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天意 > 飛升

飛升

汲黯道:“如果他……真有那种本事,你能擒得住他?”

张汤猛地站起来:“这个张默,我立刻设法缉捕他!”

张汤一咬牙,道:“擒不住也要擒!他真有本事,早就上天了。我就不信,他能凭那些神神道道抗拒真刀真剑!”

汲黯道:“都说了是传说,不足为凭。据说他修习的是赤松子一路,赤松子是黄帝时人,不吃东西,但服水玉,水火不侵,最后得道飞升……”

张汤离去后,冯太平道:“汲内史,你刚才说,那个张良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能说一说吗?”

“唉,”冯太平叹道,“有人一年到头吃不饱,有人吃一口都嫌撑。这本事,我要是能学来就好了。”

汲黯点点头,道:“据说,张良的智谋都来自一个神秘的圯上老人,那老人给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天下既定,他按那老人说的地址去找过那老人,结果却只找到了一块黄石。”

汲黯道:“这也是他很奇怪的一点。我朝大定之后,他就开始辟谷,一直到吕后称制,出于感激,对他说:‘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如此?’于是强迫他进食,他才勉强吃了一点。不过据见过的人说,他吃得并不舒服,甚至像是很痛苦的样子。后来吕后也就不勉强他了。”

冯太平道:“黄石?那个老人变的?”

冯太平奇道:“辟谷断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干吗不吃东西?不吃东西人不得饿死?”

汲黯摇头道:“怎么可能!既是传闻,自然荒诞不经。就算那老人真的与他有约,乱世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到时不能赴约也很正常。地上不是树木就是土石,大概正好有块黄石在那个地点,就被人附会成老人所化了吧。”

汲黯摇摇头:“传说而已。不知为何,开国功臣中,关于张良的传说是最离奇的。什么东海君、黄石公,无不诡异奇特,不可索解。”

冯太平道:“那块黄石呢?后来去了哪里?”

“轻身?”张汤道,“等等!你说张良学过轻身术?”

汲黯道:“据传说,后来张良把那块黄石一直供奉着,死后也和那黄石一起下葬。”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汲黯皱眉道,“他们家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当年留侯淡泊名利,亲口说:‘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于是辟谷断食,道引轻身……”

冯太平“哦”了一声,托着下巴想着,像是出了神。

“别说了,大王,”张默转过脸去,身子微微颤抖,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

汲黯继续翻看着那些木牍。

“汉家待功臣薄。”淮南王看着远方,道,“你曾祖父是汉初功臣中我最钦佩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矜不伐,功成身退,可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从建国伊始,他就遭到元从功臣的排挤。他的不幸就在于他太清高了。我见过他的画像,他本是韩国公族,清雅高贵,如神仙中人,难怪和那些起自丰、沛的织席屠狗之辈格格不入。他们嫉妒这个文弱清秀却能使高祖言听计从的年轻人,他只言片语的计策,效力往往超过他们多年的鞍马劳苦。他们是‘功狗’,而他是帝师……汉初群臣中,大概只有淮阴侯能和他不卑不亢地交往,因为他们是一类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想必也知道,所以成功不居,放着富庶的齐三万户不要,只要了一个不起眼的留。即使如此,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朝政所累。高祖宠爱幼子如意,留侯不赞成废长立幼,但也知道为人臣者不能卷进这种家人父子的纠葛,于是托病不出。可是吕后软硬兼施,逼他出主意帮助太子,留侯迫不得已,出了个商山四皓之计,终于止住了高祖的易储之念。后来孝惠登基,吕后感激留侯,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祸患——他成了拥刘群臣眼中的附逆者。即使他推却过吕后无数金玉赏赐,即使他在垂拱时期一直称病不出,即使他长期赎罪般地辟谷断食、断绝了几乎人世所有享受……”

过了一会儿,冯太平道:“嗯……汲内史……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别骂我。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去……去挖留侯墓,能不能找到那块黄石?”

张汤冷冷地道:“高祖最器重的谋臣:张良。”

汲黯盯着木牍,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冯太平莫名其妙,道:“留侯?什么留侯?”

冯太平道:“我觉得,如果这事真的是张默干的,也许跟他老祖宗的这块石头有关。”

“对,他是留侯曾孙。”张汤道,“他祖父原已袭爵,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失侯下狱。”

汲黯道:“可能已经晚了。”

“他……他是留侯后人!”汲黯忽然拿着木牍惊呼起来。

冯太平道:“什么?”

冯太平奇道:“这个淮南王怎么什么人都要?一个官奴,能有什么本事?”

汲黯放下简牍,用手指敲了敲,道:“张默的祖父犯死罪,就是因为杀了一个盗留侯墓的人。那个墓已经被毁了。”

“他叫张默,是奴产子。”张汤道,“他的祖父犯过死罪,赎为城旦,他父亲没入官府为奴,他生下来就是官奴,逃过几次,于是被髡钳械手足,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大概是在筑宫室时被淮南王发现,将他调到淮南,免为庶人。这是当年他祖、父的案札。”

天色渐暗,鸿宝苑的美景渐渐隐匿于夜色之中。

冯太平道:“我……咳,识字不多。”

“吕后一死,太尉周勃夺兵北军,尽灭诸吕。”淮南王继续缓缓地道,“一帮势利小人,为了争拥戴之功,拼命追查‘吕氏余孽’,你曾祖时已经入土,都不放过,竟然企图开棺戮尸!你祖父为复仇,杀了进入墓室的那个人,结果正中政敌们的下怀——黥为城旦,妻、子尽没官府。他们终于可以看到那个优雅的贵公子的后人被侮辱、被践踏了。尽管文帝下诏,废收孥相坐律。可是如果是为了维护文帝自身的正统,就算逾越法度又算得了什么呢——文帝即位不久,根基未稳,他最大的威胁是名分。孝惠毕竟是高祖许可的太子,帮孝惠巩固太子之位,便意味着是新皇的敌人。很多事,不需要说出来,上下自会心照不宣。于是,昔日功臣,成了逢迎者献媚的垫脚石,踩得越重,意味着忠心越大。他们相约去看你祖父运石筑城,笑着说:‘看哪,这就是张子房之子。老子运筹,儿子运石,此殆天授也。’在上林苑游猎,他们总是指明要你父亲养的马,以便踩在他的背上上马……”

汲黯吃了一惊,忙拿起一札木牍。

张默捂着脸,痛苦地道:“大王,别说了……”

“你说对了,”张汤对冯太平道,“那人的来历有问题,案子的首尾都在这里。”

淮南王伸出右手轻轻放在张默肩上,道:“孺卿,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少府那些官吏如此残忍,将一个少年往死里凌虐。很久以后,才知道你家族这段复杂的历史。我救你,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同病相怜。我们是一类人。我祖母被贯高案牵连,自尽于狱中,我父亲被诬谋反,死在流放的路上,我和兄弟们从小就被人指指点点,提起来就是‘那个淮南厉王的种’……呵呵,我们都是见过那些势利狠毒的嘴脸、在寒风冷眼中长大的,所以,我们必须成为强者,使自己不再被欺凌、被侮辱。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我不指望谁来还我一个公平,我会自己制造公平!孺卿,相信我,如果你曾祖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我的做法。把皇帝交给我吧,你手上不会沾血的……”

张汤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堆木牍走进温室殿,放在几案上。

张默痛哭失声:“不,我不能……我看过我曾祖手书:‘凡我子孙,永勿叛汉。弑君者,天厌之。’他已经尸骨无存了,我再做出这样的事,他的魂魄会不得血食……大王,我为你做这些,只因为你是汉室宗亲,这样复仇,也不算违背誓言。可是我真的不能杀他……”

“亲孙?”淮南王冷笑一声,“我父亲在狱中出生,最后又被文帝逼死,真够亲的!这个姓氏,于我是耻辱!”

淮南王收回手,脸色渐渐有些阴郁,许久,才道:“好吧,孺卿,我不逼你。不过我问你一些事,请你如实告诉我。”

“大王,”白衣青年犹疑着道,“您是高祖亲孙,一样姓刘啊。”

张默道:“我的命是大王给的,大王要问什么,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我要他死!”淮南王一拳擂在朱漆栏杆上,“他一天不死,事情便随时可能变卦!当年高祖途经柏人,赵相贯高都已经把死士安排在馆舍壁中了,结果高祖心念一动,说:‘柏人’者,‘迫人’也。不肯入住,于是万事俱休!我不想重蹈这样的覆辙。张默,你祖先的一生,已经证明他的判断都是错的,你为什么还要守着那见鬼的‘遗训’?想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吗?他们刘家的人,心狠手辣,反复无常,害人无数,偏又时有好运。只有确凿无疑的死亡,才能结束这股祸水!”

淮南王道:“皇帝现在所在的那个地方,真的谁也去不了吗?”

白衣青年道:“大王,不会的,那个地方……没有人可以逃脱。”

张默肯定地道:“是。”

淮南王咬着牙道:“好,很好,那就等着他来杀我们吧!对那种人,你和你的祖先都没有我了解。你守着你的‘遗训’,就是把你我都置于死地。”

淮南王道:“除了你?”

白衣青年道:“臣若把他交给你,就等于杀了他。大王恕罪。”

张默道:“是。”

淮南王胸口起伏,过了一会儿,情绪稍微缓和了点,才道:“好吧,你不杀他,那你总能把他的人带来吧。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得手呢?”

淮南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服药以来,还有哪个地方没有化尽?”

白衣青年跪下,道:“臣为大王做事,是为了报大王恩德;不杀他,是因为先祖遗训。臣不会背叛大王,也请大王不要逼迫臣做违背先人的事。”

张默想了想,在自己胸口摸了一会儿,指了指心口,迷茫地道:“好像……这里。大概因为是心脏所在,必须一直跳动吧。我也不清楚……要是有一天这里不跳了,也许……”

“蠢货!”淮南王怒声道,“走到这一步,你还想留着后路?干脆拿我的首级去邀赏吧,看看他会不会给你个千户侯!”

“噗!”一支长剑突然刺进张默胸膛,剑刺得很深。

“大王,”白衣青年回过身来,不安地道,“您……不妨事吧?”

张默慢慢无力地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顺着剑刃看过去,一直看到淮南王的手、身、脸,像是有些不相信地道:“为……什……么?大……王?”

“啪”的一声,一掌重重地掴在白衣青年的脸上。白衣青年被打得身体偏了过去,淮南王却握着右手,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淮南王有些伤感地道:“对不起,我父王已经输过一次,这次我不能冒任何风险……我不能输……我不想再被人践踏……”

白衣青年道:“大王,我说过,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极限了。我不能杀他……”

鸿宝苑的沉沉夜色里,忽然亮起无数繁星。

淮南王点点头,道:“那么他呢?你什么时候杀了他?”

“奉天子诏,捉拿逆贼张默!”是中尉殷宏的声音。

白衣青年道:“真要分辨,还是可以的。此人掌中有茧,是劳作所致,不是笔茧。”

淮南王脸色一变,倏地回身,只见七宝台之下,已是火光点点,人影憧憧,而远处还有越来越多的顶盔贯甲的身影正在向自己的府邸涌来。

“假的?”淮南王有些吃惊,闭上眼回忆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亏他们找了个这么像的。”

淮南王看着地上的张默,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剑,全身一震,松开了手。

白衣青年道:“那人是假的。”

“殷中尉,”淮南王扑到栏杆边,大声道,“你退兵吧,张默已被我处死了。”

“怎么回事?”淮南王沉声道,“你不是说他不会再出现了吗?”

“大王,”张汤的声音在台下道,“张默谋逆,事关重大。既然已死,还请大王和我们一起回去,帮我们把整件事调查清楚。”

淮南王当风而立。白衣青年侍立在他身后。

淮南王退后一步,喃喃地道:“不!我不能输!我不会输!”

鸿宝苑,七宝台。

张汤喊道:“大王,下来吧,不用担心。就算有反贼余党,两千北军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没有人能伤得了大王。”

淮南王额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忽然,他在张默身前蹲下,道:“药呢?还有一颗药呢?”

陈皇后摇摇头,眼中泛着泪光,微笑道:“宫中郎卫数千,长安南北军数万,这个‘金屋’我从来没指望过逃脱。不过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从小多少人围着我、巴结我,说要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其实他们许诺的,不过是他们财富的一小部分,你一无所有,倒肯拿命来换我开心。”

张默道:“大王……我说过,最好……还是……别……”

冯太平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懊悔地道:“算了,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自量力。”

淮南王掀开张默前襟,急急搜查,很快摸出了一颗珍珠大小、被鲜血染红了的药丸。

陈皇后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冯太平。

“好,很好!”淮南王自语道。

冯太平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念头。“我要是能活着出去,”他脱口而出道,“一定想办法带你走!”

张默眼里闪过一丝焦虑,挣扎着道:“不……大王……服了药,就不能回头了……”

说到这里,陈皇后有些说不下去了,背转身去,仰起头来,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刚才说我美,会鼓琴,其实那些都是没用的……我的命,再努力也改变不了……”

淮南王停了停,站起身来,一仰头吞下药丸,然后向着高台下的张汤道:“多谢张廷尉好意,不用了,寡人会自己保护自己。哈哈……”

陈皇后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他被他祖母和母亲挟制了十几年,恨透了外戚……他从不碰我,怕一旦有了孩子,立为太子,就永远受制于人了……人人都说我以无子被废,我能跟谁去说,这是他的原因?他让卫子夫有了孩子,让王夫人有了孩子……我百口莫辩……我其实很羡慕卫子夫,不是因为她现在做了皇后,而是因为她是有盼头、有希望的,就算出身奴隶,也可以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而我……”

张汤一挥手,一队人立刻顺着阶梯向七宝台上爬去。

冯太平一呆,道:“是……是这样吗?”

这时,一件令张汤和在场所有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站住!”陈皇后道,顿了顿,声音有些缓和下来,“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不过,宫里的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人要你死,你解释也没用。有人要你活,你不解释也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贵人,你是刑徒,我是废后,大家彼此彼此。我的日子,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只不过是住在一个金笼子里,只怕还没有你在外面自在。所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失去的,不会比你更多。”

稀疏的星月之光下,他们看到,那高台上慢慢弥漫出一股白色的雾气,而淮南王,正缓缓向上走去,一步一步,踩在雾气之中,就像那虚空中本来就有借力之处。很快,他的身体像是走进了一幅无形的黑色屏风,头、肩、身、手、腿、足渐次消失。

冯太平满面通红,羞愤地道:“算了,如果没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迟早是个死,难道临死前还要高攀你这个贵人?”说完便站起来向外走去。

张汤和众人目瞪口呆。

陈皇后咯咯一笑道:“有意思,想不到我陈娇有一天居然要靠一个刑徒挺身相护!”

当张汤等人赶上七宝台时,他吃惊地发现,胸口插着一把剑的张默还活着。

冯太平吭吭哧哧地道:“我……我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挨打挨骂,这日子死活也差不了多少。可……可你那么……那么美,琴又弹得那么好,有的是好日子过……要是因为我这种人死了,我……我……”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道,“反正我总要死的,要是我说,是我迫你的,跟你无关,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去……寿宫,”张默声音微弱,但依然说得很清楚,“陛下……就在……那里。淮南王……会去……杀他的……”

陈皇后注视着冯太平,道:“你自身难保,还关心我是死是活?”

张汤扶起张默,更惊讶地发现,张默的身体冰冷而坚硬,像是已经死了多时……不,比死人更冷、更硬,那是金石铁器般毫无生命感觉的坚硬。

冯太平低下头道:“我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他们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我就知道八成是不能活着离开皇宫了,可是我从没想过要连累谁,现在你……”

张汤强忍着恐惧继续抱持着这具“尸体”,道:“你到底是人是鬼?陛下在寿宫什么地方?我已经找遍了,都没找到!”

陈皇后冷笑一声:“你做都做了,现在怕又有什么用?”

张默慢慢闭上眼睛,道:“击……鼓……嫌……迟……”

冯太平小心翼翼地道:“陈皇后,那……那件事……会不会……”

张汤急道:“你说什么?你醒醒!你说明白,陛下到底在哪里?”

温室殿安静下来。

张默双眼勉力睁开一点,道:“击鼓……嫌……迟……”

张汤盯着陈皇后看了一会儿,道:“我去拿笔墨。”

张汤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击鼓干什么?是一种巫术吗?为什么嫌迟?陛下已经出事了吗?”

陈皇后淡淡地道:“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们跟一个太傅学书,我代他写过,他也代我写过。他玩心太重,我代他写的字要多得多。”

张默的目光渐渐涣散,声音更加微弱了:“苑……中……枕……”

张汤道:“你……你早就做好准备矫诏了?”

张汤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别死!这巫术是哪来的?怎么才能克制?喂!你醒醒!笨蛋!他杀你你怎么不躲?”

陈皇后道:“你不用相信我。这事背后一定有一股极大的势力,你需要一支人马救驾。现在郎中令和卫尉都不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中尉殷宏的北军。可是调动人马你首先需要陛下的亲笔诏书——我会仿陛下书。”

阵阵北风呼啸着掠过……好冷……

张汤道:“我怎么相信你?”

少年瘦弱的肩上扛着沉重的木料,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中,一步步向前挪动……身后是吏卒的驱赶和喝骂……

陈皇后道:“和你们一起,找出陛下!”

饥饿使他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个趔趄倒下……暴风雨般的鞭子……鲜血淌进污泥……

张汤道:“那现在你想干什么?”

一匹高大的白马立在少年眼前,少年从污泥血水中抬起头……

冯太平浑身的冷汗唰地流了下来。

一个头戴王冠、身披紫袍的中年人,冬日刺眼的阳光勾勒出他刚毅的面部轮廓,鸷鹰般的目光落到了少年身上……

“太医?”陈皇后冷冷一笑,“太医若有这个本事,可以让乌白头马生角了。”说完像有意无意地瞟了冯太平一眼。

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抱了起来……

张汤道:“求子你该问太医,巫蛊是大忌,这是你自找的,没有人逼你。”

“从现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

“不错,楚服是我召进来的,”陈皇后十分干脆地道,“但我没有害人!陛下想以无子废我,为了得到一个孩子,我前后用了九千万钱,可惜没人帮得了我,只有这个女巫能给我一丝希望。如果一位皇后想怀上皇帝的孩子是大罪,那你倒是没有断错。”

马背上,被横抱着的少年仰起头,看着那个魁伟的身影,和那身影背后辽阔的天空,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张汤盯着陈皇后:“我不是无缘无故怀疑你。整个宫里,你是唯一一个有确凿证据干过巫蛊的。当年那个案子是不是冤案,你自己心里有数!”

白衣青年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当然巴不得关我一辈子,”陈皇后对张汤道,“你是个疯子,眼睛里只有偏见,看不到真实。”

他何尝不知道,有些人是鸩毒。只是他太冷了,在无尽的凄风冷雨之中,这杯毒酒至少可以给他片刻温暖。

冯太平只想立刻一头撞死。

从现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

“有人好像第一次进宫,到处乱走,”陈皇后手里举起一块连着丝绳的玉印,道,“还把这个弄丢了。”

那一刻,成了他一生的永恒。

张汤吃惊地回头,道:“你……你不是在长门宫吗?怎么进来的?”

微笑凝固在青年的嘴角。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做,”陈皇后的声音冷冷地道,“如果我想做,早在十年前就做了。”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皇帝失踪了,还……冯太平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千人马包围着已经被拆得只剩骨架的寿宫,熊熊的火炬照着殿中一片空地。

冯太平道:“因为……”

张汤看着眼前完全无处藏匿的宫殿废墟,喃喃地道:“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张汤道道:“那为什么不是废后?”

汲黯道:“那个张默说什么击鼓,是不是要击鼓后才能找到陛下?”

冯太平道:“还有,你自己说的,谁来探视,谁就有嫌疑。”

张汤气急败坏地道:“你信吗?他还说嫌迟,就算击了鼓有什么用?”

张汤道:“还有什么?”

汲黯道:“既然说了,干脆试试吧。”

冯太平道:“天还没冷到这种程度,他脖子里围那玩意儿干什么?我在民间和一些刑徒混过,做过钳徒的人,颈项会被铁钳磨伤。那些后来混得好的,为了掩盖旧伤,常常这样一年四季围个累赘。他的手也怪,又冷又硬,像死尸一样,会不会是哪个墓里出来的妖物?还有……还有……”

张汤一跺脚:“速召乐府全体乐工!让他们把所有的鼓都带来。”

张汤心中一动,道:“你怎么知道?”

百余只大大小小的皮鼓环绕着宫殿排列,鼓手准备就绪。

冯太平绕着一根柱子躲着道:“廷尉、廷尉,你先听我说完,淮南王真的有问题!你去查那个门客——他是钳徒!”

一名为首的乐府老乐工问:“怎么击?”

张汤冷笑道:“别逼我把你嘴堵上!”

张汤烦躁地道:“就用你们平时的曲目,随便来一曲。”

冯太平见势不妙,抱着头一边退一边道:“别……等等,你……你敢打我就喊了……”

咚!咚!咚!咚咚咚……

“出去,把门关上。”张汤将马鞭卷在手里,向冯太平走去,道,“我说的话你都当放屁是不是?”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震耳欲聋。

张安世走了进来,将一支马鞭交到张汤手里,同情地看了冯太平一眼。

张汤、汲黯、冯太平等人一齐向宫殿中间望去。

“喂、喂,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冯太平的脸变色了,“这次你真的是冤枉我了。这个淮南王有问题!陛下很可能在他手上!”

一曲终了,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变化。

张安世道:“是。”

“再换一曲!”

张汤注视着帷帐,道:“安世,给我拿根马鞭进来。”

咚咚咚咚……

淮南王和他的随从走了。

鼓声又起。

“恭喜陛下,”片刻后,白衣青年收回手指,道,“圣体不日即可痊愈。”

还是没有变化。

冯太平把目光转到白衣青年的手上。

张汤挥手道:“再来!”

白衣青年走近帷帐,行礼过后,跪坐于旁,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冯太平脉上。

鼓声再起。

淮南王的随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冠进贤冠,着一袭白袍,颈间系一领青缣,相貌清秀,举止沉稳,只是眼中幽深清冷,全无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冯太平透过帷帐看着这人,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冯太平捂住了耳朵,挤到张汤身边,大声道:“喂,他当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冯太平看了眼那淮南王的随从,道:“好,那就多谢皇叔了。”说罢将手伸出帷帐。

张汤沉着脸道:“他说:‘击鼓嫌迟。’”

隔着帷帐,淮南王也注意到了那一下战栗,关心地道:“陛下,还是让臣的从人为陛下诊个脉吧。臣这次带来的这位门客,祖上颇精医道,或可有助益于陛下。”

冯太平用手拢着耳朵,朝着张汤道:“什么?”

管他尸骨存不存,我反正肯定是性命无存了。冯太平心想,口中道:“哦,谢皇叔赐教。”一抬眼间,瞥见张汤的表情,冯太平打了个寒战。

张汤道:“击鼓!嫌迟!”

淮南王一怔,道:“这……陛下所言甚是,臣虑不及此。或者黄帝妻子皆非修道之人,以致无福与共吧。不过飞升之事,当非杜撰,否则,桥山陵何故徒以衣冠下葬呢?难道说黄帝一生功业赫赫,最终竟落得尸骨无存吗?”

冯太平自语道:“击鼓,嫌迟,击鼓,嫌迟……”

冯太平道:“嗯……人最亲近的无非妻、子,你说黄帝会飞升,怎么不带他的妻子一起上去?”

长门宫。

淮南王道:“自然有。黄帝正妻嫘祖,有子二十五人,得姓十二。陛下何故有此问?”

“砰”的一声,宫门被撞开,冯太平气喘吁吁地道:“你……你是不是懂很多乐曲?”

“嗯……很好……”冯太平昏昏沉沉地道,“咳,皇叔,那个,那个黄帝,有没有妻子?”

陈皇后道:“怎么了?”

满意?简直太满意了!他不但睡了皇帝的女人,而且那女人还是……

冯太平道:“有没有一首乐曲,曲名读起来像‘嫌迟’的?”

淮南王微笑道:“陛下,臣的回答可能令陛下满意?”

寿宫前。

张汤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目中怒意隐现。

陈皇后抱着瑶琴飞奔而来,一边高声道:“住手!”

“啊!”冯太平惊呼一声。

张汤举手示意,乐工们停下手中鼓槌,一齐向陈皇后看来。

淮南王道:“陛下问臣,黄帝飞升之事,可有何佐证?老臣回去后仔细想了想,现在终于可以回复陛下了。臣以为,三皇五帝的传承,即是明证。三皇者,伏羲氏、神农氏、女娲氏,出自不同氏族,互不统属,而自黄帝以下,五帝皆出一脉,颛顼、帝喾、唐尧、虞舜皆是黄帝子孙。陛下请想,上古并无宗法制度,所谓禅让,皆凭民望。是什么力量使当时的民众不约而同选择同一个氏族的人为首领呢?如果黄帝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那便很容易解释了——正是白日飞升的惊人之举,让当时的民众对轩辕氏产生了巨大的敬意,以至惠及黄帝子孙,在没有任何强迫的力量下,自愿世世代代推举他们为帝……”

陈皇后放下手中瑶琴,向为首的那老乐工道:“老宋,我先鼓琴,一阕之后,你带大家相和同歌,按律击鼓。”

冯太平一皱眉。没有一处旧伤绽裂,奇怪,那血渍是怎么回事?

说罢席地而坐,双手轻轻按上琴弦,然后一抬手,一勾一挑,开始奏乐。

“哦,原来如此,”淮南王点点头道,“那老臣就放心了。陛下,上回您向臣垂询之事,可还记得吗?”

一种无比奇特的琴曲缓缓流淌出来,那琴曲跌宕诡异,忽而空旷得可怕,忽而又幽深到极点。

张汤道:“大王不必过于忧虑,太医已经看过了,陛下病得不重,只需静养数日便可康复。不过陛下目前嗓子有些不适,望大王体察。”

伴着琴曲,陈皇后朗声唱道:

冯太平压根没有听淮南王的话,只躲在被窝里,努力将一只手伸进身后,悄悄摸索着那些旧伤。

“日出旸谷,”

“听闻陛下染病,臣不胜忧虑。”淮南王行过礼后,坐下道,“前几日陛下还与臣畅谈古今,纵论仙凡,怎么忽然就一病不起了?臣手下有一些精通岐黄的门客,要不要试试让他们为陛下诊治……”

“浴于咸池。”

淮南王只带了一名随从,显然是得知消息后匆忙进宫的。但和过去一样,紫衣高冠,清雅温文,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魑魅魍魉,”

如果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现在就会宰了我。冯太平想。

“莫能逢之。”

“滚回去躺着!淮南王来探疾了!”张汤吼道,“这次你要敢乱说乱动,我宰了你!”

“天覆地载,”

“我……我想遗矢,”冯太平低着头吞吞吐吐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我没法……我已经憋了三天了……回来时又找不着道,这里地方太大……”

“九隅无遗。”

第一次,冯太平不敢抬头看张汤的表情。

“缙云至德,”

“你去了哪里?!”张汤眼里要喷出火来,“真当自己是皇帝了?宫里是你能乱逛的?”

“昊天无极!”

“我只是……有点失望,”陈皇后的声音在他身后越来越低,“我原以为,等了那么久,他终于……”

这时,寿宫大殿上开始弥漫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雾。

冯太平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冠履,仓皇地向门外逃去,途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角,又差点绊了一跤。

众人面面相觑。张汤跨前一步,喝道:“你唱的什么?是不是巫术?”

陈皇后怔怔地看着灯火,过一会儿,道:“算了,你走吧,在我想杀你之前。”

陈皇后手下不停,继续弹着琴,大声道:“别管那雾!《咸池》乃黄帝古曲,正气浩荡,必能破此妖术!”

冯太平不敢接口。

那乐府的老乐工幡然醒悟,抬起鼓槌敲了起来,跟着高歌道:

陈皇后浑身一震,叹息道:“这是他的致命伤,谁都不信任,却相信鬼神必然会给他带来好运。”

“日出旸谷,”

冯太平道:“寿……寿宫,三天了。”

“浴于咸池。”

金色的连枝灯又开始摇曳生光,陈皇后注视着灯光,道:“在哪里失踪的?几天了?”

“……”

冯太平一边发抖一边围上玉带:“我……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失踪了,为防人心大乱,张廷尉让我假扮陛下……”

众乐工也跟着手中击鼓,口中齐唱。

“你有刑伤,”陈皇后背对着她,正在逐一重新点起连枝灯,“谁让你假冒他的?”

开始还有点混乱,渐渐地,鼓点越来越整齐,歌声也越来越清晰嘹亮,更多的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

冯太平在褥上摸索着玉带,摸到了一片黏湿,随之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

“你害怕了?”旁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害怕还敢干这事?”

“魑魅魍魉,”

从黑暗中醒来,冯太平慢慢地穿上衣服,巨大的恐惧渐渐随着衣服裹住了他的身体。

“莫能逢之。”

一只手轻轻解开他的带钩……凉风拂过身体,稍微减缓了那难耐的闷热……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廷尉府的大牢又黑又冷……槐里的草棚开始漏水……颠三倒四的梦……快醒过来!快……会出大事的……雀脑有什么好吃的?那么小,肚子都填不饱……还是长陵的胙肉最香……嗯,不是,最香的是另一种……柔软,祥和,温润……

“天覆地载,”

金光灿烂的连枝灯被逐一吹熄,冯太平想伸出手去阻止,却一个指头也动不了。同时又浑身燥热,仿佛置身火炉般要燃烧起来……太闷热了……

“九隅无遗。”

“彻,你总是不肯信任我,到现在也是这样。”陈皇后轻轻勾起冯太平的下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你这双坚毅而又猜忌的眼睛,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哦,不对,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怎么变得温和了?因为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一切,没什么可担心了吗?好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缙云至德,”

“不,不能睡着,会出事的……别过来……别……”

“昊天无极!”

“什么?!”

“……”

“陛下为什么不肯饮这桂浆呢?”陈皇后放下耳杯,叹道,“熏香中的‘长相思’,只有这桂浆能解。如果你能哪怕信任我这一回,那么今天你也不会失去对一切的控制。”

寿宫大殿上的白雾忽然开始凌乱起来,甚至看得出渐渐随着鼓点一震一震,越来越散碎,越来越稀疏。

冯太平觉得自己身上有点燥热,同时眼皮却越来越沉,要命!怎么这个时候想睡觉了?不行!不能睡着,他还有很重要的事问这位陈皇后。怎么回事……桂浆……那桂浆……不对,自己并没有喝那桂浆啊……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曾经想杀了卫子夫,”陈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步摇上的黄金翡翠闪烁得冯太平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我以为是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当我看到她本人,看到她那不算出众的容貌时,我才明白,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你用来羞辱我的棋子。所以我不再怨恨她,我只怨恨自己还没有足够好,能让你放下戒心,真正进入我,了解我……”

唱到第三遍时,鼓声更加整齐了。

她在说什么?冯太平觉得脑子更晕了。哦,从白天的情形看,窦太主大概过去是挺嚣张的,难怪皇帝讨厌她女儿……可是这女子这么美,也挺讲道理的,不像杀人放火的人……

寿宫大殿上的白雾已被震成丝丝缕缕,与此同时,大殿中那一片无形无质的空间,仿佛在波动起来。

陈皇后又轻啜了一小口,道:“现在还装什么呢?先帝和太皇太后都不喜欢你,你是我母亲出力才得以立为太子的。这是一桩交易,你当皇帝,我当皇后。外弟,你真的很聪明,那时你那么小,就会用一句‘当作金屋以贮之’,让我母亲彻底放心。你也很小心,直到太皇太后去世,我母亲没有任何力量追回她给你的帮助,你才开始展现出真实的一面,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带进宫。我那时真是愚蠢啊,大冷的天跳进太液池,居然想用死来换取你的哪怕一丝怜悯,结果只是换来了你的疏远和厌恶。当然,我现在明白了,你不是不爱我,而是根本不敢爱我——你怕爱上我便会被我母亲所掌控。你的不信任,把我一次次推向母家求援,而这又反过来证实了你对我的猜忌。其实,你想过没有,我是我,我的家族是我的家族,你为什么认定我必然会为了我母亲而危害你的江山呢?我母亲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孩子的母亲啊。”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景象,明明其间什么都没有,从这一头可以一直看穿到那一头,可偏偏又像有物在其中。而且这物随着鼓声一震一震,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冯太平觉得脑子里有点晕,道:“什么?我……我为什么会杀了你?”

“日出旸谷,”

陈皇后端起耳杯小啜了一口,微笑道:“其实我想了七年才明白,相思不相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爱我。所以,就算给你服了雀脑也没用,也许更糟,你会杀了我以免后患。”

“浴于咸池。”

冯太平闻到那扑鼻的芬芳,咽了口口水,摇摇头道:“我不渴。”

“……”

陈皇后提起玉壶,在两只耳杯中各注入了一些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气的浆水。“雀主相思,楚服说,丙寅日把这和着酒给自己的男人服下,便可日思夜念,永不分离。可惜,那天的酒太淡,你又不喜欢雀脑的味道。罢了,今天这不是酒,只是普通的桂浆,我自己做的,喝一杯吧。”

随着歌声鼓声,殿中景象更加凸显。

“雀脑?”冯太平奇道,“你说什么……雀脑?”

那是一个人!一个高大的人!正站在高处,仿佛站在一个无形的平台上,白发,紫袍……淮南王!

“为什么?”陈皇后放下耳杯,道,“为了让你再也不离开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当然,我没想到,为了两枚雀脑,你关了我七年……”

张汤来不及震惊,举剑一挥,众人包围上前。

冯太平道:“为……为什么?”

乐府的乐工被这阵混乱影响,鼓声一时停滞,眼前景物立刻消失。

“如果你想问七年前的事,”陈皇后拿起一只玉壶,两只耳杯,向冯太平走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后悔。”

张汤急道:“快!继续!继续击鼓!”

或者,问问她七年前那件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别的什么人嫁祸给她?如果能查出来……

殿内重新出现景象。

也许自己来得太莽撞了?

“等等!”张汤手一拦,挡住了意欲开弓放箭的士卒。

一股淡淡的清香渐渐弥漫了内室,冯太平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

淮南王手上还抓着一人。

真的是她干的吗?万一不是,自己这么问,岂非多出无数是非?

张汤颤声道:“是……是陛下!”

你有没有用巫术把皇帝弄走?

淮南王一手扶着皇帝,一手手持一柄白色短剑,指着皇帝的咽喉。

问什么?冯太平犹豫了。

皇帝仿佛被咚咚的鼓声慢慢地震醒了,缓缓环视四周,随后目光落在淮南王身上。

进入内室,陈皇后放好瑶琴,掀开熏炉炉盖,拨弄了一下炉中香料,道:“问什么?”

“叔……父?”皇帝皱着眉头,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你也来了?”

冯太平快步跟上道:“我想问你一些事。”

淮南王温和地道:“你看,他们不肯让你飞升。让他们停止击鼓!”

陈皇后面色微微缓和,继续向前走去,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忘了。”

殷宏准备着暗弩,瞄准了淮南王。

冯太平心念急转,想起窦太主的话,尝试着道:“阿……阿娇。”

“一定要准!”张汤感觉自己的掌心快被汗水浸湿了,“万不可伤了陛下。”

叫她什么?叫错了吗?总不能叫她废后吧?以前皇帝叫她什么?

皇帝费力地思索着,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陈皇后本已站起来向内室走去,忽地回头:“你叫我什么?”

冯太平推开身前数人,走到前面。

冯太平道:“陈皇后……”

“你是谁?”皇帝茫然地道,“我……好像见过你,怎么这么……眼熟?”

“这要感谢你。”陈皇后抱起案上瑶琴,道,“我自幼喜欢音律,做了皇后荒废了。现在待在这长门宫,长夜无聊,反倒有空重拾旧技。”

冯太平道:“我是皇帝!你又是谁?”

冯太平被这美妇人的艳光逼到一时不敢直视,垂下眼睑道:“你……你琴弹得真好。”

皇帝的神情有些困惑,道:“我是……不!不对!我才是皇帝。你敢假冒乘舆!来人……”

眼前这女人,明眸皓齿,蛾眉如画,美艳不可方物,一身锦绣灿烂的襦裙,黄金步摇一爵九华,眼中却一副漫不经心的疏淡样子,和那些故作矜持实则炫耀的贵妇不同,那是真正自幼在富贵中长大、见惯了财富如山才能养成的淡然。

淮南王道:“陛下,快让他们停止击鼓,他们在把你拖回尘世。”

冯太平震惊了。

冯太平向前一步,道:“我是皇帝。你才是假的!我在这个世上,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你的脚踩在哪里?你身在何处?”

“你终于来了?”陈皇后淡淡地道。

淮南王道:“不准过来……”

陈皇后抬起头来,注视着宫门口的那个人。

冯太平伸出手叫道:“陛下,快过来!”

琴声戛然而止。

皇帝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向前跨去。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淮南王神色一变,一手拉住皇帝袍袖,一手猛地持剑刺去。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皇帝一脚踩空,惊呼一声。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冯太平纵身一跃,扑向空中的皇帝。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淮南王的剑刺了个空。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与此同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向淮南王面门射来。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弩箭掉落在地上。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皇帝、冯太平、淮南王三人都消失了。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寿宫内外一片安静。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击鼓!”张汤跺着脚大叫,“继续击鼓!快!”

“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

呼地一下,冯太平觉得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前一扯,仿佛有一头巨兽在前方张口一吸,整个人被吸进一个狭窄的缝隙,眼前顿时一黑,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挤到一起了,还未惊叫出声,全身又是一松,似已挤过了那窄缝,进入了一个宽敞的空间。

“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

“砰”的一声,冯太平摔在地上。

“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

冯太平双足疼得死去活来,睁开眼,只见所处之地是一片白色,迷迷茫茫、无穷无尽的白色。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

皇帝半躺半坐在旁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冯太平向自己身下看去,是玉石般纯白的平面。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

怎么回事?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不是在寿宫中吗?自己不过就跳起几尺高,怎么会摔得这么重?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周围一片静谧,震耳欲聋的鼓声也消失了。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哦,不对,还有!只是变得非常遥远,似旷野中远方的隐雷。

“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肠。”

见鬼!这到底是哪里?寿宫的某处地下密室?

“……”

淮南王是怎么开启那个机关的?

两名郎官先是一愣,随即应道:“是,陛下!”

“你胆子够大,”淮南王走到冯太平跟前,“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这么卖命!”

冯太平道:“我……咳,朕要去长门宫,带路!”

冯太平抬起头,小心地揉着足踝苦着脸道:“没钱,不过我不卖命的话,只怕就没命了。”又向皇帝道:“陛下,你祭神祭到人都不见了,张廷尉让我假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把你弄进来的,还记得吗?”

“啊,是……是陛下?”那两名郎卫目瞪口呆。

皇帝望向淮南王,声音微弱地道:“那个……泰一真人……是你的人?”

冯太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淮南王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你终于醒了。陛下,你还没那么笨,只是醒得太晚了点。其实,你已经有那么多了,何必还要贪求升仙?我只想要你所拥有的,阴差阳错,却终究服了仙丹。”

“谁?”两名巡逻的郎卫喝问着冲了过来。

冯太平道:“咦?你服了仙丹?哦,对了,刚才那一箭没射着你,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刀剑不入了?”

这可真够“从容”的!冯太平懊恼地暗想。

淮南王大笑道:“这个地方,只有生命所成之物能进来,金铁玉石都只能落在这层空间之外。他们若是仁慈一点,去掉箭镞,也许倒伤到我了——你看看你的带钩呢?”

“……”

冯太平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腰带不知何时已经松了,那只玉钩已消失无踪,忙伸手系着腰带,恍然道:“哦,难怪他们说陛下的冠剑印履都掉在寿宫了。哎,陛下,你要是节俭一点,履上不缀金丝,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光着脚吧。”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

冯太平道:“小民冯太平。”

“砰!”冯太平在走完一条甬道后被一道不知是门槛还是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皇帝道:“好……名字。”

“……”

冯太平道:“这是什么地方?冥府吗?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方的?”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淮南王提起手中短剑,叹道:“我很想跟你们慢慢聊,我费了那么多心力,好不容易才设了这么精彩的一个局,真希望能告诉更多的人,可惜,我没那个工夫。这个‘峡谷’只能支撑一时半刻,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找到我们。”

“……”

冯太平道:“喂喂!淮南王,你骗我!你说金铁不能进来,你手里是什么?”

冯太平很清楚,皇帝若是驾崩,自己也就死定了。皇帝若是活着,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犀骨剑。”淮南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这样做很蠢。为他卖命你能得到什么?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有机会为自己争一个难以想象的未来,只要你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

那歌词他听不太懂,也不想听懂。他只想问那个女人,到底用的什么法子、把皇帝弄到哪里去了?

冯太平道:“你说什么?什么未来?什么安排?”

苑囿中桂花树的香气在月色下弥漫,倒是恰好合了那歌中意境,可惜冯太平无心欣赏。

皇帝吃力地用手撑着向后挪动,颤声道:“刘安!你……你敢弑君?”

“……”

淮南王蹲下来,盯着冯太平,缓缓地道:“你和他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出身。凭什么他富有四海而你贫无立锥之地?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

冯太平心头怦怦乱跳,道:“你想叫我……叫我……”

“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

“相信我,”淮南王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直抵人心的诱惑力,“皇帝是这世上最容易做的职事了。何况还有我帮你,你不懂的皇家礼节、朝仪法度、治国之道,我都可以教你。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这些东西难不倒你。”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冯太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我不会……我不能……”

“……”

淮南王温和地道:“我只是想送你一场天大的富贵。你怕什么?”

幸临个屁!冯太平心想。男人喜欢上别的女人,你就要杀了他,哪个男人敢“幸临”你?

皇帝喘息着道:“别……别信他!他处心积虑……杀人夺位,就为了……为了送给你这……不相干的外人?”

“……”

“就算不相信我,你难道能相信他?”淮南王用剑尖挑开冯太平袖口,点了点冯太平腕上被镣铐磨出的伤痕,“你是张汤从狱中找出来的吧?一个囚徒假冒天子,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他心性猜忌,迟早会杀你。你本来就是死定了的,我现在给你一个不死的机会,你不想试试?”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冯太平看了看淮南王,又看了看皇帝,缩了缩身子,道:“我……我只是不想死……我不要别的……”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皇帝吃力地道:“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我都赦你无罪。但你若是假冒我,满朝文武,迟早会……看出破绽,到时你必死无疑。”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淮南王大笑,道:“你看,他能给你的,只是不杀你,我能给你的,却是他的一切!他即位以来,专以刑杀为威,群臣对他只有畏惧,哪敢丝毫质疑?除了汲黯,没有一个人会关心坐在御座上的那人到底是真是假。而他此前已经几次大骂着说要宰了汲黯,你这次出去后,随便找个借口杀他,谁也不会起疑。”

“……”

冯太平道:“不,我不想杀人……”

借着朦胧的月光,冯太平顺着那乐声慢慢向前走着。

皇帝道:“冯太平,你……你想想,他南面称王……要什么没有?你相信他……只想弑君,却不想篡位?”

“……”

淮南王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过身道:“还真让你说对了,实话告诉你,从我服下丹药的那一刻起,这世上任何声色享乐,对我都毫无意义了,包括作为帝王的乐趣。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为了不让你得到。”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你疯了!”皇帝挣扎着道,“我……我待你不薄,你我同为……高祖子孙,叔侄至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淮南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叔侄至亲?好,在你死之前,我可以讲个故事给你听,希望你听了之后,能死得瞑目。”

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带忧伤的歌声伴着琴音响起:

很久以前,有个皇帝,他在许多臣子的帮助下,击败敌人,打下天下,坐稳了江山。功臣们浴血沙场,九死一生,他们举杯同庆,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享受胜利了,却不料,这只是真正的惨剧的开始。

深夜,冯太平倾听着那远处隐隐传来的琴声。

皇帝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杀戮功臣:有的是因为功劳太大,有的是因为能力太强,有的是因为威望太高……到最后,几乎所有强有力的异姓王都被杀了,唯一一个占据要地还活着的异姓王,是他的女婿。

即使如此,皇帝还是不放心。

张汤道:“还有,你知道陈皇后当年为什么被废幽禁?她跟一个女巫学巫术,在陛下饮食中下蛊!”

在一次远征的途中,他来到这个女婿的王国。女婿对这位皇帝兼外舅毕恭毕敬,身为一国之君,他亲自套上臂韝,捧着食案,卑躬屈膝,侍奉饮食,而皇帝却对他箕踞喝骂,颐指气使。女婿毫无怨言,但他手下的臣子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冯太平张开的嘴一时合不拢了。

他的相国,一位性格刚烈的老人,发誓要刺杀皇帝,为他们受辱的国君报仇。他安排刺客藏在皇帝将要入住的馆舍夹墙中,结果,偏偏皇帝那天改了主意,认为地名不吉,就没有入住。

“知道为什么叫你装病吗?”张汤道,“陛下失踪了,这事除了我们,只有凶手知道。谁非要强行见驾,谁就极有可能涉嫌——凶手一定想知道,为什么他劫持了圣驾,宫里还有一个?”

不久,行刺的阴谋败露,皇帝勃然大怒,命令将所有人捉拿到京城。

冯太平咧嘴一笑道:“不敢……”

主谋相国在受尽酷刑后依然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和自己的君王毫不相干。

张汤注视了冯太平一会儿,道:“汲内史说得不错,你果然很聪明。”

但暴怒中的皇帝什么都听不进去,命令继续拷问。

冯太平揉着臂膀苦着脸道:“我虽然不知道那陈皇后是美是丑、是圆是扁,不过想想她也不会是凶手。既然一直关着,怎么到寿宫去动手?再说,陛下若好好活着,她好歹还算是陛下的女人,害了陛下,她能得到什么?难道换个皇帝再来封她当皇后?”

他要的不是“毫不相干”,他就是要“相干”!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剪除这个最后的异姓王大国。

张汤停下脚,道:“你说什么?”

于是,那段时间,监狱中充斥了鞭挞、辱骂和惨叫的声音。

冯太平用手抱着头躲闪着道:“别、别,哎哟!我不是故意坏廷尉的正事,实在是廷尉查错了人……”

就在这个地狱般悲惨的地方,一个女人即将临产。

“很好玩是不是?”张汤一边踢一边怒吼道,“我警告过你,除了装病,什么都不准做!你敢跟我玩花样?!”

她是那位不幸的国王的姬妾。

窦太主离开后,张汤立刻从地上站起来,疾步向前,一把扯开帷帐,掀开复衾,一脚踹向冯太平。

女人姓赵,很美——对了,她原来的封号就是“美人”。

张汤一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最终努力克制着道:“是,谨奉陛下诏。”

寒冬腊月,赵美人躺在腐臭的草褥上,铁窗外吹进来的寒风让她的手脚总是冰凉而无处躲藏,一头秀发已如乱草,虱子在里面乱爬,刚来时穿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了,可是没有替换,只能将衣服侧面撕开,才不至于箍住日益膨胀的肚子……

那声音听得张汤、张安世、窦太主俱都一惊。

比衣被匮乏更难以忍受的是饥饿,赵美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食物,可是狱中哪来像样的吃的呢?她的弟弟来看她,偷偷给她带了一点食物。狱卒说,这是大案,上面有令,什么都不准往里送,怕杀人灭口。

“张汤,”帷帐中人沉声道,“朕的话你没听清吗?!”

赵美人是个坚强的女子,入狱以来,不管遇到什么困苦,都咬咬牙挺过来了,可是当眼看着弟弟辛辛苦苦带来的干肉被抢走、枣糒被踩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张汤慢慢跪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陛下,事关重大,还是……”

姊弟俩抱头而泣。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当他们哭到精疲力竭时,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罢了,”一个人的声音道,“过来,我给你们想个办法吧。”

温室殿里鸦雀无声,室内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

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声音来自最角落的一间监室。

窦太主吃惊地回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赵美人的印象里,那是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囚徒,双足带着重镣,不知犯了什么大罪。每天安静得出奇,不管遭受怎样的侮辱呼喝,都逆来顺受,一语不发,只偶尔用草秆在地上画来画去。

张汤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道:“不行……”

赵美人的弟弟走到那间监室门口,问那囚徒,有什么办法,能帮他的姊姊改善境遇。

“张廷尉,”帷帐后一直安静的“皇帝”忽然开口道,“放人吧。”

那囚徒招招手,示意他再近一点。

“你若怀疑阿娇,”窦太主继续对着帷帐道,“直接去问她就是了,何必总拿她身边人下手?张汤只是揣摩你的旨意,先入为主,穷追细故,最后总能查出他想要的‘真相’。陛下,我就这一个女儿,就当姑母……姑母求你了,放她一条生路吧……”话未说完,窦太主竟泪痕满面地跪了下来。

当赵美人的弟弟蹲下身,那囚徒在他耳边轻声道:“上书,告诉他,孩子是他的。”

张汤道:“太主,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宫人施蛊,但如果其他各宫查过都没事,只有长门宫的人没查就被要回去了,岂非反而对太主和陈后不利?”

赵美人的弟弟大吃一惊,几乎坐倒在地。

“陛下,”窦太主不去看张汤,却忽又转向帷帐,声音缓和了点,“我知道你对阿娇成见很深,她当年年少气盛,确实做了不少错事,可是平心而论,一个女人,因为夫君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而愤怒,难道是天大的罪恶吗?况且你已经幽禁了她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

那囚徒微微一笑:“他是去年冬天去的赵国,你们大王那么殷勤,除了美食,一定也找过一批女人伺候过他,时间正好合得上。”

“太主,”张汤镇定地道,“各宫臣都在查。如果长门宫的人没做过,廷尉府不会无故加罪。臣或曾用刑过度,但都是确认有罪才会用刑。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夫人美人来问臣要过人,唯有太主前来兴师问罪,不知让外人看来,是何观感?”

赵美人的弟弟吓得牙齿都在打架,道:“这……这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

张汤跪在地上,脸色发白,衬得左颊那几道指痕格外明显。窦太主的愤怒他早有准备,只是在一个刑徒眼前受此折辱,让他有些恼火。

“危险?”那囚徒又是微微一笑,“比这危险百倍的事我都干过。放心吧,他的记性我了解,这么长时间,他一定不会记得那些女人的样子。”

“谁不知道你是怎么‘查’的?”窦太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七年前你查巫蛊,最后把阿娇身边三百多人全杀了!张汤,这些年夜里你有没有做过噩梦?皇帝想废我女儿,你就‘恰好’查出她搞巫蛊设祠祭——真是一条好狗,叫你咬谁就咬谁!”

赵美人的弟弟回去后,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敢直接上书,于是辗转托了门路,找皇后求情,结果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张汤犹豫了一下,跪了下来。

“你怎么能找她?!”那囚徒听完,几乎是恨恨地道,“你害了你阿姊了!”

“跪下!”窦太主怒喝道,“我是先帝胞姊,今上姑母,你有什么资格站着跟我说话?”

赵美人的弟弟结结巴巴地道:“陛下正在火头上,谁一提赵王就把谁抓起来。现在敢为赵王说两句的只有皇后……我想,也许……”

张汤道:“查的不只是长门宫,各宫宫人都有被带走查问的。陈皇后身边臣只带走了两名宫人,有些宫里……”

那囚徒看着赵美人的弟弟,就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笨蛋,摇头叹息道:“皇后肯说话,是因为赵王娶了她唯一的女儿。就算这样,皇帝想收拾你们大王,是为了他的江山,谁说情也没有用。而你现在跟皇后说,她的男人在外面有了个孩子,居然还指望她说好话?”

窦太主向张汤逼近一步,道:“所以你认定是我女儿干的?”

赵美人的弟弟恨不得往墙上一头撞死。

张汤道:“陛下这次染病有些蹊跷,望气者说,宫内有蛊气,伤了圣体。所以……”

“那……那……”赵美人的弟弟悔恨万分地道,“现在还能挽救吗?”

窦太主猛地转身,盯着张汤。

那囚徒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你们先考虑一下,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大长公主,”张汤在窦太主身后开口道,“那两人是臣带走的。”

赵美人听弟弟说完,平静地道:“皇帝不仁,赵王这场冤狱,必当相报!我一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身陷囹圄,有何可恋?让我的孩子活下去!无论男女,长大后必能为我报仇!”

阿娇就是被废的陈皇后,这个他知道,卫子夫斗败陈皇后的故事已经传遍街头巷陌,“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是人都会哼两句。民间最喜欢津津乐道的就是这种贵人倒霉、贫贱得志的事了。可那位陈皇后不是已经被废了好多年了吗?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于是,那囚徒极其冷静地指挥赵美人的弟弟,安排产妇、贿赂狱卒,逐字逐句地教他写了一份奏疏。

就算她不看,可她现在问的是怎么回事?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窦太主?皇帝的姑母?糟了!如果她非要揭开被子来看,会不会看出躺在里面的不是自己的侄子?

赵美人在狱中产下孩子,是个男孩,健壮有力。

冯太平缩在被衾中一动不敢动。

当天夜间,赵美人从容自尽。

老妇走到冯太平的帷帐外,瞪视良久,才道:“你到底要将阿娇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赵美人的弟弟抱着孩子,带着奏疏,求见皇帝。

张安世把复衾给冯太平盖上,同时迅速在他耳边低声道:“是窦太主,别说话。”

皇帝看着襁褓中健壮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份奏疏,长叹一声。

张安世还没来得及回答,温室殿高大的殿门已被一支拐杖顶开,随即一个遍身绮罗的老妇颤巍巍走进殿内,张汤捂着脸跟进来道:“请大长公主止步,陛下现在真的圣体欠安,不宜……”

这个时候,皇后来了。皇帝把事情告诉了皇后,并和皇后商量,能不能请皇后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打张汤?冯太平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看了眼旁边的张安世,才勉强克制住,低声道:“谁?”

生母既然已经死了,皇后自然非常大方地愿意多一个儿子。

“啪”的一声脆响,随之那老妇怒道:“滚!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皇帝,我有话问你……”

这个孩子在后宫中逐渐长大,因为是皇帝的“儿子”,他被封为淮南王。

“大长公主,”张汤的声音道,“陛下偶染微恙,现在需要休息,有旨意,谁都不得……”

在他长到能报仇之前,皇帝死了,皇后成为太后。

“皇帝!你给我出来!”殿外,一个暴怒的老妇的声音猛地响起,两人都是一惊。

权力无人能制约的太后开始对其他后宫美人及其子女下手,手段残忍,前所未有。而这个孩子因为生母早死,反而幸运地躲过了那一场场屠杀。

张安世道:“事已至此,你现在和我们是绑在一条船上了,少怨天尤人了,要是找不回陛下,我和我父亲一样会死,也许比你更……”

当赵美人的儿子长大成人,太后也已去世,大臣们发动政变,迎来了新的皇帝。

冯太平撇了撇嘴,道:“一堆俎余肉,送给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也不会要。百姓饿得半死,拿了一块就该杀头,什么世道!”

赵美人的儿子见到了他的舅父——赵美人的弟弟,舅父把当年的一切告诉外甥。外甥终于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于是,他开始招兵买马,图谋举事。可惜事机不密,还没发动就被朝廷剿灭。

张安世瞪了他一眼,道:“你偷的是长陵的胙肉吧?本来就罪该弃市,现在给你个机会戴罪立功,还有那么多废话?!”

但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儿子。

冯太平叹了口气,道:“兄弟,我不是操心你父亲,是操心我自己。你父亲有本事把任何人拷问成凶手,可现在失踪的是天子,他那些本事,怕是无用武之地。我就怕时间一长,朝中大臣起疑,最后我这个小人物被你们当垫背的,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的儿子在长大后,继续父亲的事业,做得比他的父亲更好。

张安世皱眉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不装病,难道去上朝?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别再弄出什么意外。查案的事,我父亲和汲内史会办的,不用你操心。”

他广招天下贤士,著书立说,以示无心权力,但另一方面,他一直在寻觅一种力量,一种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力量——父亲的道路既已失败,只有另辟蹊径才能成功。

“你觉得这样就能把真凶钓出来?”冯太平好奇地摸着盖在身上柔软异常的锦绣复衾,问旁边的张安世道,“天子不是在寿宫失踪的吗?怎么让我躺在这里装病?”

苍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找到了!

汲黯拍了拍冯太平的肩膀,道:“装病。”

他做到了他的父亲、他的祖母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冯太平道:“所以我就不去想喽。对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他将用那个邪恶的帝王后人的血,来祭奠他的祖先。

汲黯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尤其要告慰那个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忍受着巨大痛苦生下孩子的女人、那个不幸没能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过自己孩子一天的女人、那个怀着对孩子的深深眷恋毅然在铁窗上投缳自尽的女人。他要告诉她:他对得起她的牺牲,对得起她的痛苦,对得起她的死亡……

冯太平向外一努嘴道:“那位张廷尉,杀过的人都该死吗?我蹲的那间牢房,墙上至少七八十个‘冤’字。汲内史你倒是直言敢谏,可民间都说天子好几回差点要杀你了,是这样吗?”

淮南王举起短剑,道:“陛下,现在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了吗?”

汲黯一皱眉道:“你说什么?!”

皇帝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道:“高祖一念之仁,使……赵王孽种……坏我天下!”

“别别,”冯太平双手直摇,“我只想有口饱饭吃,不想当官。当了官,要么不要良心,要么不要命,可我两个都要。”

淮南王身后,冯太平咬着牙慢慢站起来,双足的剧痛冲击得他眼前阵阵眩晕。

汲黯点点头道:“我看你虽是平民,倒还聪明,遇事反应也快。这次你若帮我们查明这个案子,救驾之功,自有赏赐。如果你愿意入仕,我也会向陛下力荐。”

淮南王摇摇头,道:“不可救药!你有今天,到底是因为他的仁慈还是不仁?”说完,手中一紧,犀骨剑直向皇帝刺去。

冯太平道:“没有,粗识几个字而已。”

冯太平奋尽全身力气,向淮南王扑去。

汲黯却注视着冯太平,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道:“冯太平,你念过书?”

犀骨剑歪过数寸,削中了皇帝的左肩。

张汤心头一凛,表面镇定地道:“胡说八道!当赏则赏,当罚则罚,你不犯事我要杀你干什么?你少自作聪明。”说罢拂袖而去。

淮南王倏地一斜身,犀骨剑直刺冯太平,冯太平不闪不避,一把抓住那剑刃,疾呼道:“陛下快走!”

冯太平伸了伸舌头,道:“嗬,我还能活到你跟我算账的那一天?那可谢谢廷尉了。我还以为你们一破完案就会给我一杯鸩酒呢。”

淮南王怒骂道:“你是不是犯贱?我让你当皇帝,他让你蹲大牢,你居然帮他?”

张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做得很好,不过,你最好放老实点。这里是宫里,不是你那槐里县的陋巷。不该你做的不要做,否则我迟早跟你算总账!”

冯太平紧紧抓着剑刃,道:“你杀他是为了私仇,可他不能死。偷天换日,瞒得过别人,骗不了卫皇后,现在大将军远征在外,你杀了陛下,会天下大乱的……”

冯太平却松了一口气,复又笑道:“瞧,你当冒充贵人是天大的难事,啰唆半天没完没了。其实摆架子吆喝人是世间最容易的事了。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来冒充我这种贱民才是最难的事呢——廷尉,你会在街头行乞吗?”

“天下关你屁事!”淮南王一用力从冯太平手中抽出剑来,冯太平“啊”地惨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抱着鲜血淋漓的右手。

张汤被那句话听得一惊,与汲黯互视了一眼,随即两人脸上浮起一丝喜色。

淮南王一脚踹过去,骂道:“就算卫青造反、就算匈奴南侵,当皇帝的也会死在最后一个!你跟我作对,现在就会死!”

冯太平最后那一句话的声音和之前嬉皮笑脸说的截然不同,那是充满了权力的威严的声音,隐含着帝王的愤怒。

冯太平被踹倒在地,道:“你仙丹都服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挨过饿吗?受过冻吗?和狗抢过食物吗?这世上有许多人是经不起雪上加霜的,你家才死了几个人?就要千万人给你陪葬?”

“不就是传了顿饭——哦,膳嘛。”冯太平无所谓地道,“我把他们都遣走了,吃相没人会看见。再说,饿着肚子怎么干活?要学陛下总得中气足一点吧——张汤,不得无礼!”

皇帝捂着肩头伤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张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淮南王看也不看便剑柄向后一撞,正撞在皇帝胸口,皇帝顿时委顿倒地。淮南王恶狠狠地道:“陪葬又如何?就是你这样瞻前顾后的笨蛋太多,暴君才得以肆意逞恶!”说罢回过身去,提剑再次向皇帝刺去。

“廷尉想干什么?”冯太平歪着头道,“好像你们现在正要靠我这张脸来办事吧。”

冯太平却忍着剧痛再次扑过去,一把抱住淮南王右足,道:“连尸积如山都不在乎,你上去就不是暴君?”淮南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中剑已刺空,欲拔足起身,却一时挣脱不开,于是大怒着回身,挥剑向冯太平砍去。

张汤怒气冲冲地走到冯太平面前,扬起手来。

冯太平连滚带爬,躲避着淮南王的犀骨剑。

“好了,”冯太平感觉羹汤险些从嗓子眼里溢出来,才停下手,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道,“终于饱了。有什么事?”说着将黏糊糊油腻腻的双手往锦绣深衣上一抹。

淮南王道:“好,你非要找死!我成全你!”举剑刺下,冯太平“啊”地惨呼一声,捂住胸口,鲜血染红了他胸前半幅衣衫。

冯太平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珍馐美味:炙鸡、熬豚、鹿羹、腊兔……还有许多连样子都不认识、滋味却极美妙的食物,冯太平直吃得汤汁淋漓,十指油腻。他知道那两名高官已经走了进来,正在他对面看着他,但他决定不理那两双越瞪越大的眼睛——偷了一块肉,就被打得死去活来,现在这两人要他做的事搞不好会没命,索性做个饱死鬼,倒也不亏了。

淮南王握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犀骨剑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

“盗长陵胙肉。”张汤道,“八成是饿昏头了。”

“当啷”一声,犀骨剑落在地上。

汲黯怔了怔,遥遥看了眼那脸色苍白的囚徒,道:“犯的什么事?”

皇帝惊讶地睁开眼。

张汤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在想什么?以一个刑徒长年累月冒充一国之君,然后借以控制朝局?你把我想得也太有能耐了吧。老实说,我还怕他长得太像,不要生出什么妄想,或被人利用,特意先杖了他六十。廷尉府的刑杖,满五十就得留一辈子的疤,这下你总放心了?”

淮南王用惊讶而悲愤的目光看着冯太平,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只手捂着颈间,一缕鲜红从他指间渗出,一支雪白的牙箸插在他颈上。

汲黯的心跳慢慢平复,随之长出了一口气。

“我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好的筷子……”冯太平喘着气道,“他们说,是象牙的。上回吃饭,顺手拿了一支,陛下……不介意吧?”

“我这廷尉府杀过多少公卿大臣,已经算不清了。”张汤轻声道,“恨我的人太多了,多到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就会把我撕成碎片……有些事,总要有人干,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正好符合他的需要……我比谁都需要陛下万寿无疆。陛下活着一天,才有我一天的命。这人最多也就能冒充个三四日,我只希望能在被发觉之前救出陛下,也就救了我自己。”

皇帝长出一口气,虚弱地道:“你……还行吗?”

汲黯的心狂跳起来,双手不自禁地在袖中暗暗握紧,明知这样其实无济于事。

冯太平道:“还……行,死不了。”

张汤笑笑,道:“其实你骂得很对,自古酷吏鲜有善终。我只是不想自己死得太早而已。”

皇帝点点头,道:“那……就好。”

汲黯脸色一白,道:“记得。”

淮南王一手捂着颈间,一手伸向皇帝,艰难地走了两步,终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鲜血从他指缝中汩汩流出。

张汤叹了口气,道:“当年你我御前相争,你辩不过我,便骂:‘刀笔吏曲法阿上、深文巧诋,迟早不得好死。’还记得吗?”

冯太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汲黯眼睛死死地盯着张汤,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别的心思?”

皇帝闭上眼睛,缓缓地道:“冯太平,朕封你千户侯,还想要什么?说罢,朕都会给你。”

“一个月前。”张汤坦然而平静地道,“安世告诉我,陛下见到真人了,而殿内除了陛下什么人也没有,那时我就想找个饵了——我要是不逮住这个‘真人’,我儿子迟早被这个‘真人’害死。十六天前,我总算找到了这个人。正巧,高矮、肤色、五官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很相似……”

冯太平摇了摇头,道:“陛下,你方才说,不管我过去……做过什么,都会……赦我无罪,是真的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找人的?”汲黯将张汤拉到一个角落,低声道。

淮南王颈间淌出的鲜血慢慢包围了他的白发紫袍,并逐渐干涸,只是那双充满了怨恨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慢慢地,汲黯的神情从震惊转为狐疑,缓缓地将目光转向张汤。

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汲黯看着冯太平的脸:这是一个憔悴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凤目,剑眉,直鼻,薄唇,脸色苍白,几绺散乱的头发落在面前,掩不住眼神里的恐惧。

忽然,就像一层屏障突然被撤去,轰然一声,百面大鼓的咚咚巨响扑面而来,直震得他们耳朵发胀。

张汤道:“右内史看怎么样?”

白色的景物迅速退去,冯太平和皇帝、淮南王一齐摔倒在寿宫的废墟上。

这时,冯太平便看见了两个衣饰华贵、显然是高官模样的人。

“陛下!陛下怎么样了……”

身后有人一脚踹向他膝弯,冯太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身后那人又一把抓住冯太平的头发,往下一扯,冯太平的面孔随之仰起。

“快!北军护驾!”

“哗啷啷”一阵响,牢门打开,一群人一拥而入。两名狱卒先冲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冯太平身上的伤被牵扯得一疼,“啊”的一声,道:“你们干什……”

“召太医!速召太医!”

身上的伤口还火烧火燎般地疼,当然,比前几天好多了。冯太平叹了口气,偏过头继续趴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努力思考着出去后该到哪里混口饭吃,以便将注意力从身上的疼痛转移开去。

陈皇后一把推开瑶琴站起,身体晃了晃,雪白纤长的手指指尖,鲜血涔涔而下,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身影。

这间牢房没有窗户,从他进来到现在,都没见过阳光。他不知道时间,只是从狱卒换班的次数估计,自己进来已经有十多天了。

更多的人涌了上去,她的视线被彻底遮住了。

冯太平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只不过他看不见。

人群簇拥着御辇从她身旁经过,她目不斜视。

“停!”皇帝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低沉而威严。

张汤没有回答,顿了一会儿,道:“也许我能用一个饵把这人钓出来。”

陈皇后恍若未闻,依然盯着远处那个被卫士挟持起来的身影。

汲黯道:“谁?”

“你更关心他还是我?”皇帝道。

张汤一怔,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陛下请来的到底是神是鬼,但我知道,有些人是会玩役使鬼神的把戏的。”

陈皇后轻声道:“他死了吗?”

汲黯道:“我不清楚。不过我刚刚想起,据传黄帝乘龙上天时,在昆台之上留下了冠、剑、佩、舄。怎么这么巧,这次陛下留下的也是……”

皇帝冷哼一声,道:“如果他死了,你会怎么样?”

张汤道:“那你说,黄帝之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陈皇后道:“他死了吗?”

汲黯摇摇头,道:“人性多喜添油加醋,许多传说,最早都有一个真实的核,我们不能拿那些后世附加的夸张细节来否定最初的真实。”

皇帝一挥手,道:“汲黯,安排太医给他疗伤——看紧点,没我旨意,不准任何人和他接触!”

张汤嗤笑道:“那你相信龙须草真是那几根龙髯变的?”

廷尉府的密室里,张汤和汲黯看着眼前光滑的石枕。

汲黯低着头想了想,道:“黄帝升遐之事,确实传得很广,我想,总不会是完全无中生有出来的吧?”

“就是这个?”张汤疑惑地问。

张汤道:“淮南王的话,你信吗?”

中尉殷宏肯定地一点头:“整个鸿宝苑只有这一只石枕,是放在一张石床上的。如果一定要找‘苑中枕’的话,应该就是这只了。”

淮南王摇摇头道:“寡人暂时想不起来。陛下的疑心病真重,不过,确实比你们问得更高明。一个传说,如果只有单一的直接记录,未必可靠,但若能在与此无关的史事中找到旁证,那倒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张汤拿起石枕,颠过来倒过去细看,忽然发现石枕反面有一个小孔,从孔中可以看到,枕中似乎装有东西。他伸指抠了一下,够不着,一咬牙,举起石枕往地上一摔。

张汤道:“那大王认为有吗?”

“砰!”

淮南王想了想,道:“陛下问我,黄帝飞升之事,除了直接的记载,可有其他旁证?”

石枕被摔得四分五裂。

张汤与汲黯互视一眼,张汤道:“敢问大王,除了这些,陛下还问过其他什么事吗?”

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帛书出现在碎石之中。

两人向淮南王告辞时,淮南王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你们今天聊的事,和陛下这段时间召见我问的,几乎一模一样。莫非以骨鲠敢谏闻名的右内史和不信鬼神只信刑律的廷尉,也想走燕齐方士的路子了?”

张汤捡起帛书。

淮南王捋着颏下清须,道:“呵呵,那你可难住寡人了。修道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者,幽冥玄妙,存乎一心,千万人未必有一二得之者。自三皇五帝以来,帝王一共才多少人?而为帝王者,五音充耳,五色寓目,以致感知麻木,比常人更不容易接近道之本源,能有一个黄帝成功,已经是罕有的机遇了。足下难道非要异人遍地、神仙塞衢,才肯相信世上真的有得道成仙的事吗?”

“写的是什么?”殷宏急切地道。

汲黯道:“黄帝的事,太久远了。百家言黄帝,各有各的说法,荒谬离奇,何足为训?”

张汤看着帛书,一呆,递给汲黯道:“是先秦古文,你学问大,你来看吧。”

张汤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汲黯接过一看,便皱起眉头,道:“是六国时的韩国古文。”

淮南王大笑道:“轩辕黄帝啊。难道黄帝不是名动天下?难道黄帝不是在群臣面前乘龙升遐?哦,对了,据传黄帝升天之后,成为五帝中的至尊,正是你们刚才问的泰一神。怎么样,廷尉对道术可还有什么怀疑的?”

张汤道:“你能看懂吗?”

张汤诧异地道:“提到谁了?”

汲黯道:“只能看懂七八成。”

淮南王哈哈一笑,道:“还要我举吗,刚才你们自己已经提到他了。”

张汤道:“这里面讲的什么?”

张汤道:“如果有,大王可能举出一例?”

汲黯不答,只是细细看着。

淮南王道:“哦,因此你不相信世上真有得道成仙之事?”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汲黯才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想不到,竟然是这样!”

张汤道:“大王说这些修道之士不为人知,是因为他们淡泊名利,可在下以为,如果修道真的有效,自古至今必然有几个无可置疑的真实事例流传下来。譬如帝王公卿,人皆瞩目,一旦得道,谁不知之?可是恕在下愚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史书记载过真实的重要人物得道成仙的事例。”

张汤道:“这到底是什么?谁写的?”

淮南王笑道:“自古修仙得道之士不知凡几,只不过这些人既然选择修道,自然淡泊名利,隐匿深山,不为人知。这也是证明修道有效的难处啊,成功的例子都无从宣扬,而不成者倒比比皆是。”

汲黯道:“是张良写的,后来张默做了一些注解——他好像预感到不会善终,所以把他所知道的都写在这上面了。可是从黄帝到赤松子、黄石公、张良……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许是我太过愚笨,就算看了,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张汤插口道:“我不懂什么黄老道术,不过我想向大王请教一件事,凡人是否真有过修成‘真人’的?”

但黄帝战蚩尤的事应该是真的。

淮南王微微一笑,道:“真人者,太一初始未分者也。可以说,各方神明之中,泰一才是最有资格用‘真人’这一称号的。”

黄帝倾举国之力与蚩尤交战,屡战屡败,损失惨重,蚩尤一方其实人数并不多,不过兄弟八十一人,但他们有着铜铁般的身躯,以沙石子为食,这样的军队,就算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也无法抵挡。更何况蚩尤还会使用一种散布迷雾、倏忽来去的妖法,这使黄帝的军队更加被动挨打。

汲黯听得有些恍惚,摇了摇头,才道:“请问大王,泰一神有‘真人’之号吗?”

如果没有一位“九天玄女”的帮助,也许今天的世界,就是由蚩尤一族统治了。

淮南王点点头道:“混沌未分的状态,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孕育着所有的可能,包含着各种方向,大不可及,深不可测。当混沌分为禽、兽、虫、鱼等各种生命,便彼此隔绝,不能返归其宗。禽兽需要呼吸,鱼虾不能离水,各种生命都有着重重禁区,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这其中唯有人是万物之灵,或有万一的希望,超脱于这种命运。那便是天赋异禀之士,经过修炼,或服食仙丹,重回到混沌无形的状态,成为水火不侵、无所不能的‘真人’。可是这种机缘,又是何等罕有?当年秦始皇求仙,自称‘真人’,便是希望能达到那种境界。可终其一生,耗费巨万,一无所得,可见真人之难求。”

没有人知道九天玄女是何方神圣,或许她和蚩尤都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他们不过是过客,借我们这些凡人之手彼此较量,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汲黯道:“那么,‘真人’的神通很大吗?”

玄女教给了黄帝很多东西,包括铠甲,包括战车,包括阵法,包括指南车,包括《咸池》……

淮南王道:“混沌既开,乾坤始奠,而后方有人类万物。若能返归太初,自有形归于无形,是为‘真人’。”

在战事的最后阶段,蚩尤又一次使用妖法,企图逃脱,而黄帝以最为坚实的夔皮做鼓,以雷泽巨兽的骨骼为槌,击起《咸池》之乐,声震百里,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蚩尤忽隐忽现,穿行于高空悬崖之间,九遍《咸池》之后,黄帝大军擒杀了蚩尤。

汲黯道:“大王过谦。请问大王,‘真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了胜利,黄帝看着蚩尤的尸体,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他能设法获得蚩尤的异能!

淮南王笑道:“不敢当,右内史有事只管问,不过寡人不敢保证一定答得出来——那部《鸿烈》,不少篇章是我门客所撰,寡人不过附于骥尾,冒领虚名罢了。”

他肢解蚩尤,反复炼烧那些奇怪的硬块,尝试添加不同的矿石,直到有一天,其中结出了一些圆珠。

汲黯欠身道:“惭愧,当年窦太后好黄老,在下时为太子洗马,不过趋附流俗读了点皮毛,于清静无为之说稍有心得,但神仙黄白之术,在下实是一无所知。大王博通古今,学养深厚,在下正有些疑问要向大王请教。”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些圆珠吃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淮南王点头道:“廷尉所言极是。”又转向另一边的汲黯,道:“久闻右内史精通黄老,想来更知个中滋味。”

第一个尝试的,是他的臣子赤松子。

张汤点点头,道:“是啊,若能登九霄,观北斗,驱风云,使玉女,世间还有什么不能舍弃呢?王侯之尊亦如浮云耳。”

由于天下大旱,按当时的习俗,人们将雨师赤松子押上柴堆,焚烧献祭。

那紫衣老者正是当今皇叔淮南王。淮南王微微一笑道:“廷尉说笑了。寡人若遇此神人,此时也不会在这里与两位坐而论道了。”

极度痛苦的死亡即将来临,赤松子没有选择,他服下了一颗刚刚炼就的“仙丹”。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许久,张汤方赞道:“大王此曲,真是令人神往。敢问大王,是否真的遇到过歌中所述的升腾青云的神人?”

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赤松子飞升了!

歌声恬淡,琴音古雅,如风掠远山,雾起深谷,闻之使人沉浸其中,物我两忘。

他竟然成功了!

“……”

很快,黄帝也服食了这种“仙药”,和他一起服食的,还有七十多名小臣。

“驱乘风云,使玉女兮。”

黄帝很谨慎地没有给他的家人服食这种仙药,因为他不知道飞升之后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宁可他们获得一个确定安全的普通人生。

“观见三光,遇北斗兮。”

许多没能得到仙药飞升的臣子和随从号啕大哭,他们认为自己错失了永生难以再得的机遇。

“升腾青云,蹈梁甫兮。”

而事实上,飞升的代价高到无法想象。

“公将与余,生羽毛兮。”

要知道为什么能飞升,首先要知道为什么会下坠。

“知我好道,公来下兮。”

我们会下坠,不是因为我们太过沉重,而是因为大地太过沉重——不,甚至也不是因为大地沉重,而是因为大地沉重到使它所在的空间为之扭曲!这种扭曲无法用图形来描绘,如果一定要譬喻,或者可以想象:平直的空间变成了一只巨碗,这个空间里的所有的物体,都像豆子处在碗壁上,有向下滑落的本能。

“明明上天,照四海兮。”

其实,这样的譬喻也是谬误的,因为这扭曲无处不在,也就是说,我们所在的山川河流、城郭田野、每分每寸、每丝每毫都是向着地心倾斜的“碗壁”。

鸿宝苑的七宝高台之上,一位鹤发童颜的紫衣老者援琴而歌:

如果没有这沉重的大地,如果空间是坦荡而平直的,每个人、每件物体都能轻易飞升,或者说,那不叫飞升,只是停留在任意地方。

张汤道:“厉王谋反时他才七岁,汲内史想太多了。如今淮南王招贤士、治文章,是诸王中最风雅的,陛下和他还很谈得来。舞文弄墨的人,图的是名誉,不是权力。我倒是担心,祸在宫墙之内——还记得当年那起巫蛊案吗?”

所以,只要在这大地之上,飞升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没有人能使大地消失。

汲黯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放心这个人,他父亲在文帝朝谋反过,而且他是陛下叔父。”

但是,再光滑的碗,也会有肉眼看不到的细微凹凸,豆子也许站不住,但一条蛞蝓却可以轻松地爬上爬下。

张汤道:“为什么?”

仙丹的功能,就是增加人这个“豆子”的黏附力,使之能在“碗壁”的任何一个地方停留。

汲黯道:“淮南王。不过,最好不要让他知道陛下失踪了。”

一个服用了仙丹的人,便具有了黏附一切空间纹理的本能,就像蛞蝓、守宫能附着在看似平滑的墙壁上。如果那“纹理”足够大,大到形成褶皱,甚至是深沟峡谷,他便能钻进去,甚至带上外界的凡人隐身其中。只有某些特殊节律的震动,才能将这些“空间蛞蝓”从“碗壁”上震出来。

张汤道:“谁?”

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一些人,说自己遇过神仙、到过仙境。他们从那“仙境”回来后,却再也无法带人找到原来的地方。

汲黯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对了,我们试试去问一个人,也许他会知道一点。”

如果“空间褶皱”这么容易被进出,还要丹药干什么呢?

张汤皱眉道:“‘泰一真人’?泰一不是天神吗?怎么又叫真人?”

当然,如果人们知道服用丹药的结果,可能就不会在意那点蛞蝓般的异能了。

汲黯道:“泰一真人。”

对空间纹理的极度敏感,不仅带来了任意飞升的自由,也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

张汤烦躁地道:“我不知道!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那鬼物叫什么?泰……泰什么?”

比如,飞升者的视觉、触觉、味觉都发生了变异,他们看到的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到处是斑驳凹凸、重影暗沟,他们再也无法欣赏如画般的高山幽谷,再也无法享受女人光滑柔软的肌肤,再也无法品味香甜可口的美食……

“这样下去只怕把寿宫拆了也无济于事,”汲黯忧心忡忡地在张汤身边坐下,道,“陛下肯定不在这里。凭空而来,凭空而去,那……那人到底是怎么干的?”

而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服药者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就像当初的蚩尤一族,有着铜铁般坚硬的肌肤,只能以同样坚硬的沙石为食。

然而皇帝到现在还不出现,只能说明一点:真的出事了!

并且,这种过程是无法逆转的,一旦开始,便意味着以全身硬化告终。

他原以为,这只是皇帝的一出恶作剧,就像他年轻时突然甩开随从,纵马到南山游荡;或者像当年的新垣平、李少君之事,是某个方士的新把戏。

在没有任何外力阻挠的情况下,硬化会一直发展下去:从外而内、由四肢到心脏,直到全身肢体无法动弹,化为一块冷冰冰的毫无生命迹象的岩石……

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就是成仙得道者很少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太危险,也太脆弱了。如果让敌人知道,等于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所以,大多数服食过“仙丹”的人,最终往往选择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天色渐暗,张汤脸色阴沉地坐在玉阶上,一语不发。

黄石公弃履于桥下,当张良拾起双履,跪在他面前帮他穿上,他才确定这是一个可靠的孺子。他告诉了张良一切。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他们近乎绝望地做着最后一点努力,仿佛多撬一块砖、多凿一堵墙,都可能给自己增加一分存活的机会。

张良本来不想服药,他凭自己的智慧也可以获得足够多的东西,然而,当他看到了高祖要杀尽功臣的决心,为了避祸,只能服下这注定带来不幸的“仙药”。

如果找不到皇帝,所有人都会被处死。

张良智慧卓越,心地纯良。他本是韩国人,效忠的是韩王,可是在乱世中,他最终选择了高祖。高祖外表放诞粗野,却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无条件地听从他的每一个建议——也许,高祖不是真正的粗俗,只是为了迎合那些人数最多而又思维简单的庸众,才伪装成和他们是一类人。他是枭雄。

室内地面的砖石已被撬得东一块西一块,满地狼藉,汲黯指挥众人拆解着顶层的屋瓦。每一个郎官都忙得满头大汗灰头土脸,但没一人偷懒懈怠。

张良辅佐汉王,却因此给自己的故主韩王带来了灾难——项羽为了报复,杀了韩王。

“什么?”汲黯不信,攀上竹梯也察看了一遍,终于也沮丧地下来。

张良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已经以如此高昂的代价选择了汉王,便只能竭尽全力辅佐汉王建立起一个完美的朝代,才不负这份沉重的血债。哪怕后来许多事情都变了,哪怕高祖不再是原来那个汉王……他也无法回头了。他已经负了一个君主,如果再负第二个,那么他的一生将全无意义。

张汤慢慢爬下竹梯,道:“到处是一层薄灰,看不出有人动过的迹象。”

张良不想让自己的子孙饮下那杯“成仙”的苦酒,更不想让他们用那异能威胁他苦心辅佐建立起来的国家,所以,他最终将那黄石带进了自己的坟墓。

汲黯道:“怎么样?”

张良死后,朝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终于有一天,有人破坟而入,想要将他的尸体拎出来羞辱,张良的儿子赶到时,只见到满地黄石,父亲的遗体已踪影全无,于是愤怒地提剑向盗墓贼砍去……

一架竹梯被搬进殿内,张汤将竹梯一头靠住上方高高的梁柱,顺着竹梯爬上,仔细看着每一根梁柱和斗拱。

逮捕、判刑、关押……

“梯子!”张汤道。

一代人杰的墓地,从此败落在荒郊野外,再也无人问津。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殿中的六彩绮席上方,也就是诸郎一口咬定皇帝飞升的那个位置。

直到很多年后,他的一个后人被一位皇族所救,才得以回来祭拜先人,重修墓室。

半天过去后,张汤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整理的过程中,一块像是人的拳头状的石块掉落在地上打碎,里面现出了一份帛书。

张汤点点头,翻查着各种祭具,自嘲地笑笑,道:“谁能想到,你我两人有一天居然能联手办案。说出去只怕没人能信吧?”

张良是一个知恩图报、虽死不悔的人,他的后人也是如此。

汲黯有些窘迫地道:“那是一时激愤之语,况且廷尉口才亦不弱,也尝数于御前辱我。现在事情紧迫,还望廷尉不要拘一时恩怨,以大事为重。”

现在已无法衡量,张良的遗书,到底是福是祸。

“唉,”张汤叹息一声,撩开帷帐,逐个叩击观察着神像,道,“当年你在陛下面前咒我:‘擅改高皇帝律法,迟早断子绝孙。’只怕真要被你说中了。”

他留下了极度危险的丹方,又严令子孙不得威胁汉帝的生命……

汲黯正色道:“不错,我厌恶你以烦琐的律条株连杀人。但眼下这个大案,只有你有能力来破。你我的宿怨先放一边,陛下的安危要紧。你儿子安世也是此次随侍诸郎之一,追究起来,他也逃不了干系。所以我相信,没有人比你更迫切地想查出真相。”

谁知道呢?也许他不想让这可怕的事物再流传下去,所以当初才默默地带进坟墓;也许他对那源自远古的传奇充满敬意,不忍在自己手中中绝,所以才写下了一切;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毕竟他那么聪明,曾经精准地预测过无数次战事……

“你相信我?”张汤意味深长地笑笑,仰起头打量着寿宫中的各种陈设,道,“这次你倒相信我?‘深文巧诋,居心叵测。’这八字评语我还记得呢。”

张汤、汲黯、殷宏三人陷入了沉默。

汲黯道:“现在陛下生死不明,郎中令、卫尉又随大将军出征匈奴。事急从权,你廷尉府决天下疑狱,我相信你一定……”

许久,张汤忽然站起,抓起那块帛书,走到火盆边上。

“右内史是欲置我于火上啊。”廷尉张汤踱进寿宫,叹道,“宫中又不是我的执掌范围,廷尉府无兵无将,只会审案,不懂抓人,何况还是抓个连面都没见过、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成了,是逾越本职;败了,是粉身碎骨。右内史还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使!”

“你……”汲黯道,“你想干什么?”

汲黯沉声道:“若是陛下真的成仙,报喜也不差这一天两天。万一是有人谋逆,能干出这事的人,所图必大。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但陛下若真的不在了,太子年幼,谁会成为辅政?只怕你要禀报的人,就是巴不得陛下不在的人。”

张汤道:“留着干什么?若是给陛下看到,动了心非要炼这‘仙丹’,便是国之大难。若是落到别人手中,难道再来一次寿宫之祸?”

张安世道:“为……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报三公九卿,只怕……”

“可……”汲黯欲言又止。

“去廷尉府!请张廷尉来。”汲黯吩咐道,“还有,这里发生的事,暂时先别告诉任何人。”

殷宏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赞成!”

年轻的侍卫眼中只有惊恐和迷惘。

张汤道:“右内史?”

汲黯死死地盯着张安世的眼睛。

汲黯看着那帛书,想了很久,一咬牙,道:“好吧……”

张安世吸了一口气,道:“我们看见……殿中弥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雾气,很浓,绝不是熏炉中出来的那种。而陛下已经不在绮席上了,但……但在席上方七尺左右的地方,有一双穿着锦袜的足在向上升起——那是陛下的锦袜。我们惊呼一声,一齐向前扑去,但是晚了,陛下双足已消失在雾气中。”

张汤手一松,帛书轻轻地覆盖在通红的炭火上,一缕青烟升起,帛书渐渐变得焦黑,终于化为灰烬。

汲黯道:“就看见什么?”

“砰”的一声,密室的门被撞开。

张安世道:“昨晚,真人降临后,我们听见陛下好像和真人说了一会儿话,再后来,陛下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喊了句:‘真人慢走!’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急切。我们担心有什么差池,便不顾陛下命令,推门直入。然后,我们就看见……就看见……”

“父亲,不好了!”张安世气喘吁吁地道,“陛下又不见了!”

汲黯身子一晃,以手扶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继续说。”

尾声

张安世道:“听说叫‘泰一真人’,是上个月开始显灵的。我们都没有看见过,不过陛下已经见过真人两回……哦,连昨晚是三回了。”

长安城外,两匹骏马拉着一辆精致结实的辎车向东疾驰而去,车中坐着一男一女。

汲黯一震,道:“真人?什么真人?”

那女人叹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

郎中张安世依言站了出来,尽量镇定地道:“回右内史,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都在殿外——陛下有严命,祭神时所有人都不得在场。后来,像是真人降临了,我们隐隐听见……”

那男人笑了笑道:“出来前他晕过去了,我跟他换了身衣服。”

几名侍卫正惊惶不定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汲黯问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汲黯直接指着其中一人,道:“张郎中,你说。”

那女人“啊”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扮得真像,我还以为真的是他,你下旨给他疗伤时我还有些诧异——那不是他一贯的做法。”

“怎么回事?”他问,“陛下是怎么不见的?”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飞升的鬼话,从皇帝召见那些方士起,他就力谏过多次,到后来大张旗鼓在这寿宫中请神,他的谏书已经写废了两支笔。

男人想了想,脸上忽然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气。

汲黯的手微微发抖。

女人好奇道:“你想到什么事这么好笑?”

汲黯冲上前去,捧起通天冠,真的是皇帝的!

男人道:“我在想他大叫大嚷自己才是真的,然后张汤怒气冲冲剥光他衣服验伤的情景。”

殿内四壁画满了云气与天地诸神,微微飘动的绀帐中,众神巍然屹立,每尊神像前,祭具一应俱全,正对着当中一尊神像的玉案上盛陈酒食,案前地上是六重六彩绮席,席上凌乱地摆放着皇帝的通天冠、七尺剑、白玉双印、虎尾絇屦。

女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毕,又摇摇头,道:“其实你有这份聪明,这次又舍掉半条命救他,如果不是为了我,也许高官厚禄都有了。”

高大空旷的寿宫中,似乎有种诡异的气息。

“高官厚禄?”男人摇摇头,道,“得了吧,我看不出当官有什么好处。”

但这次,当几位户郎骑郎众口一词赌咒发誓说皇帝真的是飞升了,汲黯才发觉事情不对劲。

女人一笑,道:“好处?你总知道卫大将军吧?当朝第一高官,三子封侯,富贵震动天下,何等风光。”

汲黯知道,自己是个不讨喜的人,皇帝看见他的人影就头疼。更衣如厕、偶感风寒、堕马伤足……都曾被皇帝拿来做拒绝见他的借口。

男人淡淡地道:“我在廷尉府蹲的那间监室,听里面几个老狱吏说,很久以前也关过一个大将军。”

当守卫的郎中告诉汲黯,皇帝飞升了,汲黯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次怎么弄出了个这么可笑的理由?

女人一怔,半晌,才道:“我朝到现在,一共才封过两个大将军。”

“是吗?”男人漫不经心地道,“他们说,那个大将军,跟皇帝下棋老是赢,皇帝问他:你看我能带多少兵?那大将军说:大概能带十万。皇帝又问:那你能带多少呢?大将军说:多多益善。皇帝就把棋子一扔,说:好,那我送你去一个地方,看你还怎么赢我!然后就让人把他关到这监狱里来,脚上戴了几十斤重的铁镣。那大将军在里面无法动弹,只能在地上画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后来出去的时候脚已经不能走了,是被抬出去的,却还笑嘻嘻地看着远处未央宫的方向说:‘陛下,我下了一局好棋,你知道吗?’每个人都说他疯了……”

前言:此文独立成篇,虽是西汉背景,但与我之前写的《天意》《天命》无关。不过对于看过前作而又有些牵挂的朋友来说,此文多少还算有些小小的彩蛋,可以聊作安慰。就算是我这可恶的低产者,补发给各位读者朋友的一点福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