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未来，”曼森轻声说，“那就说明咱们快死了。”
“那咱们就还活着！”罗斯似乎很惊讶他们竟然没听懂。
罗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曼森。他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有想到他的点子会让这一切变得更糟糕。因为比起死亡，只有一件事更糟糕，那就是知道你自己即将死亡，包括地点，以及死法。
“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他问，“如果你没猜错的话。”
米奇摇了摇头，双手在身侧胡乱摸着。他把一只手举到嘴边，紧张兮兮地咬起一只发黑的指甲。
曼森看着他。
“不，”他无力地说，“我不明白。”
“我认为，咱们现在是在未来。”
罗斯站在那里，用倦怠的眼神看着曼森。他咬着嘴唇，神经紧绷，因为未知事物正在围攻他、排斥着令他感到安心的理性可靠的思维。他用力把它推开。他守护着自己尚存的理性。
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罗斯稍作停顿。
“听着，”他说，“咱们都同意，这些尸体不是咱们。”
“那纯属课堂上教的理论。好吧，我觉得现在咱们真的遇上这个了。它符合逻辑，是可能发生的。我们可能正好穿过了一个时间扭曲带。我们现在身处另一个银河系，也许是在不同的空间线上，也许是在不同的时间线上。”
没人回答。
“还记得训练的时候，有一次他们曾经教咱们，人是可能环绕时间航行的。他们告诉咱们，咱们在某个时间离开地球，回来的时间可能比预估的要早一年，也可能晚一年。
“用用你们的脑子！”罗斯命令道，“摸一摸你们自己！”
没人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
曼森用麻木的手指摸着自己的工装裤、头盔，还有口袋里的钢笔。他握紧了血肉构成的双拳，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血管。他焦灼不安地伸出一根手指，按压自己的脉搏。是真的，他想。这个想法让他恢复了几分力气。即便眼前发生了这一切，即便罗斯得出了让人绝望的结论，他还活着。这具血肉之躯就是证据。
“空间是会弯曲的。”罗斯说，“而时空是一个连续体，对吧？”
他的脑子突然开了窍。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脸色也明亮起来。他看见已经开始动摇的罗斯几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听着。”罗斯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他的推论。这不仅是个推论，因为罗斯向来懒得细述推理的各个环节。这就是他确切的结论。
“那好吧。”曼森说，“咱们是在未来。”
“啥？”曼森问。
米奇紧张兮兮地站在舱门口。“那咱们又该怎么办？”他问。
他们仍然盯着他。
这句话把曼森打回原形。米奇说得没错，他们又该怎么办？
“时间扭曲。”罗斯说。
“咱们怎么知道，这是在多遥远的未来呢？”他说，给米奇的质问加了几个砝码，“咱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二十分钟后这一切就会发生？”
他双眼一眯。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此刻的表情说明他已经做出了判断。曼森几乎感到了一丝期待。他试图揣测罗斯到底是如何想的。幻象？不，不可能是这个。罗斯不会认同幻象那一套。他注意到米奇正张着嘴盯着罗斯。米奇也希望能从一个简单的解释中得到安慰。
罗斯的身体绷紧了些。他以拳击掌，发出重重的一响。
“够了。”罗斯说。
“咱们怎么知道？”他用强硬的语气说，“咱们不上天，就不会坠毁。这样咱们就知道了。”
“也许这是一种幻象。”他开口了，徒劳地试着做出分析，就像一只陷入泥潭的动物试图爬上坚实的陆地。
曼森看着他。
可这个梦还在继续。他向后靠了靠，意识到这是把实实在在的椅子。他就坐在那里，可以伸出手指触摸坚实的仪表盘、按键和开关。都是真的。这不是梦。他甚至都没必要掐自己一把。
“也许咱们上天的话，”曼森说，“就有可能完全绕开死亡的结局，把这一切留在这个时空系统里。咱们可以回到原来的银河系的时空系统……”
曼森不禁想知道，这种局面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其实，他开始希望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猛地在床上惊坐而起，发现另外两人只是像平时那样在做着自己的工作，然后这个疯狂的梦境到此结束。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纠缠不清的想法塞满了他的大脑。
“别犯傻了！”罗斯吼道，“摸一摸你自己！”
罗斯皱起眉，舔了舔嘴唇，开始激动不安。简单的理论再次变得复杂。他憎恶这种不期而至的复杂局面。
“我们都死了。”米奇说。
“我们还活着。”他想把这个念头固定在脑海里，用合理的言语来巩固它的确定性，“而要继续活下去，我们只有一个办法。”
曼森瘫坐在驾驶员座位上。他简直有些希望罗斯的独断专行能够带他们渡过这个难关。罗斯如此坚决地否认世上有不可解释之事，曼森希望这有助于破解眼下的局面。他想让罗斯破解眼下的局面。他试过自己动脑去思考，但还是让船长来做判断比较容易。
罗斯看着他们，下定了决心：“我们必须留在这里。”
“我不明白。”米奇虚弱无力地说。他摇了摇头，咬住嘴唇。
他们只是看着他。他真希望至少有一个人会表示同意，表现出一点点脑子还能清晰运转的迹象。
他们面目无情地盯着他。
“可是……咱们的任务怎么办？”曼森犹疑地说。
“这个才是我，”他宣布，“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瞪着另外两人，仿佛是在说，有种你们反驳我呀。“我还活着。”他说。
“我们的任务不是去送死！”罗斯说，“不，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只要我们永远不再上天，就永远不会坠毁。我们……我们要避免它，要阻止它发生！”
他一拳打在自己粗壮的胳膊上，脸庞抽搐了一下。
他动作生硬而用力地点了点头。在罗斯看来，事情就算这么决定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罗斯怒气冲冲地说，“眼前的局面可能看似很荒谬，但肯定是可以解释的。万事万物都是可以解释的。”
曼森摇了摇头。
“你也看见自己在那边了吧。”曼森问他，“你是想说，那个不是你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他虚弱无力地结束了这句话。就他这种向来固执己见的人而言，这番话显得累赘而缺乏说服力。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噘起下唇，仿佛在藐视眼前的谜团。罗斯不喜欢谜团。他偏爱决断与行动。他现在就想有所行动。
“但我知道。”罗斯声明道，“现在，咱们先出去。这艘船让我们精神都不正常了。”
“你瞧啊，”他说，“我们的船在那边。我们刚刚才从那儿出来。这些尸体，它们……不可能是我们。”
罗斯指了指门口，曼森听话地站了起来。米奇开始动身，但又犹豫起来。他低头看着那几具尸体。
罗斯把米奇推到一扇破裂的舱门前，让他朝外看。
“我们是不是应该……”他开口询问。
“咱们死了。”米奇干巴巴地说，“地板上那几个就是咱们。咱们死了！”
“什么，应该什么？”罗斯不耐烦地问，急着想离开。
他朝下方看去，看见罗斯几乎是在拖着蹲伏在尸体旁边的米奇站起来。他拉着米奇的胳膊，领着他爬坡上来。
米奇盯着尸体。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十分令人迷惘的疯狂局面。
“走啊。”他听见罗斯对米奇说，“我说，咱们走！”
“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埋了？”他说。
曼森打了个寒战，转身走开。他步伐不稳地走到驾驶员的位置，瘫倒在那里。他盯着自己伸直的双腿、脚上那沉重的靴子。他伸出手，掐了掐腿，尖锐的疼痛几乎令他舒了口气。
罗斯吞咽了一下。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将这二人强行带了出去。接下来，当他们穿过飞船的残骸向地面走去时，他回头看了舱门里面一眼。他看向那块油布，它底下盖着胡乱堆放的尸体。他紧紧抿起嘴唇，直到双唇发白。
米奇和他跟木头人似的打开厚重的油布，在空中甩出、摊开，让闪闪发亮的厚实布料落在了三具尸体之上。布盖好之后，勾勒出了尸体的头部、躯干的轮廓，还有一只胳膊僵直地指着上方，宛如一支矛，它从手腕处折断了，手悬在那里，就像一个可怕的吊坠。
“我还活着。”他愤怒地低喃道。
曼森从储物柜中取出一条折叠起来的厚重油布，用木头人般僵硬的动作带着它回到了舱内。他试图让脑子变得麻木，在最初的震惊消退之前，不去想眼前的一切。
他伸出紧绷的手指，恶狠狠地关掉舱内的灯，离开了。
曼森转身就走，动作很快。眼下他很乐意用简单的命令来填充自己的头脑，很乐意用行动来把脑中强烈的恐惧排挤出去。他大步流星地沿着甲板向上行。米奇走到了他原先的位置上，没法儿将视线从那具穿着绿色工装裤、血肉模糊的脑袋凹陷进去、体格魁梧的尸体上移开。
他们都在自己那艘飞船的舱室里坐下了。罗斯命令他们从储物柜里取来了食物，可只有他一个人在吃。他凶猛地动着下颌骨大嚼，仿佛用牙齿就能把眼下的谜团给嚼碎。
然后罗斯说：“去取块油布来。你们两个都去。”
米奇只是盯着食物。
面对眼下的情景，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就像一场无声的噩梦。倾斜的船舱有的地方向内凹陷，有的地方歪扭缠结。三具尸体都弯折着身子、滚落到了同一个角落里，胳膊与腿脚搭在彼此身上。他们此刻能做的，只是盯着这一切。
“咱们得在这儿待多久？”他问道，就像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得永远留在这里了一样。
“那是咱们三个。”曼森轻声说，“咱们三个都死了。”
曼森端起了食物。他坐着往前倾了倾身子，看向罗斯。
“坚持住！”罗斯命令道。
“咱们的食物能维持多久？”他问。
“那是我！”米奇说，“上帝啊，是我！”
“外面肯定有能吃的东西，我毫不怀疑。”罗斯一边咀嚼，一边回答。
“卡特。”罗斯说。
“我们怎么知道哪些能吃，哪些有毒？”
“我不明白。”他说，“我不明白。这是啥？”
“我们可以观察动物。”罗斯坚持道。
于是他们朝脚下看去。米奇沿着微微倾斜的甲板滑了下来，回到他们身边。他俯视着自己的尸体。它的脑袋被砸扁了。米奇退后一步，嘴巴大张，一脸难以置信的恐惧。
“外面的动物和我们不是一种生物类型。”曼森说，“它们能吃的东西对我们也许有毒。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动物。”
接下来，他们听见紧急发电机启动了，开始呜呜响着疾速旋转。灯光闪了一下，熄灭了。发电机咔嗒作响，发出嗡鸣，然后灯光猛然亮起。
说这话时，他的唇边不由得浮起一丝短暂而苦涩的微笑。他本来是真心希望能发现外星人的。这着实好笑极了。
曼森也说不准罗斯说这话到底是在鼓励他，还是在给他自己打气。
罗斯怒气冲冲。“我们……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厉声说出这句古老的谚语，仿佛凭这个就能驳回别人所有的质疑。
“坚持住。”罗斯说。
曼森摇了摇头：“我不确定这行不行得通。”
“我不明白。”他自言自语道。
罗斯站起来。
米奇拖着步子沿着甲板向上走去，曼森和船长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们听见米奇的靴子踢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金属残骸。曼森闭上双眼，却没法儿挪动步子，让脚不要继续挨着自己的尸体。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听好了，”他说，“提出问题很容易。咱们是一起决定要留在这儿的。既然这样，咱们就脚踏实地想想办法。别告诉我哪些事情咱们做不到，这些我跟你们一样清楚。告诉我什么是我们能做到的。”
“灯的开关——灯的开关！”罗斯厉声催促。
他转身大步走向控制板。他站在那里，瞪着空白的显示器和仪表盘。他坐下，开始在日志本上奋笔疾书，就好像刚刚发生了什么值得大写特写的事情。稍后，曼森看了看罗斯写下的东西，发现那是一长段试图解释他们为什么都还活着的文字，尽管存在缺陷，其逻辑却很稳固。
“卡特，”他说，“找到备用灯的开关，看看还能不能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且十分紧绷。
米奇起身，到自己的铺位前坐下了。他将一双大手按压在了太阳穴上。他看上去颇像一个不顾母亲的管束偷吃了太多青苹果的小男孩，既害怕肚子痛，又害怕母亲的责骂。曼森知道米奇在想什么。无非就是那具颅骨被压瘪、一动不动的死尸，无非就是他自己在飞船坠毁中惨死的场景。曼森也在想着同样的事。而且，尽管表面看不出来，罗斯很可能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最后，罗斯颤抖着吸了口气，打破了舱内凝滞的空气。
曼森站在舱门口，看着外面草地上沉默的飞船残骸。夜幕正在降临。这颗行星上的最后一缕光线照在坠毁之船的表面，反射出点点亮光。曼森转身，看向外部温度计。尽管现在天还亮着，外面已经只有七摄氏度了。曼森用右手食指拨了拨温度调节器的指针。
又是米奇的叫声。他把手电筒指向了自己的脸，一边盯着看，嘴角一边抽搐。他们三人都将手电筒的光柱指向了地板上自己的脸庞，亮光将三具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尸体照得一片通明。
暖气在慢慢耗尽，他想。我们这艘被困的飞船，能量只会消耗得愈来愈快。飞船在喝自己的血，却没有被输血的机会了。只有在运行状态下，飞船的能量系统才能重新装填。可他们一动不动地被困在这里了。
“上帝啊！”
“我们能坚持多久？”他拒绝在问题面前保持沉默，又问了罗斯一遍，“我们没法儿永远住在这艘船上。食物几个月后就会耗尽。再过一阵，能量装填系统也会关闭，暖气会停，我们会冻死的。”
可这种事此时此刻真的发生了。他站在这里，脚下就躺着自己的尸体。他感觉双手发麻，在倾斜的甲板上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外面的温度能把我们冻死？”罗斯问道，一反常态地耐心。
当一个人站着俯视自己的尸体时，该如何反应？这个问题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脑海中浮起。那人该说什么？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他似乎察觉到，那会是一个难题，一个沉重的问题。
“现在才刚刚日落。”曼森说，“可是气温已经……是零下十三摄氏度了。”
曼森不知道他们在那儿站了多久。他们一言不发地俯视着甲板上那几具一动不动、已被压瘪的尸体。
罗斯郁郁不乐地看着他，然后从椅子上站起，开始来回踱步。
因为地板上有几具扭曲的人体。三具人体，而且三人都……死了。
“如果我们起飞，”他说，“就有风险……变得和那边那艘船一样。”
罗斯一声不响。除了瞪着眼前的场景、颤抖着呼吸，他们毫无反应。
“可真是那样吗？”曼森表示疑惑，“我们只能死一次。看样子我们已经死过一次了，在这个星系里。也许，一个人能在每个星系里都死一次。也许那就是来世，也许……”
“老天的母亲啊。”
“你说完了吗？”罗斯冷冷问道。
这时，他听到了米奇的脚步声和声音。他在悄声低语，压抑的、充满恐惧的低语。
米奇抬起头来。
他站在那些尸体跟前。他试着维持重心，免得继续往下滑去，一只脚却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具尸体。
“咱们走吧。”他说，“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这边。”他说，声音因为震惊而沙哑起来。
他看着罗斯。
然后他感到心脏一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目不转睛地盯着灯光照射的位置。接下来，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驱使着，脚步沉重地踏着倾斜的地板向下走去。
罗斯说：“在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们不该胡乱冒险。我们得先想明白。”
他突然将颤抖的光柱对准了角落。
“我有老婆！”米奇愤怒地说，“就因为你没结婚——”
而甲板如此倾斜的模样，让曼森想起了点什么。他想到身体重心发生变化，想到东西都沿着地板滚落……
“闭嘴！”罗斯怒吼道。
这时罗斯也进来了。三道光柱上下搜寻着。甲板是倾斜的，他们都不得不大叉开腿站立。
米奇重重地躺在了铺位上，转身面向冰冷的舱壁。他魁梧的身体随着呼吸而颤抖。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手指抓住身下的床单握紧又摊开，对它又拉又拧。
领航员的座椅不见了。那个位置的舱壁被撞破了，观察器和桌椅都已被弯折的壁面碾碎。曼森一想象自己坐在那样的舱壁前、那样的桌子前、那样的椅子上的场景，就感到喉咙一紧。
罗斯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只手握着拳头，心不在焉地击打着另一只手掌。他紧咬着牙关，一边顽固地推翻一个又一个想法，一边摇着脑袋。有时他会停下来，看向曼森，接着又继续踱起步来。有一回，他打开了飞船外部的探照灯，想确认这一切并非出自他们的想象。
曼森先挤了进去，舱内一片黑暗。他随意将手电筒的光柱扫向了驾驶员的座位。那里是空的。当他照向领航员的座席时，听见米奇也挤了进来。
灯光照亮了那艘破船。它散发着怪异的光芒，宛如一座巨大的破损墓碑。罗斯的表情无声地扭曲，“啪”一下关上探照灯。他转身面向另外两人，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
他们把脚放回弯弯扭扭的步道上，拉开了门。门框被扭歪了，门又开在墙角，所以只能开到勉强够他们侧身挤进去的宽度。
“好吧。”他说，“这也关系到你们的性命。我不能替所有人做决定。我们投票表决吧。外面的那个东西，也可能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如果你们觉得，赌上所有人的性命起飞是值得的，那我们……就起飞。”
“嘿，它滑了一下！”米奇说，“我想咱们成功啦！”
他耸耸肩。“投票吧。”他说，“我投留在这儿一票。”
曼森抓住一只门把手，米奇抓住了另一只。然后他们把脚撑在舱壁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了起来。门依然纹丝不动。他们换了换手的位置，更加卖力地拉门。
“我投离开。”曼森说。
“我看不像，”罗斯说，略加思索，“极有可能是门框扭曲了。”他再次晃了晃脑袋示意手下，“去帮帮卡特。”
他们都看向米奇。
曼森走到他们之间。“也许舱内还是加压状态。”他轻声说，因为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出回响。
“卡特，”罗斯说，“你投什么？”
“不行。”说着，他摇摇头，“卡死了。”
米奇扭过头，眼神悲凉。
“把你的手电筒给我。”罗斯说。他将两道光柱都照向舱门，米奇继续尝试拉开它，使劲使得脸都憋红了。他吐了口气。
“投票。”罗斯说。
“门被封死了。”米奇说。他正站在一条扭得跟花卷似的狭窄通道里，手撑着飞船的内壁。他再次摸到把手，试图把门拉开。
“起飞，”米奇说，“带我们离开。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待在这儿。”
罗斯跟着他爬了上去。曼森是最后一个，他不停地用手电筒照着那些断裂的接合处，这废墟曾经是艘崭新而强大的飞船，如今却扭曲得横七竖八。随着手电筒光柱扫过一片又一片严重扭曲的金属，他接连不断地发出难以置信的嘘声。
罗斯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挺了挺肩膀。
“船舱完全变了形。”说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他低声说，“我们起飞。”
“我会的。”米奇说。他单手吊着壮实有力的身躯，沿着一条扭扭曲曲的梯子向上攀去。他把手电筒照向正上方。
“但愿上帝垂怜咱们。”罗斯快步走向控制板时，米奇说道。
“小心这股气味。”罗斯对米奇说，后者正伸手摸索可以抓握的支撑点，“我们可不想被毒气熏倒。”
罗斯犹疑片刻，按下了开关。点火后，燃烧的气体开始像闪电一般从后方的喷气口奔涌而出，庞大的飞船随之颤动起来。这种声响令曼森莫名感到心安。他再也不在乎了；他就和米奇一样，愿意冒险一试。在这里明明才过了几小时，感觉却像已经等了一年。每一分钟都被拉得很长，填满了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回忆，对他们目睹的那些尸体的回忆，那艘坠毁的飞船的回忆——更多的是，对他们无缘再见的地球的回忆，对父母、妻儿、挚爱之人的回忆。那些人那些事，他们再也见不到了。不，尝试返航这个选择要强得多。对人类而言，最难熬的事永远莫过于坐以待毙。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上帝啊，这艘船是失事了吗？”米奇看见这“死状惨烈”的金属与机械，不由得惊叹道。他的声音在船壳内产生了轻微的回音。回音结束，一片彻底的死寂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站在昏暗的光线中，曼森能闻到坏掉的引擎散发出的刺鼻气味。
曼森在控制板前坐下了。他紧张地等待着。他听见米奇蹦了起来，朝引擎控制板走去。
船内一片黑暗。曼森稍稍闭上眼睛，以适应光线的变化。再次睁眼时，他看见两道明亮的光柱在船内歪歪扭扭的梁柱与墙板之间扫射、搜寻。他也掏出了自己的手电筒，摁下开关。
“我会小心地开上去。”罗斯对他们说，“咱们没有理由会……遇上麻烦。”
他往上爬去，沉重靴子的靴尖在船体表面擦过。他也钻进了那个洞口。曼森跟了上去。
他停顿了一下。他们都转过脑袋，紧绷着肌肉不耐烦地看着他。
“等等，先别动！”罗斯朝上喊了一声，“等我上去了再说。”
“你们俩都准备好了吗？”罗斯问。
他晃了晃脑袋，示意米奇爬上船体开口处。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手抚到的每一个地方，摸到了某个尖锐的边缘，于是套上手套。他让另外两人照做，所以他们也将手伸向工装裤的口袋。然后米奇迈了一大步，踏进飞船大张着的黑暗洞口的内部。
“快开船！”米奇说。
“我不喜欢这样……”罗斯说，“可我认为……”
罗斯闭上嘴，将写着“垂直上升”的开关推了上去。
他们朝飞船侧面走去，那儿有一处沿船体表面的焊接缝隙撕裂开了。一条又长又厚的板材被翻了个面，就像人折纸般轻易。
他们感觉飞船一震，稍作停顿，然后便脱离地表，加快速度向上冲去。曼森打开了后视镜。黑暗的行星在下方越缩越小，他尽量避开视线，不去看屏幕角落里的白斑。那块白斑，在月光底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咱们试试那边的口子吧。”罗斯下令了，“而且大家要待在一起，我们还有活儿要干。之所以要做这事，只是为了向基地报告这艘船的身份。”他已经断定这是地球的飞船了。
“五百，”他读着数，“七百五……一千……一千五……”
罗斯又露出了那个表情，抿起嘴唇。与此同时，他们围着飞船转了一圈。他们没有看见，他又照例摇了摇脑袋。
他继续等待。等待爆炸的发生，等待引擎突然熄灭，等待他们在半空中停止上升。
但大家都明白，他和他们一样看得见这个面目全非的残骸。没有什么东西在经历这种冲击后还能活下来。
他们仍在继续飞行。
“我说不准。”罗斯说。
“三千。”曼森说，声音中开始流露出越发掩饰不住的强烈喜悦。那个行星离他们愈来愈远了。另一艘飞船如今只是一个回忆。他望向舱室另一头的米奇。米奇正两眼发直，嘴巴大张，仿佛正准备大声欢呼，可又怕这样会招来坏运气。
“耶稣啊，你该不是觉得里面还有活物吧？”米奇问船长。
“六千……七千！”曼森的声音里满是喜悦，“我们已经离开那颗星球了！”
“我不确定该不该去看。”罗斯说，“虽然我们说这是地球的船，但也可能不是。”
米奇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大大笑容。他抬起手抹了抹眉毛，将大把的汗甩在了地板上。
有人在尖叫，某人嘶吼着发号施令，船员向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天堂发出告解，向也许存在于另一重宇宙中的上帝发出告解。然后这颗星球便朝着他们奔涌而来，用坚硬的地面给了飞船一记迎头重击，将他们压扁，撕裂了他们正在呼吸的肺。一想到这个，他再度颤抖起来。“咱们去看看吧。”米奇说。
“上帝啊，”他大大地抽了口气，“我的上帝！”
“是吗？”曼森对着空气说，同时想象着这艘船的船员充满恐惧地待在船舱里，而飞船打着旋儿冲向大地，也许是像颗红色的炮弹一样直接坠落，也许是像一只上下翻转、狂乱颠簸的陀螺一样跌落，虽然陀螺仪始终徒劳地试图让船舱保持水平状态。
曼森朝罗斯的座位走去。他捏住了罗斯的肩头。
“不可能。”罗斯说，“没有那个道理。它就是咱们的船。某个来自地球的倒霉鬼的船。这么说吧，至少他们死得挺利索。”
“我们做到了。”他说，“驾驶得不错。”
“可能不管什么地方的火箭，采用的都是标准的结构。”曼森不由自主地说。
罗斯看起来很愤怒。
“没法儿下定论。”他说，“可我觉得这是我们的船。”曼森想要开口，但一转念，什么也没说。“从我能看到的上面的引擎来说，我觉得它是我们的船。”米奇说。
“我们就不该离开的。”他说，“从头到尾就没什么可怕的。现在，咱们还得从头寻找另一个行星。”他摇了摇头。“离开不是个好主意。”他说。
罗斯伸出脚尖，踢了踢脚下的一大块金属。
曼森瞪着他。然后他转身，摇了摇头，心想……你赢不了这种人。
曼森打了个寒战。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坠毁的火箭了。他差点儿都忘记了，飞船失去控制、呼啸着从宇宙中坠落、凶猛地砸在地面上的危险永远都在。大多数时候人们只是担心飞船在轨道里失踪。而眼前久违的景象提醒了他，他的职业中存在另一种威胁。他注视着这一切，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如果我再看到什么反光的地方，”他自言自语道，“会闭上嘴的。去他的寻找外星种族吧。”
那是一艘飞船，或者说是飞船的残骸。看上去，它曾以可怕的高速击中地面，且是机头先着地。飞船的主体结构砸进坚硬的地面约十五英尺深，上部结构在坠毁过程中被撕裂成了参差不齐的碎片，此时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面。沉重的引擎已经被扯得松脱，几乎砸进了船舱。一切都如死亡般寂静。这艘船坏得如此彻底，他们几乎分辨不出它的类型。这看上去就像某个体形巨大的孩子玩腻了一个玩具，于是把它用力地摔在地面上，踩了几脚，又拿石块疯狂地砸了一顿。
沉默。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拿起地形图。他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就让罗斯抱怨去吧，他想，我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一切又恢复正常了。他开始轻松随意地想着下面那颗星球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然后，他无意中瞥了罗斯一眼。
米奇的脸上满是惊恐。三人站在外头蓝绿色的草地上，看着眼前的景象。
罗斯陷入了思索。他紧抿着嘴唇，喃喃自语了一句。曼森发现这位船长看向了自己。“曼森。”他说。
“天啊，他们是坠毁了吗？！”
“什么事？”
其他两人继他之后出了飞船。
“你刚才说，外星种族。”
“我又输了。”他说。
曼森感到一阵寒意蹿过他的身体。他看见罗斯又点了点脑袋，这意味着他下了决心，某种他们不知道的决心。他的双手颤抖起来。一个疯狂的念头涌起。不，罗斯不会那样做的，不会仅仅为了安抚他的虚荣心就那样做的。他会吗？
沉默。他们等待着。最后，米奇厌恶的声音传来。
“我不……”他开口了。他用余光瞥见米奇也正看着罗斯船长。
“我要摘掉头盔了。”他说。
“听好了，”罗斯说，“我会告诉你们，底下是怎么一回事。我会让你们看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米奇的声音透过内部对讲机传到了他们耳边。
当他将飞船掉头，朝来时的方向飞去时，他们惊恐得只能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曼森拨动开关，一阵气流发出的咝咝声从隔壁舱室闷闷地传来。米奇从他的柜子里拿了头盔，套在脑袋上。然后他便穿过双开门。曼森听见大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闭。他始终想要打开侧面的观察器，看看是否能找到之前发现闪光的位置。可他没有这么做。他任由自己享受着被悬念轻轻揪住心脏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米奇吼道。
“赌就赌。”曼森说。他们每到一个新发现的星球都要赌一把上面有没有空气。米奇总是赌他们需要戴呼吸设备，曼森则总是赌直接用肺就好。目前为止，他们几乎打成平手。
“听着，”罗斯说，“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们没看出来，咱们是被耍了吗？”
“我赌十之八九，咱们需要戴头盔。”米奇对曼森说。
他们一头雾水地盯着他。米奇朝他迈进了一步。
他从座位上起身，指了指墙上的开关：那个开关能放空气流入船舱角落的小小舱室。
“外星种族，”罗斯说，“简单地说就是这样。那个时空扭曲的理论全是鬼扯。可我会告诉你们，什么不是鬼扯。咱们离开了那颗星球以后，要怎么报告这次的事？说这颗星球不宜人类居住？我们不会只是这么做。我们压根儿就不会汇报这颗星球的存在。”
“我希望大家待在一起不要掉队，”罗斯说，“谁也不要做冒险的行为。这是命令。”
“罗斯，你可不能带我们回去！”曼森说。一想到要返航，莫大的恐惧令他猛地站了起来。
他们听到一阵刺耳的轧轧声，感觉到轻微的颠簸。接着，飞船便静止下来，机头直直地指向天空，在明亮的阳光底下闪烁着强光。
“你看我能不能！”罗斯说，声音里透着狂喜。
飞船的后支架重重着了地。
“你疯了！”米奇冲着罗斯大喊。他的身体在抽搐，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
曼森迅速拨开空气弹簧的开关，使其开始运行。有了这个部件，飞船着陆时他们就不需要伸展身体躺在铺着厚垫子的睡椅上了。他们可以就站在甲板上，几乎感觉不到冲击。这是政府的新型飞船做的技术变革。
“听我说！”罗斯冲他们咆哮道，“我们不把这个星球的存在汇报上去，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空气弹簧。”罗斯下指令道。
他们没有回答。米奇又朝他迈进了一步。
“老兄，”他说，“那可就不得了了。”
“傻瓜！”他说，“答案还不明显吗？下面有生命存在！但它们不够强大，不能杀掉咱们或是用暴力赶走咱们。所以，它们能怎么做？它们不希望咱们待在那儿。所以，它们会怎么做？”
曼森看着他，而卡特舔了舔嘴唇。
他质问他们，就像一个面对满教室的笨蛋学生提问、没能得到答案的老师。
“万一它真是艘船呢，”米奇说，“而且不是我们的船？”
米奇一脸狐疑。可他现在也好奇起来，同时有点战战兢兢——在船长面前他总是这样，只有在面临巨大的真实危险时除外。罗斯总是领导着他们，哪怕此刻他似乎要害死他们所有人，要反抗他也是困难的。米奇移开视线，望向观察屏幕，下方的行星正像只巨大的黑色球体般朝他们逼近。
曼森耸耸肩。“我不这么想。”他说。
“我们还活着。”罗斯说，“而且我敢说，下面根本就没有一艘船。没错，我们是看见它了。我们摸到它了。可只要你相信什么东西在那儿，就一定能看见它！哪怕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要你的感官告诉你那里有东西，你就能看见！只要你们相信！”
“也许它是脱离路线了。”米奇不自知地给他泼了盆冷水。
“你到底想说什么？”曼森迫不及待地追问，害怕到不能去动脑思考了。他的视线移向了高度计。一万七千……一万六千……一万五千……
“我不知道。”曼森说，“但如果真是一艘船……”他补充道，有些希望事情真如自己所言，“我觉得它不可能是从地球来的。这条路线只有我们在走。”
“传心术。”罗斯得意扬扬地断定，“我敢说，那些外星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现咱们来了。它们不希望咱们待在这儿。所以，它们读取了我们的思维，看见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于是判断出把我们吓跑的最佳手段就是让我们看到自己的飞船已经坠毁，自己的尸体还在船里。而且它们的手段奏效了……但现在不行了。”
“你认为那是什么？”米奇问曼森。
“那就让它奏效吧！”曼森爆发了，“就为了证明你的破理论是对的，你就要冒险赌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罗斯熟练地戳了下按钮，飞船的引擎便喷出气体尾焰。下降的速度慢了下来。是咆哮的火焰喷射器令这艘火箭减了速。罗斯开始领航。
“那不仅仅是个理论！”飞船朝下跌落的同时，罗斯怒吼道，而受伤的自尊心迫使他又补充了一个别扭的理由，“上头命令我们从每一个行星上采集样本。我向来遵守命令，上天做证，这次也是同样！”
“开启反应堆。”曼森说。
“你瞧见那地方有多冷了！”曼森说，“没人能在那儿生存！用用你的脑子吧，罗斯！”
然后他便一言不发地站在曼森的背后，看着脚下的大地扑面而来。
“该死，我才是这艘船的船长！”罗斯吼道，“该发号施令的人是我！”
米奇盯着观察器，更加好奇了。他瞪眼检视着屏幕上放大过的光斑。“可能是艘船。”他说，“有这可能。”
“你握着我们所有人的性命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米奇向他扑了过去。
“你觉得那是什么？”米奇道，“嘿！”
“你退后！”罗斯命令道。
罗斯转动仪表盘，飞船垂直向下的角度微微发生变化。
就在这时，飞船的引擎之一停止了运转，船体猛地偏离了航向。
“东方两度。”他说。
“你个白痴！”米奇失去平衡，爆发出怒骂，“都怪你，都怪你！”
“我不知道能不能……噢，是了，就在那儿。”曼森说。他望向罗斯。
黑暗的夜色在舷窗外飞速晃过。
曼森打开了船尾的镜头。他俩一起看着下方的行星朝他们扑面而来。
飞船剧烈地摇晃起来。“预感成真”是此时此刻曼森脑海中唯一浮现的一句话。他之前想象中的尖叫声、令人麻木的恐惧、无声的天堂的召唤——统统变为了现实。用不了几分钟，这艘船就会变成下面那座废墟了。那三具尸体就是——
“别开玩笑，”说着，米奇走到曼森的观察器跟前，“让我瞧瞧。”
“噢……该死！”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为罗斯冥顽不灵地要带他们回来而愤怒至极，为他导致他们看见的未来变成现实而愤怒至极——这一切，都要怪他那疯狂的自尊心。
“我们看见底下有东西。”曼森说。
“不，它们愚弄不了我们！”罗斯喊叫着，仍然紧抓着他最后的那套理论不放，就像一条濒死的斗牛犬死咬着敌人不放一样。
米奇·卡特站在通往储物柜的舱门口，质询地看着他们。他把沾了油污的双手在绿色工装裤上擦了擦。
他拨弄着各种开关，试图让飞船掉转方向。但飞船不肯转头。它仍像一片落叶那样朝下坠去。陀螺仪无法再令胡乱晃动的舱室保持平衡，三人都在倾斜的地板上摔倒了。
“喂，我们这就要着陆了吗？”
“备用引擎！”罗斯大吼。
罗斯的脑袋猛地一点，这个动作表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曼森松了口气。他看着船长转过身来，在仪表盘上按动、旋转。他感觉飞船从垂直的位置开始倾斜；他感到船舱微微颤抖，这是陀螺仪在工作，使船内保持水平。天空发生了九十度的旋转，舷窗里浮起了云朵。接着，飞船的船头指向这颗行星的太阳，罗斯关掉了巡航引擎。飞船迟疑了一下，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开始朝大地坠落。
“没用的！”米奇喊叫。
罗斯还在斟酌。他一边衡量，一边抿紧了略厚的嘴唇。曼森屏住了呼吸。
“该死！”罗斯抓住倾斜的地板朝上爬去，当舱室改变方向向另一头倾斜时，他重重地砸在了引擎板上。他用颤抖的手指拨动了开关。
他摇了摇头。着陆啊，老兄！这句话都快从曼森的喉咙里涌出来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咱们下去吧！
突然之间，曼森通过后视镜看见，飞船后方再次喷射出了对称的火焰。飞船停止颤抖，垂直地向下落去。舱室也恢复了平衡。
曼森不耐烦地注视着罗斯，看他用短胖的手指拨动着观察器的按钮。“我们可以把船停下，”罗斯说，“反正也得采集样本。我唯一担心的是……”
罗斯爬上椅子，狂乱地调整着飞船的方向。米奇坐在地板上，脸色苍白而呆滞地看着他。曼森也看着他，不敢开口说话。
“我猜那啥也不是。”他变相催促道。
“现在都闭嘴！”罗斯厌恶地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像一名不满的父亲在教训儿子，“等咱们降落了，你们就去看看什么才是真实的。那艘飞船不会在那儿。然后咱们就去会会那些混账，让咱们产生这些幻觉的混账！”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咱们下去看看吧。曼森想这么说，但他知道不能这么说。这事必须由罗斯说了算。否则他们可能连船都不会停。
飞船返航降落的同时，两人都谦卑地盯着他们的船长。他们看着罗斯双手利落地操作着控制板。一股对船长的信任在曼森的心中油然而生。他静悄悄地从地板上站起来，毫无恐惧地等待飞船落地。米奇也爬了起来，站到他身旁，一起等待。
“也许是艘船，也许不是。”罗斯宣布。
飞船落在了地面上，静止下来。他们又都回来了。他们还是一如之前。然后……
“您觉得那是什么？”曼森问，撩拨着船长那根虚荣的神经。
“打开探照灯。”罗斯命令他们。
他朝罗斯望去。罗斯船长正盯着他的观察器，脸上挂着曼森再熟悉不过的表情。他正沾沾自喜地分析着，即将做出判断。
曼森拨下开关。他们都挤到了舷窗前。有那么一秒，曼森想不通罗斯是怎么做到降落在同一地点的。刚刚降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跟着导航数据走。
“那儿！”曼森说，“它在那儿！”
他们都朝外望去。
曼森目不转睛地盯着观察器，看着下面的大地在眼前缓缓地翻转而过，宛如一条由树林、原野与河流构成的地毯。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那一刻终于到来了，地球人在地外发现生命，发现由不一样的细胞、在不一样的土壤中进化而来的种族的那一刻。这个念头着实令人激动。1997年也许就是这一年。而他、罗斯和卡特，或许马上就要成为新时代的哥伦布，这辆银色的子弹型的宇宙飞船也即将成为新的“圣玛丽亚号”，开启一段发现之旅。
米奇屏住了呼吸。罗斯大张着嘴。
“明白，长官。”
那艘破船仍然在那儿。
“这回看仔细了，”罗斯说，“要十拿九稳。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他们降落在了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位置，然后发现那艘破船还在原地。曼森从窗边转过身体，踉踉跄跄地在甲板上走着。他感到迷茫，感到自己沦为了某种宇宙开的可怕玩笑的受害者，沦为了一个受诅咒之人。
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敲打出一行命令，巨大的飞船便平稳地掉了个头，朝来时的方向飞去。
“你说过……”米奇对船长说。
“我会看看的。”罗斯说，“但多半就是那片湖。”
罗斯只是望着窗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我看到的不是湖。”曼森说，“它出现在湖边的那片空地里。”
“现在咱们又要起飞了，”米奇咬牙切齿地说，“这回咱们真的会坠毁。咱们都会死掉，就像那些……那些……”
“我们刚刚经过了一个湖，你知道。”他说。
罗斯没有说话。他瞪着窗外，眼前的证据使他紧抓着不放的希望破灭了。他感到空虚无力，对能感知到的一切都丧失了信任。
罗斯盯向他自己的屏幕。
然后，曼森开口了。
“你没看见一道闪光吗？”
“我们不会坠毁的——”他阴沉地说，“永远都不会了。”
“看见什么了？”控制台跟前的罗斯问道。
“什么？”
他拨了一下观察器，掉转镜头的位置。
米奇这下看向了他，罗斯也扭头看着他。
“我看见了什么东西。”他说。
“咱们干吗要一直欺骗自己呢？”曼森说，“咱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吗？”
曼森正疾笔记下这个星球大致的地形信息，一道光亮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此刻在想的，正是罗斯片刻之前在想的事。你相信什么，感官就会向你证明什么，哪怕那里什么也没有……
飞船在新发现的行星上空巡航，与此同时，他坐在侧向观察器前头记着笔记。他的钢笔在面前摊开的坐标图上飞快地移动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下面着陆，收集样本了。矿物、植物、动物——如果这里有的话——把它们放进储物柜里，带回地球。地球上的技术人员会对它们进行评估、测量、判断。如果一切指标都在可接受范围内，就在他们的简报上盖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可居住”章，算是发现又一颗适合的行星，可以给人口爆炸的地球做殖民地了。
接下来，转瞬之间，因为明白了真相，他看到了罗斯和卡特，看到了他们真正的模样。然后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吸完这口气之后，幻象又会令他看到正常呼吸的血肉之躯了。
曼森最先看见了它。
“前进吧。”他苦涩地说，声音在这艘幽灵船中化作了痛楚的低语，“在宇宙中‘飞翔的荷兰人’号[1] 。”
理查德·马西森，美国作家、编剧，尤以奇幻、恐怖与科幻类型的作品闻名。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有《收缩人》《地狱屋》与《我是传奇》（这部小说曾经三次被改编成电影）。他有多部作品被搬上银幕，此外还在20世纪60年代为原创电视剧《迷离时空》写过数集剧本。《死亡之船》1953年首次发表在《奇幻故事杂志》之上，后于1963年被改编为《迷离时空》第四季的第六集。
【注释】
敬雁飞/译
[1] “飞翔的荷兰人”号是传说中的一艘永远无法返航的幽灵船，船员受到诅咒，注定要在海上漂泊。全书脚注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理查德·马西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