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医生说,“我实在难以辨识这花是何种属。能把它们交给我吗?”
“车站里出租马车多得是。”心理学家说。
时间旅者犹豫片刻,突然答道:“当然不行。”
“该死,已经零点三刻了,”记者喊道,“我们该怎么回家呀?”
“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医生问。
医生站起身来,走到台灯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两朵花。“这些花的雌蕊很奇怪。”他说。心理学家也探身向前,准备伸手拿起一朵,看个究竟。
时间旅者摸着脑袋。他说起话来,像是在竭力回想某个稍纵即逝的念头。“是在未来旅行时,薇娜将它们放进我口袋的。”他环视着房间四周,“真是见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这房间和你们这些人的记忆,以及日常生活氛围的种种念想,我的脑袋根本无法全都装下。我真的制造出时间机器吗?或者只是一台模型?这一切难道仅仅是我的梦?人们都说浮生若梦,有时真是一场噩梦——但我再也无法承受另一场不合时宜的噩梦了,这实在是疯狂至极。梦从何处来?……我必须亲眼看看那台机器。倘若真有一台时间机器的话!”
他看着小桌上枯萎的白花,目光中若有所思。随后,他将捏着烟斗的手翻转过来,我见他注视着自己指关节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他一把抓起那盏闪着红光的台灯,提着灯出门来到走廊。我们一行跟在他身后。只见摇曳的灯光下,果然有台机器,模样矮胖,东倒西歪,很是丑陋。它由黄铜、乌木、象牙和闪闪发亮的半透明石英制成。我伸手摸了下机器上的杠杆,触感相当结实——象牙表面留有褐色斑点和污渍,机器下半部分沾有些许杂草和青苔,其中一根杠杆已被压弯。
时间旅者转身看向我们。“火柴在哪里?”他说。他擦亮一根火柴,边说边抽了口雪茄,嘴里吐着烟圈。“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然而……”
时间旅者将台灯摆在工作台上,一手抚摸着损坏的杠杆。“这就对了,”他说,“我向你们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的。带你们来这里受冻,真是抱歉。”众人默不作声,他提起台灯,我们一行人又回到吸烟室。
“我就知道你不信。”
他送我们走到门厅,并帮编辑穿上外套。医生望着时间旅者的脸庞,略显踌躇地告诉他,他似乎有些劳累过度。听罢,时间旅者哈哈大笑。我记得他站在敞开的门口,大声向众人道晚安。
“嗯——”
我与编辑同坐一辆出租马车回家。他认为时间旅者所说的这个故事是“华而不实的谎言”。而我却不敢妄下断论。故事内容虽然荒诞不经,玄而又玄,但时间旅者的讲述却是言之凿凿,郑重其事。我几乎整夜未眠,辗转反侧不断思索这件事。我决定第二天再去拜访时间旅者。鉴于我已对他的住处熟门熟路,得知他在实验室,我便直接去找他。然而,实验室里却空无一人。我盯着时间机器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触摸操纵杆。就在这时,这个矮胖结实的庞然大物,仿佛风吹树枝般摇晃起来。它是如此摇摇欲坠,令我着实大吃一惊,使我回想起自己童年时代,大人们不允许我乱摸乱碰。我穿过走廊退了回来,恰好在吸烟室里与时间旅者相遇。他正打算出门。只见他一只胳膊抱着一台小型照相机,另一边夹着一只背包。他看见我不禁笑了起来,伸出手肘,算是与我握手。“我真是忙坏了,”他说,“一直在鼓捣那个玩意儿”。
“你不相信?”
“难道那不是个骗人的把戏?”我如是问道,“你真的穿越时间了吗?”
编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没去当个作家写小说,真是太可惜了!”他说着,将手搭在时间旅者的肩膀上。
“我不骗你,确实如此。”他望着我的双眼,满脸坦诚。他又犹豫片刻,目光在房间里转一圈。“我只要半个小时,”他说,“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真是太好了。这里有几本杂志。倘若你愿意留下共进午餐,我将向你彻底证明时间旅行的真实性,你会见到标本和一切有说服力的物证。现在,我得失陪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他拿起烟斗,习以为常地在炉栅围栏上敲了敲,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一时间,整个屋内鸦雀无声。没过多久,椅子开始嘎吱作响,还能听见鞋子与地毯的摩擦声。我的目光从时间旅者的脸上移开,朝身旁的听众看去。他们都坐在暗处,微小光斑在众人身前晃动。医生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我们的主人。编辑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雪茄烟蒂——这已是第六支。而记者正笨手笨脚地翻找着自己的手表。至于其他人,我记得他们都一动不动。
我表示同意,当时我并未弄明白他这番话里的全部含义。他点了点头,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听见实验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份日报。他打算在午餐之前做什么?突然,报纸上的一则广告,使我想起,下午两点与出版商理查森有约。我看了眼手表,发现再不赶去就要来不及了。我赶忙起身,沿着走廊过去,想和时间旅者道别。
他看着医生说:“没错,我不指望你们能相信我的话。那就当它是个谎言——或者预言吧。就当我在工作室里痴人说梦吧。就当我一直在思索人类未来的命运,最后虚构出这篇小说吧。就当我竭力强调内容的真实性,不过是增强趣味性的艺术手法吧。姑且就当这是个故事,你们意下如何?”
当我握住实验室的门把手时,耳边传来一声惊叫。诡异的是,叫声戛然而止。随后,我听见咔嗒一声,又是砰砰作响。我打开门,只见一阵气浪扑面而来,伴随着玻璃落地摔碎的声音。时间旅者已不见踪影。我依稀看见一个幽灵般模糊不清的身影,正坐在那团黑黄相间、极速旋转的庞然大物上。这身影是如此透明,就连身后工作台上摆放着的图纸,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可我刚揉了揉眼睛,这幻影便已消失不在。时间机器就这样不见了。实验室远处那个角落空空如也,唯有被气浪扬起的灰尘正缓缓飘下。天窗上有块玻璃显然刚被吹落在地。
“我深知,”时间旅者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在你们看来,这一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对我而言,唯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我今晚还能坐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看着诸位亲切的脸庞,将我的此番奇遇向你们道来。”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诧异。我明知刚才发生了一件怪事,可却一时又弄不清是何怪事。正当我站在那里,目睹此情此景之时,通往花园的那扇门打开了,男仆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穿过走廊,我的脚后跟仍然疼痛无比,全身上下肮脏不堪。我看见门边的桌上正放着一份《蓓尔美街报》[1],发现上面的日期确实就是今天。我又瞧了眼挂钟,此刻将近晚上八点。我听见你们的交谈声和推杯换盏时的叮当声。我踌躇片刻——只觉恶心难忍,虚弱乏力。然而,我又抵不住阵阵肉香的诱惑,于是便推门而入。接下来的一切想必你们都已清楚。我洗了个澡,吃个饱饭,现在正向你们讲述我的冒险故事。”
我们俩面面相觑。这时我突然涌现出个念头。“你家主人——先生是从这边离开的吗?”我问道。
“不,并非完全一致!时间机器启动时位于房间的东南角,可如今它回来时却停在西北角,正是如你们所见那个靠墙的位置。两者之间恰好即是草坪与狮身人面像基座的距离。莫洛克人曾将我的机器搬入基座之中。
“不,先生。没人从这边出去。我还以为他在这里呢。”
“于是,我停下机器,再次打量着周围。我又回到了这间熟悉的实验室,我的工具和仪器完好如初,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我摇晃着爬下机器,俯身坐在我的工作台前。我浑身剧烈颤抖,足足过了几分钟我才镇定下来。我所身处的地方,仍是那间陈旧的工作室,一切如故。也许我刚才就在这里睡了一觉,整件事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我不惜冒着与理查森失约的风险,继续留守在这里,等候时间旅者归来。我等待着另一个或许更为离奇的故事,以及他即将带回来的标本和照片。然而,我又开始担心,自己恐怕将等上一辈子。时间旅者失踪已逾三年。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至今仍未归来。
“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小事。我记得自己曾告诉过你们,就在我启程出发那天,当我尚未加速之前,我看见沃切特太太仿佛以火箭般的速度从房间穿行而过。现在,我回来时,又再度经历她穿过实验室的那一分钟。可这回她的每个动作都与上次完全相反。先是通往花园的门被打开,接着她悄无声息地退入实验室,背对着前进的方向,消失在她此前进来的那扇房门后。就在这之前,我似乎瞥见希利尔的身影,可他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1]《蓓尔美街报》(The Pall Mall Gazette):英国伦敦当地的晚报,创刊于1865年,后于1923年并入《伦敦标准晚报》(London Evening Standard)。该报得名于蓓尔美街,其是绅士俱乐部的聚集地。
“就这样,我回来了。想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机器上处于丧失知觉的状态。昼夜再度疾速轮替,太阳回归金黄色,天空重现湛蓝。我的呼吸也顺畅许多。陆地绵延起伏的轮廓时隐时现。仪表盘上的指针飞快逆转。终于,我又看见房屋模糊的倒影,这表明我已回到人类的衰落时期。此番景象不断变幻,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新的景致旋即而至。不久,百万日指针归于零位,我开始放缓机器行驶的速度。我逐渐认出我们的时代所常见的小型建筑,千日针此时也回到起点,昼夜更迭的速度愈加缓慢。终于,我的周围出现了实验室那陈旧的墙壁。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机器减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