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我不属于他们 > 一九八O年二月十九日 星期二

一九八O年二月十九日 星期二

妖精退开了,但仍包围在我身旁。葛罗芬多一脸悲戚,那老人则义愤填膺。“再会了。”我说,缓缓退开几步,朝山上走去。我说话时,夕阳已完全西落,周遭只剩幽微的暗影。妖精逐渐消融其中。我缓缓转身。

我依旧燃烧着,依旧包围在火焰之中,但我知道该如何停止,知道该如何回复我原本的身躯。要忘记很简单,要任由自己淹没在化身之中也很简单。我召唤肉体归来,疼痛也跟着复返。但我毫发未伤,只是伤腿抗议着我自身的重量。

而她就在那儿,站在薄暮笼罩的马路中央。我早该想到的。一定是阿关姨婆告诉她我回来了,她大概是循着妖精们的骚动找到这里的。

我身上没有任何橡树叶,也不在死亡之门附近,但我化身为火,她也化身为火。我掌握了天理运行的常道,而且我深爱着她。她不是我,但她永远在我心中,永远。“抓紧了,莫儿。”我说。尽管她包裹在熊熊烈火内,脸上仍露出了她那真诚的笑容——那个外婆在世时,在圣诞节早晨,我们起床看见气球挂在走廊上,代表圣诞老人来过家里,留下长袜里的礼物等我们拆开的笑容。我在火焰中打开一道空间,一道让死亡回归常道的空间,将她推了进去,连同那把刀子及所有一切,然后关上那开口,跌坐在地,用湿泥浇熄身上的火焰,直到我恢复原本的人形躯体。

她一点也没变,看起来就像个标准的女巫,一头油腻腻的黑色长发,黝黑的肌肤,鹰钩鼻,脸颊上还长着一颗痣。你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像女巫的人——当然我那三个姑姑也是女巫,但她们都留着一头无懈可击的金发,而且举手投足间莫不散发上流出身的教养。她身上的衣服也很符合她惯常的风格——也就是打开衣橱,每数三件就抓起来套在身上。这方法能带给她最大的魔力,或至少她这么认为,但同时也非常的不相称而且不合时宜,像她今天穿的就是一件宽大无比的拼接毛衣与一条薄薄的黑色长裙。

莫儿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那把刀,池水静静躺在她身后。各种形形色色的妖精环绕四方,我伸出手,朝那把刀摸去。无论它是什么,都是用木头做的,而木头热爱燃烧,燃烧是木头的天性。我身旁此刻唯一有的火焰,是太阳的火焰。夕阳要沉没了,但木头仍轰然起火。我也化身为火,成为一具人形的火焰,转眼变成熊熊烈火。这片土地对火焰再熟悉不过。地狱业火曾在此处炽烈燃烧,人们曾在这里加工处理开采出来的煤矿,释放烟尘与毒素。煤炭想要燃烧,它们比木头更熟悉燃烧。身旁的妖精落荒而逃,除了莫儿,躲得一个也不剩。她仍拿着那把燃烧的刀子,透过它,与我相系。我们成为两具巨大的火焰倒影。

“妈妈。”我说,声音细如蚊鸣。我吓坏了,比面对那些妖精和那把刀子时不知恐惧多少倍。我一直都很怕她。

“不。”我又斩钉截铁地说了一次。它们紧紧包围着我,刀尖近在咫尺,而它渴望着我的鲜血、我的生命,诱惑我成为一名妖精。如果变成妖精,我就能随时随地看见魔法的模式,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任何眼泪。我将完完整整了解魔法,与莫儿永不分离。我将成为莫儿,我们将合而为一。但我们从来也不是那样,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我退开一步,尽可能冷静地说:“不,我不想变成妖精。我不想加入。我想要活下去,当一个人类。我想在这世界上长大成人。”那份镇定发挥作用了,就像对抗恐惧的祷文,因为恐惧也是魔法的媒介之一。而我打从心底的抗拒更是提供强大的抵御,因为这魔法还利用了我一直想成为妖精的心理。那过去曾是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祈望。

“你一直都是像我的那个。”她若无其事地说,仿佛只是在聊天。

我试着后退,远离它们。但它们不断推挤,把我朝刀尖顶去。

“不。”我回答,声音却在发抖,几不可闻。

小威会怎么想呢?更糟的是,泰格阿姨会怎么想?她对妖精的事一无所知,只会以为我只字未留地跑上山来自我了结?丹尼尔呢?“我做不到。”我说。

“只要我们同心,一定可以成就许多大事。我有好多事情可以教你。”

“不,我不想这么做。”我坚持,“如果只是要用一点鲜血和魔法帮助莫儿、帮助你——如果真能帮到你的话,没问题,我愿意,但我不想死。”

我还记得,在她最疯狂的时候,我和莫儿曾狠狠折磨过她一次。我们那时肯定约有十或十一岁,她将我推下前门台阶,因为她要我去替她买烟,但店家不肯卖我,所有只能空手而返。我流血了,莫儿扶我站起,我们看见一只大黑鸟缓缓扑翅飞离墓园大门——可能是只乌鸦,但在我们那个年纪,一律通通称作渡鸦,反正在威尔士语里都是同一个字。“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莫儿开口,我跟着加入。而她,莉兹,我的母亲,先是退回屋内,然后是她的房间。我们继续背诵爱伦·坡的《乌鸦》,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响亮。

莫儿递出刀子,刀尖向着我。妖精包围在我身旁,那些碰得到、摸得着、具有实体的妖精纷纷使劲把我朝刀尖推去。我知道那把刀是真的,过去几周以来,我都靠它支撑我,和它已经有了魔法的联结,它对我亦然。

我领悟了万物运行的道理,也已将莫儿送去人死后该去的地方。我曾化身为火焰,而我母亲只是个渺小又可悲的假女巫,一遍又一遍为了私利操弄魔法,到头来良知泯灭,徒留仇恨在体内自我吞噬,一事无成。我们已经在妖精的帮忙下封印了她的力量。

“做就做。”它说。这句话现在听来已不如以往令人感到安慰,“帮忙。加入。行动。”

“我对你无话可说。”我大声地说,上前一步。

“不。”我说,这回冷静了些,“听着,这不是我要的。前个冬天我或许有这念头,在意外发生之后,但不是现在。莫儿知道,葛罗芬多也知道。我熬过去了。发生了许多事,我不再是从前的我。或许在你眼中,我只是残缺的一半。或许你认为我的死亡是一种了结的方式,还能获得更多力量接触现实世界,但我不这么认为。不是现在。我还有未完的目标和心愿。”

然后又是一步。伤腿猛然作痛,但我无视那痛楚,也无视她。我看得出来她正在施展魔法——对我施展魔法。但是我的保护咒——就是在学校施展的那些——成功地将它们阻挡在外。魔法被不痛不痒地导入地底,就像针灸那样。

“超越死亡。”那老人说,“生活其中,变成,加入。在一起。痊愈。力量,延伸,影响,永远安全,永远强壮,一起。”

我又踏前一步,走过她身旁。她伸出手,牢牢抓住我,十指有如利爪。

“不!”我开始后退,用非常缓慢的速度远离那把刀;因为当然了,它本来是我的拐杖,少了它我只能慢慢移动。莫儿捡起木刀,把它递给我。

我转身向她看去。她的双眼一如往常地骇人。我深呼吸了口气。“别烦我。”我说,甩开她的桎梏。

“生命。”葛罗芬多说,“属于。在一起。”

她举起手,一巴掌向我甩来。这时候,我恍然察觉她是真的往上举“高”了手;我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我伸手一推,利用她自身动作和这些日子来彼消我长的力量把她推了开去。她摔倒在地,我又向前一步,经过她身边,朝山上走去。我跑不了,连拖着伤腿蹒跚前进都有困难,但仍坚持一跛一跛地往上爬。

“不!”我惊呼,立刻扔掷在地。

“你好大胆子!”她说,仍匍匐在地,口气里满是惊愕。她再度召唤魔法,就像莫儿死去时那样,用许多无以名之的可怕幻象包围离去的我。那时候,我们拼了命地装作没看见;现在,我却能控制它们,将它们吸引到我身旁。少了恐惧的喂养,它们只是一堆可悲又空洞的泡沫。

那名老人模样的精灵触碰我的拐杖,拐杖立刻变成一把刀,一把锐利的木刀。它作势将刀插入我心脏。

后方陡然传来一阵撕裂声,我转身,骇然抽了口气。她掏出一本单册的《魔戒》,虽然是她的书,却是我看的第一本《魔戒》,然后撕下其中一页,朝我扔来。纸张在空中变成一把燃烧的利矛。天色已暗,火光照亮周遭景物,闪烁着诡异的无名黑影。我避身闪躲,她又撕了一页,而这让我痛苦难耐。我知道书本只是文字的集合,我自己也有两套《魔戒》,但我还是好想掉头,抢过那本书。那些矛并不如她的暴行可怕,就算真的射中我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她怎么能用书本对付我?但我了解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选择。

“留下。痊愈。加入。”葛罗芬多说。

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回敬她。我先将那些幻影怪物拉向我,然后发力朝她推去。它们立刻幻化变形,变成巨龙和巨大的异形乌龟,变成身穿太空装的人类,变成身着盔甲、手提刀剑的少男少女。它们挡在我们之间,保护我,冲破薄暮,朝她疾扑而去。我又朝山上跨前一步,远离她。

“不!”我说,“我想要的不是那样。那也不是你想要的。万圣节的时候,你就已经跟我说过‘一半’。如果我想的话,那时早这么做了。”

当然了,她也可以像我一样,无视那些幻影。

“做,团聚。”葛罗芬多说,“留下。”

尖矛仍一根根破空飞来,现在没着火了,而且越来越朦胧难辨。她一定是一口气撕了好几页,疯狂地朝我扔来。我停下脚步,寻求万物之道。它们是用纸做的,而纸是木头做的,所以很容易转化成为长矛。但木头最想变的是什么呢?那答案如此接近,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经过时扬起的微风。我知道了,我笑了。莫儿曾在这里说过,好久好久以前。那做来甚至不费吹灰之力。纸张幻化的长矛变成了一棵树。其他她已扔出,如今钉在地上的长矛也一根接着一根转化。起初,它们只是挺立原地,树根深深扎进土里,一株株开枝散叶,橡木、梣木、刺棘;山毛榉、花楸、冷杉木;一株株雄伟美丽、枝叶繁盛的大树。然后它们开始朝山下移动,就像伯南森林朝邓斯南山前进[1]。“野树人确实帮得上忙。”我说,热泪盈眶。

给我拐杖的妖精走上前来。

只要你真诚爱书,它们也会以同等的爱回报。

“坏了。”它指向我和莫儿,“在一起。”

它们并非幻象,而是真正的树木。纸张是由树木制成,也是它们真心想成为的东西。透过树海,我隐约能瞥见她的身影。她正疯狂地对我咆哮些什么。纸张只要一撕下来,便立刻转化为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她手中的那本书也变成一丛巨大无比的藤蔓与灌木,朝四面八方蔓延而去。这一座原是芬诺塞的废墟变成了一片森林,中央矗立着工厂的遗迹。不用说,妖精纷纷现身,还有一只猫头鹰朝着漆黑的水池俯冲而下。

“你说什么?”

“有时候它需要的时间比你预期中还长。”我说。

“加入”它说,“痊愈。”

我继续往上走,将芬诺塞抛在身后。她仍疯狂咆哮着,在那片树林深处。我只是尽可能地加快脚步,不过再快也快不了多少。我现在已经远离她攻击的范围,再走两步,便来到马路上。

日落西山。葛罗芬多一语不发,默默带领我们走回水池。我早该料到会是在那儿。我驻足池畔,莫儿来到我身旁。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那么遥远,我差点就忍不住要别开目光。她的神情宛如妖精,她还是她,但已不是过去的她,而是又离魔法更近了些。她已经比较像是个妖精,而非人类了。我掏出小刀,准备划开拇指,施展魔法,但葛罗芬多——我还想不到其他名称——摇了摇头。

到了路上,我总算能扶着栏杆慢慢走。栏杆很好用,几乎就像拐杖一样好用。只要能撑到公车站牌事情就简单了,我的旧拐杖放在外公家。突然间,我察觉自己现在就像哈代那愚蠢故事中的愚蠢女人芬妮·罗宾,一面扶着栏杆,一面拖着自己挣扎前进。想到这,我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第一个现身的是葛罗芬多,其他妖精尾随在它身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妖精,就连去年要阻止莉兹时也没有。我带着对于魔法与人世的新领悟凝视葛罗芬多,决定要停止这么称呼它,不再企图将它塞进我从故事中看来的模式当中。那不是它的名字,不真的是,即便名称是非常实用的标签。到处都是妖精,它们包围着我,紧紧环绕在我身旁。没有人交代我要带东西,所以我什么也没带,但我准备好了。

终于走到栏杆尽头,公车站牌就在旁边,我仍无法完全停止那莫名其妙的傻笑。就在此时,我看见他们了。

读完后,我没有马上接着看《艾弗之门》,而是试着将疼痛驱离腿部,像针灸那样。那不真是一种魔法,但又真的是。它的力量并不会影响现实、改变事物,一切只发生在我体内。我坐在那儿,心里思索着,这世上所有一切都是魔法。只要使用一样东西,我们就会与它们产生联结;只要存在于世,我们就会与这世界相连。太阳从空中洒落魔法,无论人类或所有动植物都从阳光中吸取生长的养分,影响周遭一切,万物皆是魔法。比起尘世,妖精更属于魔法;人类恰恰相反,比较属于尘世。或许妖精——不是迷失的亡灵那些——是魔法的浓缩与化身?上帝呢?上帝存在于万物之中,运行于万物之间。他是万物创造与运行依循的道理。所以玩弄魔法才会变成邪恶之事,因为它违反天理常道。看着太阳和云朵在山丘后争先恐后地露面,我几乎可以看见天理运行的模式,这也稍稍驱离了一些疼痛,把它们赶到无法伤害我的地方。

看到小威我很意外,丹尼尔让我大吃一惊(他是怎么摆脱他姐姐的?),山姆却是让我傻在当地,哑口无言。他们三人就像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凭空出现,不过当然了,事情经过非常简单:小威决定要来南威尔士,便打电话给丹尼尔,丹尼尔又打给山姆。他们没看到我化身变成火焰,也没看到我把书转化为树;起码丹尼尔没看见。我想小威的眼角余光可能瞄见了什么,山姆我就不知道了,他只是嘴角漾着微笑。

烟囱冰冷死寂,再也不见一扇完好的窗户。真可悲,一座已毁弃五年的废墟,但又仍未荒芜到成为妖精的乐土。“内有恶犬”的警告标志斜斜挂在铁丝网上,那些狗早已随工人远去——如果真曾有那些狗的话。漆黑的水池仍散发阴森森的邪恶气息,不过池畔已多了野草。我绕到工厂另一侧,在那儿,只要抬起眼,便可看见环绕的群山。我找了个幽僻的角落坐下,想歇息片刻,让腿恢复成平常妖精能够忍受的隐隐作痛。我读起《魅影幢幢》,故事非常巧妙,而且文辞优美,只是内容有些诡异。那是本短篇故事集,我很高兴起码小威送我的礼物中有一本是好看的。

我完全不需要他们,但看见他们我很开心。

芬诺塞路顶端仍竖立着生锈的铁栏杆,上头挂着块标示,写着:“土地改造计划。米德葛拉摩根郡议会”。我心情一振,因为它让我想起刚铎君主的游行。我们过去把这里称作魔多,而它如今已毁灭崩解,再也没有来自地狱的邪火。几棵树上抽出新绿,四处不见妖精的踪影。我的腿有些痛,大概是这把它们吓得不敢现身。

【注释】

午餐后,我搭公交车上山谷。泰格阿姨得去学校开会,七点会跟我在费席多碰面,一起去看外公。我在埃布尔康博伊下车,站牌就在芬诺塞遗址旁。时间还早,我本来打算下午先做些别的事,像是和莫依拉、莉亚和娜丝琳她们碰面。我考虑过要不要打电话给她们,但又想起最后一次在莉亚家派对相聚的情景。她们已经很难称得上是我朋友,只是陌生的点头之交。她们一定会想知道小威的事,但用她们的方式谈论小威,只会贬损我对他的真实感受。

[1] 出自莎名剧《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