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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回来吗?”

“话费很贵。”

“不知道。”

“里甘?是你吗?我正在想你给我打电话就好了呢。我想你。”她的声音很遥远,跨大西洋的噼啪和嗡嗡声让她显得更遥远了。

“你夫人还好吗?”

“格温?是我。”

“贾尼丝……”他停了一下,叹气道,“贾尼丝挺好的。”

一阵铃声后,她的声音传过来了:“联办会计事务所。下午好。”

“我跟我们新的销售经理好上了,”格温说,“是你之后来的。你不认识。毕竟女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最后他给格温打了电话。第一次他拨错了号,他的手指在电话键盘上滑了一下,那一长串数字让他迷惑。他又拨了一次。

里甘觉得这就是他讨厌女人的原因:太现实。格温一直逼着他用安全套,他不喜欢安全套,格温也一直用杀精剂和子宫帽。里甘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爱的自发性、浪漫和热情都受损了。他喜欢的性是某种半真实半想象的东西,某种突然的、肮脏的又有力的东西。

里甘检查了陷阱——两个都没有被动过。他悄悄来到走廊上。

他前额开始抽痛。

次日一早,贾尼丝自己开车去车站。穿过城市的车程很长,她准备返回的时候已经没有精神开车了。她身上带着五百美元现金。

“你那边天气如何?”格温轻快地问。

他们回到厨房。里甘把油倒进煎锅,点上火。然后把粉色的鸡肉条放进锅里,看着它们收缩、褪色、变形。

“很热。”里甘说。

贾尼丝耸耸肩。

“真想去你那里。这里下雨下了好几周了。”

“不想。养了宠物更让人操心。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养宠物。”

他说了些什么很想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之类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

“你真的不想养个宠物吗?”

里甘又检查了陷阱,还是空的。

“可能。”

他回到工作室,打开电视。“……这是个小的。就是胚胎。日后她会长大。她会长出小手指,小脚趾——还会有小指甲。”

“我今天在花园里看到一只猫,”她说,“一只大灰猫。可能是流浪猫。”

屏幕上出现一幅画:红色跳动的难以分辨的东西。接着镜头转到笑容灿烂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儿。

“好。”他给拇指贴上创可贴,盖住伤口,转身看着她。

“像她这样的小孩将来会成长为护士、教师、音乐家。他们中的某个人甚至还能成为总统。”

“别忘了,我明天十点要出门。”贾尼丝站在他身后。他从镜子里看着她蓝色的眼珠。她似乎很冷静。

接着又是那团粉色的东西充满了屏幕。

里甘发现自己在想门格勒医生那挂满眼球串的墙。蓝色的眼珠、棕色的眼珠、淡褐色的眼珠……“哇!”他切到了自己的手,于是赶紧把手放进嘴里,舔舔指尖止血,然后冲进浴室找创可贴。

“但这一个小东西再也不会长大了。她明天就会被杀死。她母亲说这不是谋杀。”

“问题在于,一开始谁都不相信。但我得到了文件。我得到了照片。你看过我的书。你会明白的。”

他切换频道,最终找到了《我爱露西》,经典垃圾肥皂剧。然后他又回到电脑旁继续工作。

有人心碎,有人冷漠。歌曲结束了。然后是啤酒广告。然后又开始谈话节目。

整整两个小时,他在无穷无尽的数据里追查一个价值一百美元的错误,脑袋都开始疼了。他站起来走进花园。

他用锋利的刀小心翼翼地切开鸡胸肉,一边听歌一边分开粉红的肌肉,切成小条准备油炸。

他怀念有花园的生活,怀念整整齐齐的英式草坪和英国庭院草。这边的草都枯萎了,不但是棕色,而且稀疏,树也光秃秃的,还长着铁兰,看起来像科幻小说的生物。他顺着小路走进屋后的树林。一个灰色的东西从一棵树后面蹿到另一棵树后面。

接着就放了一首西部音乐。里甘将频道调至本地的国家公共广播频道,有时候这个频道会播放BBC国际新闻栏目。也许是有人重新调频了,他心想,但是不知道是谁调的。

“来,猫咪猫咪,”里甘说,“到这里来,小猫咪。”

“嗯,我们都知道。先放一首歌,我们稍后就回来。”

他走到树后面仔细看。那只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已经跑了。

“当然很难相信,毕竟和你想相信的一切都背道而驰。自由主义者和媒体上的同性恋他们都不想让我们知道真相。”

有个东西刺到了他的脸。他想也不想就拍了下去,放下手才发现手上全是血,原来是蚊子,都被打扁了,还在他手里抽搐。

“是啊。有些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主持人鼓励地说,是那种低沉的广播声调,令人安心舒适。

他回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他想念茶,但是离开了英国茶叶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傍晚时分,他一边做饭一边听广播。“……我的书是想把自由主义者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大家。”那声音很高很紧张也很自大。

贾尼丝六点左右回来了。

他在电脑上工作到六点,面前放着一个金属风扇,那风扇吱嘎作响地转着,搅动热空气。

“怎么样?”

上午晚些时候,里甘收到一个联邦快递送来的包裹,里面装的是十几张软盘,每个都有编号,方便他检查分类。

她耸耸肩:“还行。”

接着她打了个电话。

“是吗?”

贾尼丝在休息室里哭泣。里甘站在她旁边,她伸出手,里甘紧紧握住她。她的手指很冷。身上还穿着睡衣,没有化妆。

“是啊。”

次日早晨,陷阱弹簧跳起来了,虽然里甘非常小心地打开,里面却是空的。巧克力被咬了。他又把陷阱门打开,重新靠墙放好。

“我下周回去,”她说,“检查一下。”

总之是什么东西半夜死了。无疑是这样的。

“确保他们没有把任何器材留在你身体里?”

花园里传来一声尖叫。贾尼丝动了动,翻身离开他。那声音类似人类。狐狸的声音很像小孩子痛苦时发出的声音——里甘很早以前听过。也许是猫。或者梦中夜行的鸟。

“差不多吧。”她说。

他后退了,躺在黑暗中,努力想再次睡着,他想着自己还能干什么。天气很热,很闷。他们住在伊灵区的时候,他绝对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意大利番茄牛肉面。”里甘说。

贾尼丝睡得很熟,但还是朝他挪了挪。

“我不饿,”贾尼丝说,“我要去睡了。”她上楼了。

那天晚上里甘躺在床上,摸了摸睡梦中贾尼丝的胸,他动作很轻,没有吵醒她。她胸部很丰满。他希望丰满的胸部能激发性欲。

里甘又工作了好一会儿,直至确定数目无误。

这陷阱只是个小走廊而已。一边有个门,另一边是墙。

他上楼,轻轻走近黑暗的卧室里。借着月光脱下衣服,直接丢在地板上,然后盖上被子。

他们回了家,里甘把捕鼠器拿出来,在其中一个里头的最深处放了点花生酱,另一个里面放了些烘焙用的巧克力,然后他把这两个东西放在食品储藏室地上,一个靠墙,另一个靠近屋里的洞,老鼠似乎就是从这个洞出入食品储藏室的。

他感觉到贾尼丝就在自己旁边。她的身体在发抖,枕头湿了。

他们没再说话,里甘看着捕鼠器盒子背后的说明。根据这里所说,这种捕鼠器最大的优点就是你永远不会看见、摸到或亲手处理老鼠。门会自动关闭,然后就不用管了。说明书还说,它不会杀死老鼠。

“贾?”

里甘很怕在美国开车:感觉就像在镜子里开车似的。

她背对他。

“我会的,”他说,“早晚会的。”

“太可怕了,”她冲着枕头低声说,“太疼了。他们没给我麻醉剂,什么都没有。他们说我愿意的话可以打一针安定,但是麻醉师早不干了。那女的说他受不了压力,另外无论如何,这将再花两百美元,没有人想要支付……”

“系好安全带,”贾尼丝说,“你真的该学学怎么在这边开车。”她放下杂志。

“太疼了,”她又哭了,一边抽搐一边说话,那些词语仿佛是从她嘴里被拽出来的,“非常疼。”

他坐上车说道:“我买了两个。”车内空调凉爽宜人。

里甘下了床。

他赶紧回到车上。金属门把手很烫,发动机在低速运转。

“你去哪里?”

里甘走出商店,热浪扑面而来。

“我不想听这些,”里甘说,“我真的不想听这些。”

“天哪,”她说,“接下来他们还想干什么呢?”

屋里太热了。里甘只穿着内裤下楼,走进厨房,光着脚在乙烯地板上发出黏糊糊的声音。

“没问题。”她又退回去,接着拿了两个绿色塑料容器出来放在收银台上。里甘在自己的纸币硬币中摸索,努力凑出正确的零钱,他还是很不熟练。贝姬笑着拿起包装盒仔细检查捕鼠陷阱。

一个捕鼠陷阱的门关上了。

“两个。”

他拿起陷阱。感觉这东西是以前的三倍重。他非常小心地打开门,两只小眼睛盯着他。皮毛是淡棕色的。他又把门关上,听见里头传来抓挠的声音。

贝姬从员工专用那屋里探出头说:“有!你要几个?”

现在怎么办?

他看着窗户。贾尼丝坐在车里看杂志,她是个红头发女性,穿着过时的居家服。里甘朝她挥挥手,但是她没有看他。

他不能杀死它。他什么都不敢杀。

她走进一扇写着“员工专用”的门。里甘心想,她屁股真好看,很迷人,隐约有种中西部风格。

绿色的捕鼠器闻起来有点刺鼻,底部有黏糊糊的老鼠尿。里甘拿着陷阱去了花园。

贝姬笑了,看他的眼神仿佛当他是个大可爱似的,又可爱,又傻,但就是特别可爱。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一下。”

一阵微风吹过。月亮接近圆满了。他跪在地上,小心地把陷阱放在干草上。

“不杀死它。我开车到几英里之外放了它。它就不会回来再捣乱了。”

他打开了那个绿色陷阱的门。

“你要怎样杀死它?”

“跑啊。”他低声说,在开阔的地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快跑吧,小老鼠。”

“我想要那种人性化的陷阱。就像一个走廊那样的。老鼠走进去,门就关上,它出不来了。”

老鼠没动。他能看到它的鼻子凑在陷阱的门口。

她好奇地看着里甘,仿佛他刚才说了某种外语。“但是你刚才说你想要捕鼠装置……”

“来吧。”里甘说。月光很明亮,他什么都能看见,阴暗处都被照亮了,只是没有色彩。

“不,不要毒药。我不想杀死它。”他对女售货员贝姬说。

他用脚推了推陷阱。

“是死掉的那个东西。”她说着将手掌翻转向下,这样手指头看起来就像某种粉色东西的小腿。里甘笑了。稍后,他付了账,然后他们一起去了楼上里甘的房间……

老鼠冲了出去。它离开了陷阱,然后停下脚步,转身,接着就跳进了树林里。

“我不知道。”里甘回答。他们在西南部一家小酒店的酒吧里,那里铺着深紫红色的地毯,墙纸是浅黄褐色的。他点了杜松子酒和汤力水,格温小口喝着第二杯夏布利葡萄酒。她曾对里甘说,金发的人只能喝白葡萄酒,因为看起来好看。里甘觉得好笑,但很快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接着它又停下来。老鼠看了看里甘的方向。里甘确信它真的在看他。它有着粉色的小爪子。里甘忽然有种父亲般的感觉。他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里甘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的事情——格温伸出她漂亮粉红的手,手指微微朝上弯,她问:“这是什么?”那是她出发去美国前一周的事情。

在灰色的夜色里,老鼠徒劳地挣扎着,被一只灰色的大猫叼在嘴里。然后猫跳进灌木丛里。

她向另一个专柜,上面摆着小袋包装的“饿死猫”毒鼠药。一个橡胶小老鼠四脚朝天地躺在柜子顶端。

他想了一下,去追那只猫,想救下那只老鼠。

“嗯,陷阱就只有这些了。”女售货员说,她别着一个很大的塑料名牌,上面写着“贝姬”以及她很高兴在麦克雷动物饲养专门店为您提供服务,“这里有——”

树林里传来一声尖叫,是夜里的声响,里甘觉得那声音好像人声,像女人痛苦之中发出的声音。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里甘说。

他用力把捕鼠器扔得远远的。他希望这东西能撞到石头之类的坏掉,但它只是无声无息地落进树丛中。

他们有好多种快速灭鼠的工具,还有好些长期灭鼠工具。有十几个形态各异的传统捕鼠陷阱,其中有一个里甘觉得很像《猫和老鼠》里的捕鼠夹:是一个金属弹簧陷阱,轻轻碰一下就会猛然合拢,夹断老鼠的脊背。货架上还放着其他一些装置——可以让老鼠窒息,或者把老鼠电死,甚至能把老鼠淹死,每一种都安全保存在彩色包装盒里。

里甘回头往屋里走,并且顺手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