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客户是小女孩和她的姑姑，姑姑是她的监护人。
“我干吗要把自己的生意拱手让给别人啊？行了行了，赶紧干正事吧。”
几个月前，女孩的父母意外去世。她每天都因为思念父母哭个不停。姑姑拿她没辙，只得求助于招魂师。
“你要没骗我们，就介绍几个别的中介呗。”
“能不能请二位陪她去游乐园玩一会儿啊？”女孩的姑姑说道。
“审神者的行价就是那么高啊。”
“这次招魂只有一个小时，招魂师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事先不是都跟你解释过了吗？”
“看来他也不是专盯着我这一头羊薅。但宰人太狠这一点是没法洗了。”
“孩子的爸妈说好了要带她去游乐园的，结果在前一天出了事……求求你们了！”
“是啊，你也是吗？”
“不行啊。”
“反正你抽成的时候是一点都没手软。哎，他找你是不是也要抽一半啊？美其名曰‘审神者费’。”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瞧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啊？”
“如果你不肯服从安排，我们就只能拒绝你的委托了。”
“还真是，”小A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就答应人家呗。”小A说道，“你也没意见吧？”
“你的抽成不变？丑话说在前头，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嗯，我也无所谓。反正都记不住的，在这里窝上一小时，和去游乐园玩上四五个小时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得多加点钱啊。”我回答道。
“小B，你是第一次跟人合作吧？抱歉啊，两个招魂师一起上的话，每人的酬劳得减半。没办法，行规就是这样的。”
“我的工作量就大了啊……”中介很是不爽，“算了，你们都发话了，那就这么着吧……这位客人，时间延长到两小时，费用是原来的三倍，行吗？”
女招魂师是小A，我是小B。
姑姑点了点头。
“她也是招魂师。你俩是第一次见吧？”中介在客户听不到的地方说道，“不需要把名字告诉对方，喊小A、小B就行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好好享受吧。”中介同时拔出我和小A的记忆条。
一天，我来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除了中介和客户，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发现自己瘫倒在地。
我就这样过上了一拿到中介给的辛苦费，就去花街肆意挥霍的日子。
“哇！”我抱头喊道，“我怎么还有死者的记忆啊！这不是记忆污染吗？！怎么回事啊？”
亲身体验过后，我意识到这份工作其实好干得很。我只需要去约定的地方，任中介摆布，完全不记得招魂期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中介刚拔出记忆条，招魂就结束了，客户也不见了人影。一看表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我记得自己片刻前还在游乐园里东躲西藏，拼了命想甩掉追赶我的中介。
我先以见习招魂师的身份旁观了几次，掌握技巧之后就亲自上了。
“没办法，还不是因为他们想擅自延长时间嘛！”
最终，我接受了中介的提议，决定成为一名招魂师。
我看了看表。一眨眼，都过去三个小时了。
是吗？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游乐园过会儿才关门。”
“我有这方面的经验知识，也有好几条接触客户的渠道。我能找到经验丰富的审神者，自己也能当审神者。用经验造福广大招魂师，而不是只为自己谋福利，还能赚到更多的钱，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不能让客户随意拉低招魂的单价，否则行价会暴跌的！那俩人都想逃，我只能先想办法抓住你的身体，拔出孩子爹的记忆条，再把你的插回去，否则你的身体就不会停下来，”中介仍喘着粗气，“行了，我去把孩子妈抓回来，回头再跟你算钱，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哦，这倒是。”
我的脑海中还有那位父亲残存的记忆。他曾与孩子尽情玩耍，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确实干过啊，现在也会时不时干两票。但在这个过程中，我深刻认识到了中介的重要性。又没法光明正大打广告，很难开拓客户啊。为了确保安全性，还得安排靠谱的审神者盯着。外行人哪儿有这个本事啊？”
小女孩接纳了我，尽管我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爸爸。她发自内心地享受这段时光。她的欢声笑语仿佛仍萦绕在我耳边。
“我考虑考虑吧，”我梳理了一下心中的疑虑，“如果这差事真有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呢？”
教人心酸。
“所以说要谈嘛，又没人逼你上。”
不知为何，我竟泪如泉涌。
我皱起了眉头。
后来，我继续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从事招魂师的工作。
“那可不一定。不讲究这个的客户也大有人在。”
招魂赚来的辛苦费总会被我当天花完，所以怎么赚都存不下钱，反而负债累累。因为我虽然为了还债接了不少活，可还没来得及还，赚来的钱就被我糟蹋光了。
“女人的记忆条总得配个女招魂师吧？”
手机响了。
“反正你全程都没有意识，只要来者不拒，那就赚翻了。再说了，就算对方是特别合你口味的美女，你也记不得啊，纠结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招魂用的记忆条也不一定是男人的。”
我看了眼来电人，接起电话。
我点了点头。
“是我，”耳熟的声音传来，“今天有空接一单吗？”
“如果客户合你的口味，你就可以接受？”
“今天？不能等到明天吗？”
“嗯……看人吧。”
“干吗？跟佳人有约啊？”
“如果客户愿意加钱呢？”
“没有啊。”
“这种活也接吗？”
“那为什么接不了呢？”
“这种情况也有，倒是可以谈的。”
“浑身都没劲，今天再接，就是连干三天了。”
“比如，会不会有人召唤配偶或情人同床共枕什么的。”
“多好啊，能赚好多钱呢。”
“见不得人的事情？”
“瞧你这话说的，这可是见不得光的差事，赚得多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所以招魂师不会被逼着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到底接不接？”
“你不知道？审神者原来指的是灵媒降灵时的见证人。据说正宗招魂师一般是不带审神者的，但时代不同了，总得随机应变嘛。”
“能等到明天吗？明天我兴许能提起劲来。”
“审神者？”
“算了，你不接，我就去找别人了。”
“放心，会有审神者看着的，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哎，慢着！不就是让客户等一天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假如上我身的人和客户是敌对关系，双方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害得我被人捅了一刀呢？”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会开这个口。”
“反正你也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出什么事都无所谓啊。”
“为什么啊？”
“可招魂不就是让人上我的身吗？万一中途闹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你动脑子想想。一个客户找到我，希望我尽量在今天安排一个招魂师给他。”
还真是。我竟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嗯。”
“是啊。就算被抓了，十有八九也不会起诉。毕竟这事就没有被害者啊。”
“我有好几个招魂师可选。其中一个说他今天接不了，让我改到明天。别的招魂师却说，今天可以接。你说我该用哪个招魂师？”
“真没人被抓？”
“要不这样吧，改到明天，就破例给他打七折。”
听起来确实很诱人。
“这对我没好处啊。还是说，你愿意让我这个审神者多拿点辛苦费？”
“但很轻松哟，一小时顶人家一个月。”
我在脑子里算了一笔账。如果给客户打折，再让审神者多拿，我的利润就很少了。
“哦，就是把死者的记忆条插到自己身上的人呗？听着怪瘆人的。”
看来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对方的条件，要么干脆拒绝。
“招魂师。听说过吧？”
怎么办？
“你说的是什么工作啊？”
这个月我已经拒绝中介三次了。再这么下去，他搞不好就不会再派活给我了。
“放心，就算真被抓了，后果也没那么严重，也就跟非法赌博差不多吧。再说了，这些年也从没有人被抓过。”
但中介也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天知道是不是还有好几个招魂师空着。如果中介真有其他人可用，又何必跟我扯这么多？直接打电话给其他招魂师不就行了？
“那是当然。我可不想为了钱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
“今天能接单的招魂师都有谁啊？”
“不想掺和违法乱纪的事？”
“干吗？你是在怀疑我吗？”
“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吧？”
“少啰唆，报名字给我。”
“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份报酬不错的工作给你，有兴趣试试吗？”
“我怎么能透露其他招魂师的工作安排呢？你们相互之间是竞争关系，我得一碗水端平啊。”
“没，正在找呢。”
越听越可疑，但我好像也打探不出更多了。
某日在公园里闲逛时，那个中介上前跟我搭话：“小哥，最近来得挺勤啊，你有固定工作吗？”
“好吧，我这就出发。地址报一下。”
不占用太多时间，但收入和自由度很高。这便是我理想中的工作。
我也觉得连干三天累人得很，但还是硬着头皮赶往指定地点。
但为了糊口，我必须挣钱。
我大概是算错了出门的时间，恐怕会早到很久。
后来，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兼职，但那些工作好像也跟我八字不合。因为我实在不觉得，那是非我不可的工作。既然别人也能做，那就不是我该做的。一旦被这种念头困住，就没法提起劲来上班了。这样体验过几份兼职之后，我也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更多的经验，于是也就不再寻找新的兼职了。
怎么消磨时间呢？
我答不上来。没有答案，自然就提不起劲来上学。我成天在家消磨时间，一不留神错过了论文的截止期限，然后就顺势退了学。
我驻足街角，琢磨起来。
为什么我非得吃尽苦头，弄个大学文凭出来？上大学是为了找工作，而找工作是为了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我为什么非得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可呢？安稳的生活真有那么重要吗？值得我拼死拼活挤出一篇论文吗？
忽然抬眼望去，大遗忘博物馆映入眼帘。
退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厌倦了为一张毕业证辛辛苦苦憋论文罢了。
“大遗忘”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混乱中必定发生了许多事。那明明是人类有史以来密度最高的瞬间，保留下来的相关记录却少得可怜，所以那段历史成了许多学者的研究对象。“大遗忘史”也跟古代史、中世纪史一样，成了历史学的一个分支。
进入那个世界的时候，我离开大学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心血来潮，决定进博物馆看看。
于是招魂师们纷纷转入地下。不可思议的是，只要不大张旗鼓地搞，政府和警方似乎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要是监管太严，招魂师们就会藏得更深，到时候有关部门就无法跟踪把控他们的活动了。
第一间展厅的主题是“大遗忘”的第一天。第二间展示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第三间是“大遗忘”的一个月后，第四间是一年后，第五间则是十年后。时间跨度越来越长，因为时间越早，发生的事情就越重要。
政府急忙宣布，“招魂”是明确的违法行为。一旦发现，当场逮捕。
最值得看的肯定是第一间展厅。里面摆满了当时的录像和人们的备忘录。这些东西能留存至今也无异于奇迹。
解散招魂村的消息刚见报没几天，电视台和网络媒体就争相介绍起了大量亲身实践招魂术的人。这些报道引来了更多的模仿，在世界各地催生了一大批跟风之徒。
关于“先行者”成就的展品尤其夺人眼球。他们率先意识到人类遭遇了什么，并竭尽全力传播事实，启迪大众。
“招魂村”虽已土崩瓦解，但媒体的报道让公众了解到了“招魂师”这一概念。人们也因此意识到：只要插上死者的记忆条，谁都能成为招魂师。
“你好，欢迎来到大遗忘博物馆，”一个年轻女人对我说道，“我叫结城梨乃，是所谓‘先行者’之一。”
有关部门立刻介入，封锁了那座村子。
我吓了一跳，但很快意识到那是三维影像。最近的全息影像做得非常精致，几乎看不出与实物的差别。这类设施一度流行用人形机器人讲解，但全息影像的外观更接近人类，成本更低，更新换代也更容易。渐渐地，机器人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媒体关注到这件事的时候，事态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连国会都讨论了相关议题。
“我是第一展厅的讲解员……”梨乃讲述起了“大遗忘”第一天发生的事情。
消息不胫而走，想与逝去的家人团聚的人蜂拥而来。
据说她靠着电脑上的详细记录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认清了现状。几乎与此同时，她的父亲也在为维持核电站的运行努力奋斗。当时，人类灭绝的危机迫在眉睫，全世界的人类都在拼死抗争。
事到如今，人们都不清楚那个外来者是男是女了。总之，那人在村子面临资金短缺的危机时染指了这门生意，将死者的记忆条插到某个村民身上，复活了死者的人格。换句话说，那人确立了当代招魂师的商业模式。
“……这就是第一天发生的事，”梨乃结束了她的讲解，“你有什么问题吗？”
相传当代招魂师起源于某座日本阿米什村子，起初只是一项旨在筹措资金的副业。据说当时那座村子被一个外来者掌控了。不过，“掌控”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妥当。毕竟那人似乎觉得，自己把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条。
看来她的全息影像是跟人工智能联动的，可以从数据库中调取信息，回答游客的简单问题。
“招魂师”一词原本指的是日本东北地区的传统灵媒，如今指代的却是“将死者的记忆条插入自己的身体，暂时复活死者的人格，让遗属有机会与死者交谈的人”。
“你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出真相？”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招魂师备受追捧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我冷静观察，在逻辑层面进行了推敲。”梨乃对答如流。
人们渐渐意识到，非法保留记忆条其实很容易，于是保留记忆条的人越来越多。现如今，保留反而成了常态。
“我是肯定不行的……”
然而，技术上可行的事情迟早会有人去尝试。“必须销毁死者记忆条”的法令并没有得到严格遵守。法令刚施行的时候，遵守的人还占大多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越来越多的人将死者的记忆条藏了起来，留作纪念。这当然是违法的，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是什么令人发指的罪行，因此有关部门从不会大力打击。而且记忆条体积小，哪里都藏得下，调包也很容易。防范这类违法行为的难度极高。不难想象，相关法律早已成了漏洞百出的摆设。
“你现在这么想也很正常。不过一旦像我当年那样，遭遇没人经历过的危机，你也许就会发挥出惊人的潜力了。我原本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
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确立新的生死概念，构建新的法律体系，并对所有现行法律进行彻底的修订。然而，人类尚无余力处理这些问题。于是人们退而求其次，禁止保留死者的记忆条。专家们认为，这项措施可以暂时维持传统的死亡概念。
全息影像中的梨乃看起来比高中生更成熟一些，看来信息大概是“大遗忘”的几年后采集的。
死者的记忆条本该销毁，擅自保留本就是违法行为。因为这样会模糊生死之别。死亡若不再明确，就会引发一系列的法律问题。比如，人们将无法判断何时继承遗产，何时发放人寿保险金。如果配偶身死并不意味着婚姻关系的终结，在世的一方就永远都无法再婚了。如果身体的死亡不再是“死亡”，政府就得无限期地发放养老金了。
“你是致力于重建世界的团体的核心成员吧？”
中介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好像也只能认了。毕竟我还不太熟悉这一行，也只能相信他的说辞了。
“关于这个，你可以参考下一间展厅的展品。”
“你懂不懂审神者的重要性啊？招魂师是一种风险很高的职业。要是没有审神者看着，天知道招魂师会出什么事。我拿一半再正当不过了。”
“在这儿就只能问关于第一天的问题吗？”
“审神者不就只是个见证人吗？”
“当然不是，问什么都行。”
“哦，原来你纠结的是这个啊，”中介笑了，“佣金里也包括审神者的报酬。”
“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吗？”
“客户明明付了两倍的钱，中介抽的佣金也太多了吧？”
“只要我答得上来。”
“才？这年头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也就挣这点钱吧。”招魂师不以为然道。
数据库里没有的就无法回答。也是。
“才这点啊？”我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能在那种情况下坚持努力？”
“这沓归你了，拿着吧。”中介把一沓钱递给招魂师。
“要知道，人类当时还没有脑外记忆装置可用，连自己做了什么都记不住。所以即便是关于自己的事情，也只能根据当时的资料、视频和其他记录加以推测。如果你不介意听推测的话，我倒是可以回答。你说呢？”
招魂师点了点头，把手一伸。
“推测也行啊，说来听听。你当年那么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切正常。那个死者大概是第一次复活，多少有点混乱，但也没什么稀罕的。”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梨乃凝视着我的眼睛。
招魂师眨了眨眼睛，站了起来。“没出什么问题吧？”
“人工智能怎么还会反问啊？”
“必须等死者的记忆消失了再插记忆条，否则招魂师的记忆就会被污染。每个环节都大意不得啊。”中介如是说。
“因为你没说清楚自己想知道什么，”梨乃微笑道，“就当这是为了妥善回答你的问题做的准备工作吧。”
十多分钟后，中介问了招魂师几个问题，确定死者的记忆已经清空了，这才将招魂师自己的记忆条插回原处。
“我……我的人生太空虚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活着。努力了又有什么意义？不就是自我满足吗？考上好学校，找到好工作，又能怎么样呢？与其为未来努力拼搏，为什么不享受当下的生活呢？有的是法子赚到糊口的钱。既然是这样，努力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妻儿相拥而泣。在中介的催促下，他们只得接过死者的记忆条，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
“答案就在你的问题之中。”
招魂师一屁股坐了下来，无奈地闭上眼睛。
“什么鬼？这年头的人工智能还会禅修问答不成？”
“那是招魂师的钱，不是你的，”中介瞪了他一眼，“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老老实实等记忆消失就是了。这个时候拼命挣扎，只会徒增痛苦。”
“如果你对现状很满意，就不会问出那样的问题了。你的心并不满足，有所渴望。”
“要钱是吧？”招魂师翻了翻口袋，掏出钱包。
“我的心并不满足？你一个没有心的人工智能懂什么啊？”
“不交钱就没法续租。”
“你的心是满足的吗？”
“啊！等等！”
我抬手掩面。“别再反问我了，人工智能。”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中介拔出招魂师身上的记忆条。
“好，那就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是为了大家才那么努力的。”
妻子默默摇头。
“为了大家？你是觉得只要为别人努力，总有一天会有回报吗？”
“我可不是在跟你们辩论哲学问题哟。顺便提醒一下，一小时快到了，你们要续租吗？”
“那段时间，就算我为其他人做了什么，也没法指望人家记得。我就是想为大家努力。”
“你胡说什么呢？”招魂师说道，“我就是我啊。”
“为什么要努力做一件没有任何回报的事情？”
妻子迅速与招魂师拉开距离，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不为什么，我想做，所以就做了。”
“在身体层面，他还是招魂师——自以为是你先生的招魂师。”
“听着倒像是伪君子的说辞。”
“那他到底是谁呢？”
“你觉得我是个伪君子也没关系。我就是没法眼睁睁看着人类文明悄然消逝而已。当时我意识到，如果我此刻不尽力而为，人类的悠久历史就会彻底归零。每个家庭的小历史，也不过是恢宏的人类历史的最后一页。历史一旦归零，人们的生活也就不复存在了。每死一个人，都会有一段‘大遗忘’之前的记忆随他而去。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一切慢慢消失罢了。”
“太太，您可别误会了，”中介说道，“我们只不过是在播放死者生前的记忆罢了，并不是真的招来了死者的魂魄，他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世界长什么样。”
“人类的历史有什么要紧？消失就消失呗。个人的生活史就更微不足道了，哪怕天下太平，也会很快消失的。关我什么事。”
“死后不会去另一个世界吗？”
“随心所向就好。”
“我没去天堂，当然也没下地狱。”
我松开手。
“就是天堂啊。”男孩说道。
梨乃已经不见了。
“那边？”招魂师一脸莫名其妙。
大遗忘博物馆的展板上写着，梨乃后来在重建世界的进程中也发挥了关键作用。脑外记忆装置投入使用后，她并没有留下特别显著的功绩，但这可能是因为她的活动方向变了，而不是因为她不再有任何成果了。
“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妻子问道。
不难想象，她从未停止过为人类不懈奋斗的脚步。
招魂师听着孩子们的讲述，连连点头，时不时抹抹眼泪。
我八成不会对人类的未来有任何贡献。只能将身体暂时租借给亡灵们，换取在夜幕下花天酒地的经费。
几乎一直是家人在讲述男子死后发生的种种。
早知道就不来这种地方了。
招魂师与客户全家表情阴沉，但还是聊了起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
“也不用那么沮丧嘛。只要存够了钱，就能再见一面了。想当年，人死了就灰飞烟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见到对方了。这么一比，现在可有盼头多了。所以古人才会寄希望于传统的招魂师吧。时间宝贵，你们一家人还是好好叙旧吧。”
我冲出博物馆，赶往集合地点。
招魂师顿时垂头丧气。
我一见到中介便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妻子悲伤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好不容易才凑出了一小时的租金……”
“你还有完没完了？让客户苦等半个小时算怎么回事？”
“我就是个卑微的上班族，可要是保险赔了的话……”招魂师望向妻子。
“给人家打个折也行。”
“那就得看你们出什么价了。如果你太太家底够厚，说不定还有戏。按市场价，卖掉两三套豪宅差不多就能租上一年了。你可能会嫌贵，可毕竟对招魂师来说，这就跟寿命缩短了一年差不多嘛。”
“你要我说几遍啊？打折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十年呢？五年呢？至少让我租一年吧？”
“他就是招魂师吗？”客户模样的人开口问道。
“一两天也就罢了，一辈子可不行啊。招魂师本人也不会同意的。能同意才怪了。一辈子把身体借给别人，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拿再多的钱也没用啊。”
“不好意思来迟了。”
“我想永远租下去。不，干脆买下这副身体吧！”
客户是一对老夫妇，看起来战战兢兢，很是焦虑。
“身体是招魂师的，你可以租用一小时。当然，我们也提供续租服务，只要支付额外的费用就行。”中介笑嘻嘻地说道。
“我们想和几十年前意外去世的儿子说会儿话……”老先生说道，“他出事那天早上，我们跟他吵了一架，都没有机会和好……”
“这副身体归我了？”
和家人吵架拌嘴是在所难免的，“因事故或突发疾病去世前刚跟家人吵过”自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寻常片段，算不上凄惨的悲剧。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
但“与死者的最后一次交谈是争吵”这一事实会化作一块大石压在家属的心头。家属们总会懊悔不已，心想“我怎么就没在最后关头说两句贴心的话呢”。传统的招魂等巫术可能就是为了疗愈这种遗憾发展起来的，而我们这些新时代的招魂师也发挥着同样的作用。
“这也太……我不信！”
“马上就能见着了。呃……我再确认一下，死者的记忆条带来了吧？”中介连珠炮似的说道。
招魂师用瑟瑟发抖的手接过手机，操作起来。
“带了。”老妇人掏出包里的记忆条和牌位。
“我还真没骗你。你要是不相信，不妨上网搜一搜你那起事故的新闻，”中介把手机递给招魂师，“操作方法跟以前差不多，你应该会用的。”
“啊……牌位倒是用不着。”
“你骗人！”
“可我觉得小聪的魂魄就在牌位里啊……”
“是你。准确地说，是提供身体给你的招魂师。”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跟魂魄没什么关系，只是复活他的记忆罢了。”
招魂师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这是谁啊？”
“您是说……小聪来不了了？”
“这位先生，麻烦你先照照镜子。”中介迅速把镜子举到招魂师面前，不给他移开视线的机会。
“你儿子不是在这儿吗？”中介指着记忆条说道。
中介没有回答我，而是从斜挎包里掏出了一面镜子，外加一部手机。
“小聪不是在极乐世界吗？”
“审神者？”
“这……我们就不太清楚了，得咨询寺庙跟教堂。”
“这是常有的事，”中介说道，“死者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于是拒绝招魂。这个时候就很考验审神者的本事了。”
“不是真正的小聪可不行啊！我们必须和那孩子好好谈一谈。”
“别说了！”招魂师捂住耳朵。
“哪儿有什么真假之分呢？记忆是一样的，那不就是同一个人吗？”
“老公……”
“我们要见的是在那天出事去世的小聪啊！”
“我不信！”招魂师摇头道。
“呃，我都说了……哎，你跟他们解释解释吧。”
“老公，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中年妇女跟招魂师解释起来。
凭什么把麻烦事推给我啊？
“不是自己，而是世界在一点点消失……然后睁开眼睛一看，我就在这儿了。那肯定是一场噩梦吧。”
话都到嘴边了，我转念一想，跟中介争论这些也是浪费时间。
“感觉自己在慢慢消失？”
顺势糊弄一下就是了。
“好像有电车从我身上碾了过去，‘咣当咣当’的……倒是不疼，但有种一切悄然消失的感觉。”
“只要插上记忆条，小聪的魂魄应该就会立刻附在我身上了。”我如此敷衍老妇人。
“别怕啊，老公，冷静啊！”
“是吧，我就知道！”老妇人第一次展露笑颜。
“嗯……临下班的时候，领导拉着我去喝酒。他喝得烂醉，我只能扶着他在站台上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往铁轨那边去了，我本想拉住他，结果自己没站稳，摔到了铁轨上。然后……然后就……”招魂师双手掩面，再一次嘶吼起来，“哇！”
见状，老先生似乎也松了口气：“老婆子，还好我们找了位靠谱的招魂师！”
“还记得出了什么事吗？”
刹那间，某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将我笼罩。
“你怎么在这儿？”招魂师瞠目结舌，“怎么孩子们也……”
我的敷衍之词让老妇人露出了微笑，也让老先生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我与他们明明是萍水相逢，却渐渐觉得他们的情绪变化似乎对我生出了某种重要的意义。
“老公，是你吗？”中年妇女问道。
“话可不能乱说，”中介说道，“不能欺骗客户。难得上头对我们这行网开一面，你这么忽悠客户，一不小心可是要进局子的。”
“哇！”招魂师一声大喊。
“我也没骗他们啊。怎么看取决于他们的心。”我道出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
中介随手打开盒子，拿出记忆条，插到招魂师身上。
“你要跟我扯信仰自由吗？算了，反正骗人的也不是我……”中介接过记忆条，我则拿起牌位。“对了，二位没忘带酬金吧？”
“带来了。”中年妇女小心翼翼地递上装在盒子里的记忆条。
“带了，您收好。”老先生奉上一个信封。
“很好，记忆应该已经消失了。太太，你先生的记忆条带来了吗？”
中介一把抢来，打开信封一看。
中介向招魂师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哎哟，这哪儿够啊？”
过了一会儿，招魂师的神情渐渐恍惚起来。
“啊？”老夫妇似乎吃了一惊。
“哎呀，你就瞧着吧。”
“整整差了一位数。谁说我们只收这点的？”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我们问过庙里的大师，大师明明说没有行价啊……”
“换个更严谨的说法，是在招魂师的脑子里再生的虚拟人格不乐意。”
“人家说的是布施吧？我们是生意人，又不是和尚。你们得按规矩交钱啊。”
“死者哪儿还会抵触啊。”
老先生畏畏缩缩道：“可我们手头就只有这些……”
“是啊。”
“就这点？真要命，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哎，走吧。”
“当事人？你是说死者？”
“说走就走啊？”我问中介。
“除了客户，还有当事人。”
“不然呢？不给钱还招哪门子的魂啊。”
“抵触？你说客户吗？”
“我们是从乡下赶过来的，明天就得回去了……”老先生垂头丧气道。
“是啊，一旦被污染，就没法恢复原状了，所以大家都很抵触。”
“那就回乡下凑钱吧。”
“记忆不能被污染吗？”
“我们一时半刻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可不可以贷款啊？”
“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但今后每次通过招魂激活那个死者的记忆，都会牵出一串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招魂师的记忆，就好像记忆被污染了一样。”
“啥？这可是犯法的差事，谁他妈会贷款给你啊！你当我是冤大头吗？”中介凶相毕露。
“那样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不是因为做惯了跨越生死的生意，连人性都渐渐麻木了？
“如果他本身的记忆还没消失，就把死者的记忆条插进去，那他的记忆岂不是会被记录在那根记忆条里吗？”
老夫妇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立刻开始招魂呢？”我问道。
随心所向就好。
“要先等他的记忆消失，大概需要十分钟。”
梨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中介拔出招魂师的记忆条。
“欺负老人家有意思吗？”我说道。
“好啦，随时都行。”招魂师语气随意。
“你脑子进水了？受害者明明是我好吧！我还想哭呢。”
“那就开始吧。你准备好了吗？”中介问招魂师。
“这活我接了。”
中介点了点数目。
“啥？才这点钱你都肯上？”
中年妇女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币。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这个嘛，取决于你怎么看。再生出来的人有你先生的记忆，也当自己是你先生，但身体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他也不会觉得那是自己的身体。所以那到底是不是你先生，是你说了算。”
“管不着？呵呵，我确实管不着。但你要是敢接这么便宜的单子，就别指望我再派活给你。你想好了？”
“这样招来的还算是我先生吗？”
听到这话，我犹豫了片刻，但随即为这份犹豫羞愧起来。
“不，是‘播放’录音录像的那个‘再生’。你先生的数据都存在这根记忆条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的脑子用作播放装置，将记忆条里的数据播放出来。我们称之为‘招魂’。”
“当然想好了，散伙吧。”
“再生？是复活的意思吗？”
“口气不小啊。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换个中介就行了？想得美！中介就那么几个，谁不认识谁啊。只要我放话出去，就不会有中介搭理你了。”
“和传统意义上的招魂还不太一样，”中介说道，“最接近的概念大概是‘再生’吧。”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也许正如他所说，但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仅此而已。
“真能招来我先生的魂魄吗？”
“行啊，我做完这单就金盆洗手。一想到以后不用再跟你这样的人渣打交道了，我就开心得要命。”
中年妇女深鞠一躬。
“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丑话说在前头，这次可没有审神者帮你看着了。”
来了个中年妇女，外加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又有人敲门了。
“呸！”中介啐了我一口，扬长而去。
“你用的是哪年的老皇历啊……”
“要不要紧啊？”老先生忧心忡忡道。
“招魂师不都是老婆婆吗？”
“没事，反正这活也干不长久。”我微笑道。
“招魂师。”
“他长得还挺像小聪的……”老妇人说道，“你是不是小聪啊？”
“这位是？”我问中介。
“不，我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会变成他了……虽然是暂时的。”
“呵……”小年轻嚼出响亮的口水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真是我的小聪啊！”老妇人两眼放光。
“新来的见习招魂师。”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禁望向老先生。
“呀吼，”小年轻嚼着口香糖说道，“这谁啊？”
老先生缓缓摇头。
中介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小年轻，看着跟我年纪相仿，也是二十出头，最多二十五岁。他衣着邋遢，戴着好几个耳钉和鼻钉。
也是。就姑且当她心目中的小聪吧。反正梦很快就醒了。
片刻后，敲门声传来。
“二位听好了，稍后我会拔出自己的记忆条。十分钟过后，请你们把小聪的记忆条插在这里，一小时后再拔出来。然后再等十分钟，换回我的记忆条。”
“你要我解释几回啊？这事跟魂魄没半点关系，为方便起见才用了‘招魂’这个说法。说白了不过是把死人的记忆条插到招魂师身上‘再生’（播放）一下。算了，反正你今天只是个见习的，闭嘴瞧着吧。”中介不耐烦地回答。
“好的，没问题。”老先生坚定地点了点头。
“真能在这种地方召唤出死者的魂魄吗？”我问中介。
我拔出膝头的记忆条。
招魂的地方略显昏暗，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本以为会有更浓的宗教氛围，进来一看却发现这间屋子长得跟会议室似的，除了几张桌椅，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