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已经不是智也了,给不了她身为女人的幸福。所以我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能在一旁默默守护,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要是有了中意的人,就尽管结婚去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束缚你的。”
“我当你要说什么呢……”美月笑道,“你不用考虑这些。”
“这话从何说起啊?”
“可……”
“妈妈,你不用太顾忌我的。”我下定决心。
“放心吧,我不会跟别的男人结婚的。你是太担心了,所以才来试探妈妈是吧?”
“谢啦,”我从美月的笑容中读出了一抹寂寥,“哪怕只是恭维,妈妈听着都很开心呢。”
“不,我是真的……”
“不会啊,”我摇了摇头,“你很有女人味的。”
我真的没有试探她吗?我难道不是因为无法忍受妻子投入别人的怀抱,所以才故意怂恿,只为了确信她不会那么做吗?
还真是。美月最近总是素面朝天,对穿衣打扮也不那么上心了。但她毕竟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没有闲心打扮自己也很正常。
总觉得,我没法再相信自己了。
“不太像女孩子?妈妈可从没纠结过这个。真要说起来,妈妈自己不也没什么女人味吗?”
校园生活也变得更加难以应付了,因为我的同学们都站在了青春期的门口。异性之间开始互相吸引。如果小彩是男孩,我还能借鉴过去的经验,演起来不至于太难。可惜小彩是个女孩。周围的女生都在起劲地八卦班上的男生,我却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她们在八卦的是我。我变得愈发孤僻,整日窝在教室的角落里看小说。
“因为我……呃……我的举手投足不太像女孩子。”
几年后,我升入初中。
“为你发愁?妈妈为什么要为你发愁啊?”
从那时起,我遇到了一个问题:我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小彩。但这并不意味着早已消失的小彩的记忆恢复了原样。小彩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完全消失了。然而在那之后,我一直都以小彩的身份活着,作为小彩的自我意识也变得愈发清晰了。
“我当时还小,可能是错觉吧。但我觉得你这些年好像经常苦思冥想,不会是在为我发愁吧?”
小彩五岁那年遭遇车祸后,我一直都在扮演她。然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先思考“小彩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再付诸行动实在是太费神了。因此我决定在脑海中模拟小彩的思维。换句话说,我不是遇事时才琢磨“小彩会怎么做”,而是时刻在心里模拟出一个“小彩”,提前备好对应的言行。起初也很艰难,但习惯之后,这样反而轻松很多。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不再用“智也的思维”了。智也的身体已经不复存在了。就算保留智也的思维,也无法反映在言行举止上。于是乎,我养成了平时用小彩的方式思考、行动的习惯。
美月似乎吓了一跳,但很快露出微笑。“变化有那么大吗?”
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早到晚一直都在以小彩的身份思考和行动,完全没有用过智也的思维。
“以前……爸爸和哥哥还在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样的。”
我心生畏惧,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即将被占领。毕竟我顶着一副初中女生的身体,过着初中女生的生活,思维向初中女生靠拢也是理所当然的。几乎不存在容纳成年男性思维的缝隙。一不留神,智也的意识搞不好会烟消云散。
“莫名其妙问这个干什么?什么叫‘妈妈怎么看你’啊?”
可这样有什么不好呢?一个初中女生拥有一颗初中女生的心,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妈妈,你是怎么看我的?”
我对如此胡思乱想的自己倍感惊愕。
上四年级后的某一天,我鼓起勇气问美月:
再这么下去,我真会变成一个女孩。我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继续维持我的意识。那不过是单纯的求生本能。与此同时,我也觉得这副身体本就属于小彩,还给她也是天经地义的。归根结底,将自己的记忆托付给小彩本就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不是吗?我心乱如麻,终日惶惑不安。
在她面前,我尽力扮演一个活泼的女儿。美月在我面前表现得也比较开朗,但我有时会觉得她有些刻意,像是在演戏。有好几次,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小彩的人格换成了我,但始终无法确定。
是我对不起小彩,害得她不得不比普通的青少年面对更多的烦恼与煎熬。
美月回公司上班了,但也许是受了车祸的影响,她好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在职场呼风唤雨了。她被调离了管理层,改做新员工从事的行政工作。她下班回家后时常发呆,说不定也是因为事业不顺。
某天放学后,一群男生向我走来。
美月似乎不太关心我的成绩。我也不知道她是本就不注重孩子的成绩,还是因为在事故中失去了家人而变得暮气沉沉。
他们似乎想把其中一个男生推到我跟前。
不知不觉中,旁人便认定我是一个“爱看书的内向女生”。事实上,我巴不得大家这么看我。只要有“爱看书”这个前提,就算我说几句偏成熟的话,或者在不经意间做出一些不符合小学生特性的行为(比如指出老师的错误、看政治经济方面的报道),也不会显得太不自然。
“别,大胆告诉她!”后方的男生轻声说道。
起初,我硬着头皮陪他们玩。但一星期过后,我的耐心就突破了极限。我决定不再参与孩子们的游戏,坐在自己的位置看书。然而我也不能看面向成年人的书籍,只得挑选一些大人也看得下去的儿童书籍。
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与同龄孩童的交往令我不胜其烦。小学低年级的学生还处于“没有发展出理智”的状态,简直与半兽无异。他们动不动就拉我去玩鬼捉人和捉迷藏。当然,陪孩子们玩上几分钟也不算难,可他们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每天都是如此。
我平时已经尽量低调了,男生真是一刻都大意不得。
我几乎没有必要为了合群刻意拉低自己的成绩。毕竟如今的小学已经没有针对记忆力的考试了,考的都是解决问题的思路。成年人的经验当然可以赋予我些许优势,但这方面的优势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天生的大脑能力才最关键。所以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上等偏下的水平。
我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
一把年纪的人重学小学的东西简直荒唐透顶,但为了瞒住美月,我咬牙坚持了下来。
“大槻!”那个男生喊道。
岁月如梭。一转眼,小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干吗?”我故意没好气地回答,表现得很不耐烦。
还好小彩还没到青春期,没有形成明确的人格,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个年纪的幼童本就是一天一个样,跟以往略有不同也不会太不自然。
“呃……”
只不过,我原本是她的丈夫,这一次却要当她的女儿。
“干吗啊,我很忙的。”
美月与我的生活就此拉开帷幕。
“这……这个星期日,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对不起啊,小彩。”
果然是想约小彩出去。
美月终于有了反应。她紧紧抱着我说道:
想得美。小彩才刚上初中,没到约会的年纪。
“妈妈……”我又喊了她一声。
我不理不睬,大步流星。
美月仍然全身僵硬。
“别走啊,大槻!”男生抓住我的肩膀。
小彩是这么抱她的吗?明明看过好几百次,却愣是想不起任何细节。
胆子不小啊,竟敢当着父亲的面约女儿。
我又走了两步,一把抱住美月。
“少给我嬉皮笑脸!”我一拳命中他的鼻子。
可我要是也百般犹豫,不敢接近美月,那就没完没了了。
岁月如梭,我终于长大成人。
我对美月也有同样的感觉,特别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几乎每天都当自己是个女人,像女人一样行事,我心中的智也已不再抗拒了。倒不是因为智也的意识减弱了,而只是因为我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年轻女人”的事实。当然,既不年轻,亦非女人的记忆仍留在我心中。但我意识到,被这些记忆困住是没有意义的。当年的我肯定是既不想让美月绝望,又不想失去小彩。既然如此,那我也许应该让小彩的身体走它本该走的人生路。
对美月来说,小彩肯定是她最后的希望。所以她才会害怕,不敢确认小彩的存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失去了半个家。所以她不敢确定小彩还在,无比害怕确认这个事实。
自己和小彩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这也许是正确的,也可能是可怕的。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朦朦胧胧。
这时我才意识到,美月同时失去了我——智也,以及小悟。不难想象她体会到了多大的丧失感。我也因为失去了小彩和小悟蒙受了巨大的创伤。
十多岁后,我时不时建议母亲——美月再婚。虽然每次都被美月糊弄了过去,但我还是反复劝说。
不知为何,我竟在呼唤中听出了试探。
成年后的某一天,我跟往常一样劝她再婚。
美月好像终于回过了神。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唤了一声“小彩”。
“妈妈无所谓,你自己呢?就没有个谈婚论嫁的人吗?”
“大槻太太,跟女儿说几句话吧。”工作人员提醒美月道。
美月的意见合情合理。照理说,比起人到中年,正要迈向老年的美月,年轻的我才更应该考虑婚事。
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才不会露馅?
然而,我不可能跟男人谈恋爱,结婚就更不用说了。追求小彩的男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但我一律不予理睬。我也希望小彩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智也的心无法忍受把男人当异性去爱的念头。话虽如此,小彩的身心又拒绝与女性恋爱。所以我一直都过着与恋爱无缘的日子。
“妈妈……”
“你就别担心我了,过两年我自然会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我随口敷衍,试图安抚美月。
美月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冻住了一般。
“你也不用勉强自己的。但如果可以的话,妈妈还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爸爸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我决定先主动喊她一声。
“爸爸肯定更希望你幸福快乐。”
糟糕。幼童怎么会长时间静止不动呢,太不自然了。
美月轻抚我的头发。“你还记得吧?出事前,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小家。”
只剩一步之遥时,我停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做才更符合幼童的设定。沉默将我们笼罩。
“嗯,记得。”
我扮演了一个战战兢兢靠近母亲的幼童。
可惜那不是小彩的记忆。
阔别七日的美月美丽如初。
“那场车祸毁了我们的幸福小家。所以妈妈希望,你能亲手把它找回来。”
我必须谨慎观察美月的状态,但慎重过了头,表现得太不自然也不行。这将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我暗暗鞭策自己。
“就算我结婚了,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那也是我的新家庭啊,无法取代我们那个美好的小家。”
看来美月终于恢复了。不过难的还在后头。我必须在美月面前演好小彩这个角色。母亲的眼睛肯定比父亲的更为敏感,能捕捉到孩子的细微变化。
“好吧,你做你想做的事吧。妈妈只盼你幸福快乐。你的幸福就是妈妈的幸福。只要你幸福了,妈妈就能相信,我们四口之家的一半并没有白白逝去。”
第七天早上,一名工作人员找到我说:“小彩,妈妈今天要来接你啦。”
是啊。那场车祸让我们永远失去了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失去了我们心爱的两个孩子。此刻站在这里的小彩,并不是那时的小彩,而是那个幸福的小家破碎后诞生的另一个小彩。
这也难怪。儿子在她眼前断了气。失去女儿的记忆,也令我惊恐万分。
光阴荏苒。我已到了不算年轻的年纪。
综合大人们的言论,我猜到美月应该已经醒了,但一度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
美月病了。医生说,她已时日无多。
所以对现在的我而言,偷听大人说话并理解其内容都成了一桩难事。
车祸后,她一直孑然一身。
首先,我虽有知识,但大脑仍未发育成熟,所以我还无法开展复杂的思考。毕竟脑龄还只有五岁,拥有的知识再多,能力也很有限。
我本该作为她的丈夫,与她白头偕老,却没能履行自己的责任。
住院期间,我注意到了几件事。
我心中的智也懊悔不已。
我每天都过得不慌不忙,毕竟皮囊里装的是成年人。
不,我至少把小彩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我至少让美月相信了小彩还在的谎言,这就足够了吧。
“她的伤还没好呢。再过一阵子,你们就能一起回家啦。”许是出于同情,医生和护士都对我很和善。
“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美月说道。
“我妈妈在哪儿?”我不动声色,反复询问。
“怎么了,妈妈?”
本以为可以马上见到美月,谁知住院快一个星期了,我还是没见着她。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却总也开不了口……”
我有把握。孩子很难演好大人,大人扮演孩子却易如反掌。
“你在说什么呢?”
当然,这副身体的大脑是小彩的,就算脑中有智也的记忆,这颗心仍然是小彩的心——这种观点也站得住脚。但我能切身感觉到,这里没有小彩,只有我。所以我绝不能跟美月说实话,必须在余生中扮演小彩的角色。
“因为我知道,那些话会害你伤心……”美月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照理说,我应该帮她减轻心理负担,但以智也的身份跟美月接触,无异于告诉她“小彩的心已经灰飞烟灭了”。
难道美月早就发现小彩跟智也对调了,却一直瞒着不说?
所以美月并没有过错。
我顿感眼前一片漆黑。这几十年究竟算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吗?
据医生说,小悟的肺里几乎没有水,可见他在落水前后已经断气了。因此,美月把他拽上岸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死了。
“也许我们演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戏……”美月笑道。
根据现场的蛛丝马迹,不难想象美月把小悟拽上岸以后拼命抢救了好一阵子。但她本人大概也在河里被石头撞了好几下头,最终昏死过去。
我该怎么办?以女儿的身份送母亲最后一程?还是以丈夫的身份与妻子道别?
美月还有气,小悟身上却有被甩出来时造成的大裂口,身子都凉透了。
我茫然无措,说不出一句话。
人们往下游找了两公里,终于在河滩上发现了美月和小悟。在车撞上大桥护栏的时候,他们被甩进了河里。
“没关系……你不必再说什么了……”美月温柔地说道,“我写了一封信,回头记得看啊,就放在卧室的书桌抽屉里。”
医生没有直接告诉我——小彩,但只要竖起耳朵听听周围的大人说了些什么,就能大致猜到。
我默默握住美月的手。
到达医院后不久,我原来的身体就被宣告死亡了。
“可别被里面写的吓坏了呀。”
后来我才知道,事故发生后,警车立即通报了本部,但警方与急救部门的配合出了问题。这可能和发生车祸的那座桥恰好位于两县的交界处也有一定的关系。
唉……你是怕我难过,所以才一直假装没发现吧。
都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响应速度也太慢了。
“我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美月闭上了眼睛。
急救队员通过无线电告诉其他人,车上还有两名乘客。
就此长眠不醒。
我和我原来的身体被抬上了不同的救护车。
葬礼结束后,我拿起美月留下的信。
“小彩,跟叔叔上救护车做个简单的检查吧。”
小彩:
老天保佑,他们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这封信里写的都是真的。你也许不愿相信,但证据很容易找到。
“妈妈和哥哥。”
事情要从那场可恨的车祸说起。
“车上还有其他人吗?”
也许你不愿回忆,但那件事对我们一家都很重要。
“大槻智也。”
撞上跑车后,你和爸爸留在了车里,小悟和妈妈却因为撞击护栏的冲击掉进了河里。而且小悟在被甩出车外的时候受了重伤,身体几乎被撕成了两半。医生说,他十有八九是当场断了气。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
河流湍急,妈妈的头多次撞到河里的石块。但这一段的记忆是空白的,反正也无关紧要。
“大槻彩。”
之后的叙述掺杂了许多推测。
“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妈妈拼命抢救小悟,奈何河水湍急,迟迟没有抓住他。
一时间,我想不出符合幼儿身份的回答,只得默默点头。
过了好几分钟,妈妈终于抓住了小悟。妈妈牢牢抓着那副没有生命的身体,拼命游向河岸。
“小妹妹,身上没撞疼吧?”急救队员柔声问我。
扑上河岸之后,妈妈奋力抢救几乎已被撕成碎片的小悟。
“嘘!”另一名队员看了我——小彩一眼,做了个手势让队友闭嘴。
内脏都露出来了。显而易见,小悟的生命已经消逝了。
“呼吸心跳停止。失血量这么大,恐怕……”队员之一说道。
但妈妈无法放弃。
急救队员赶到现场后,立刻检查了我原来的身体。
妈妈继续对小悟冰凉的身子做心肺复苏。
我耐心等待救护车到来。
渐渐地,妈妈的意识也逐渐模糊。头部多次撞到岩石,造成了脑震荡。
我看了看原来的身体佩戴的手表。距离车祸发生,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分钟。
妈妈的手动不了了,她瘫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再这么下去,小悟会死的。
是不是应该姑且做些急救措施呢?但这副身体属于一个五岁的幼童,根本无能为力。
妈妈肯定是这么想的。
心跳已经停了。考虑到失血量,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了。
妈妈看着小悟几乎破碎的身体,拼命思考怎样才能让他活下去。
我轻抚自己原来的身体,检查脉搏。
忽然,妈妈注意到了小悟背上的记忆条。记忆条里装着小悟这十二年的人生。
我们以父女的身份道过别了。想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我的小彩已经不在了。
法律规定,死者的记忆必须销毁,否则会动摇死亡的定义,影响许多法律的执行。
片刻前,她靠着最后一抹记忆,看着我喊了一声“爸爸”。
可肉体死了,就可以销毁片刻前还活着的人的记忆吗?
我闭上眼睛,在心中寻找小彩残留的碎片。然而,小彩已经不在了。
至少,妈妈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找到了一个对策。
我的记忆条插在了小彩的膝头。我们全家用的是同款记忆条,不查看刻在内部的序列号是无法区分的。
一个让失去了肉体的小悟继续活着的方法。
我的身体,变成了小彩的身体。
妈妈用几乎使不上劲的手,拔出了自己脚背上的记忆条。刚拔出记忆条的时候,脑子里还留有短期记忆,不影响她理解现状。
我缓缓起身。
妈妈把自己的记忆条扔进河里。
回过神时,眼前是瘫倒的自己。
由于手臂虚弱无力,记忆条掉在了近处,但河水带走了它。
我用已然麻木的双手,拔出插在头顶的记忆条。
接着,妈妈咬牙等待。
没时间犹豫了。
为了让小悟少受点苦,妈妈想尽可能削弱自己。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只要等上十多分钟,妈妈的记忆就会全部消失。可要是等记忆都消失了,妈妈就不记得小悟的记忆条了,鸡飞蛋打。
那也许是浮现在混沌意识中的妄想。但我别无选择,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妈妈尽量不回忆过去,耐心等待自己的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刻。就在她觉得自己已无法再维持意识的那一刻,她拔出小悟的记忆条,插入自己的脚背。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我绞尽脑汁思考帮助家人的方法。这时,我灵光一闪。
在失去知觉的片刻前,妈妈想起了爸爸。
如果美月活了下来,她将不得不孤身一人抚养刚上初中的儿子和永远失去记忆的女儿。
那就是妈妈留在我心中的,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
为什么我没能避免这场碰撞?
我在医院醒来。
深深的悲哀与愤怒将我笼罩。
我还隐约记得那场车祸。
不,他们肯定还活着。否则小彩的下半辈子,就只能在没有记忆和家人的状态下度过了。
记得自己拼命挣扎,想抓住小悟。
我牵挂着妻儿的安危。
依稀记得自己为了拯救小悟的记忆,把自己的记忆条扔进了河里。
美月和小悟在哪里?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作为美月的记忆。童年的记忆也好,和爸爸结婚的记忆也罢,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自己的伤口,确信死亡会在几十秒内降临。
作为小悟的记忆却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到时候,她就不记得我了。
为了保护我的记忆,妈妈从死去的我身上拔出记忆条,换到了自己身上。
小彩还记得我,但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几分钟了。四分五裂的半导体存储器已无法修复。小彩将插入新的记忆条,彻底失去这五年的人生。
“快救妈妈!”我在病房里大喊,“她还在那条河里!”
“爸爸?”小彩微微一笑,再一次闭上眼睛。
“冷静点,大太太,”护士按住我的身体,“您已经得救了,您的女儿也没事。”
小彩睁开眼睛。
“女儿?妹妹也得救了?那爸爸呢?”
“小彩!小彩!”我轻拍小彩的脸颊。
“您的女儿没有大碍,可您先生和儿子……”
我却已是奄奄一息,视野愈发昏暗。
我立即意识到,护士提到的“儿子”是我。听她的口气,爸爸是不是也死了?
我检查了小彩的情况。她虽然失去了知觉,但呼吸和脉搏依然有力。
“不!我得去那条河里救妈妈……”
我和小彩被双双炸飞,记忆条的碎片也不知散落在了哪里。
再这么耗下去,我就会同时失去双亲。
才走了没几米,我们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
我下了床,甩掉护士,试图赶往河边。
我决定将小彩的生命放在第一位,把她拽了出来。
别去!现在跳进那条河,你也会有生命危险的。你要活下去。不然我和你都会消失的。
在此期间,汽油迅速泄漏。
妈妈残存的意识阻止了我。
我急忙收集起记忆条的碎片。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修复的希望都十分渺茫。
她强烈希望我活下去。
我解开女儿的安全带。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插在她膝盖处的记忆条碎了。
当年我只有十二岁,但没过多久,我就认清了现状。
后排没人,肯定是因为他们已经逃出去了。当务之急是保住小彩。
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妈妈的身体里。妈妈的意识如此告诫我。
我咬紧牙关驱动腹肌,逼自己呼气,恢复呼吸。
我尊重她的意愿,继续假扮她。
恐慌袭来,令人窒息。
然而,大人假装孩子容易得很,孩子假装大人却非常困难。医生们大概是觉得,我是因为事故的后遗症出现了暂时性的退行现象。医护人员像照顾孩子那样细心关怀我。多亏了他们,我好不容易在一星期后出了院。
本想看看美月和小悟怎么样了,可后排竟空无一人。
我的知识还停留在十二岁孩子的水平,智力本身却与成年人无异,所以适应现实的过程相对轻松。短短一个多月后,我就能几乎完美地假扮一个成年女性了。
但还没到放心的时候。因为车里弥漫着汽油味。
你当年只有五岁,失去家人让你感受到的痛苦和孤独肯定远胜于我。
我松了一口气。
残存于我心中的妈妈想继续抚养你。
都很平稳。
问题是,虽然旁人都当我是成年人,但我的心理年龄只有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抚养好一个五岁的孩子吗?我非常焦虑,但还是决定带着你一起回家。
我伸出瑟瑟发抖的手,探了探她的呼吸和脉搏。
你认定我就是妈妈。当然,我一直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妈妈的记忆已经消失了。因为我觉得,你当时更需要母亲,而不是兄长。
望向身侧,小彩已不省人事。
我本打算等你成年后,找个合适的时机道出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坐在车里,浑身是血。胸口到腹部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汩汩。
然而如你所知,在你长大成人之后,我还是无法轻易坦白,就这样瞒到了今天。
我们的车狠狠撞上大桥护栏,差一点就冲出去了。
刚变成妈妈的时候,我本想继续做她的工作,但那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十二岁孩子可以胜任的。我别无选择,只能让公司把我调去工作内容更简单的岗位。
我和小彩被气垫按在了座位上。两辆车旋转着交换动能,最后被抛向与来时相反的方向。
收入变少了,所幸有爸爸妈妈留下的积蓄,外加爸爸的人寿保险和肇事者的赔偿,手头还算宽裕。
不过我后来得知,这份后悔也是离题万里。
不可思议的是,车祸前的妈妈几乎没剩下多少,但在假扮妈妈的过程中,新的妈妈在我心中日渐壮大。那个妈妈既不认识爸爸,也不认识小悟。她只是通过我的记忆,间接知道有这么两个人。
据说出车祸时,副驾驶座乘客的死亡率最高。想到这里,我悔不当初。就不该让小彩坐前排的。刚满五岁的她非要坐前面,我们拗不过她。
但那个妈妈无疑是你的母亲。
谁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车上的所有人就被狠狠推向前方。
还记得你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劝妈妈再婚来着。当时我真的吃了一惊。
谢天谢地,好像没出大事。
说实话,我从没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毕竟我心中的小悟是不会允许我跟男人结婚的。
几乎感觉不到冲击。只见车身从前端逐渐变形。
我的婚姻并不重要。我反而有点担心你的终身大事。我一直在想,你迟迟没有结婚,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养育方法有问题。
车头相撞。
如果你是因为顾忌我才不结婚的,现在改主意也不迟。找个心仪的人,与他携手共度余生吧。
后排的妻子美月扭动身体,下意识地护住身旁的小悟。她朝着明确的目的采取了行动,比我强多了。只可惜,她的行动无果而终。
好像还有很多东西要写,但就先写到这儿吧。光这些,你怕是都得消化好久。
对方面无表情。但那也许只是过度恐惧造成的面部肌肉僵硬。对方看到的我恐怕也是如此。
虽然没能走完大悟的人生路,但能用妈妈给的人生将你抚养成人,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还与跑车的司机四目相对。
愿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辆跑车的引擎盖缓缓逼近我们。
大
如果我及时踩下刹车,或者打方向盘,也许全家人都能得救。可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没用了。
读完这封信,我惊愕不已。
比起失去自己的生命,更令我恐惧的,是失去心爱的家人。
他/她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哥哥和儿子。
一种情绪主宰了我的意识——恐惧。
我头晕目眩,瘫倒在地。
然而,我的手脚都僵住了,动弹不得。心与头脑也成了一团乱麻,不知该做什么。不,应该说,我甚至没有想到“必须做点什么”。
我拼命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以致没能意识到早该发现的事实,蹉跎了几十年光阴。
据说红色跑车越过中央隔离带后,不到一秒就迎头撞上了我们的车。我却觉得这一秒无比漫长。眼看着跑车缓缓靠近,好似慢动作影片。
我做了女儿的替身,妻子则把自己的人生让给了儿子。但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那都是借口。只怪我没能在一瞬间认清现状,没能采取正确的行动挽救家人的性命。
也许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天,我们全家都死了。美月和小彩失去了心,智也和小悟则失去了身体。
开车时,我总是牢记“安全第一”。遵守信号灯与停车让行标志就不用说了,开到可能有危险的地方时,我也会仔细确认周遭的情况。然而,愚蠢之人的行为总能超出良善之人的想象。我万万没想到,竟有人因为惧怕罚款和吊销驾照,做出置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于险境的决定。
但换个角度看,我们全家人也算是齐齐整整地度过了之后的几十年。因为美月和小彩的身体活了下来,智也和小悟的心也继续以数据的形式存在着。
我不知所措。
我在不知不觉中找回了我的家人,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他们。我再一次失去了美月和小悟。
那是一辆红色跑车。它落地后反弹起来,直直撞向我们的车。
我哭了一整晚,然后下定决心。
一辆车从天上掉了下来,这便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体外受精也好,代孕也罢,甚至可以直接收养,形式无所谓。然后给度过虚假人生的他/她一个机会,重新过回自己的人生。
但事后了解到真相,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盯着手中的记忆条——美月/小悟的记忆条。
当时,“从天而降”四字占据了我的脑海。后来才听说,那是一辆超速行驶的车。为了甩开警车,它疯狂加速,结果越过了中央隔离带。
将故人的记忆条而非空白的记忆条插到新生儿身上,算轮回转世吗?
经过一座桥时,突然有一辆车从天而降。
我没能找到答案。但我也不需要答案。
车里坐着我自己、爱妻美月和我们的两个孩子——小悟和小彩。
因为找回家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直到一秒钟前,那还是一次全家其乐融融的自驾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