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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镜子·苹果

我弄清楚了各种事情,需要的东西也都一一备齐,第一场雪飘落时,我开始准备。

我花了一些时间研究古书。又花时间请教吉卜赛女人。(她们穿过我国再翻越高山去南方,却决不肯走西北方向穿过森林。)

我独自赤裸身体站在宫殿最高的塔楼上,那里仿佛连接着天空。风把我的身体吹得冰冷,我全身从胳膊到大腿到胸部都是鸡皮疙瘩。我拿了一个银盆子,一个篮子,里面放着银刀、银别针、几个钳子、一身灰袍子,还有几个绿色的苹果。

愚蠢的女人才会去森林里抓那个生物,我曾经很愚蠢,但不希望第二次再犯一样的错误。

我把它们放好,站在那里。我在塔楼上,没穿衣服,夜空和冷风让我显得很卑微。要是有任何人看见我,我就会挖出那人的眼睛,不过没有人看。云层涌上天空,下弦月时隐时现。

我很怕她,但我必须去。我是女王。

我拿起银刀割开左臂——一次、两次、三次。血滴进盆子里,在月光下鲜红的血仿佛是黑色的。

我用鹿皮盖住镜子,对他说我会亲自处理此事,让森林重获安宁。

我又打开项链上的小瓶子,倒了些粉末进去。那是一种棕色的粉末,用干草药和一种特殊的蛤蟆皮外加其他一些东西制成的。粉末让血变得黏稠,又让它不凝结。

“你知道是什么让旅行者不敢靠近我们的城市吗?森林居民到哪里去了?”集市的管理员问道。

我拿起三个苹果,用银别针依次在苹果皮上扎满小孔,然后放进银盆子里,让它们在血里泡一会儿。这时候今年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来了,落在我的皮肤上,落在苹果上,落在血里。

他坐在篝火旁,接着她就从藏身之地出来了。她坐在他的对面,在篝火中看着他。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其他人了,于是他示意她过来。

黎明到来,天空亮起来,我穿上灰袍,用银钳子从银盆里拿起红苹果,将它们一一放进篮子里,我很小心不让自己碰到苹果。盆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血和棕色的粉末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点黑色的残渣,像块锈迹一样留在里面。

她从树后看着他。到了晚上,他准备露宿,收集树枝准备生火,还掏了个知更鸟的窝作为引火物。他带着一个打火匣,用燧石敲打铁片,这样就溅出火星,火就燃起来了。他掏的那个鸟窝里有两颗蛋,他生吃了。但是这点东西显然不够他这样大块头的人吃。

我把盆子埋进土里。然后给苹果施展魔法(就像很多年前,在桥上那次,我给自己施展魔法一样),于是它们就成了世界上最美的苹果,果皮闪耀着鲜红的光彩,那是新鲜血液的温暖色泽。

我用意念的眼睛看着,我看到了她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像动物一样——比如蝙蝠或者狼。她在追踪某个人。

我拉起袍子的兜帽遮住脸,然后拿上缎带和各种漂亮头饰放在芦苇编的篮子里,盖住了苹果。我独自走进森林,找到了她的住所:是一座很高的沙石质悬崖,上面有很多深深的山洞,洞深得直抵岩层。

她站在森林里一棵树的旁边。

悬崖表面长着树木,还有一些岩石,我轻轻地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没有踩到任何枯枝落叶。最后我找到了藏身之地,我一边等待一边观察。

她十二岁,不再是个小孩了。她的皮肤还是那样苍白,眼睛和头发都像煤炭一样黑,她的嘴唇血红。她依然穿着上次离开城堡时穿的衣服——那身衣服已经很短了,缝补过很多次。她还穿着一件皮子斗篷,她的小脚上没穿靴子,只是套了两个皮袋子。

几个小时后,一群矮人从洞里爬出来——他们丑陋、畸形、长满了毛,是这个国家的古老居民。如今你很少见到他们了。

她们给我拿来了,我看着镜子:

他们消失在树林里,谁都没有发现我。其中一个虽然还朝我藏身的岩石撒尿,但也没看见我。

我命令侍女把我的镜子拿来。那是一件简单的东西,就是背面镀银的玻璃片,我把它包在鹿皮里,放在我房间的箱子里。

我等着。再没有人从洞里出来了。

“我来见你,是因为你有智慧,”他又说,“你还小的时候,只看了看一瓶墨水就找到了走失的马驹。你长大之后,看了一眼你的镜子,就找到了和母亲走散的婴儿。你知道各种秘密,你能找到隐藏的真相。女王陛下,是什么把森林居民带走了?”他问道,“明年恐怕就没有春季集市了。外国的旅行者也越来越少,森林居民几乎绝迹。再这样下去,明年我们就会饿死了。”

我去洞口,装出苍老嘶哑的嗓音朝里面叫喊。

我没说话,我只是听着。

我虎口上的旧伤疤开始突突地跳。她从黑暗中走出来了,她独自一人,全身赤裸。

“我来见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女王。”他说。

没有任何东西能破坏我的继女那雪白完美的肌肤,除了左胸那个疤痕。那是很久以前她的心脏被挖出来时留下的疤。

集市结束后,管理员带着他的男仆来见我。在我当上女王之前我就见过他。

她盯着我,我的脸藏在兜帽里。她十分饥饿地看着我。我用嘶哑的声音说:“缎带,好太太,漂亮的缎带正配你的头发……”

接着又过了好几次春季集市,应该是五次,一次比一次凄惨潦倒。出来买东西的森林居民越来越少。那些来参加集市的人看起来无精打采迷迷糊糊的。摊主都不用把货物钉在板子上了。到第五年,只有少许几个森林居民来参加集市,是几个胆战心惊、身上长毛的人,除此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她笑着示意我过去。我手上的伤疤牵扯着我朝她走去。我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但是我所做的其实比计划的更多:我扔下篮子像个干瘪的卖货老太太一样尖叫,然后我就跑了。

时间慢慢过去,我的臣民都说我的统治十分贤明。那颗心依然挂在我的床上翻个儿,夜里它轻柔地跳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为那孩子伤心,至少我是没有见到的:她是个恐怖的东西,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彻底摆脱她了。

我的袍子和森林的颜色一致,而且我跑得很快,她没有追上我。

森林居民其实是有钱的,他们这里凑一枚硬币那里凑一枚硬币,有时候硬币因为年代久远且被埋得太久,已经变绿了,硬币上那些头像就连我们这里最年老的人也不认识。他们也会以物易物,集市就是这样运转的,卖东西给侏儒和法外之人,卖东西给强盗,强盗(如果他们小心谨慎的话)去打劫森林以外其他地方来的商人、吉卜赛人,或者去猎鹿。(根据法律,猎鹿也属于抢劫。鹿是女王的财产。)

我回到宫殿。

集市上的摊贩都很怕森林居民,他们都把货物固定在摊位的木板上——不管是姜饼还是皮带,全都用大铁钉钉在木板上。他们说,要是不把货物钉住,森林居民就会直接抢了就跑,一边吃抢来的姜饼一边挥舞皮带。

我没看镜子。但是我们可以想象,那女孩回到洞里,她又饿又生气,忽然发现我的篮子还在地上。

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曾在集市上工作,当时我很怕那些森林居民。我能通过一盆平静的水给参加集市的人算命。等年纪大一点了,我学会了用镜子占卜——那是一片背面镀银的玻璃,是一个商人送给我的谢礼,因为我透过一瓶墨水中的倒影找到了他走失的马。

她会做什么呢?

我之前也说了,有居民住在森林里。其中有一些会离开森林参加春季集市,那些居民都是贪婪、凶狠、危险的人,有些是矮人和侏儒,或者驼背,还有一些是长着巨大牙齿眼神空洞的傻子,有些人的手指间长着蹼,有些长着蟹脚似的爪子。每年积雪融化,他们就从森林里溜出来参加春季集市。

我希望她首先把玩那些缎带,把它们缠在她乌黑的头发里,或者苍白的脖子上,也许还会系在纤细的腰上。

我让铁匠把我窗户上的铁栅栏取掉,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一会儿,在冬季午后短暂的日光里,我眺望森林直至天黑。

然后,她会好奇地掀开篮子里的布,看里面装了什么,她会看到那些红红的苹果。它们闻起来就像新鲜的苹果,同时也有着鲜血的味道。而她正好饿了。我想她会拿起一个苹果贴着自己的脸颊,感受那冰冷光滑的触感。

外面下雪了,掩盖了我的猎人们的足迹,也覆盖了她那躺在森林里的小尸体。

她张开嘴深深地咬下去……

我没有吃了它。我把它挂在我床上方的横梁上,用一根绳子把它跟花楸木果子串在一起挂着,那些果子是橙红色的仿佛知更鸟的胸膛,绳子上还串着很多头大蒜。

我已经回到我的房间,那颗心脏依然挂在房梁上,和苹果、火腿、风干的香肠挂在一起,它已经停止了跳动。它就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生命特征,我又一次感觉安全了。

我拿着它去了我的房间。

那年冬天的雪很厚,很久之后才消融。春天到来时我们都饥肠辘辘。

他们把那颗心脏给我了。我知道那是她的心脏——猪或者鹿的心脏绝不可能离开了身体这么久还在跳个不停,只有她的心脏才会这样。

那年的春季集市稍微热闹了一点。森林居民人数依然很少,但毕竟来了,森林以外地方的旅行者也来了。

森林是个幽暗的地方,是数个王国的交界处,谁都不会傻得宣布自己对那片森林有管辖权。很多法外之人住在森林里。强盗和狼都住在森林里。你可以骑行十几天穿过森林而不见一个人影,但是有很多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

我看到住在森林洞穴里的那几个小毛人,他们想买玻璃、水晶块、石英岩,正在讨价还价。他们花银币买下玻璃——无疑是我女儿抢来的。随后他们要买东西的消息传开了,城里的居民纷纷回去把家里的幸运水晶拿来,有些还拿来了整块的玻璃。

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他们趁着白天她睡觉的时候抓住她,那是她最虚弱的时候。他们带着她去了森林深处,掀开她的衣服挖出她的心脏,然后把她的尸体丢在一条沟渠里,等着森林吞没她。

我想把这些小矮子都杀掉,但是没有动手。只要挂在房梁上的那颗心脏还是冰冷死寂的,我就还安全,森林的居民也就安全,城里的人们也是安全的。

我的爱人也就是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大腿上有很多伤痕,下体周围也满是伤痕。

我到了二十五岁,距离我的继女吃下毒苹果已经过了两个冬天,那位王子来到我的宫殿。

也有人说(这是她散布的谎言,不是我说的),我拿到那颗心脏之后就吃了它。谎言混合着真话像雪一样四处飘散,覆盖了我所记住的、看见的东西,形成了大雪之后一片陌生的景物,她把我的人生变成了那种样子。

他很高,真的很高,有着冷淡的绿眼睛和黝黑的皮肤,这是山那边的人特有的。

他们说我被骗了,那不是她的心脏。而是动物的心脏——是鹿或者野猪的心脏。他们是这样说的,但是他们都错了。

他带着一小队人马而来,规模足以保护他,但对其他国王来说则不值一提——比如我——并不会把他当作潜在的威胁。

但我当初没有这样做,我们都会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很务实,我觉得应该为我国寻找盟友,应该开拓疆土,让国土从森林一直延绵到南方的大海,我想念我那金发大胡子的爱人,他已经死去八年了,那天夜里我去了王子的房间。

如果是今天,我要把她的心挖出来,当时我也这样做了。但如果是现在,我还要砍掉她的头和四肢。我还要让人把她的内脏都挖出来。然后我要在城中心广场上,亲眼看着刽子手用风箱把火烧得白热,把她的肢体一块一块扔进火里烧掉。我要让弓箭手包围整个广场,任何从火里飞出来的鸟或者动物都要被射死,渡鸦、狗、鹰、老鼠全都不能放过。不看着她被烧成灰,我绝对不眨一下眼睛,我要看着她的骨灰像雪花一样被风吹散。

我并不是贞洁的女人,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已故的丈夫,曾经的国王确实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但我太年轻了,很愚蠢,从出生至今我才经历了十八个夏天而已。如果放在今天,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次日一早他就带着所有随从离开,骑马去了森林。

我成了女王。

我想象着他的腰,他骑马时内心一定郁郁不乐。我想象他苍白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我想象他的小队骑马穿过森林时,最终看到了我那个继女的玻璃水晶坟墓。苍白。冰冷。赤裸地躺在玻璃之下,勉强成年,死了。

他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了。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我们没办法为他挖掘坟墓,只能围着他的尸体堆起大小石块,这是个纪念性的墓,因为他死时全身都不剩什么东西了,鸟和野兽都不会来吃。

我想象他和那些小毛人讨价还价——给他们金子和香料来交换水晶坟墓里的这具尸体。

很快他就成了一个影子,是我当初在桥上那个爱人的影子。他瘦得皮包骨,整个人苍白发青。他临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双手冷得像石头,眼睛是白茫茫的蓝色,他身上从头到脚都布满了早已愈合的细小伤痕。

他们是自愿拿走金子的吗?还是因为他带着一群人还骑着马还拿着利剑和长矛,小矮人们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睡着后,我摸着他的皮肤。他身上满是老旧的伤痕。但是我不记得在曾经亲热的时候见过这些伤,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在他身体侧边,是他年轻时候被野猪顶的。

我不知道。我不在那里。我没有占卜。我只能想象……

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的国王,他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样子,而且总是迷迷糊糊的。有一次他突然暴躁起来,然后哭了。我起身紧紧抱住他,他终于不哭了,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睡了。

一双手搬开压在她尸体上的那些玻璃石英。那双手轻轻抚摸她冰冷的脸颊,移动她冰冷的胳膊,惊喜地发现这具尸体还很新鲜柔软。

我被她控制住了,完全任凭她操纵着。我吓坏了,她不只是喝血。那天晚上过后,我每到天黑就把门锁好,还用橡木门闩把门顶住,我让铁匠打造了一些铁栅栏安装在我的窗户上。

他把那块苹果从她喉咙里摇出来了吗?还是在他撞击那冰冷的尸体时,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是否张开嘴,鲜红的嘴唇张开,黄色的利齿扎进他黝黑的脖子,血,包含着生命的血顺着她的喉咙流下,冲走了那块苹果和我的毒药?

小公主紧紧咬住我的手,又舔又吸。最后她吃饱了,离开了我的房间。在我的注视下,她咬出来的伤口迅速闭合、结疤,然后完全好了。第二天就成了一个老旧的疤痕,说不定是童年时代我用小刀不小心割伤的。

我只能想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颤抖起来,又害怕又惊讶,但是她一看我,我就不说话了。

我只知道,那天夜里我醒来,发现她的心脏再次开始跳动了。咸味的血从半空中滴在我脸上。我坐起来,手上的伤口抽搐着传来灼痛,仿佛我用石头砸了自己的拇指根部一样。

她点头。我一直有点怕这个小公主,但是在那一刻,我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让她温暖。她看着我笑了——她很少微笑——然后她尖利的牙齿咬住了我的拇指,然后咬在虎口处,她在吸血。

门被敲得砰砰响。我害怕了,但我是女王,我不能露怯。我打开门。

“好吃吗?”

先是他的随从走进屋把我围起来,他们拿着利剑和长矛。

她接过那个晾干的苹果,然后用锋利的黄牙齿开始咬。

然后他进来了,他朝我脸上吐口水。

秋季是用来干燥存储的季节,是让大家摘苹果、炼鹅油的时间。冬天是饥饿、死亡、下雪的时间,现在正是仲冬节,我们给一整头猪涂上鹅油,并在猪肚子里塞上秋天采摘的苹果,然后或是用炉子烤,或是串在烤肉扦子上烤,然后我们就着油渣大吃一顿。

最后是她走进我的房间,就像她六岁那年我刚当上女王的时候一样。她没变。没什么大变化。

“拿去。”

她扯下挂着她心脏的那根绳子。她把花楸木的果子一一扯掉,又扯下大蒜——这么多年过去,大蒜都干了。最后她拿起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那是个小东西,和小山羊或者母熊的心脏差不多大——那颗心在她手中跳动着流出鲜血。

当时是冬天,新鲜食物只是温暖阳光中的梦,不过我有一串苹果,去核晾干的苹果,就挂在我房间的横梁上,我摘下一个苹果递给她。

她的指甲一定和玻璃一样坚硬,她用指甲沿着那条紫色的伤痕划开胸口。她胸口突然就开了一个洞,没有血。她舔了舔自己的心脏,血顺着她的手流下,她把心脏放回胸膛里。

“我饿了。”她像个孩子一般地说。

我看着她做了这一切。我看见她胸口的肌肉再次愈合,紫色的伤疤消失了。

“你离开房间做什么?”

她的王子似乎有一点担心,但是他伸手搂住她,他们并排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没说话。她的眼睛漆黑,头发也一样黑,嘴唇却比鲜血还红。她抬头看着我微笑。即使是在昏暗的油灯之下,她的牙看起来也很尖。

他们对我说他们要结婚,两个王国会合二为一。他们还说,我将出现在他们的婚礼现场。

“公主?”

屋里变得很热。

在我搬进宫殿数月后的一天晚上,她来到我的房间。她六岁了。我当时正借着灯光刺绣,油灯的烟雾很重,阴影跳动不已,我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当我抬起头时,她就站在那里。

他们会对民众说我的坏话,一点点真话作为基础,然后混合大量谎言。

我有我自己的房间。我丈夫是国王,他也有他的房间。他想要我的时候就会传召我,我就去找他,取悦他,同时也从他身上获得快乐。

我被绑起来,关进了宫殿底下一座石牢里,整个秋天我都在那里。今天他们带我离开牢房,把我身上的破烂衣服扒掉,把身上的污秽洗净,然后把我身上的毛发全部剃掉,接着他们给我涂满鹅油。

我不知道她在宫殿的什么地方吃东西。

下雪了,他们扛着我——两个人分别抓着手,另外两个人分别抓着腿——完全没有遮掩,四肢伸展着,在寒冷中穿过冬季的人群,他们把我带到这座窑炉旁。

那女孩不和我们一起用餐。

我的继女和王子站在一起。她看着我,我处境不堪,她却没说话。

他女儿还很小,我搬进宫殿的时候她顶多五岁。小公主已故母亲的肖像挂在塔楼上她的房间里,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眼睛是栗色的。她和她苍白的女儿俨然是两种人。

他们大声嘲笑着把我扔进炉子里,我看到雪花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融化。

晨曦中,他的胡子是红铜色的,我了解他,但不是作为一个国王,因为我根本不懂国王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作为情人了解他。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那是国王的权力,但是第二天他又来了,晚上也来了,他的胡子那么红,他的头发那么金黄灿烂,他的眼睛蓝得像夏日的天空,他的皮肤受到充足的日晒,呈现出柔和的麦穗棕色。

他们关上了窑炉的门。这里越来越热,外面的人开始唱歌欢呼敲打炉壁。

作为一个智慧的人,或者如他们所说,一个女巫,我曾在梦里见到他的脸,并且余生都常常回忆起来,十六年来我总是梦见他,最终,一天早晨,他策马在桥上停下脚步,问我叫什么名字。他扶我骑上他的高头大马,我们一起来到我的小屋,我的脸埋在他的金发中。他向我索取我最珍贵的东西,那是国王的权力,无从拒绝。

她没有笑,没有嘲讽,没有说话。她没有冷笑,也没有转头。她只是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她眼中。

人们说我充满智慧,但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智慧,我只能预见到智慧的一些碎片,从水塘或者镜子的玻璃碎片里看到一些凝固的瞬间。如果我真的有智慧,我绝不会尝试改变我见到的东西。如果我有智慧,我在遇见她之前就该自杀,甚至根本不会去认识他。

我没有尖叫。我不会让他们满意。他们可以夺走我的身体,但我的灵魂和我的故事只属于我,并会和我一起死去。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出生的时候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那可绝对不是难产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