹尼尔藏妥,然后回到这里。

“以利亚伙伴,主席或许的确会就这件事,和法斯陀夫博士以及阿玛狄洛博士晤谈一番。要解决诸如此类的纷争,这是标准的程序,而这有许多先例可循。”

而他同样不知道,那些机器人需要多少时间,便能确定无法在回研究院的路上找到丹尼尔和吉斯卡。(丹尼尔和吉斯卡当然不可能真的一路往回走,以便寻找藏身之处。贝莱并未真的命令他们别那么做——可是,万一就只有那么一条路呢?不!不可能!)

“是关于那位主席。阿玛狄洛明白指出主席会下令终止调查,你认为这个判断正确吗,或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贝莱摇了摇头,默默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这个动作竟引发了头痛,他不禁龇牙咧嘴,双手抱住了头。

“什么事,以利亚伙伴?”

那些机器人还会继续寻找多久,才会确定他们给贝莱耍了,或是以为贝莱自己被误导了?然后,他们会不会再回来逮捕他——态度非常客气,而且绝对避免伤害他?如果他告诉他们,一旦暴露在风雨中,自己就会没命,能否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以虚弱的声音唤道:“丹尼尔。”

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不会向研究院报告?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然后会不会有真人赶来?他们可不会特别关心自己的死活。

他体认到不能让脑筋闲下来。

如果贝莱下了车,在附近的树丛里找个藏匿地点,那些追捕他们的机器人就很难找到他了——这样就能替他争取到时间。

不过,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也明白这只是个疯狂念头,自己其实并不相信。

虽然这样做,同样会让吉斯卡难以找到他,可是相较之下,要求吉斯卡守护贝莱的命令强而有力,要求那些机器人寻找他的命令则微弱不堪。前者的首要任务是找到贝莱——后者则是找到丹尼尔。

贝莱的呼吸比较顺畅了,密闭空间令他感到无比安心舒适。他不禁想到,把大城还给我吧。整个宇宙关我何事,让太空族去殖民吧,我们只要地球就好了。

此外,吉斯卡的程序是法斯陀夫亲自设定的,不论阿玛狄洛多么高明,终究比不上法斯陀夫。

吉斯卡说:“真抱歉,我身上的雨水让你很不舒服,先生,但我很快就会干了。我们可以先等一等,等你恢复了再出发。”

所以,如果一切条件完全相等,吉斯卡一定会比其他的机器人更早回来。

接着,他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在近乎黑夜的户外和车窗上的一层薄雾之间,那些玻璃若能变不透明就好了——或说贝莱先这么想,不久之后便如愿以偿,车内真正成了一片漆黑。而当气翼车从草地上缓缓升起、摇摇晃晃之际,轻柔的噪音压过了雷声,雷雨似乎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可是双方的条件会完全相等吗?贝莱有点自嘲地想到,我已经筋疲力尽,无法真正思考了,我只会死命抓着各种自我安慰的想法。

他已经进了气翼车,再度夹在吉斯卡和丹尼尔之间。而他最清楚的感觉,就是吉斯卡身上非常湿。

话说回来,针对心目中这个优势,他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做什么呢?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正在前进,而且有一股水花喷到脸上。那并非真正的雨水,只能算是分外潮湿的空气。然后,他感到一个硬物压向自己的左侧,右侧则同时感到一股较为柔软的压力。

他倾身顶开车门,走到了外面。那条手帕随即掉进潮湿而茂密的草丛里,他自然而然弯腰把它捡起来,紧紧抓在手中,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但他的左臂仍旧无力地垂挂在肩头,他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脸庞、双手和全身各处,不久之后,湿透的衣服就粘在他身上了,冷得他直打哆嗦。

或许他们并未听见这句话,也或许他只是自以为说了,而事实并非如此。他随即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于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举起孱弱无力的左手,想要搭到某人的肩膀,想要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还想将双脚踩到地板上,以便重新站起来。

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天空——他根本来不及闭上眼睛——然后,一声巨响吓得他僵在原地,只能举起双手捂住耳朵。

“不,”贝莱咕哝道,“让我自己走。”

风雨又转强了吗?还是因为他走了出来,雷声才特别响亮?

吉斯卡的声音则从另一个遥远的方向传来:“我们必须抱他走。”

他必须向前走。他必须尽量远离气翼车,那些机器人才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他。他绝不能犹豫不决或留在附近,否则还不如待在车内——至少能享受干爽。

他的意识早已脱离了现实,因而觉得丹尼尔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丹尼尔的口气似乎透出类似惊慌的感觉。“以利亚伙伴,你听到我说话吗?”

他想要擦擦脸,可是那条手帕和他的脸一样湿。一点用也没有,他随手将它扔了。

他突然觉得丹尼尔紧紧搂住自己的腰际,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转一个身,将自己的脸埋进机器人的胸膛,但羞耻心不准许他这么做。假如丹尼尔是真人,他或许就无法抑制这个冲动了。

他将双手举在前面,一步步走下去。奥罗拉有没有自己的卫星?他似乎记得某本书里提过,期盼着能见到它的光亮——可是又有什么差别?即使真有这么一颗卫星,而且此时它真的高挂天际,云层也会将它整个遮掩。

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如果其他一切通通失守——包括思想、自尊、意志——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羞耻心了。他绝不能在机器人眼前崩溃,让他们看人类的笑话。羞耻心一定要胜过恐惧才行。

他摸到一样东西,虽然完全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粗糙的树皮。没错,他摸到了一棵树,即使是大城居民,也能肯定这一点。

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并未真正克服恐惧。他一直刻意想些别的事情,借此转移注意力,但雷雨终究击败了他的意志。

然后,他想起来闪电可能会击中树木,还有可能将人击毙。至于被闪电击中是什么感觉,以及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他却不记得读到过这方面的记载。总之,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地球人是闪电的受害者。

但过去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户外,几乎没有什么不适。

他满怀忧虑和恐惧,慢慢绕过那棵树。为了保持原来的方向,他必须恰好绕半圈,可是到底该走几步呢?

此时此刻,贝莱心中并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只要不再感到恐惧,那么为了身为人类,付出任何代价都算不了什么。可是现在,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心脏的猛烈跳动,以及意志的全盘崩溃,他因而不得不怀疑,倘若无法克服这些内心深处的恐惧——这个强烈的空旷恐惧症——身为人类又有什么用呢?

继续前进!

人类为这些天赋所付出的代价,是否真的值得?

周遭的灌木越来越浓密,就像一根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抓住他,令他举步维艰。他赌气般用力拉扯,随即听到衣服撕裂的声音。

但另一方面,则是无法拥有原创性的思想,无法产生意料之外的直觉或灵感——

继续前进!

有生以来第一次,贝莱觉得自己羡慕起机器人来。想想看,能够在这种天气中大步前进,能够毫不在意雨水、闪电和雷声,能够无视于周遭的环境,能够拥有勇气十足的虚拟生命,更重要的是,对痛苦和死亡能够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痛苦和死亡。

他全身发抖,牙齿更是咯咯作响。

说完他随即离去,在倾盆大雨中稳健地向前走。闪电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停过,轰隆隆的闷雷则是每几分钟就拔一次尖。

又是一道闪电。这倒也不错,刚好让他瞥一眼周遭的环境。

“没问题,先生,雨势其实还算普通。”

一棵又一棵的树,好多好多!他正置身于树丛中。就雷击而言,许多树会比一棵树更危险吗?

“这种天气——简直像在倒水——车还能开吗,吉斯卡?”

他不知道。

然而,经过这轮虚伪的问答之后,吉斯卡总算能采取下一步行动了。他说:“我现在就去把气翼车开到这儿来。”

如果他避免碰触任何树木,会有帮助吗?

“还好。”贝莱想要大声回答,偏偏力不从心,只能发出嘶哑的低语。这样的回答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即使吉斯卡是机器人,也一定看得出贝莱状况不佳,所以这个答案显然是个谎言。

他同样不知道答案。生活在大城中,向来不必担心会被闪电击毙。至于历史小说(以及若干历史记载),即使偶尔提到,也都语焉不详。

真是个蠢问题,贝莱心想,这机器人是受到了程序的指挥,才不得不这么问。不过,人类有时也会受到礼节的指挥,问出种种极不合宜的问题,愚蠢的程度可谓不相上下。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立刻觉得像是被泼了一盆水。他只好用湿淋淋的双手,擦擦湿漉漉的眼睛。

“你还好吗,先生?”吉斯卡问。

他蹒跚地向前走,每一步都努力把脚抬高。不久,他走进一条小溪,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涉水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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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他并未因此变得更湿。

贝莱半途停下脚步,将眼睛闭上一会儿。然后他低声(其实是对自己而非丹尼尔)说:“我非做到不可。”随即继续向前走。

他继续前进。那些机器人找不到他了,可是吉斯卡找得到吗?

吉斯卡则默默等在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是要往哪里去,或是自己已经走了多远。

他颇为勉强地向门口走去,那扇大门依旧敞开,外面依旧是狂风暴雨所交织的一片昏暗。他倚在丹尼尔身上,跨出沉重的一步又一步。

如果想要折返气翼车,他自问做不到。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必须——无论如何也得走。”

如果想要试着找到自己,他自问也做不到。

“似乎正是如此。如果雷雨真能把你困在这里,那么他等的应该就是这一刻。”

这场暴风雨永远不会停止,他最后将整个溶解,化成一条名叫贝莱的小溪,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找着。

他忽然察觉阿玛狄洛已经离去,于是说:“阿玛狄洛想尽办法拖延我——又劝我用卫生间,又跟我言不及义说个没完,还不让你或吉斯卡插嘴提醒我快变天了。他甚至试图说服我参观这座大楼,并且和他共进晚餐。直到雷声响起,他才终于罢手,因为他等的就是这场雷雨。”

而从他身上解离出的分子,将会慢慢流到海里。

贝莱强迫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想逃离的方向,并直视着丹尼尔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显露出深切的关怀,可是贝莱悲观地想到,那只是他自己对这样的眼神所作的解读。机器人根本没有感情,有的只是模拟人类感情的正子突波罢了。(或许人类同样没有感情,有的只是被解读为感情的神经突波而已。)

奥罗拉有海洋吗?

“那绝非好主意,以利亚伙伴。这种雨,有时会一直下到半夜还不停,如果阿玛狄洛博士并未唬人,主席的确明天上午就会抵达,你今晚最好和法斯陀夫博士商讨一下对策。”

当然有!而且比地球的海洋还要大,但两极的冰冠也比较宽。

“为什么不等雨停了再走?”

啊,他将漂到冰冠旁,冻结在那里,在寒冷的橙色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不必出去。”丹尼尔赶紧安慰他,“吉斯卡会把气翼车开过来,会直接开到门口来接你,你一滴雨也淋不到。”

他又摸到了一棵树——双手是湿的——树也是湿的——轰隆一个雷声——奇怪竟然没有先看到闪电——闪电应当先出现的——难道他被击中了?

他绝望地低声道:“这种天气,我出不去。”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接触到了土地。

尽管在理智上,他对雷雨有相当的认识,可是内心深处,他仍旧无法面对这样的真实场景。虽然他读过那么多的文字描述,看过那么多的照片和影像,听过那么多的实况录音,纵使如此,他从未想到闪电会那么明亮、那么壮观,也从未想到破空而来的雷声会引起那么强的震荡,他更没想到两者都来得那么突然,还有,雨水竟然真像脸盆被打翻般下个不停。

土地就压在他身体下面,因为他的手指正扒着湿冷的泥土。他侧过头去以便呼吸,那是相当舒服的感觉。他不必再走了,他可以等在这里,吉斯卡会找到他的。

然而,真正的雷雨,真正的雷鸣和闪电,却从来未曾钻进大城之内。因此在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种真实的体验。

他突然非常肯定这一点。吉斯卡一定会找到自己,因为……

他真的知道。在他的阅读经验中,不论小说或非小说,有数不清的书籍描述过这种雷雨。此外,他也在全息照片和超波剧中看过——而且声光效果俱佳。

糟糕,他忘了因为什么。他再度忘记一件重要的事,上次是在睡前——两次忘记的是同一件事吗?——真的是吗?

“我知道。”贝莱低声说。

无所谓了。

丹尼尔以无比恭敬的口吻说:“以利亚伙伴,这只是一场雷雨——很正常——早已预测到——早在预料中。”

反正没事了——没——

贝莱感觉到丹尼尔将手伸到自己腋下,紧紧抓住自己的臂膀。他停下脚步,明显地感到全身发抖,但已经能强忍住婴儿般的啜泣。

于是在滂沱大雨中,他躺在一棵树旁,孤孤单单,人事不省,无情的风雨则继续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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