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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工作为金钱,还是为信仰?通灵者都有神秘感知,做事目的性强,心怀宇宙,我一直胆寒三分。就像可怕的塞拉皮斯,还记得他吗?”

“一个怪物。”

“塞拉皮斯走人了。据说是被霍利斯干掉了,因为他想另起炉灶,跟霍利斯竞争。他手下的先知向霍利斯告的密。”朗西特补充说,“对我们来说,梅利丰比塞拉皮斯更难缠。若他功力尽吐,需要三个反超能师合力方能扛得住,这样干赚不了钱。我们只按一个反超能师的价收费,就是这么收的。得遵守行业现有的收费规定。”他对这行越来越没好感。效率低下,成本抬高,浮躁虚荣。这种厌恶好似铅石磐压在他心头。“据我们了解,梅利丰就冲着钱来。你听了有什么感想?”埃拉没有答复。“埃拉?”声音全无。他紧张起来。“嗨,亲爱的埃拉,能听到我说话吗?出了什么事?”噢,上帝,他心想,她断线了。

“告诉我,”埃拉说,“梅利丰是何许人?”

谈话中断片刻之后,他的右耳响起声音。“我叫乔里。”说话人不是埃拉。他的语调很有活力,嗓音更是热情活泼,同时又略显笨拙,缺少她那份细致和敏锐。

“大多是通灵师和先知。他们不在地球上了,这点我可以肯定。我们有十二个反超能师无事可干,因为他们反制的通灵师都不在了。更令我揪心的是,反通灵的需求在下降。大批通灵师一起失踪,自然会出现这个结果。我想,他们都去执行特殊任务了。我相信有这么回事,有人雇了这批通灵师,但只有霍利斯知道雇主是谁,派去哪里,行动任务是什么。”朗西特说着陷入沉思。埃拉怎么可能帮得了这个忙?他心想。一个人躺在狭小的冰棺里,完全与世隔绝,她只知道他告诉她的事情。但是,他一直仰慕她的睿智,那种女性特有的智慧,不依照知识经验,完全与生俱来。在她生前,他就没能弄清缘由。眼下,她冰躺着不动,就更弄不清了。埃拉去世后他结识的女人中,有几个有点睿智,但也只有一丁点。要说感知和预判,她们比埃拉可差远了。

“别占线。”朗西特惊慌地说,“我正跟我妻子说话,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是的,我……”埃拉犹豫地说。朗西特觉得她又走神了。歇了片刻,她追问:“他们都是通灵师吗?”

“我是乔里。”那人说,“没人陪我说话。先生,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聊聊。你叫什么名字?”

“你累了。”朗西特沮丧地说。

“我只想跟我妻子聊。我付了钱,你别占线。”朗西特结结巴巴地回答。

“记得。”声音听着有点远,“增加电视广告投放。忠告观众当心,告诉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悄无声息。

“我认识朗西特夫人。”那人抬高了声音,“她和我说话,跟你我谈话的方式不同,因为你活在阳世。朗西特夫人跟我们待在这儿。不过这并不重要,她跟我们一样不知世事。先生,今昔是何年?他们送那艘大飞船上了比邻星吗?我很感兴趣。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愿意,我来转告朗西特夫人。可以吗?”

“他是雷蒙德·霍利斯手下最厉害的通灵师。自从一年半以前阿什伍德发现他之后,我们的反超能师一直紧盯着他。我们从没跟丢过梅利丰,也丢不起。梅利丰发出的心感场有霍利斯其他雇员的两倍大。而且,霍利斯手下消失的还不止他一个——至少对我们来说是消失了。公司下属的各大反超能咨询机构都遍寻不着。我想是见鬼了,得问埃拉怎么回事,该怎么办。你立的遗嘱是这样说的,还记得吗?”

朗西特立刻拔掉耳塞,扔下耳机。他拔腿离开积满灰尘、散发着涩味的办公室,在一排排冰棺之间游走。棺柩按编号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他四处急寻负责人,略过照面的其他工作人员。

“没忘,这个名字哪能忘了?像霍比特人的那个?”

“有什么事吗,朗西特先生?”看他四处乱跑,赫伯特走上前问,“要我帮忙吗?”

“也许你不记得了。”他说。

“通话串音,”朗西特喘着气说,“说话人不是埃拉。你们搞什么名堂?服务如此差劲。这种事不该发生。这成什么体统!”赫伯特拔腿直奔2—A办公室,朗西特见状紧跟在他身后。“要是我开的公司这般经营……”

沉默片刻,埃拉笑了起来。“多尔·梅利丰是谁?干什么的?怎么可能呢?”她发出朗朗的笑声,熟悉的笑声里带着特有的温暖,令他大为激动。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这笑声犹在他耳侧。这样的笑,恐怕有十年没听到了。

“那人亮了身份?”

“嗯,正如他们所说,你在寻找未来母亲,好去投胎转世。那雾蒙蒙的红光,不是投胎的好去处。你不会想去的。那地方低劣,让人难以启齿。你也许是在期待来生什么的。”这么说话他觉得愚蠢。他可不信什么宗教。可是,亡灵体验如此真切,就算他不信神灵,都得拜上三拜。“嘿,”朗西特调转话头,“最近出了件事,逼得我打搅你的清静。S.多尔·梅利丰失踪了。”

“说了,他说自己是乔里。”

“太离奇了。自从上回见面,我总是觉得恍如梦中。真过了两年?格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觉得身旁还有人在,似乎我们在相伴成长。许多梦都与自己无关。或变成男人,或变成小男孩,或变成静脉曲张的肥胖老妇人……所经之处,生平未遇,尽干些无聊事。”

“应该是乔里·米勒。他躺在你妻子边上的冰棺里。”赫伯特焦虑地皱着眉。

“嗯,你得躲开。”朗西特清清嗓子,“听着,埃拉,我们碰到了麻烦。想听吗?当然,我不想让你受累。如果你累了,或者想谈点别的,你就直说。”

“但我明明看到的是埃拉!”

“雾蒙蒙的红光不吉祥,是不是?”

“长期躺着做邻居,亡灵难免心通,彼此的精神也会发生串接。乔里·米勒的思维状况很好。你的妻子偏弱。很不幸,光相子单向通路造成干扰。”赫伯特解释说。

“没错。”朗西特点头说,“《西藏生死书》里头讲过这种体验。你该记得。医生让你读的,在你……”他犹豫了一下,“快走的时候。”

“能消除干扰吗?”朗西特嘶哑地问。他气喘吁吁,感到筋疲力尽,身体止不住颤抖。“把那人赶出去,恢复通话。赶快解决问题!”

“我在做梦,”埃拉说,“梦见一片红色光霭,挺吓人的。我一直往那儿走,停不下来。”

“如果还有故障,我们退钱。”赫伯特有些不自然地回答。

“上帝啊,完了。公司乱套了。我不得不赶来。你不是想参与所有重大决策吗?只有上帝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是该制定新规章,还是改变心探的组织构架?”

“谁在乎钱?钱有个屁用?”他们说着走到2—A办公室。朗西特又扭身坐下,他的心力严重损耗,说不出话来。“如果不赶走那个自称乔里的家伙,”他一边大喘,一边嘶吼,“我就去法院起诉,叫这里关门停业!”

“情况怎样?”

赫伯特将耳塞放进耳朵,他望着眼前的棺柩,对着麦克风严肃地说:“乔里,别占线。好孩子,乖。”他对朗西特说:“乔里去世那年才十五岁,所以他活力四射。说真的,串线以前也发生过。乔里有好几次冷不丁地冒出来吓人。”赫伯特又转向麦克风:“乔里,这样没品。朗西特先生大老远地跑来探望。乔里,不要串线,这样不好。”赫伯特停下来静听。“我知道她的信号微弱。”他又去听,瞪着眼睛,表情严肃。然后,他移开耳机站起身。

“两三年。”他答道。

“怎么说?”朗西特询问,“他是否同意放线,让我安心说话?”

“噢。”她回应,像是吓了一跳。但她的脸上依然平静。他看不出表情变化,便把目光转向别处。“亲爱的格伦。”埃拉的话语里带着孩子般的好奇,对他的到来表示惊讶。“多久了?”她犹豫地问,“过了多久?”

“乔里也没办法。打个比方,两个调频收音机的信号发射器,一个距离很近,但只有五百瓦功率,另一个信号源频率相同,或几乎相同,虽然距离遥远,但发射功率却高达五千瓦。夜幕降临的时候……”

“嘿,埃拉。”他笨拙地对着麦克风说。

“夜幕已经降临。”朗西特说。至少对埃拉是这样。假如霍利斯那帮手下(通灵师、准心灵制动师、先知、拯救者和元气师)失踪后找不到,对他来说也是如此。他不仅失去了埃拉,还丧失了她的洞察与分析。就在她谏言的节骨眼上,被乔里给搅了。

耳机里传来缓慢模糊的声音:发散性的飘思,无意义的想法,她的头脑里充斥着神秘梦境的片断。他想,亡灵是种什么感觉?单凭埃拉的描述,他根本无法体会。那种失体感和内心体验都无以言表。有一次,她用“轻飘”来形容。人不受重力牵引,御风而行,游走四方。她说过,亡灵生活一俟结束,你就飘出太阳系,飞向其他星系。不过,她也不甚明了,胡猜乱想罢了。她倒是不害怕,也不难过。对此他感到欣慰。

“这次送她回存放室,”赫伯特随口说,“我们不会再安排她挨着乔里。说真的,如果你愿意支付更高月租,我们可以安排她入住更高等级的单间。那儿的墙壁都用特富龙26涂刷过,可以阻挡乔里或其他任何人的精神入侵。”

埃拉很美,肤色柔浅悦泽。她生前明眸剪水,润闪蓝色光芒。但这音容笑貌只在往昔。他能对她说话,听她作答,交流彼此想法……但那双亮眸不会睁开,朱唇也不再翕动。对他的造访,她没有笑脸相迎。离别之时,她也不会伤心落泪。这样是否值得?他扪心自问。这样的探访是否好过传统的生离死别——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径直走向冰冷的坟墓?不管怎样,我们依然彼此相守。别无选择。

“是否太晚了?”听到赫伯特这样说,朗西特暂时从沮丧中挣脱出来。

“该死的耳机!”朗西特一边戴上塑料耳机,一边抱怨。麦克风碍手碍脚,妨碍正常交流的设备真可恶!椅子不知是赫伯特还是谁放的,他坐着不舒服,所以不断调整坐姿,心里烦躁不安。他注视着埃拉逐渐醒转,希望能再快点。他恐慌地想,也许她已醒转不过来,也许她已经不行,是他们瞒着他。或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不叫赫什么的进来说个清楚?指不定哪里出了大娄子。

“一旦乔里下线,你妻子就有可能回来。她的精神太弱,其他亡灵都可能来串线,几乎不可阻挡。”赫伯特咂咂嘴,貌似在思考。“朗西特先生,她可能并不乐意被隔离。我们将棺柩——就是人们说的棺材——并排放置是有原因的。游走他人心灵能给予亡灵唯一的——”

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没有频繁激活她。他是这样想的:激活就是把她往死里拖,这对她来说是犯罪。她临终和死后不久表达的愿望,他早已抛之脑后。他的年龄是爱妻的四倍,理应知道更多。她的心愿是什么?夫妇继续合营朗西特公司,诸如此类。他满足了她这心愿。比方这次,以前还有六七次。每当公司遭遇经营危机,他准来探访妻子,禀告商量。这次他又来讨教了。

“立即给她安排单独的房间。”朗西特打断他说,“安排她在单间,总强过没有生命迹象。”

埃拉·朗西特僵躺在透明冰棺里,冰冷的雾气向四周发散。她双眼紧闭,双手朝着面无表情的脸蛋永远地举着。上回见面是三年前,她自然一点没变。不会再有变化,至少外表如此。每次激活,她的大脑活动会得到短暂恢复。不论为时何其短暂,她都会死去一点。仅存的余寿如脉搏一样衰竭消失。

“她还活着,”赫伯特说,“她只是联系不上你。这不一样。”

产地唯一,克利夫兰。

“这种抽象差异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朗西特说。

第一畅销品牌。

“那就安排单独的房间。”赫伯特说,“我想你说得对,的确太晚了。在某种程度上,乔里已经永久侵入了埃拉。对此我深表遗憾。”

精选啤酒花,优质水源,经缓慢发酵,打造至尊口感。

“我也遗憾。”朗西特没好气地说。

君饮啤酒,首选尤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