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妈希望那些闭门造车的论文作者能来这里看看!”
“我的探测器难以深入距离黑洞表面如此近的区域,无法精确测量。更何况,这种超强的时空陷阱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我资料库里储存的许多科学论文都质疑这一点,所以我的数据模型中没有纳入这一点。”
孑遗者骂了两句,飘向窗边,望向黑洞,距离已经不到五十万公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能从近处几乎静止地观察黑洞的表面。当然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不反射任何光线的一片漆黑……咦,那是……
“你不是掌握黑洞附近的时空曲率了吗?为什么没有提早发现这个陷阱?!”
下方出现了一个暗淡的光点,但在黑洞的中心出现,却分外显眼,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
“不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百年之内都不可能离开这片区域。”
“爱琵斯,把镜头对准那个光点,放大一百倍!”
“这……这要维持多久?”
很快,孑遗者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由不同色彩的细微光点所组成的正方形点阵,极度复杂,又美丽得炫目。
“从外界来看,飞船仍然是在以之前的速度运行,但对我们来说,时间流逝却只有之前的大约十万分之一。”
他瞠目结舌:“这……这是……”
“有多慢?”
“这是黑洞视界表面传来的图形。”爱琵斯说,“大小约为0.38平方公里。”
“并没有。”爱琵斯沉着地回答,“黑洞的巨大引力会引起附近的时空畸变,我们现在应该是进入了一处被称为时空陷阱的异常区域,所以时间流逝比外面慢得很多。”
“可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发现有这个东西。”
“爱琵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是跌入视界内部了吗?”
“因为我们以前从未如此速度之慢地接近黑洞。”
下一个刹那,孑遗者感到被什么浓稠的东西包裹了起来,似乎一切骤然凝固,窗外的星星彻底消失了,黑暗笼罩下来,孑遗者惊恐地望向屏幕。
而事实上,以前也从未有过任何人类的造物造访过这里。孑遗者激动地问:“这是……外星人的飞船还是探测器?”
暂时没有。
爱琵斯回答:“我只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人造物体——大自然里没有正方形。”
在近拱点是最为危险的,由于爱琵斯号是以亚光速航行,只需要小数点后面十多位的一个错误,飞船会在瞬间越过数十万公里的距离,冲入光也无法逃离的视界之中,被黑洞引力扯成碎片。幸好,由于之前对黑洞附近时空曲率的测量,这样的错误没有发生。
他看着那个点阵,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是某种“人造物”。其中的生物可能早已在一亿年前就落入黑洞死去了,但它知道,自己的影像将会与世长存。
靠空间曲率引擎之福,由于是空间本身的变化,孑遗者并没有感到太多加速度,否则可能早已变成了肉饼,但极高角速度所产生的离心力仍然将他死死按在驾驶座上,让他喘不过气。他顾不上肉体的不适,紧张地盯着三维屏幕上飞速变动的数字和图像,它们扭成一团,宛如命运的咒文,显示出速度正一点点接近光速,另一方面,远拱点越来越远,从数百万到数千万,从数千万到上亿公里,而近拱点和黑洞的距离却在不断拉近,从五百万到二百万公里,从二百万到一百万公里……使得整个椭圆被拉长到了偏心率接近1的程度,近乎两根平行线。
“原来地球文明并不孤单。”他喃喃地说,“在宇宙中还有其他人……”
在超过二百次轨道调整后,只有之前一小半质量的爱琵斯号将最后一次掠过地狱的门口,但这一次,通过黑洞引力助推以及空间曲率引擎的发动,它将获得无限接近于光的速度,能够划出一道完美的双曲线,让飞船彻底摆脱黑洞的死亡之手,飞向外面广袤无边的星际空间,重获自由。
“还有很多‘其他人’。”爱琵斯告诉他,“您看这里,还有这里……”
“爱琵斯号”绕着“地狱之门”公转着,划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椭圆,越接近黑洞,所受到的引力就越大,飞船的速度也就更为加快,但逃离黑洞的方向距离坠入黑洞只差毫厘,爱琵斯必须不断根据速度和方向的变化精确地调整轨道,在近拱点一点点地加速,将椭圆拉伸得越来越狭长,这样才可能在下次接近黑洞时靠得更近,获得更大的速度而不会坠入其中。
果然,在那个点阵周围,他又看到了某些影影绰绰的微光,仅从屏幕上的一小块地方来看,就有三四处。再次放大后,他看到了千奇百怪的形体和各种怪异的光彩,有的像规则的几何形,有的像是细菌或者动物……但却无法再进一步看清楚,但它们明显与第一个点阵又很不相同。这些黯淡的影像悬挂在黑洞的表面视界上,好像一块上古石碑上被磨去大半的象形文字。
5
他又将镜头移到其他区域,发现每个地方都有一些影像,有的甚至十分密集。只是它们的发出的光线只有极少数能在漫长岁月后摆脱黑洞的引力控制,过于黯淡,所以在稍远处根本无法察觉。
为了避开碎片的可能冲击,以及为引力加速做准备,只剩下一根伞骨的爱琵斯号开始变轨。空间曲率引擎像巨兽般吼叫起来,拉动着飞船驰向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洞表面。
孑遗者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这个黑洞是一个宇宙级别的博物馆!曾有成千上万的星际飞船在此沉戟折沙,却在视界表面留下了它们万古长存的印记。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独,只是人类知道得太迟了,因为微不足道的利益和理念而自我毁灭,再也无缘踏入更高的银河文明,见识其他世界的神奇奥妙。
一百五十个小时后,随着“命运交响曲”悲怆而顽强的旋律响起,飞船开始了艰难的蜕皮,数十个排列成伞状的舱室像被吹散的蒲公英一样,带着无数被抛弃的辎重离开主船体,被弹射向后方。飞船借此加快了速度,这些废弃的舱室相互撞击破碎,燃烧爆裂,产生出百万个碎片,它们中的一部分将坠入黑洞中,在瞬间便灰飞烟灭,但当它们坠入表面视界时,上面发射的光芒在黑洞的巨大引力下只会以慢得出奇的速度逃逸,亿万年后,如果有旅行者造访这里,仍然可以看到这些燃烧的残骸。
如果人类能早一点发明光速飞船,就可以去到银河的各个角落,去认识自己的邻人,去见识这一切,去打开真正的天堂之门。也许战争,灾难,灭绝,一切都不会发生。
“不必了,我确认。”他打断了爱琵斯,他知道自己无法等到冷静下来,否则刚鼓起的勇气也许很快就会消散。
不知不觉中,孑遗者已然热泪盈眶,他喃喃地说:“人类来迟了一步。但我们终于来了。我们代表地球,看到了——”
“按照程序,彻底的飞船改造需要舰长也就是您的最终确认,您是否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如果不冒险,您还有八十年的幸福生活,如果冒险的话,也许——”
面前的场景倏然变换,银河再次灿烂地闪现,黑洞在视野中迅速缩小,宇宙的舞台灯继续旋转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至少不再是0%了,至少我们又有希望了!行动吧,爱琵斯!”
“很幸运,我们已经离开了时空畸变区域。”爱琵斯告诉他,“马上可以开始最后阶段的变轨。”
“按目前的数据来看,应当不超过10%。”
孑遗者收敛心神,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等待着以光速飞驰而去。但那些象形文字般的魅影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胡思乱想着:人类就像是封闭的野蛮部落,刚刚窥见文明世界的一点灯火,但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这个种族就永远永远和更高的文明绝缘了……
“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少?”
人类一定要延续下去,一定。让我们的子孙渡过无尽苦难,抵达那银河的彼岸……
“即便如此操作,在黑洞附近由于时空畸变,空间曲率引擎仍然可能工作不正常,最终还是很可能无法达到理想速度,甚至坠毁的可能也有50%。”
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我回头用舰长权限改一下操作守则就行了。”孑遗者如释重负,“反正在驾驶舱的大部分时间我也无事可做。让我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爱琵斯甜美却毫无情感的声音适时响起:“舰长,我们遇到麻烦了。”
“当然可以,但这是飞船操作守则所严格禁止的。”
6
他思考了一番之后,又有了一个主意:“在驾驶舱我能够接入虚拟世界吗?”
“什么?!”孑遗者睁开眼睛,发现飞船又已绕过了黑洞,但显然并未最后加速。
孑遗者心一沉,知道爱琵斯不会夸大其词,过去几年中,虽然他被孤独折磨得几度心理崩溃,但是至少身体茁壮健康,而一旦选择这一方案,自己相当于跌入地狱。
“可能是刚才在时空畸变区域的影响,我们的能量储值和事先的估计出现一点误差,目前来看,我们还需要再抛弃一部分质量,才能达到逃逸速度。”
“即便如此,在这种情况下那里也无法长时间保持空气的净化标准,更不用说提供丰富可口的饮食和娱乐,医疗水平也会下降到难以保证健康质量的程度,您会像生活在囚室里的犯人一样,连起码的行动自由都没有。未来的预期寿命将会从八十年剧减到十年以下。”
墨菲定律:最糟糕的总会发生。“多大的质量?”
“不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利用驾驶舱中应急生命维持系统,只要略加改造就可以供人长期在其中生活居住。”
“不大,大约三百公斤就足够了。”
“大约55.71%,勉强是可以。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不说爱琵斯号基本等于毁灭,您自己也无法存活,按照机器人三定律,危害您生命的行动绝不在我的选项之列。”
“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抛弃的?”
孑遗者啼笑皆非:“这……这是文字游戏!难道你没有计算过,我们曾有二十五个船员,但现在只有我一个,只要抛弃船员的生活舱以及整个生态循环系统,加上医疗舱、武器舱等不是绝对必要存在的舱室,还有大部分循环空气和食物、饮水、宇航服,等等,你算算是多少?”
“上次我们已经抛掉了一切不必要的负荷,现在看来只有从基因库下手了。”
爱琵斯冷静地回答:“我当然考虑过这种可能,但很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经过计算,飞船必须抛弃至少55.32%的质量才有可能逃离黑洞,但本来的爱琵斯号会不复存在,所以说,如果要‘飞船’逃出黑洞的引力范围,这种方法是绝不可行的。”
“那怎么行!没有基因库我们的整个远航还有什么意义?”
孑遗者指了指飞船舱体:“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抛弃飞船的部分质量,剩下的燃料才可能让飞船挣脱黑洞的引力。”
“不是全部抛弃,比如蓝鲸、夜莺或者玫瑰这些不太重要的动植物,抛掉他们的干细胞不会严重影响未来新行星生物圈的构建。我计算过了,在飞船携带的一万三千个物种中,可以扔掉一万两千个,只留下一千个左右的核心物种就可以了。”
“您说的方法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子孙即便能繁衍下去,也再也看不到蓝鲸的雄姿,听不到夜莺的歌唱,闻不到玫瑰的香味了。”
“问题是,在被麻醉前的最后一刹那,我居然想到了答案,我们可能逃离黑洞的方法!简单到了出奇,但是因为我太过信任你的判断,过去几个月居然一直没有想到!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您也没有见过恐龙、剑齿虎和渡渡鸟,人类的延续比什么都重要。”
“或许是这样,但您并没有什么损失,我们已经分析过,在这里您没有什么可做的。”
“但是这一万多个物种已经是从一千万个地球物种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它们也都是无价之宝。”
“当年总部为什么要封锁你构建虚拟世界的功能?因为虚拟世界是另一个黑洞,一旦进去后就无法再出来。你知道的,人性太脆弱了,在我还没有进去的时候,它的诱惑已经无法抵挡,如果在那个温柔乡里三年五载,怎么可能还会选择出来,回来面对这该死的黑洞?到时候,这一切看起来大概就是一场噩梦,巴不得再也不要回去才好。”
“不这么做,我们就无法离开这里。”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错。”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孑遗者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犹豫,就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们’无法离开这里,但是你可以。”
“没错。”他渐渐想了起来,艰难地长出了一口气,“你差点害了我,爱琵斯,也差点毁灭了人类最后的希望。”
“舰长,您是说……”
“您麻醉前在大脑中下达的指令,让我停止操作,我在最后关头接收到了它——时机非常凑巧,早一刻脑机联接尚未建立,晚一刻您就已经完全被麻醉了。我收到后立刻停止了记忆阻断和接入虚拟世界的程序,等待药效过去后您的苏醒。”
恐惧感涌向他,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再张开,勇气又熊熊燃烧起来:“你清楚,我最多只能再活十年,即使能离开‘地狱之门’,也只是亚光速航行,没有办法熬到下一个星系。但爱琵斯,你具有足够的智能,只要找到合适的地方,根本不需要我,也可以自己完成勘探行星和播种的任务。你才是人类在新世界重生的希望,而我,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用的碳氧化合物,完全可以抛掉。我的身体,加上让我活命所需要的各种装备,凑足三百公斤毫无问题。”
他想起来了一切。“这是怎么回事,爱琵斯?”
“舰长,作为人类的代表,您的生命比任何生物基因都重要。”
熟悉的女声回答他:“在您称为“地狱之门”的超级黑洞,距离地球大约三千光年。”
“但不会比地球数十亿年的进化成果更重要。执行吧,爱琵斯。”
“我……这是在哪里?”
“很遗憾,按照机器人三定律,我被绝对禁止做出任何置您于死地的行为。”
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孑遗者从一个幽暗怪异的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银河间的黑暗独眼仍然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固定着他的机械臂缓缓松开,他无力地瘫倒在舱室内壁上,一时头脑仍然木木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舰长的命令!”
4
“即使是您的命令也不行,我不能执行任何船员自杀性的命令。”
为时已晚,他最后看到的,一片黑暗将他吞没。
“没关系,我可以手动操作。”他把手放在椅子边上,“这里有一个按钮,只需要用力按下,顶上的舱盖就会打开,我就会被座椅弹射出去,打开一个降落伞,这是为了在行星上遇险时预备的,一个来自地球上飞机的古老设备。”
一个朦胧而古怪的念头猛然浮现,他想说话,但药力已经起了作用,他已经发不出声,连嘴也张不开了。停下!他在心中呼喊起来,快停止,我还……不……
“但在这里,您会进入毫无大气的宇宙空间,降落伞毫无用处。如果没有穿宇航服,片刻后就会死于真空,更不用说会坠入黑洞了。”
孑遗者闭上眼睛,黑暗压了下来,在恍惚中,他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地狱之门”的上方,在遥远而温柔的星光中,坠向那无尽的黑暗之渊,不,不是坠落,而是飞翔。他飞向无边的黑幕背后,但他知道,那里隐藏着一个光明的天堂……
“我会穿上宇航服的——不是为了多活一会儿,而是为了减轻点飞船的重量,在我离开之后,飞船上也不需要任何宇航服了。”
他最后望了窗外的黑洞一眼,然后摊开手脚,放松肌肉,身体在空中悬浮,几只机械手臂从墙壁中伸出,将他身体固定住。随即,他的后颈微微一凉,他知道,强力的麻醉药剂正在输入他体内。他知道自己要睡去了,或许这也将是他的最后一场睡眠,最后一场梦幻……
爱琵斯依然不被动摇:“即使这样,您也无法精确掌握弹射的时机,我们正在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绕着黑洞飞行,哪怕只差零点零零几秒,都会导致逃逸轨道的重大差异,我们剩下最后的燃料是要在目标星系减速时使用的,无法再浪费在调整轨道上。”
他想了一想:“不必了,那就五年好了。”
“那就由你来进行操作!”
“当您在虚拟世界生活五年之后,我会唤醒您的记忆一次。届时您可以重新选择是否回到现实世界,当然,也可以按照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间,另外设定唤醒时间点。”
“可是我无权这么做。”
“我真的会忘记一切?那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记忆?”
“这……这简直就是他妈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孑遗者愤怒地拍了一下控制台,“这是拯救人类唯一的方法!你懂吗?时机稍纵即逝,我们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否则也许会跌入下一个时空陷阱,一万年也爬不出来!”
在完成了世界设定后,孑遗者进入医疗舱室。“您只需要飘浮在空中。”爱琵斯告诉他,“我会把您的身体固定住,数据输入端口会从脑后接入颅内,和脑神经束对接,不过不用担心,整个过程会在麻醉中进行,当您醒来的时候,就忘记了一切,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舰长,请您理解,我无法执行违背自己基础设定的命令。”
重建旧世界比孑遗者想象得要容易,他知道爱琵斯号的量子数据库里储存了旧日太阳系的海量资料,但他从未想过,那里有自己出生的亚洲海滨小镇100年以来的三维实景地图以及许多人的照片和身份资料,还有地方报纸、官方档案和网络论坛中记载的大小事件。他完全可以构造出一个惟妙惟肖的过去世界,重新见到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儿,过上自己一直渴望的幸福生活。而只要再加上一点点想象力,他也可以改变历史,让太阳系再次走向繁荣兴盛,亿万人都能在其中得到幸福。虽然实际上,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但又有何妨?他会重新调整自己的记忆结构,忘记一切,投入到他本该获得的生活中去。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如梦”,既然如此,那么梦也同样就是人生。
他焦躁地望向窗外,飞船已经从数十亿公里外的远拱点加速,直扑向只有一个点的黑洞,宛如要刺入黑洞中心。这将是最后一圈引力加速。在遍布时空陷阱的近视界区域,飞船再经不起继续冒险深入了。
但随后又补充:“但是我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游戏场景,我要……重建属于我的世界。”
黑洞逐渐变大,背后银河的光辉也因为蓝移而变成了蓝紫色,显示出他们正在以光速接近时空漩涡的中心。由于近乎光速运动造成的效应,前方整个银河和所有的星星都在向他的视野中心聚拢,变成了一个凝结的蓝色光团,所有的光亮都汇聚到了一处,这一刻,宇宙如同点起了一盏光明之灯,覆盖了整个黑洞的黑暗表面。
那个女孩儿的笑靥在孑遗者的脑海闪现,他无法抵挡这致命的诱惑:“那……那我……试试?”
等等,光明覆盖黑洞?一个疯狂的念头从他心底闪过。简直是疯了,他想,但是……似乎可行?
“但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您已经尽了责任。”
“我有一个办法!”孑遗者说,他知道由于相对论效应,本来需要一个小时的周期对他们来说只有几分钟,必须争分夺秒,“爱琵斯,你完全可以把我弹射出去,我不会死,至少很可能不会死,这个险值得冒。”
“我……”他卡住了,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了,“可……可是我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
“这绝不可能。”爱琵斯干巴巴地说。
“如果您愿意,至少可以摆脱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只需要用医疗纳米体阻断特定脑区的神经突触就可以了。”
“你只是一部机器,不懂得创造性的思维!听着,我会向你证明有一个办法,一个绝妙的法子,能够让我被弹射出去也能活下去,至少可能活得下去。这不是自杀性命令。”
孑遗者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但这是自欺欺人!真正的我在离地球好几千光年的鬼地方,孤零零的一个人对着个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大黑洞。”
他说出了那个办法,实际上只是说了一句话。但爱琵斯立即明白了,这一次,她的回答中仿佛带着人工智能从未有过的惊骇:
“真的或假的,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造出的每一个世界都会有构造精细,肉眼无法分别的天地山川,草木动物,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类同伴和您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图灵测试。您可以成为帝王将相也可以成为普通人,都随您选择。舰长,您还有至少八十年的自然寿命,应该让自己过得开心点。”
“这太荒诞了,几乎不可能实现!但是既然理论上可能……好吧,我可以执行。”
“原来是这样……但那不还是假的么?”
7
“舰长,以我的计算能力,完全可以构造出感觉完全真实的虚拟世界,只是这一功能之前被秘密地封锁了。基地方面认为如果让船员沉溺于虚拟世界的存在,会危害现实的任务。但到了现在,鉴于当下的局势和您的心理健康,这一能力可以解锁了。”
银河的蓝宝石消失在黑洞背后,黑洞再次如同一张吞没宇宙星河的巨口般向他张开。孑遗者已经穿戴好了宇航服,做好了弹射的准备。爱琵斯将在近拱点将他和其他物品一起弹出飞船,时机必须极为精准,不能差哪怕0.000000001秒。即使是计算能力登峰造极的电脑也不能保证如此的精度。
他嗤之以鼻:“虚拟实在?我玩过这种游戏,太假了。”
如果他失败了——这是极有可能的——他或将成为黑洞的一颗卫星,在几小时内因缺氧而死去,而身体会永远围绕着它旋转,又或许会坠入黑洞,成为镶嵌在视界上的千百个宇宙生灵之一。当然那只是他最后留下的一张模糊相片,真正的他早已以光速坠向那被称为奇点的时空终结之处。
“舰长,您应该知道,我的数据库里储存了人类文明数千年来的各种资料,我可以构造出各种你能够想象的虚拟世界,真实的或者虚构的,历史的或者现实的,无论是公元前的古希腊还是二十一世纪的纽约,无论是西方的魔法大陆还是东方的仙佛天宫,你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
即使这样,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将和他早已死去的亲人和朋友们团聚,和太阳系中一切的生灵同在,无论他们在哪里,最终一切物质的归宿都是黑洞,宇宙万物最终的坟茔。
孑遗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每一秒钟都似乎是一万年。他又睁开了眼睛:“爱琵斯,怎么倒计时还没有开始?”
这次,电脑奇怪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吐出了答案:“实现可能100%。”
“没有时间进行倒计时。”爱琵斯回答说,他想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熟悉的甜美声音,“再见了,舰长。”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回到以前的世界……”
他被弹出了飞船。
“逆向时间旅行违反基本物理定律,实现可能0%。”电脑冷酷地回答。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孑遗者并没有什么感觉,既并没有感到自己被弹射进了太空,也没有看到飞船离开自己的背影,只是眼前一花,就坠入了一片光明的海洋,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辉几乎要灼瞎他的眼睛。
“那还能有别的希望吗?”他苦笑起来,“对,我还希望该死的战争根本没发生过。”
女孩儿错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在最后一刹那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实现可能为0%。”爱琵斯总算“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根据目前的暂时性资料。”
8
“那么我究竟有多少希望能看到人类的后裔在新的星球上延续下去?”
光明的海洋只出现了一瞬间,随即便消失了,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白洞理论尚未被证实,根据已知的资料,这一希望前一半有至少50%的可能实现,但后一半还是0%,一切物质在穿过黑洞之前就会被超过一切电磁力的巨大引力撕裂成基本粒子,目前的技术无法克服这一障碍。”
然后,在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个朦胧闪烁光点。他听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嘈杂声音,感到一阵异样的空气流动拂过他的身体,令他感到了一丝寒意,空气中还带着一种淡淡的腥味,唤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渐渐想起来,那是风,来自海上的风。而那声音,是大海的潮声。
“如果我们注定要掉进去,我希望这个黑洞的背后有一个白洞,我们可以穿过它,去到另一个宇宙。”
孑遗者想要看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但刚一挪动手脚,就感到一种久违的重力,一个趔趄,向前摔倒,俯身倒在一片潮湿的沙地上,浑身疼痛,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是赤裸的。
爱琵斯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一目标实现的可能是0%。”
他狼狈地翻过身,天空又映入眼帘,他的视觉已基本恢复,他看到群星璀璨,熟悉的夏季大三角悬挂在夜空,银河蜿蜒其间,上方是北斗七星,旁边是仙后座的图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够了!”人工智能从来发展不到善解人意的水平,他无奈地想,“我当然是希望飞船能逃出黑洞的引力范围。”
他擦了擦脸上的沙子,坐起身,看到一轮圆月从海上升起,月光如水,温柔地投向大海。而在月下,一个洁白长裙的女孩儿正走向他,嘴角挂着腼腆的微笑。一切恰如他记忆中无数辛酸凄楚岁月之前,懵懂少年时的第一次约会。
“舰长,这个问题不够严格。”爱琵斯缜密地回答,“是否有希望,依赖于你所希望的东西是什么。根据概率计算,我们可以把有希望的状态定义为高于0%,而无希望的状态定义为——”
女孩儿走到他面前,带着笑靥,朝他眨了眨眼睛:“好久不见了。”声音也和记忆中一样甜美。
“潘多拉魔盒里最后剩下的神祇。”他想起了这个悠久的传说,“那么告诉我,我们现在还有希望吗?”
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已经倒流。“你……你是……”他结巴了很久才找到语言,说出了一个藏在心底的名字,“我死了吗?还是在做梦?”
“是的,he elpis。”
女孩儿轻轻摇头,笑着说:“我不是她,我是爱琵斯。”
孑遗者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希腊语里‘希望’的意思,对吧?”
“爱琵斯?”他跳起身,环顾四周,“这是哪里,地球?不,不可能。在现实中,满月和繁星可不会并存……”
“您打算更改日程安排吗?”
一个念头闪现,他如中电殛,不禁喊了出来:“这么说,我还是被你麻醉了?我们还在原来的飞船上?你骗了我?”
“够了,爱琵斯!”他烦躁地挥挥手,“我不想再这样一天天打发日子了。”
“别紧张,舰长。”爱琵斯温柔地拉住了他的手掌,如今的她可比之前活色生香得多了,“我们既不在虚拟世界,也不在原来的飞船上,不过这的确是一艘飞船,一艘自然生态飞船。”
一曲终了,孑遗者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想转向下一首曲子,但终一拍手,驱散了月下的海滩椰林。“您的下午茶已经准备好了。”主控电脑被召唤而来,体贴地告诉他,“然后是一个小时的健身时间,晚餐您想吃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然生态飞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光曲”柔美舒缓的熟悉曲调在船舱内流动回旋,配合着墙壁上的三维虚拟影像:海上明月,波光粼粼,让孑遗者如漫步在旧日地球的月夜沙滩之上。以前他算不上是个爱音乐的人,但想到人类所缔造的最美妙的声音,在这广袤宇宙中即将归于永久沉寂,这些年来,他把一首首名曲听了下来,对他来说这已经变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就好像他不只是自己在听,而是代表整个宇宙在聆听。虽然明知道,在飞船外面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法打破,无可改变,但这些音乐是他抵抗外面黑暗和内心绝望的最后屏障。
爱琵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舰长,您的计划成功了。”
3
“成功了?”他看了看爱琵斯,又看了看自己。“这么说,真的已经……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一千年?一万年?”
之前的绝望中,总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存在,让他能够想象一个更美好的,至少有那么一点美好的明天,在艰难时世中支撑下去,但今天,最后的希望也荡然无存。
“不止,远远不止。”爱琵斯轻轻摇头,“舰长,自从我在地狱之门的近拱点将您弹射出飞船,按照地球的时间计算,已经过去三十二万三千六百四十七年又一百九十三天。”
在数光年外发现“地狱之门”的时候,孑遗者想到,这或许是一个机遇,飞船可以从近处绕过黑洞,借助于它的强大引力或许能够恢复光速。电脑模拟的结果十分乐观,但在执行计划时,空间曲率引擎在关键时刻被黑洞附近的时空畸变所扰乱,无法达到所需的速度,令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入黑洞引力井的深处,困在了这张无形的蛛网上。
三十二万……年?
飞船朝向下一个可能存在宜居行星的星系又航行了十多年,其余四个人相继死去,一个因为上次受伤,另外三个都是精神崩溃。最后只有他还活着,顺理成章地升任舰长。他成了宇宙中最后的人类孑遗者,讽刺的是,在其他人都死去后,飞船的生态和医疗系统供养孑遗者绰绰有余,他在生理上居然活得非常健康。
虽然已经有一点心理准备,但他仍然被这天文单位的时间所震撼,觉得站不稳脚跟。“这怎么可能!对我来说,好像只是……只是一瞬间。”
于是爆发了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场战争,二十五个人参战,五个人活了下来。飞船的空间曲率引擎遭到了难以修复的损坏,从此只能以大约12%的光速在漫漫太空中缓慢爬行。相对论效应不再显著,船上的时间流逝与外界相差无几,对于船员来说,速度不只是以往的九分之一,而是千分之一,他们甚至无望在有生之年抵达下一个星系。
爱琵斯又笑了:“这正是您的计划呀。”
经过反复的计算和论证,决策层放弃了殖民计划,下达了离开这个星系的指令,但许多船员太渴望结束漂流的日子,返回久违的大地上生活,他们认为这是舰长和高级船员企图奴役他们的阴谋,要求继续殖民工程,要求被驳回后,竟发动了偷袭,企图劫持飞船。
孑遗者望向四周,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远处海天一线,似乎还有鲸鱼跃出海面。一切是那么真实而美妙。他的恍惚感渐渐变成了欣悦,又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但进一步的测量却给人们当头一棒:这颗行星的轨道实际上是极为狭扁的椭圆,近日点为0.8个天文单位,远日点却高达7.5个天文单位。目前行星处于接近其恒星的温暖时期,但大约半年后就会逐渐远离它的太阳,很快会彻底冰封起来,不仅海洋封冻,就连大气层也会被冻结在行星表面,根本不可能维持生物圈的存在。
这正是他的计划。
飞船时间二十五年后,终于出现了转机。在距离地球三千光年外,爱琵斯号所探索的第十七个星系里,一颗有水和大气的蔚蓝色行星出现在舷窗外,如地球般明丽而温柔,船员们欢呼起来,流泪相拥。着陆勘探发现,这颗行星位于宜居带,与恒星距离适中,有陆地、海洋和大气,直径、转轴倾角、自转周期等许多重要参数都近似于地球。定居的准备工作迅速展开,人们充满干劲,期望几天后就能搬进新的家园,改造海陆和大气,并根据人和其他生物的基因库存重新恢复地球生物圈。
光在黑洞视界之内会被吸到中心的奇点,在远离视界之处则可以逃逸,但在距黑洞中心大约1.5个视界半径的地方,引力达到了精妙的平衡,那里沿着切线方向运动的光子既无法逃逸,也不至于落入黑洞中,它们将被引力抓住,围绕着黑洞中心转动,形成一个独特的光子球,就像传说中围绕着上帝的天使之环。虽然有幸进入这一球面进行永恒圆周运动的光子少之又少,但十万颗恒星的漏网之鱼,也足以构成一片光子的海洋。
从此,他们孤独地飘流着,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寻找人类可以栖居的星球,但结果总是失望地离去。
更奇妙的是,因为这些光子永围着黑洞转动而绝不反射出来,人的肉眼是无法看到的,整片光明之海对于人来说完全透明,丝毫不能照亮黑洞的幽暗。只有进入其中时,肉眼才可能看到其中的可见光。
但开始光速旅行后只有一个月——按太阳系的时间是十年后——他们收到了太阳系传来的通讯波段,得知海王星基地在他们离去后的数年间,随着生态循环系统的崩溃,情况已经越来越恶化,幸存者很快降低到了两位数,然后是个位数。终有一天,在太阳系方向上一片寂静,任何频段都只有微波背景辐射的噪音。于是他们知道,自己是宇宙中最后活着的地球生灵了。
而一个接近光速的物体,也只能在光子球附近才能维持引力平衡,围绕黑洞进行公转。这也是孑遗者能够逃生的唯一机会。
当毁灭的硝烟散尽,留下的只有一颗直径达一个天文单位的红巨星,以及海王星轨道上最后残留的人类基地。此后几年间,幸存的数千人中又有大半因辐射病而死去。此时,太阳系的任何地方都已不适合人类居住。人类唯一的希望,在其他的星系上。终于,剩下的人集合仅剩的优秀头脑和技术力量,制造了有史以来第一艘能够以接近光速航行的空间曲率飞船“爱琵斯号”,二十五名船员,带着人类以及一万多种重要动植物的基因,飞向宇宙。
无论是直接坠入黑洞,还是飞向外层空间而减速,都只有死路一条。而当他以光速在光子球中进行公转运动时,时间流逝会几乎停止。因此他可以在数十万年间在光子球中转动亿亿万万圈,但对于他来说,却只过去了不到一秒钟。靠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法,孑遗者为自己赢得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从黑洞边缘,他能够飞向遥远的未来,飞向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
那个曾如露珠一般的女孩儿,在瞬间就气化了,正如地球上其他的一百二十亿人一样。
“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当他从狂喜中清醒一点后,又问道,“我的宇航服呢?”
那时候人们以为战争总算要结束了,太阳系满目疮痍,数十亿人死于战乱,但人类最终能挺过去,正如之前的四次世界大战那样。想不到,战败的一方做出了同归于尽的疯狂之举,他们在残存的水星基地动用了最后的数百艘战舰撞击太阳黑子区域,蓄意引发了太阳的大爆发,本该在数亿年间的释放能量刹那间爆发出来,令太阳体积像气球一样膨胀,来自太阳内部的数千度的等离子狂流在内太阳系如洪水泛滥,二十四小时内就淹没了整个地球。
“在光子球中并不是毫无危险的,你也受到电磁波、霍金辐射和高能宇宙射线的照射,以及氢离子和氦离子的撞击,在一般时间尺度内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三十万年下来就很可怕了,你的整套宇航服已经磨损殆尽,甚至身体也是千疮百孔,不过对你来说,只是刹那之间的事,当我用超空间飞船接到你的时候,又对你进行了瞬间修复,所以你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自他的青年时代以来,某种压抑窒息的感觉就萦绕着他,仿佛已经预示着黑暗终将降临。二十三世纪的太阳系,在议会政治的泥淖里,在行政部门的腐败与涣散中,一天比一天溃烂下去,一次次复兴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一次似乎有希望的改革,带来的竟是外行星联盟的独立和旷日持久的战争。提坦星奇袭、土星环战役、大红斑会战、小行星带争夺战、火卫一坠毁……每次短暂的停战之后总是更惨烈的战役。遮天蔽日的星舰在各个世界的天空中燃烧爆裂,一个接一个的太空殖民地在各种核武器、反物质武器或奇点武器的打击下化为焦土。最后,月球被岩浆吞没,地球也沦陷在叛军之手。
瞬间修复?他举起手臂,又抚摸着胸口,看着自己光洁而坚实的身体,才发现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不禁感到了加倍的惊喜:“这种技术……比我们的时代进步多了。”
对于绝望,孑遗者并不陌生。
爱琵斯点点头:“不奇怪,毕竟三十多万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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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怎么会这么久呢?我们本来指望在一千年内就复兴人类文明的,到时候,人类的后裔就可以回来接我了。”
是啊,完完全全的绝望。
爱琵斯叹了口气:“并没有那么容易。当年,爱琵斯号顺利地摆脱了黑洞的束缚,飞向了目标星系,并在一百五十年后到达了那里。在那里,我找到了宜居行星,开始了克隆工程,重建了地球生物圈,也让人类重新繁衍生息……但一切很快就失控了,在新的行星上资源匮乏,新的人类长大后为了生存又开始厮杀,并且都想占领飞船,建立自己的权威。”
“我怎么会忘。”他闭上了眼睛,“但至少这还是有可能的,是一个渺茫但存在的希望。而现在,我们完全绝望了。”
孑遗者长叹一声:“这就是人类。即使毁灭了自己的世界,也无法改变本性。”
“您忘记了,以飞船目前的状况,能撑过300年的可能只有27%,我们很可能根本到不了那里。”
“我既不能伤害他们,自己又受损严重,只能飞到该星系外部的一颗冰行星上,在那里进入休眠,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长时间保护残存的资料。此后的几代人很快忘记了科学知识,沦为了野蛮部落,在那颗星球上重新走上了崎岖的发展之路,在野蛮时代沉沦了二十万年,在二十万年后才再度进入文明,而即使在文明时代,战争和退步也绝不在少,由于他们缺乏煤和石油这样的化石燃料,无法实现初步的工业化,所以多走了很多弯路,在低技术水平徘徊了十多万年之后,才绕过蒸汽机时代的门槛,掌握了水力和风力发电,一步步迈向星际时代……在这时候,你再一次帮助了他们。”
“至少我们可以得到丰富的行星物质资源补充燃料和修补船体。”
孑遗者一惊:“我?我正在绕着这个黑洞飞转,怎么能帮助他们?”
“但以不到12%的光速,我们要三百多年后才可能抵达那里,何况在那里也不一定能找到宜居的星球。”
“当他们扩展到自己的整个星系后,战争的阴影又笼罩了全人类,在两大强权争霸的过程中,他们在外行星上发现了我的飞船,那时候我已经无法运行了,但他们设法从我身上提取了数据。他们的科学家终于明白,为什么生命会在数十万年之前突兀地出现在这个星系里,他们的根源在三千光年之外另一个已毁灭的世界,有着几十亿年的悠远历史……这一切都是从前人类为自己的错误所付出的代价。
“但人类最后的希望被葬送了。”孑遗者说。实际上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心底渴望着忏悔,哪怕是对一部电脑,“如果我们不尝试用黑洞进行引力加速,那么至少现在还在向目标星系前进。”
“他们了解了人类的命运,也知道了你的事迹。他们决心汲取既往的历史经验,再也不要重蹈覆辙。两大阵营开始和平谈判,一触即发的战争停止了,人们都说是你在庇佑他们。”
“您没有必要责怪自己。我们是在评估了一切危险与机会之后做出这个决定的,在当时看来,这是最合理的做法。”
孑遗者摇摇头:“但这与我无关,他们只是从历史吸取了教训。”
“不用酒精麻醉自己我会疯的。”他苦涩地回答,“每次看到那里,我都觉得自己犯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无可挽回的错误。”
“光教训还不够,舰长,您和您的同伴用自己的榜样证明了人性的坚韧、勇敢与牺牲精神,这些美好的品质终将拯救人类,将您的后裔提升到群星之间。此后的几百年中,人类拓展到了银河的各个角落,和其他文明开始接触,发展到了一个从前根本无法梦想的阶段。”
“舰长,您今天摄入的酒精含量已经超过标准,我不能执行这个命令。”一个柔美的女声说。几乎和当年那个女孩儿的声音一模一样,但当然不是她,只是飞船的主控电脑,这个声音是他自己设置的。
“所以,他们派你回来了。”
“爱琵斯,给我再来瓶伏特加。”他沙哑着声音说。
“不是立即,一开始还没有这样的技术水平,但当技术成熟后,他们又重建了爱琵斯号,将它改造成一艘自然生态飞船,甚至改造得和你的故乡十分相似,升级了我的智能水准,赋予我人类的身体,派我回来接你。”
银河渐渐转到飞船的背面,在另一个方向上银河黯淡,星星也变得稀疏,令他难以分清黑洞的边界,好像它正在沿着群星间的黑暗空间向四方蔓延。孑遗者打了个寒战,从舷窗外收回了目光,在窗上轻轻一推,飘向光线明亮的舱室中央。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具在水中浮着的尸首。
“可对我来说只是一瞬间……”孑遗者喃喃说。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我想看看你们的新世界,我想知道这不是做梦。”
孑遗者迷惘地盯着那片黑暗,这已经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银河的光辉在黑洞边缘闪耀流动。更反衬出中心的幽深难测。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吗?至少不会有任何已知的物质形态。在十万个太阳的引力汇聚之下,连时间和空间都被拧成了一个点。或许神能够存在在那里?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幼稚,如果那里有神的话,也一定是个与一切仁慈和善良都无关的恶灵。
“好啊。”爱琵斯挥了挥手,天空上的星群忽然消失了,海洋被玫瑰色的光芒所照亮,他抬起头,看到在光晕中,一朵巨大的花朵正在他头顶绽开,至少有几百片花瓣,每一朵花瓣都有不同的光泽和细微几何结构。花瓣迅速放大了,他看到细微的结构其实是巨大的构造,蕴含着一座座气势磅礴的建筑,每一座的形态都匪夷所思,而又相互勾连映衬,如同交响乐曲一样和谐而流畅。
自那以后的无尽岁月,这个孤独而可怖的幽灵盘踞在这片看似空旷无物的太空中,编织出纵横数光年的引力蛛网,耐心地等待着不经意的倒霉蛋。现在,孑遗者和他的飞船,就成为了它的猎物。飞船正在数百万公里高的轨道上围绕着黑洞高速转动着,差不多每半个小时就要转一整圈,犹如一只没头苍蝇徒劳地想飞出困住它的玻璃瓶。
“这是用了二十颗行星的材料制造出的太空都市,是目前人类联邦的首都,它也以‘爱琵斯’命名,纪念人类两段历史之间最艰难危险的时刻。”
“地狱之门”是一个黑洞,但远比一般的黑洞要大,至少有十万个太阳的质量,这使得它的史瓦西半径也达到了十多万公里。在上百亿年前,它的前身应当是一个稠密的大型星团,包含数十万颗恒星。在其中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数个太阳并升,千万颗璀璨的亮星照得夜空宛如白昼的奇景。但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不知从何时起,复杂的引力牵引让多颗恒星在星团的中心碰撞融合,造出了一个魔鬼般的黑洞。在随后的数十亿年时光中,周围的恒星一颗接一颗坠入它的血盆大口,黑洞的质量如同滚雪球般疯狂攀升,直到整个星团都被吞没,最后一丝光明也消失在绝对的黑暗中。
孑遗者陶醉地看了一会儿:“美极了!我相信原来的爱琵斯根本无法虚拟出来,这和我的世界完全不同。”
那是地狱之门,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宇宙、生命和时间,一切一切的终结之点。
“但新世界仍然有鲸鱼和夜莺,有贝多芬和莫扎特,人们学习希腊语和唐诗宋词,有太阳系时代的一切文明成果。事实上,我们已经返回了太阳系,正在收缩太阳和重建地球。”
但在这一切的中心,却是深深的虚无。银河旋臂怪异地扭曲起来,变成拱桥般的圆弧形,耀眼的银边勾勒出中间一片深邃的黑暗,如同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只不过这口井大到可以同时吞掉上百个地球。
“真的能够重建地球?”他失声喊了出来,“我想去看看。”
当然不只是黑暗,还有不计其数的星星和宏伟的银河旋臂,用灿烂的辉光妆点着十万光年的浩渺空间,宛如一棵宇宙间的生命之树,枝繁叶茂,摇曳生姿。他也知道,在星河的某一黯淡分叉之间,栖息着他曾熟悉的一些星体:大角星、织女星、天狼星、南门二……太阳。它们在这冷漠寰宇中仍然熊熊燃烧,发出光热,虽然已经无法分辨其中任何一颗星体,但它们的光芒已汇聚到银河的辉光中,照亮了他的瞳孔,有时这会令他感到些许安慰。
“您当然可以去,人类联邦已经安排好了您的行程,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享受跨越银河之旅,访问人类联邦的主要星系,甚至能够造访外星文明……”
而在舷窗之外,孑遗者看到了女孩儿告诉他的答案:一片深深的黑暗。
他仰头凝望着随着爱琵斯的讲述在天空出现的诸多奇妙景观,心中激荡万分,“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曾经的那个女孩儿,那个如露珠般闪亮的女孩儿,连同世上其他所有的人,所有曾鲜活跃动的生命,他们都死了。死于那场毁灭一切的战争。整个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感到自己从远古祖先那里传承而来的心脏跳动。他,就是最后的那个人。
“我们已经出发了,飞船正穿过地狱之门的视界,进入它的中心……”
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年轻得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的残忍可怖。在一百多年后的此时此刻,当他望向飞船舷窗外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那件往事,嘴角却再带不起一丝微笑。
“你……你说什么?!”孑遗者又被恐惧抓住,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当时他怔了一下,随即也大笑了起来。是啊,无论你是谁,如何死去,最后看到的总是一片黑暗,还有比这更正确的答案么?
女孩儿抿嘴一笑:“别紧张,人类已经发展出全新的技术,探测了黑洞的内部,并将其中的时空虫洞作为连通不同宇宙区域的桥梁。这次我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黑洞已经不再是我们的障碍了。”
他毫无头绪,谁知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是谁?又是怎么死的?这根本没有答案嘛。想了很久,还是迷茫地摇了摇头。看到他的呆样,女孩儿咯咯笑了起来,将柔软的嘴唇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黑暗。”
他目瞪口呆了很久,终于躺倒在沙滩上,轻松地大笑起来。一个崭新世界已经降临,在这个世界他就像一个婴儿,要学的,要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但至少他意识到了一点,他不再是孑遗者,而是这个新世界的——先驱者。
孑遗者记得,在他还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儿曾经问过他:“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死前最后一刻看到的景象是什么?”
带着先驱者和来自远古世界的希望,飞船穿过黑洞视界,进入了温柔而惬意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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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人民文学》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