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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

上层走廊高高的窗户上是一幅格外美丽的日落景象。它不是通常那种好似肿胀的阴郁的红色,而是一片朦胧闪亮、色调各异的粉红色,上面似乎撒满了一粒粒纯净无比的银子。沉重的海洋波浪起伏,好似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平原,海面上闪烁着一种柔和的暗紫色反光,就像是对天空中柔和光晕的回应,只有天顶还是一片铁锈红。

“我们可以走了吗?”哈丽用口型不出声地问道。我点点头。她站起身。我跟谁都没有道别—我觉得那样有些荒唐—我从萨特里厄斯的身边走过。

走到下层走廊的中央,我突然停住了脚步。一想到我们将再次被关在舱室里,面对着海洋,就像在一间牢房里,我就几乎无法承受。

哈丽从书上抬起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们。我走到她身边,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实验已经结束了,萨特里厄斯慢慢走向这台机器巨大的圆锥形顶部。

“哈丽,”我说道,“你瞧……我想到图书室去看看。你不介意吧?”

实验的其余部分是看不见的。直到他们站在墙边的控制台前,启动了所需的设备时,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电流开始在带有装甲保护层的地板下的线圈里流动,带着一种微弱而低沉的嗡嗡声,接着指示器垂直玻璃管中的指示灯开始向下移动,表示X射线发射器粗粗的发射管正在沿着竖井下降,一直降到竖井的开口处。等到指示灯停在了最低刻度,斯诺特便开始升高电压,直到指针,或者更准确地说,代表指针的白色线条抖动着向右转了半圈。电流的噪声依稀可辨,四周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装着胶卷的转盘在转动,但上面有罩子,因此就连这些都看不见,只有尺码计数器像钟表似的嘀嗒作响。

“当然,我很乐意去,我也可以找本书看看。”她说道,话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愉悦。

我已经无事可做,但我并没有离开。他们俩把胶卷插入了调制器的氧化读取头里。萨特里厄斯把胶卷的尾端又看了一遍,怀疑地皱着眉头,仿佛在试图破译那些波动的线条里所包含的信息。

我感觉自从昨天开始,我们之间就出现了一条难以填补的鸿沟。我觉得自己至少应该给她一点温暖的表示,然而我却被一种冷漠完全控制。我不知道必须有什么事情发生才能让我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我们沿着走廊往回走,下了一个斜坡,来到一个小小的前厅。这里有三扇门,门和门之间有花摆在水晶玻璃窗后,就好像是在陈列柜里。

我站起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与此同时,萨特里厄斯从暗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已经冲洗好并晾干了的胶卷。胶卷有十几米长,上面全都是弯弯曲曲、略显白色的锯齿状波浪线,就好像是某种霉菌或蜘蛛网,延伸在滑溜溜的黑色赛璐珞带子上。

通往图书室的是中间那扇门,门的正反面都包着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我开门时总是尽量不去碰它。里面是一个圆形大厅,比外面稍稍凉爽一些,头顶银灰色的天花板上画着装饰风格的太阳图案。

“哦……那好吧……”他咕哝道,一边环顾四周,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斯诺特走到我的椅子跟前,开始动手解下我头上的绷带,萨特里厄斯则进了暗室。

我将手在那套索拉里斯学经典著作的书脊上扫过,正要取下吉斯专著的第一册,就是薄纸下的卷首插图上有作者铜版画肖像的那本,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本上次没注意到的敦实的八开本著作,作者是格拉文斯基。

“是的。”我的回答非常肯定,简短生硬,让他一时措手不及,打乱了他一本正经的生硬姿态。

我在一把软垫椅上坐下,四周寂静无声。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哈丽正在翻阅着一本书,我可以听见书页在她手指下唰唰翻动。格拉文斯基的这本书是一本纲要汇编,里面从A到Z按字母顺序收集了索拉里斯学的各种假说,在学校里通常被学生用来偷懒作弊。该书的编纂者好像从来没见过索拉里斯星,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阅了每一本有关专著、考察日志、残缺文献和临时报告,甚至还从研究其他天体的行星学家的著作里搜集了一些引文,从而编成了这么一本目录,其陈述之简洁简直有些可怕,因为其中的内容往往过于浅薄,根本反映不出这些假说背后思想的微妙和复杂性。此外,该书的本意是作为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宏大著作,但如今只能算是一本稀奇的老古董,因为它是20年前出版的,而在此期间,新的假说不断涌现,堆积如山,绝非一本书能够容纳得下。我浏览了一下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作者索引,读起来就像是一份阵亡人员名单—里面已经没几个还活着的了,而且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仍活跃在索拉里斯学领域里。这本书就像是一个完整的思想宝库,在四面八方均有分支,因此不禁给人一种印象,那就是其中必定有一个假设是正确的,因为现实不可能和所有这些针对它而提出的多如牛毛的主张全都迥然不同。在书的前言里,格拉文斯基将之前将近六十年的索拉里斯学研究划分为了几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人类对这个星球的最初探索开始算起,在此期间,还没有人有意识地提出任何假设。当时可以说人们是根据直觉,在“常识”的基础上,假设这片海洋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化学聚合体,一团巨大的胶体,覆盖着整个星球表面。它能够通过其“准火山”活动产生非常奇异的构造物,而且还可以通过某种自发的自动过程使其本来不稳定的运行轨道保持稳定,就像钟摆一样,一旦开始摆动,便可将其运动维持在一个稳定不变的平面上。尽管在仅仅三年之后,马格农就提出这个“凝胶机器”是有生命的,然而格拉文斯基将生物假说时期的起始时间定在了九年之后,当时马格农原本孤立的观点已经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者。在随后的数年里,出现了许多有关这片活海洋的详细复杂的理论模型,均以生物数学分析为基础。等到了第三个时期,整个学术界基本上内容单一的学术观点便开始分崩瓦解。

“你确定吗?”萨特里厄斯回道,话音里带着一丝惊讶,甚至是怀疑。

众多学派纷纷出现,而且互相之间矛盾激烈。当时的活跃人物包括潘马勒、斯特罗布拉、弗雷豪斯、勒格勒伊和奥西波维奇,而吉斯的整个学术遗产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批判。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一批有关非对称体的图集、目录和立体照片,在此之前人们都认为无法对其进行观察研究;其中的转折点来自新式遥控装置,人们可以将其派遣到那些庞然大物狂风暴雨般的心脏里,尽管这些巨物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此时,在这些激烈讨论的边缘,一些孤立的极简派假说开始出现。这些假说认为,即使是广为宣扬的与“理性怪物”的“接触”无法成功,通过研究这片海洋吐出来又吞下去的逐渐硬化的模仿体城市和气球般的山脉,我们仍然有可能获得宝贵的化学和生理化学知识,并且对巨型分子的结构取得更深入的了解。但人们对这些观点往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和这种思想的提倡者进行辩论。毕竟是在这个时期里,出现了至今仍未过时的典型变形过程目录,还有弗兰克有关模仿体的生物原生质理论。尽管后者已被认为是错误的,从而被学术界所抛弃,但它仍是学术气质和逻辑结构的精彩范例。

“是的。”我说道。

这三个总共历时三十多年的“格拉文斯基时期”,分别是索拉里斯学幼稚的青少年时期、冲动乐观的浪漫主义时期,以及最后—以第一批怀疑意见的出现为标志—走向成熟的时期。到了头25年的末尾,作为向最初胶体机械理论的回归,就已经有人提出了索拉里斯海洋不存在精神活动的假说,这可以说是早年那些理论的后代。所有为了寻找海洋自觉意志的迹象、海洋变形过程的目的性,以及由海洋的内心需求所激发的活动而做出的努力,几乎全都被人们普遍认为是整整一代科研工作者的失常行为。对他们的主张追根究底般的反驳,为随后霍尔登、伊昂尼德斯和斯托利瓦的研究小组头脑清醒的分析工作奠定了基础。他们勤勤恳恳地收集客观资料。在这段时间,档案馆和缩微胶卷收藏馆的数量和规模都急速增长,而且当时的考察队装备精良,携带着地球上所能提供的所有先进设备,自动记录设备、传感器、探测器,应有尽有。在有些年头里,同时参与研究的工作人员甚至超过千人。但是尽管观察资料的积累速度在不断增长,科学家们的探险精神却日渐低落,于是在这个仍属乐观的索拉里斯探索阶段,出现了一段衰落时期,尽管其具体时间很难精确划分。

“凯尔文博士,你认为这次记录成功了吗?”萨特里厄斯将他令人反感的鼻音暂时打住。

这段时期的首要特征就是出现了像吉斯、斯特罗布拉和赛瓦达这样的伟大人物,他们中间有的具有超人的理论想象力,有的则是敢于大胆否定。这三人当中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后一位伟大的索拉里斯学家,在这颗星球的南极附近不幸神秘丧生,因为他做了一件就连新手都不会做的事情。在几百名观察者的眼前,他将自己本来在大海上低空滑翔的飞行器径直飞进了一个快速体的中心,尽管这个快速体显然正在给他让路。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他突然昏厥、全身无力,或者是操纵系统出了问题,但实际上我认为,这是第一例自杀,第一次绝望突然爆发。

这个图像消失了。有那么一阵,不知有多久,我忘记了观测站,忘记了实验,忘记了哈丽,忘记了黑色的海洋,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我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了一个信念,那就是,那两个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的人,现在已变得无穷之小,化为了尘土,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曾经从容应对了自己遇到的所有艰难险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于是那群围在灰色舞台四周、静静地等着我被击败的无形观众顿时烟消云散。咔嗒两下,仪器关上了,人工照明的光线猛地射入我的眼帘。我眯起了眼睛。萨特里厄斯用疑问的眼光盯着我,还是和原来同一个姿势。斯诺特背对着他,正忙着摆弄仪器,还好像故意把脚上松松垮垮的鞋子弄得啪嗒啪嗒直响。

然而这并非最后一起类似事件,但格拉文斯基的书里没有包括这方面的信息。我注视着书中满是小号字体的发黄书页,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加上了我自己的日期、事件和具体细节。

“可以了。”我说道,一边闭上了眼睛。刚才当他把电极固定好,将手指放在开关上时,我感到一阵紧张,脑子里空空如也,但这时那种感觉突然消失了。透过眼睫毛,我可以看到那台机器黑色仪表板上的控制灯闪烁着粉红色的光芒。贴在我脑袋周围的那圈金属电极,本来像冰冷的硬币,潮乎乎、冷冰冰的,但现在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也渐渐散去。我就像一座没有灯光照明的灰色舞台,空荡荡的舞台四周是一群看不见的观众,他们像圆形剧场似的围成一圈,剧场中央一片寂静,充满了对萨特里厄斯和这项“使命”的嘲讽与蔑视。这些渴望扮演即兴角色的内心观察者,他们的紧张感正在慢慢消退。“哈丽?”我试探着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心里恐惧不安,几乎想呕吐,准备马上将它撤回。但那些专心而盲目的观众并没有抗议。有那么一阵,我的心中充满了纯洁的柔情和真诚的遗憾,我愿意做出耐心而长久的牺牲。哈丽充满了我的全身心,没有特征,没有形状,没有面孔;而与此同时,通过这个没有个人特征、带着绝望柔情的她,在这片灰色的昏暗里,吉斯的面孔带着教授般的威严出现在我眼前,他不仅是索拉里斯学之父,也是索拉里斯学家之父。但我想到的并不是那场满是泥泞的爆炸,也不是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深渊——无情地吞噬了他的金边眼镜和精心梳理过的花白胡须。我眼前看到的只有他那本专著标题页上的版画肖像,艺术家在他头部周围加上了密密麻麻的影线背景,没料到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一个光环。他的面容和我父亲竟是如此相似,不是指五官特征,而是他脸上那种诚实可靠而又老派的审慎,以至于最后我都不知道他们二人当中究竟是谁在看着我。他们两人都没有坟墓,这在我们这个时代极为常见,因此不会唤起任何特殊的情感。

最后,这些可悲的自杀尝试也终于停止了,而那些伟大的人物也不复存在。事实上,如何招募科研人员,让他们致力于行星学的某一特定分支,这本身也是一个没有人研究过的现象。能力非凡且个性坚强的人降生的频率多少是恒定的,只是他们的选择不均匀。他们之所以从事或是不从事某个特定领域的研究,或许可以通过这种研究的发展前景来解释。无论你对经典的索拉里斯学家持有什么样的看法,谁都不能否认他们的伟大,往往还有天才。几十年来,最优秀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生物物理学、信息科学和电生理学的领头人物,全都被索拉里斯这个无声的巨物所吸引。突然间,仅仅时隔一年,这支研究人员的大军便仿佛失去了他们的将领,只剩下一群灰不溜秋的无名之辈,耐心地收集资料,编纂文献,偶尔设计一两个具有独创性的实验,再也没有全球性的大规模考察队,也没有了融合不同理论的大胆假说。

“可以开始了吗,克里斯?”他问道,胳膊肘靠在脑电图仪高高的控制台上,一副随意而毫不拘束的样子,就好像靠在椅子上一样。他对我直呼其名,而不是姓,这让我很是感激。

索拉里斯学似乎开始陷入崩溃。就在它衰退的同时,众多大同小异、难以区分的假说纷纷涌现,其中心全都围绕着索拉里斯海洋的退化、滞后和萎缩。时不时也会出现一些更为大胆和有趣的见解,但它们似乎全都对这片海洋做了评判,把它看作是一个发展过程的最后阶段。这些观点认为,在几千年前,这片海洋曾经有过一段组织高度发展的阶段,而现在,它虽然仍是一个整体,但正在分化为一大群没有必要、毫无意义、垂死挣扎的形态。因此,这是一种规模宏大、持续了数个世纪的临终痛楚,这就是人们对索拉里斯的看法。人们将伸展体和模仿体看作肿瘤增生的迹象,并将海洋流质躯体中的种种过程视为混沌和混乱的表现,直到这种态度变成了一种痴迷,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七八年时间里,所有的科学文献,尽管没有明确表达出作者的情感,但全都像是一长串的辱骂—这是那帮灰不溜秋、群龙无首的索拉里斯学家对他们深入研究的对象采取的一种报复行为,而这个研究对象却始终漠不关心,仍旧对他们毫不理会。

当他说到最后几句时,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而冷淡的微笑,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眼中深深的茫然。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讲了这么一大堆陈词滥调,我几乎有些反胃,所幸斯诺特打破了越拖越长的沉默。

我知道有十几位欧洲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些具有独创性的工作,但没有被收录在这本经典索拉里斯研究作品集里,这也许有些不公平。他们和这一领域的关联在于,他们曾经长期研究公众舆论,收集最普通的观点及非专业人士的看法,并由此证明,在这些观点的变化和索拉里斯学界发生的变化之间,有着惊人的密切关系。

“凯尔文博士!请集中精神,注意我讲的话!我不想把任何想法强加于你,因为这与本实验的目的不符,但你必须停止有关你自己,有关我,有关我们的同事斯诺特,以及有关任何其他人的思考,以便消除特定个人所带来的随机性,从而把精神集中在我们此刻所代表的事物上。地球和索拉里斯;一代代的研究者,作为一个整体,尽管特定的个人有生有死;我们在实现智能接触方面的不懈努力;人类所踏上的宽阔历史大道,它无疑将在未来不断延伸下去;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愿意做出任何努力和牺牲,愿意放弃任何个人感情—这一系列主题应该充满你的意识。诚然,联想的顺序不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但今天你身在此处,这一事实本身便保证了我所提到的这一系列主题的真实性。如果你对自己是否恰当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没有把握的话,也请明说,斯诺特博士将重新进行记录。我们有充裕的时间……”

在行星学研究所的协调小组内部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该小组负责决定是否为研究工作提供物质上的支持。由于这些变化,索拉里斯研究学会和研究中心的财政预算被不断地逐步削减,为前往索拉里斯星的考察队伍所提供的拨款也越来越少。

他站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看着斯诺特把一条绷带缠在我头上贴着的电极周围,看上去就像是一顶白帽子。有好几次他将视线在房间四面扫来扫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哈丽。哈丽不舒服地蜷着身子,坐在墙边的一张小凳上,假装在看书。当斯诺特从我椅子旁边离开的时候,我移动了一下缠满了金属电极和导线的脑袋,好看着他打开仪器开关,但没料到萨特里厄斯突然举起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除了减少研究活动的呼声之外,还有人强烈呼吁,要求采取更有力的手段,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人比世界宇宙学研究所的行政主管走得更远。他固执地认为,这片活海洋并不是有意对人类不理不睬,而只不过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就好像大象没有看见爬在自己背上的蚂蚁。因此,为了引起索拉里斯对我们的关注,就必须使用非常强有力的刺激和适用于整个星球的巨大机器。正如新闻界不怀好意地指出,这里面有一个有趣的细节,那就是要求采取这些耗资巨大的研究措施的是宇宙学研究所的所长,而不是行星学研究所的所长,但为索拉里斯探索活动出资的是行星学研究所,因此这是慷他人之慨,拿别人的钱装大方。

我对实验过程本身并不太感兴趣,而是更想知道在实验室里会发现什么。书架和放化学玻璃器皿的柜子里有好几处明显地空着。几个橱柜门上的玻璃都不见了,其中一扇门的玻璃上有一处星形裂痕,就好像最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争斗,留下的痕迹已被匆忙而又相当仔细地清除干净。除此之外,这个蓝白两色的大房间并没有什么异样。斯诺特在各种仪器中间忙碌着,他的表现非常得体,就好像哈丽的出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还远远地朝她微微鞠了一躬。在他给我的太阳穴和额头上涂抹生理溶液时,萨特里厄斯从一扇通向暗室的小门里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白大褂,上面套着一条长及脚踝的黑色防辐射围裙。他态度平淡,动作轻快,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好像我们俩是地球上某个大型研究所里上百名员工中的两名成员,而且前一天还刚见过面。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今天戴的是隐形眼镜,而不是框架眼镜,因此他的脸显得毫无生气。

随后,各种假说就像走马灯来回转,把旧理论重新搬出来,做些微不足道的改动,使它更为精确,或者适得其反,将其弄得更为模棱两可—本来索拉里斯学这个领域尽管包含甚广,但脉络还算清晰明了,然而这一切却开始将它变成一个越来越错综复杂、满是死胡同的迷宫。在一片漠不关心、停滞不前、灰心丧气的氛围中,一篇篇无用的印刷文献似乎泛滥成了第二个海洋,正好和索拉里斯的海洋做伴。

早晨醒来,我觉得精力充沛,休息得很好,实验的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把它想得那么重要。同时我也不介意哈丽必须跟我一起去实验室。不管她如何努力,只要我离开房间几分钟,她就无法忍受,于是我便放弃了进一步尝试的想法,尽管她自己极力主张这样做(她甚至准备把自己关起来)。我建议她带本书去读。

在我作为研究所的毕业生加入吉巴里安的研究小组前两年,梅特—欧文基金会成立了。该基金会设立了一项巨额奖金,用于奖励能够利用索拉里斯海洋原生质的能量造福人类的人。早先就有过这样的物质鼓励,而宇宙飞船也曾经给地球带回来过许多这种胶状原生质。人们也曾长期耐心地寻找保存它的办法,包括高温、低温、模拟索拉里斯环境的人造微型大气和微型气候、防腐辐射等各种方法,以及数千种化学配方。但无论是哪一种方法,最后观察到的都是一个慢吞吞的腐败过程,而且和所有其他过程一样,它的每个阶段都经过了多次详尽的描述—自溶,离析,初级或早期液化,次级或晚期液化。从原生质的各种生成物和构造物中取得的样品也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通向结局的途径,而它们最终的结局都一样,就是一种经自我发酵稀释后的水状液体,像灰一样轻,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任何一位索拉里斯学家对它的组成成分、元素比例和化学公式都了如指掌。

我在床上坐下。她摸了摸我的手。我搂住了在黑暗里看不见的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直到睡意袭来才放松。

这个怪物的一部分,无论是大是小,一旦离开了它原来的行星有机体,就绝对无法存活,甚至就连将其维持在一种假死或冬眠状态下都不可能。这一事实使得人们确信(这种观点由默尼耶和普罗罗赫的学派首先提出):实际上只有一个奥秘,而一旦我们找到了那把合适的钥匙,将其打开,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我要睡一会儿,亲爱的。”我说道,转身面对黑暗,空调的嗡嗡声从头顶上传来。“我需要睡觉。要不然我真不知道……”

为了寻找这把钥匙,这块索拉里斯的点金石,有些和科学根本不搭界的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些来自科学界之外的冒充者疯狂无比,其狂热程度甚至超过了他们古老的前辈,比如那些宣扬“永动机”或“化圆为方”的先知们。在索拉里斯学的第四个十年当中,这些人的数量可以说是像流行性传染病一样泛滥成灾,居然令许多心理学家感到忧心忡忡。然而几年之后,这种激情便渐渐平息,而当我准备踏上去索拉里斯星的航程时,它早已从报纸栏目和日常谈话中消失,就像有关索拉里斯海洋的话题一样。

我从床上起来,摸索着找到了药柜,从里面找出一个装着安眠药的小扁瓶。

当我把格拉文斯基的这本书放回到书架上时,我注意到了格拉滕斯特伦写的一本小册子(这些书是按作者名字母顺序排列的),夹在厚厚的大部头之间,几乎看不见,但它是索拉里斯学文献当中最独特的奇葩之一。在试图理解非人类的努力当中,这部作品针对的是人类本身,就像是一篇针对我们物种的讽刺文章,充满了数学般的冷酷无情。该书的作者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学者,他首先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对量子力学中某些非常专门而且相当冷僻的分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最重要,也是最出色的一篇论文只有十几页长,在其中他试图证明,即使是看上去最为抽象、最具有理论高度、最数学化的科学成就,实际上距离我们对周围世界的那种史前的、基于粗糙感官的、拟人化的理解也只有不过一两步之遥。无论是在相对论和力场定理的公式里,还是在超静态理论和统一宇宙场的假说中,格拉滕斯特伦都能感觉到人体的痕迹,所有这一切全都来源于我们的感官存在,我们的生物体结构,以及人类动物生理的种种局限性和弱点,并且是它们的直接结果。因此他最终得出结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在人类与非人类、非人形生物文明之间,都不可能有所谓的“接触”。在这篇针对我们整个物种的讽刺文章当中,他对这片会思考的海洋只字未提,但几乎在每一句的字里行间,读者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是一种充满蔑视、得意扬扬的沉默。至少这是我第一次读格拉滕斯特伦这本小册子时的印象。此外,这部作品并不是一本普通意义上的索拉里斯学著作,而更像是一件稀罕的古董。它之所以被包括在这些经典著作当中,是因为吉巴里安亲自把它放在了里面,而且当年也正是他将这本书推荐给我的。

“不知道。也许有,但我们只知道这一个。不管怎样,这种行星极为罕见,和地球完全不同。我们的星球很常见,我们是宇宙的青草,我们以自己的常见而自豪,而且因为它非常普遍,我们便以为它可以包含一切。正是带着这种信念,我们勇敢地踏上了漫长的星际旅程,心中充满了喜悦:去探索其他的世界!但是这些其他世界究竟能用来做什么呢?不是我们征服它们,就是我们自己被征服,除此之外我们可怜的脑袋瓜里就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啊,这真不值得,一点儿都不值得。”

我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崇敬的感情,将那本薄薄的、没有封皮的小册子重新放回到书架上。我用指尖轻抚着棕绿色的《索拉里斯学年鉴》。在我们所陷入的这片混乱和孤立无助当中,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就是过去这十几天的经历帮助我们澄清了几个根本问题,近年来在这些问题上大家曾经费了不少笔墨,但之前的那些辩论全都是徒劳,因为这些问题当时是无法解决的。

“就没有其他像这样的星球了吗?”

关于这片海洋是否有生命,一个喜欢逻辑悖论而且固执己见的人也许仍会持怀疑态度。但是它拥有心理活动,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不管你对这个名词作何理解。事实已经很明显,对于我们在它上方的存在,它是再清楚不过了……仅仅这一句话就足以推翻索拉里斯学中一个包含甚广的派系,他们声称这片海洋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一个自我封闭的生物”,在一种反复萎缩的过程中失去了它以前的感觉器官,就好像它对外部现象和物体的存在一无所知,封闭在一个巨大思想洪流的旋涡之中,而这些思想的居所、摇篮和创造者就是那道在两颗太阳照耀下打着旋的深渊。

“当然,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乏持有所谓实用观点的人。他们说,即使我们无法与这片海洋实现接触,但通过研究它的原生质—还有那些离奇的、有生命的城市,它们从这片海洋里冒出来,然后在一天之内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通过对它们的研究,我们将解开物质的奥秘,就好像他们不知道这是自欺欺人。这就像是在一座图书馆里转悠,书中的语言谁都读不懂,只能看看书脊的颜色……就是这么回事!”

除此之外,我们现在还知道它有能力合成我们自己无法合成的东西—我们的身体—甚至还能通过对其亚原子结构进行改造的方式将其改进完善,而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改造无疑和它希望达到的目的有关。

我在这里打住,但不等我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又一股怒火冒了上来,我脱口而出:

这就是说,它不仅存在,而且有生命,有思想,有行为能力。希望将“索拉里斯问题”贬低为无稽之谈或是毫无价值,继续相信和我们打交道的并不是什么“生物”,并且因此而认为我们的失败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损失—这一切都已经再也没有可能了。无论是否情愿,人类都必须接受自己有一个邻居这一事实,尽管这个邻居在几万亿千米的真空之外,相隔数光年,但它仍处在人类扩张的道路上,比宇宙中任何其他部分都更难以理解。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只要有点结果,随便什么都行。这不是什么‘思想行动’,而是‘绝望行动’。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一个有足够的勇气、敢于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的人。但大多数人把这种勇气看作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懦弱,因为它是一种退却,你知道吧,是放弃,是一种为人不齿的逃避。仿佛值得尊敬的做法就是硬着头皮往前走,陷入一片泥潭,在你不理解而且永远都不会理解的东西里活活淹死。”

我心想,也许我们正处在一个历史转折点上。决定马上放弃,或是在不久的将来撤离,这种想法可能会占上风,就连关闭整个观测站都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但我认为这样做也于事无补。仅仅是知道这个会思考的庞然大物依然存在,就足以让人们再也得不到一刻心理上的安宁。即使人类穿越了整个银河系,即使我们与和我们相类似的生物所建立的其他文明实现了接触,索拉里斯仍将是对人类的一个永久挑战。

“他们期望得到什么结果呢?”

另一本皮革封面的小书夹在了《索拉里斯学年鉴》一卷卷的年刊之间。我凝视着被手指摸得发黑的封面,过了片刻才把书翻开。这是一本很老的书,蒙蒂乌斯的《索拉里斯学导论》。看着它,我不禁想起了自己通宵钻研这本书的那个夜晚,吉巴里安把他自己那一册交给我时脸上的微笑,还有当我读到“全书完”几个字时从窗外透进来的地球上的曙光。蒙蒂乌斯在书中写道,索拉里斯学是太空时代的宗教替代物,是一种披着科学外衣的信仰。接触,这个我们努力争取的目标,就像圣徒相通或救世主降临一样含糊不清。星际探索是方法论公式掩盖下的礼拜仪式,研究人员的谦恭劳作实际上等于是期待着圆满的结局,期待着天使的报喜,因为在索拉里斯和地球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桥梁,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桥梁。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和许多其他事实一样—例如缺乏共同经历,缺乏可传达的概念—都遭到了索拉里斯学家的拒绝,就像忠实信徒拒绝接受将会从根本上颠覆他们信仰的论据一样。再说,就算真的和会思考的海洋实现了“信息交流”,人们究竟希望从中得到些什么呢?他们又能从中期待些什么呢?难道是有关这片海洋漫长生存经历的一本流水账?也许它老得连自己的起源都不记得了。或者是对它种种欲望、激情、希望和痛苦的描述?而它将这些情感表现在活生生山体诞生的瞬间,表现在将数学转化为物质存在、将孤独和无奈转化为完满的过程当中?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无法言传的知识,如果有人试着将其翻译成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语言,所有那些人们梦寐以求的价值和意义都将荡然无存,它们仍将是遥不可及。实际上,这些“信徒”们希望得到的并不是这种更具有诗意而非科学价值的启示,根本不是,因为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等待着的实际上是一种能够解释人类本身意义的“启示”!因此,索拉里斯学是早已死亡的神话留下的遗腹子,是人们如今已没有勇气大声宣扬的神秘渴望所绽放出的最后一枝花朵,而埋藏在这座大厦地基深处的奠基石则是对救赎的渴望……

“不,没什么不能讲的。是的,是因为实验的事。你猜对了。”

但索拉里斯学家们无法承认事实的确如此,他们小心翼翼地对“接触”不作任何解释,以至于在他们的作品中,这个字眼成了某种终极的东西—尽管在它起初尚为清醒的含义中,它本应是一个起始,一个开端,一条崭新道路的起点,是众多起点之一,然而后来它却被神圣化了,而且在时过数年之后,竟变成了他们的永恒,他们的天堂……

“从你的呼吸可以听出来。”她轻声说道,好像有些抱歉。“我并不想打扰你……如果你不能讲的话,那就不要……”

蒙蒂乌斯,这位行星学的“离经叛道者”,以他这番简单而犀利的分析,打破了索拉里斯的神话,或者更准确地说,打破了所谓“人类使命”的神话,这种大胆的否定令人叹服。在索拉里斯学仍处在充满信心和浪漫主义的发展阶段时,他敢于率先公开表示异议,却遭到了完全无人理睬的冷遇。这丝毫不难理解,因为接受蒙蒂乌斯的观点就等于是将现有的索拉里斯学全盘否定。另一种冷静而审慎的索拉里斯学正在徒劳地等待着其创始人的出现。蒙蒂乌斯去世五年后,他的这本书成了一本稀有书籍,一件收藏家的珍品,在任何索拉里斯学丛书或哲学藏书中都找不到。而这时,出现了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学派,一个挪威学术圈。在这个圈子里,他的阐述当中那种镇定自若的品质,被分摊在了那几位继承了他衣钵的思想家身上,变成了埃勒·恩内松顽固刻薄的冷嘲热讽,变成了费兰加的“实用索拉里斯学”(作为它较为浅薄的一种形式)。后者主张把注意力集中在可以从研究当中得到的具体益处上,而不要为了文明接触和两个文明之间知识交流的白日梦与不切实际的希望而分心。然而,和蒙蒂乌斯毫不留情的深刻分析相比,所有这些继承了他思想的信徒所写的东西顶多算是文献汇编,或者只是普通的科普读物,只有恩内松——也许还有塔卡塔的研究还略有价值。蒙蒂乌斯本人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他将索拉里斯学的第一个阶段称为“先知时期”,并将吉斯、霍尔登和赛瓦达包括在先知之列;他将第二个阶段称为“教会大分裂”—单一的索拉里斯学教会分裂成了一群彼此争斗不休的教派;他还预言了第三个阶段—当所有可研究的东西都被研究完了的时候,教条主义和学术僵化就会接踵而至。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我觉得还是吉巴里安的观点有道理,他认为蒙蒂乌斯的全盘否定未免将问题过于简单化,完全忽视了索拉里斯学当中所有与信仰背道而驰的因素,因为实际上在这个领域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一刻不停、单调平凡的研究工作,而除了围绕着两颗太阳运转的一颗实实在在的物质星球之外,这些研究没有任何其他承诺。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我问道,声音里带着恐惧。

蒙蒂乌斯的书中夹着一张对折的纸,已经泛黄,是一篇从《索拉里斯学补遗》季刊上翻印下来的文章。这是吉巴里安的早期作品,是他当上研究所主任之前写的。文章的标题是《我为什么要从事索拉里斯学研究》,文章的内容几乎像一份概要一般简明扼要,列举了证明确实有可能实现接触的各种具体现象。吉巴里安很可能属于最后一代这样的研究者,他们有勇气回首往日充满乐观主义的美好时光,而且并不否认自己那种超出了科学划定的界限,但仍然极为客观实在的信仰,因为该信仰的信条是,只要坚持不懈,持之以恒,下了足够的功夫,他们的努力就会成功。

听到她的声音,我不禁吓了一跳。我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无法入睡,眼睛盯着周围的黑暗,感觉就像独自一人,因为我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我夜间的思绪如同迷宫一般纷乱,就像是在发烧,不完全符合逻辑,却获得了一种新的维度和意义,竟然使我忘记了她的存在。

吉巴里安所受的教育来自欧亚学派著名的经典生物电子学研究传统,该学派的代表人物包括卓恩民、恩加拉和卡瓦卡泽。他们的研究表明,人类大脑工作时的脑电图与原生质海洋中某些构造物出现之前发生的放电现象有着相似之处,这些构造物包括早期多形体和双生索拉里斯体。他拒绝考虑过于拟人化的解释,所有那些精神分析学、精神病学和神经生理学学派的神秘观点——这些学派试图将特定的人类疾病硬搬到这片胶质海洋身上,例如癫痫病(据称与其相类似的是非对称体痉挛性的爆发)。在“接触”的倡导者当中,他是最谨慎、头脑最清醒的人之一,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伴随着这项或那项发现而出现的耸人听闻的报道,尽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当初我的博士论文也碰巧掀起了这样一股低俗兴趣的热潮。那篇论文也在这个图书室里,但当然不是以印刷品的形式,而是埋藏在某个缩微胶卷盒里。我的论文是以伯格曼和雷诺兹的开创性研究作为出发点,他们成功地从镶嵌图案般错综复杂的大脑皮层过程中识别并“过滤”出了伴随着最强烈情感的组成部分—绝望、痛苦和欢乐—而我则进一步将这些记录和索拉里斯海洋洋流中所发生的放电现象进行比较,并发现了具有显著相似之处的振荡模式和曲线外形(在对称体顶盖的某些部分里,在未成熟模仿体的底部,以及其他地方)。这便足以让我的名字很快出现在低级趣味的小报上,并冠之以荒唐可笑的标题,如《绝望的胶体》或《性高潮中的行星》之类。然而这件事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至少直到最近我都是这么想的)——像其他索拉里斯学家一样,吉巴里安不可能把成千上万篇出版的论文全都读上一遍,尤其是新手写的文章,但这件事使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不久我便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而正是这封信改变了我的人生,为它揭开了新的一章。

“克里斯,是因为明天实验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