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不到任何比这更由果推因的想法:“所以现在是怎样?你找雪莉去舞厅只是为了做一次科学实验?”
他脸上绽放大大的笑容:“所以只要不是魔法迫使我们在一起,就没有关系。”
算他还有点良心,流露了几分羞愧之色:“之类的。因为我实在很讨厌那种被逼迫的感觉,也很讨厌什么真爱、寻找灵魂伴侣、束缚、结婚等等的事;只要想到是魔法让我——”
“你说什么?”我随即恍然大悟,“喔。”
“小威,当初你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是承认自己喜欢你,”我说,“但我没有,也绝不可能说出任何有关命运、真爱、结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之类的废话。那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朋友,而不是什么见鬼的真爱。我没打算要结婚,至少好几年内还不会有这打算。”
“那就好。如果我们现在就能分手,代表无论你施了什么魔法,我们都不是因为它才在一起。”他说。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他说,再度迈开步伐,于是我也跟着往山下走去。“那不是魔法。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但我认为如果我们可以分手,你也同意我们可以的话,就代表我们不是因为魔法才在一起,那就没有关系。”
“当然同意!”我说。我完全能够想象,从今以后,我们即便在读书会中侃侃而谈,视线也永不再交会。
“所以你不是真的想要分手?”
“你同不同意我们此时此刻,在这个街角就可以马上分手,甚至从此对对方没有一句好话可说?”他继续追问。寒风将他的发丝吹散到脸后,这是我见过他最耀眼慑人的一刻。
“只要你不想,我就不想。”他说。
我们来到桑顿巧克力专卖店的转角,如果要去书店和盗猎林就要在这里转弯。我驻足不前,他也停下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着恼地问。男生的脑袋里到底都装着什么啊?
关于魔法,有两件他不知道但我再清楚不过的事:一,它非常狡诈;二,要让别人去做他们本来就想做的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只有我们真正分手,而非只是在理论上同意我们能够分手,才能确切证明这一切与魔法无关。但是……我不想和他分开。“我不想。”我说。
“我想分手,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聚少离多,这样交往太麻烦了。”他说,语气里透着一股古怪的兴味。
“你是怎么回她的?”
“你对雪莉也没兴趣,只是你打发时间的对象而已?”我尖酸地反讽。
“回谁?”我问。
“我不是那意思。”他飞快地说,“我对跳舞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是找事情打发时间而已。”
“咖啡店里那位希特勒小姐。”
“与其说是因为你和她去舞厅,不如说是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受辱。我的意思是,显然地,就算我可以自由离校,也不可能和你去跳舞。”
我哼了一声:“她叫作凯伦。我说显然地,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舞厅,然后便微笑着离开。我不想让她得逞。”我们来到书店前,他再次停下脚步。
“所以只因为我和雪莉一起去舞厅,你就打算和我分手?”他低头看向我,继续追问。
“那就继续保持那笑容吧。我不会再跟雪莉见面了。”
“我懂。”我说,“被困在学校我也无能为力。或许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
“我不在乎你和她见面,只要别瞒着我就好。”我说,“……大概吧。”因为看过海因莱因的书,所以我很清楚遇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回答,但实际上能不能这么大方就不敢肯定了。
我们朝山上走去,经过史密斯文具店和英国家饰店时他挑衅似的问:“如果我和你只能在读书会和星期六下午见面,或许还有星期四下午到舒兹伯利闲晃几个小时,这段感情能维持吗?你永远也不可能和我一起参加派对。”
“她笨得要命。”他说。我如释重负。能真正被别人渴望的感觉真好。
“走吧。”我说。我不想在这里、在一群爱管闲事的观众面前谈这件事。
我们穿越马路,走进盗猎林,来到废墟的残垣断壁前。雪花莲都枯萎了,树叶抽出新芽,但还不见花苞的踪影。这儿妖精成群,大部分是像树木般身上长满节瘤那种,而且对我们视若无睹。小威隐约能看见它们,他说他的眼角余光勉强可以瞥见一些影子。我们在墙上坐了会儿,欣赏那些妖精。起身时,他的手无意间拂过我的拐杖,突然像呛到似的猛咳一声。“我可以清楚看见它们了。”他说,重新在我身旁坐下,握着拐杖,横放在他大腿上。“见鬼了。”他粗鲁地惊呼了声。
他的脸顿时垮落,同时又透着一股估算的神情:“莫莉,我——”
他专注地凝视那些妖精,看了许久后,我说我该走了,伸手要拿我的拐杖。少了它,他又只能看见一些朦胧的影子。“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们相偕走回镇上时他说,“那根拐杖可以给我吗?我的意思是,你还有其他拐杖吗?”
“你应该比我清楚。这座小镇藏不住任何秘密。”我说,起身穿上外套。
“有,但另一根是金属做的,又丑又难用。这根能带给我力量,是妖精给我的。”
“她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或许它们给你这根拐杖,就是要我看见它们。”他说,“看看那些色彩和样貌,太惊人了。”他仿佛醉酒般喃喃自呓。不就是妖精吗,而且它们还没做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呢。
小威还坐在原位;有那么一瞬间,我猜想他会不会离开了。我坐回椅上,握住他的手,因为我知道凯伦一定正看着我们。“我们走吧。”我说。
“大概吧。”我说,“不过我现在需要它。”
我在意,我当然在意,但更不想让她称心如意。所以我只是微微一笑,推门而出,回到桌边。
“舞厅的事我很抱歉。”他说,“不是指雪莉,我是故意找她一起去的。是跳舞那件事,我没想那么多,而且不想你因为无法跳舞而心情不好。”
“你不在意?”她一副不可置信的口气。
“不要紧。”我说,虽然这是违心之论。我的腿差不多已经恢复到牵引治疗毁了它前的状况,有时好,有时坏,他们说以后也会如此。针灸或许有所帮助;或许我可以学着自己针灸,那可能也有帮助,但短期内还是别妄想能跳舞。
“谢谢你告诉我。”我说,“但我无法和他一起去舞厅,不是吗?”
乘车的时间快到了,我们相偕往站牌走去。“那就星期二晚上、星期四下午和下星期六见啰?如果跟你交往必须如此,我也心甘情愿。”他说。
“克雷格——我男友说他昨晚在迪斯科舞厅看到你男朋友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就是在学校洗衣间工作那个女的,雪莉。”
“下周末是期中休假。”我说,“整个星期都是。所以我们星期六不能见面。”
跟她走要比引人侧目好。凯伦和我称不上是朋友,但她是沙伦和狄尔丽的朋友。我叹了口气,尾随她离开。厕所的墙壁漆成红色,上头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上有一排明亮的灯泡。凯伦对着镜子检查妆容——即便是周六,阿灵赫斯特也严格禁止学生化妆,但她脸上仍旧抹着厚厚一层粉。
“你要去哪儿吗?”
“才怪,走啦。”凯伦说,扮了个鬼脸,一手按上我胳臂,使劲掐了一把,“跟我来。”
“我会回古厅和丹尼尔住一晚,然后回埃布尔达几天,看看泰格阿姨和我外公。”
“我现在没空。”我说。
“顺便杀死你妈?”他问,“你不能这么做,我知道,但我可以。这不会违反任何古老的禁令。”
听到这绰号,小威挑了挑眉,但我只庆幸她没在他面前叫我“瘸腿”或“跛子”。
“在我所知道的古老禁令中,我连想跟杀母仇人同桌共食都不行,无论我有多恨她都一样。”我说,不过这主要是引述自玛丽·雷诺,而非任何真正的古老禁令。现在已经没有人教导古老禁令了,这点相当值得玩味。“总之没那个必要。”
这时候,凯伦走上前来,对我说:“陪我去一下厕所,小共匪。”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我说。
“别傻了,你要住哪?”我问,“而且你还得工作啊。我回来后再找你。”
“去哪儿?”他问,“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好去,除非你又想来一次寻鬼游戏?”
“我会想你的。”他说,好温柔好温柔地亲了我好久好久。
小威喝完咖啡后,我问他:“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吗?”
好吧,起码这一点也不无聊。
他浏览一遍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不时发出“啧”的声音或点头称许。玛丽·雷诺的《波斯少年》[1]送来了。他想知道我喜欢历史小说哪点,我说我之前已经看过,喜欢的是重看的感觉。咖啡店里有好几名我认识的女生,身旁都有本地男孩相伴,凯伦也在其中。她眼神不时向我们瞟来,一面看还一面嘻嘻窃笑。
【注释】
小威似乎有早到的习惯。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只有在我第一次去读书会那天因轮胎漏气而迟到。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马里奥斯里等了,甚至还替我点好了咖啡。
[1] The Persian Boy,初出版于一九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