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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之后:新宇宙纪事

鲜血狂喷,喷得大史满头满脸都是,女人的眼睛瞪视着大史,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就别向一边,死去了。

女人大喜,想要推开他,但一时却推不动。大史没有像影视作品里那样中弹后马上死去,而是慢慢掏出了一把匕首,缓慢而沉稳地对准了女人的喉咙刺了下去。女人惊慌失措,竭力挣扎,却被山一样的大史压着,动弹不了。她又乱开了两枪,把大史的肚子打得稀巴烂,她甚至能感到大史的肠子淌到了她身上,但大史还是没有死去,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已经拿不稳匕首,但随着一声虎吼,最后还是将那把匕首狠狠地插入了女人的颈动脉。

大史也没有能再站起来,那一刀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在这个减少了五公斤的宇宙中,他已经不可能再多活一分钟。他不可能再结婚生子,不可能在二十年后的大都市里追捕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不可能在三十年后夺下斯坦顿上校的雪茄,制定出举世震惊的“古筝计划”,不可能陪伴罗辑飞向美国的联合国总部,更不可能在冬眠两百年后,成为罗辑的第一个听众,聆听那来自广漠宇宙深处的奥秘。

忽然,一声枪响,大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血从他的肚子下渗了出来。

不知怎么,大史觉得一阵轻松,似乎卸下了许多艰巨的任务一般。

这是生与死的较量,但从远处看来,却像是爱的缠绕。

“死在光屁股娘儿们身上,老子这辈子也不枉了……”史强意识朦胧地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动了。

女人带着复仇的血腥快感,兴奋地站了起来,其实她只受了点轻伤,身上的血污都是同伴的。但她立刻感到了身后的不祥动静: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大史扑了上来。女人身子一闪,想躲过去,但还是被大史压倒在了地上。两个身体扭打在了一起。大史想夺下女人的枪,但女人死死地抓住,不肯放手。

丛林又恢复了沉寂。褐蚁感觉到了物体的变化,它终于从那个物体上爬了下来。但又徘徊着没有离去,它在那个物体和他身下的另一个物体上来回爬了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令它感到了从生命深处传来的兴奋,它不知道这些物体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但是它确定了一点:

那个女人的腿忽然用力一扫,毫无防备的小战士便跌倒在女人身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女人已经从他手上夺过了轻巧的56式冲锋枪,娴熟地对着他就是一枪,小战士愕然倒下。女人靠在地上,毫不停留地对其他战士们扫射了过去,胜败易主,猝不及防的战士们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这些巨大的物体将成为它和同胞们的食物。

大史还不放心,走到灌木丛的另一侧去搜查,战士们拿这两个受伤的女人束手无策,商量了几句,最后只好决定先当俘虏带回去。但这时候,一个胸部中枪的女人抽搐了几下,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女人似乎也昏迷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小战士犹豫了一下,低头去检视她。

【1983年 北京紫竹院公园】

冷酷的大史并没有分辨和避开那几个女人,她们也中了枪,躺在地上呻吟着。鲜血从她们身上汩汩冒出。

暮色苍茫,竹林摇曳,深秋的湖水一片凝紫。寒星乍现时分,一个银色的光点像星星那样出现在夜空中。但是快速的移动和变大却表示它绝不可能是一颗星星。它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空中寻觅着,朝着下方缓缓降落下来。但是公园中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没人见到这位神秘来客的拜访。

其他几名战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另外两名利用裸体女人遮挡自己,企图趁间隙伏击的越军枪手被干掉了。

但此时,在不远处一座假山的山洞里,一些暧昧的声响传了出来。

只除了大史,女人的裸体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视觉的障碍,他一直在留神观察后面的情形,忽然他端起冲锋枪,朝着那几个女人身后的灌木丛一阵扫射,随即,几声惨叫传来。

“秀秀,你好美……让我……不是……就一下……”

一只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年轻的战士们目瞪口呆。

“干什么,耍流氓你,讨厌……嗯……轻点儿……”

那是两个高举双手,一丝不挂的裸体女人。虽然瘦弱,虽然肮脏,但显然是年轻的姑娘。

显然,这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

如果褐蚁能够判断的话,那两个物体只是一种黄中带着黝黑的颜色,有的地方还有些淤青,但是从战士的角度来看,它们却非常洁白,白得耀眼,白得夺目,白得几乎令人停止了呼吸:

正当两个人意乱情迷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他们惊愕地抬起身子,已经来不及了,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冲了进来,三四把手电明晃晃地照在他们身上。男青年还没有说话,就被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衣衫不整的女青年羞耻地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战士们叫喊了几句,并拿手电筒来回照着。终于有回应传来,对方发出表示投降的声音,并举起了手。两个物体在灌木丛中向外移动着,很快就出来了。很奇怪,那是两个白色的物体。

五分钟以后,公园派出所:

“对对,诺松空叶,牙得以!”

“叫什么?”

“诺松空叶,牙得以!”

“呜呜……”

“诺松……诺松……排长,那句要他们投降的越南话怎么说来着?”大史问。

“哭什么哭,问你话呢!”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稀疏了下去,敌人的火力被压制下去了。剩下的七八名战士一步步推进,端着枪围住了一处半人高的灌木丛,那里传来了一些可疑的悉悉索索声。

“程秀秀……呜呜……”

中越双方的各一支小分队,在这里短兵相接。

“你呢?”

“操!”那个叫大史的物体发出了怒吼,朝着对面的方向开枪了。一刹那,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一个照明手榴弹,强光和爆炸中,旁边和对面的十几个物体都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他们纷纷开火,枪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寂静的丛林,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子弹横飞、硝烟弥漫的修罗场。

“张援朝。”

一记尖锐的枪声回答了那个问题,也中止了那个声音,那个旁边的物体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你们俩什么关系?”

“这黑咕隆咚的,我看未必——”

“恋爱关系。”

“闭嘴!”他所在的那个物体简洁地回答道。

“恋爱关系?公园关门了不走,躲在山洞里干什么?”

但还没有等它找到可以离开这个物体的方向,从旁边已经传来了一个虽然压低了,却仍然清晰可闻的声音:“大史,你说前面真的有敌人么?”

“我们干什么,你管得着么?”张援朝气鼓鼓地说。

“地面”移动了,带着褐蚁继续前进,动一下,停一下。迟钝的褐蚁也感觉到了“地面”的奇特震动,它的神经结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它不安地四处乱爬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地方下去。

“哟,我们管不着,谁管得着?告诉你,现在可是严打期间,从重从快知道么?你们这种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小青年,就是严打的重点对象。上个月有个像你一样的小伙子,就是在电车上摸了一下女同志的屁股,你猜现在怎么了?流氓罪,枪毙!”

就在这时,一个它不可想象的巨大物体压了下来,将天空和周围的一切都遮蔽住了,但褐蚁并未感到太大的压力,它恰好在那个巨大物体的一条缝隙处,没有被直接压到。它继续前行,很快用触角感觉到了前面异样的“地面”,它没有任何思想地爬了上去。

“不是,同志,我不是那意思,”张援朝软了下来,“我们真是恋爱关系,马上就结婚了,这不没房子么,所以……通融一下,通融一下……您抽烟?”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来,腆着脸笑着往警察手里塞。

如同能用人类的情绪来形容,那么褐蚁可以说非常高兴,在刚才的夜间巡逻中,它刚刚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蜜蜂,够族人吃上两天的了。现在它正匆匆赶回自己的王国,通知同胞们来享用这顿丰盛的宴席。当然,事实上它并无人的情绪,只是依照本能,被一股盲目的生命之力推动着,匆匆前行。

“嘿,一包烟就想收买我们人民警察?告诉你啊,没得商量!”

事实上,对于褐蚁来说,战争的确是在另一个宇宙,它的世界仅限于不到一百米的范围内,这片丛林的一个小小角落,世界的其他部分对于它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

张援朝还是把烟递了过来,烟盒子下面有一张露出一点点的十元钞票,警察接了过来,看着有点意动。但还没有说话,一个中年警察却走了进来,问道:“你们干什么呢?”

炮火声在远处隐隐响起,硝烟和火光照得天际微微发亮,但是这片黑暗的丛林却仍是一片寂静,战争如同发生在另一个宇宙一样遥远。远处信号弹的强光也无法透入林中。

“所长,”警察忙把烟和钞票揣进兜里,迎了上去,“这不抓了两个搞对象的小青年么,在山洞里那个……我看罚点款,放了得了。”

褐蚁无声无息地在泥土间爬行着。

“那来的正好!”所长很高兴,“局里正愁严打指标完不成呢,赵局长刚给我打电话来着,赶紧送过去吧。”

【1979年 越南凉山】

“不是,我们谈恋爱呢,你们凭什么严打我们啊!”张援朝一看急了,叫了起来,“你们太不像话了……”一个警察去拉他,还被他推攘了一下。

叶文洁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四十五度角仰望苍穹,喃喃自语:“谁能来拯救这片被黑暗和肮脏玷污的土地呢?”

“大家看到了:耍流氓加袭警,态度十分恶劣!”所长威严地说,“带走!带走!”

叶文洁望着地上的一片黑渍发怔,仿佛太阳黑子落到了地上,它越来越大,似乎要将整个大地吞噬……

在张援朝的抗议和程秀秀的哭泣声中,他们被带走了。正当他们被带出门的时候,另一个警察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进来了:

“文雪,你!”叶文洁恨恨瞪了妹妹一眼。叶文雪见姐姐真的火了,一扭头跑了。

“所长,你看,在桥边长椅上发现一个弃婴,身边还有一个奶瓶和一千块钱。”

说完,她竟一脚把盆子踢翻了,黑水流了一地。

众人都向那婴儿看去,就连出门的几个警察也停了下来,程秀秀泪眼朦胧,望向那个小小的婴孩。

“行了行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天体物理的研究生呢?”叶文雪不以为意地说,“在这鬼地方,连起码的仪器都没有,用一盆墨水能观察出什么来啊?再说,就算观察出来也没用,这年头,知识越多越反动!爸爸就是个例子,你别给自己惹麻烦了。”

“这小孩不会是你们扔的吧?”所长转向张援朝。

“所以我才一个人在这里观测嘛,照理说,今年还没有到爆发周期,可是你看,最近黑子活动特别频繁,太阳活动可能异常……”

“没有没有!”张援朝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我们连……都没有,哪来的孩子?再说要是干这事,哪还有心情……”

“什么?太阳黑子?”叶文雪叫了起来,“你不怕别人说你是——”她压低了声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啊!”

“那你们看到谁干的吗?”

叶文洁的声音放得更低:“……太阳黑子。”

张援朝和程秀秀都惘然摇头。

“观测什么?”叶文雪莫名其妙。

所长对他们再没了兴趣,端详着孩子,又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脸:“这小娃娃挺可爱么!还有那么多钱!顶我一年的工资了。不知道是哪个作孽的妈生的……现在这社会风气,到处乱七八糟,没结婚就乱搞男女关系,还生小孩,你说不严打怎么行?”

“嘘,”叶文洁忙把妹妹拉到一边,“别跟别人说,我在天文观测。”

众警察纷纷感概附和。

“姐,队上在找你呢,你不上工,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所长感叹了一阵,忽然想起来,催促门口的几个警察,“局里等着要人呢,这孩子的事……小李,你处理一下吧。”

“文雪!你吓死我了!”叶文洁惊魂初定,“你怎么一声不吭站在我后面?”

程秀秀被押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回头看看那孩子,虽然她在恐惧之中,心中仍然升起一股母性的怜爱。当然她什么也做不了,那孩子和她毫无关系,以后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她正盯着盆里出神,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叶文洁浑身一颤,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站在她背后:

所长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那娃娃是男的女的?”

“就像这黑暗的时代一样……”叶文洁暗自叹息着,忍不住又想起了两年前在批斗台上惨死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但知道时间无多,她赶紧收敛心神,聚精会神地盯着盆里的太阳倒影看。

“这么粉妆玉琢的,显然是女娃娃啊,将来肯定是个漂亮大姑娘。”抱着婴儿的警察随口说。

一排刚刚搭建的简陋平房后面,靠近围墙的地方,有狭小的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放着一个水盆,盆里盛着半盆见底的清水,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姑娘站在边上,小心翼翼地从手里的一个墨水瓶里倒了一些墨汁下去,很快,清水被染得乌黑一片。太阳倒映在水盆中,仿佛是黑暗中的光明,变得一团苍白,只能维持自身的影像,却怎样也照不进黑水去。

另一个警察却颇具实证精神,他掰开婴儿细嫩的双腿,看了看裆部说:

天山下,大草原边。

“是男孩,所长!”

【1969年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似乎是要给这句话做一个佐证,那个小小的器官神气十足地抖了两下,蓦然间射出一股金黄色的尿液,飞溅到正凑近观察他的那个警察的脸上。

高大老人却没有点头,又低头思索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猛然一挥手:“算了算了!外星人都不知道有没有,总不能耽误国家的工业化大计,这样,基地就先不搞了。那几个电厂一定要好好办起来!”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报告最下面一行字上,那里,“娘子关火力发电厂”几个字正赫然在目。

“哎哟!妈的!”

清矍老者看着有点不忍,说:“主席,你要搞外星探索基地就搞吧,少了那几个厂子中国也不会转不动,等开完会以后,我让国务院重新做一份报告。”

……

“这样啊,那我再看看……”高大老人叹了口气,把财政预算报告翻来翻去,想找出什么地方可以省下来的,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合适的。

在窗外,那点银光悄悄地飞走了。在银光的内部,微型电脑的计算得出了一个结论:在这个少了五公斤的新宇宙中,无论在任何意义上,创造它的主人已经不存在了,不,应该说从未存在过,将来也不可能存在。

清矍老者皱起了眉头:“主席啊,现在国家工业发展很需要用电,这几个厂子怕是急需的。”

但是它仍然要完成它的使命,在这个新世界找到合适的对象传递上一个宇宙的信息。它在这个宇宙中漂流了亿万斯年,为的就是要完成这个比宇宙本身还要古老的使命。那个不存在的主人交给它的使命……

高大老人接过报告看了起来,慢慢地,他的笑容凝固了,僵硬了,最后变成了一声叹息:“唉,到处都要钱,五年计划要钱,军队建设要钱,两弹一星要钱,连那个婆娘搞样板戏都跟我要钱!偏偏这件事上拿不出钱来……这样,你看把这几个厂子的建设缓一缓行不行?”他指着预算报告尾部的几行字说。

三体星系已经面目全非,三颗恒星如今井然有序。三体人和它们的整个生态系统也被另一种低熵体所取代。但是太阳系和地球仍然在那里,粗一看来,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和它储存器中的海量信息相对比,已经有太多的细节不同了。有些人从未出生过,有些人早已经死了,即使还存在者也面目全非……但这些对它毫无触动,它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既定的使命。毫不犹豫地,记忆体转向了最后一个可能的目标:

老者苦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一份文件递给了高大老人:“主席,你先看看这份财政预算报告吧。”

云天明。

高大老人不以为意地说:“我也知道财政困难,不能大搞,这样吧,先拨个一亿你看行不?”

【2003年秋 云天明的家】

“主席啊,好是好,可是预算方面……”清矍老者面露难色。

7点钟整,随着熟悉的音乐,“新闻联播”的画面准时出现在电视荧屏上,云天明从沙发上弓起身来,紧张地盯着前面,那两位全国人民都非常面熟的主持人微笑着报出了今天的节目摘要:我党保持先进性教育工作持续深入开展,成果显著;神舟五号载人航天飞行圆满成功;伊拉克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炸死多名美军士兵……

“咱们国家也应该有这样的全局思维,不能老跟在人家后面嘛,咱们也应该建一个自己的基地,去找外星文明,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红岸”!这虽然是一步闲棋,可是意义是很重大的。我想过几天找郭老、学森同志他们开个会,讨论一下这个事。你看怎么样?”

云天明又换了几个台,不是转播新闻联播,就是播些动画片,电视剧什么的,一切如常。云天明放心了,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

一个略有疲态却仍精神奕奕的清矍老者走了进来,拿起桌上那份报告扫了几眼,笑了笑说:“这份报告有意思,时代日新月异啊,我年轻时去法国读书的时候,看到凡尔纳的科学小说还觉得稀罕得不得了,现在可好,美国佬都正儿八经地找起外星人来了。”

“那场战争毕竟没有发生。”云天明想着。

他还想加上“要快做”三个字表示强调,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眼前一亮,笑着说:“恩来啊,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这份报告很有意思。”

云天明记忆犹新,“那场战争”指的是上一个宇宙之中发生在南中国海的那场惨烈的卫国战争,在那场战争中,航母“珠峰号”被美军的气象武器“埃洛斯”摧毁,唯有靠一场意外的宏原子聚变,才使敌人不得不退避三舍,签订了和平协议。2比起战后不久就到来的危机纪元,那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早已被遗忘在历史的烟尘里。但对于和平了多年的国人来说,这场公元末年的战争却是历史的一个重要拐点,从此,中国和世界的历史轨迹走向了一个不可测的方向。

“简报已阅。人家已经向地球外面喊话了,外星社会只听到一个声音是危险的,我们也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它们听到的才是人类社会完整的声音,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这个事情要做——”

但现在,战争却从未发生。这也预示着,八年后的三体危机不会到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俯身在宽大的书桌前,一手拿着老花镜,饶有趣味地读着面前摊着的一份报告,不时地微点着头。报告的第一行印着“外星文明探索与技术突变可能性研究报告”一排字。老人读完了之后,从笔架上拿了一支笔,龙飞凤舞地写道:

当然,云天明知道,这个宇宙中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红岸基地根本不存在,叶文洁自然也不可能利用太阳发送信号。实际上,据他查到的消息,叶文洁已经在十年前去美国定居了,在那里她或许会碰到伊文斯,不过以他俩个人的力量,加起来也做不了什么。

【1964年 北京中南海】

话又说回来,虽然有记忆体的报告,毕竟他没有亲眼见到三体星系,也不敢确定那些古怪的三体人会不会仍然在那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正拉起一支舰队,浩浩荡荡,杀向地球。谁知道这一切会不会突然发生?自从和记忆体发生联系后,几乎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于此同时,那块高维碎块,带着其中即将消失的小宇宙之门,和狄奥伦娜破灭的希望,离开了大地,向着黑暗而诡异的星空上升着,永不返回。

比如说,尽管姓名、年龄、家庭和身份背景都不同,但记忆体仍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就是云天明。组成云天明受精卵的那些物质也仍然是他本人胚胎的主体构成。他和云天明具有跨宇宙的同一性。这有谁能够相信?可这却是事实。

狄奥伦娜挣扎了几下,便没有再做抵抗。静静地流着泪,任苏丹剥去她的衣衫,压在她百合花一样的身体上,让命运将自己带到不可测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目前来说,这个宇宙、这个地球的危机纪元不会出现了。其实他并不真的相信世界会进入危机纪元,但是记忆体向他灌输了太多的过去那个宇宙的信息,而那个宇宙、那个地球和这个又是如此相似,和现实世界重叠起来,他的头脑不免有将两个宇宙混淆的倾向。

一切都完了,狄奥伦娜的心沉了下去,沉向万劫不复。圣女只是一个幻梦,她根本上还是那个任人蹂躏的妓女。她谁也拯救不了,甚至救不了她自己……

“没错吧,早跟你说了没事的,历史已经改变,那件事不可能发生。”忽然,一个轻柔甜美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狄奥伦娜惊骇欲绝,一时呆若木鸡。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苏丹已经将她一把搂住,一张臭烘烘的大嘴已经舔上了她的脖子,络腮胡子扎着她生疼。他一边享受,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很好,你这个野性十足的娘儿们,成功地引起了朕的注意……”

云天明一惊回头,一个身材火辣,风情万种的年轻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背后,向他微微一笑。

但是什么也没有,接触面消失了。

“你……你怎么又出来了?快、快回去,让我老婆看到可怎么办?”云天明有些惊慌失措。

苏丹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只是帐中黑暗,看不清她是谁,大声骂了句什么,狄奥伦娜懂一点土耳其语,听出来好像是句淫秽的脏话。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头撞开苏丹,爬起来就往前跑,要跑进刚才的接触面,她冲了过去——

“放心吧,尊夫人出门逛街,还没回来呢。咱们还可以再相处一会儿……”女人挑逗地说。

眼前一亮,她的头伸进了那个空间,世界的无限丰富又对她开放了,那个虚线框仍然在那里召唤她进去。但是她还没有挪动一步,下一个刹那,又被那暴虐的君王拉了回来,法齐赫的一记耳光,让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云天明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给人看到就麻烦了,当成日本女优武藤兰在我家里……那真成国际新闻了。”

狄奥伦娜慌乱地想着,不顾一切地向外挣去。现在如果回到刚才的接触面,那还来得及……

那位读者都应该非常熟悉的女人发出了格格的娇笑声:“你啊,还是跟在上个宇宙一样,那么拘谨……”

不行,我要回去!

“在这个宇宙中,程心也没有了,艾晓薇也没有了,狄奥伦娜当了土耳其苏丹的宠妃,已经死了五百年,关一帆还没到出生的时候……我也对过去没有任何记忆了,只有你智子还依然故我,活蹦乱跳的。”云天明叹道。

眼前的奇幻莫测的世界瞬间就消失了,万物重新压了上来,让她无比压抑,更糟糕的是,她现在被苏丹紧紧搂着,几乎透不过气。血气方刚的苏丹已经被她那纤细瘦削却女性味十足的身体激起了色欲,一双大手已经在她胸前揉捏着。

“那就得感谢你上辈子的梦中情人喽,谁让她那么博爱,一定要把我的数据复制到记忆体里去呢?”智子得意地眨眨眼。

但正在这时,苏丹的身体翻动了一下,她抓空了,一只手却触到了苏丹裸露的皮肤上,半睡半醒的苏丹随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向外拉来,瘦弱的狄奥伦娜哪经得起他的力道,一把就被他拉进了怀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怂恿她复制你想干什么,”云天明苦笑着说,“这也是主宰的意志,它想让你到另一个宇宙中去继续为它服务。”

在进入天国前,要先杀了眼前的邪教徒,为天国立下功勋,才能得到主恩赐的福祉,成为主的新妇。狄奥伦娜想。刀子掉了,不过这对她不是什么妨碍,她随手一抓就抓向苏丹的大脑,那个部位和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一样,都是向她呈露的。只要抓一把,这位威震天下的土耳其苏丹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答对了,”智子嘻嘻笑着,“可惜主宰也不是以前的主宰了,虽然降维之战仍然发生了,但是我和它之间再也无法建立起信息通道。维度逆转后,主宰重生,却也没有了记忆,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没法去小宇宙找它,所以还是来找天明哥哥你了……”

声响微微地传了出来,苏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好像要醒过来一样。狄奥伦娜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定是圣彼得看管的天国之门,是主的默示。狄奥伦娜盯着那虚线框想。她不知道,在上一个宇宙,她在同样受召唤之下,本能地踏进了那个虚线框里,从此便进入了赋予她另一种使命的小宇宙。但在这个宇宙里,由于她的大脑和上一个宇宙相差了几个原子,一切注定会大不相同。

“天明哥哥!?你比我大至少两百多亿岁!再说了,上个宇宙中你不是叫我主人的么?”

同时在她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虚线框,那框中发出淡淡的银光,一闪一烁,似乎在召唤她进去。这召唤和图像让她吓了一跳,手一松,那把刀就落在了地上——虽然在另一个空间中,那把刀仍然严格遵循地心引力,落到了地下一块岩石的内部。

“怎么,天明哥哥喜欢女仆么,真坏!”智子妩媚地抛了个媚眼,“本来我仍然要听你命令的。可是天明哥哥,你核心遗传物质中也有3%来自于其他的地方,并非和以前完全等同,又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严格说来,你也不是云天明本人了,所以嘛,我自然无需服从你了,就像当年你去掉主宰的思想钢印一样,这个任务,我也可以去掉啦。”

【你们要进窄门,引到永生……】1

“那你这些年还留在我身边干什么?”

就在这时候,那奇妙的召唤又出现了:

“我还没有完成使命啊,我要向这个宇宙的人们传达上一个宇宙的信息。”

放荡的邪教徒,真该死!她愤愤地想,举起了弯刀。随手一下子,就能要了苏丹的命。

“那就去联合国,去美国,去北京也行,有很多人可以找。干嘛非在我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城里呆着?”

她屏住呼吸,慢慢走近苏丹镶金嵌玉的营帐,这毫无困难,门口的重重防卫对她来说形同虚设,在另一个空间里,她沿着大地中一个肉眼不可见的侧面走来,从哨兵的眼皮底下,进了营帐里,年轻的苏丹躺在三四个不着寸缕的女人中间,正在酣然入睡,凭借法扎兰给她的画像,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你当年的梦中情人给我的命令是,传递记忆时不能打乱这个宇宙中文明的自然发展,这可就两难了。除非到了宇宙末日,否则说什么都会改变历史进程的。”

然而接下去又寂静无声,狄奥伦娜定了定神,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紧张了,才无缘无故地想起《圣经》的话来。

“那你要怎么办?”

狄奥伦娜吓了一跳,不禁说了出来:“主?是你么?”

“没办法,只有先呆着了。本来呢,我是想要把你改造成永生之躯,去继续寻找这个宇宙的隐藏者的,不过我没有足够能量,这个地球上也没有多少能量能让我吸收的。恐怕等你死了,我都凑不够1%的能量。不过没关系,我会设法把你的数据体保留下来,过几万年有机会的话,还是会让你复活,以便为主宰的千秋大业出力的。”智子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云天明无言以对。几年前,智子刚刚随着记忆体出现的时候,他觉得她是天使,一个别人都看不见摸不着,只悄悄属于自己的美女,满足了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幻想。但是不久后他就发现,这女人简直是一个魔鬼,现在他更进一步知道,和这女人比起来,每一个魔鬼都是天使了。

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冲击了一下她的头脑,她好像听到了什么:

“既然主宰都不是以前的主宰了,你为什么还要为它效力?”云天明终于想到一个疑点。

难道上帝真的能让我完成这伟大的使命?主啊,请你告诉我!

“因为因果链尚未完成。”智子说。

法齐赫的营帐已经在望。狄奥伦娜有些紧张,虽然她知道自己处于绝对安全之中,但却终不免一颗心怦怦乱跳。

“什么因果链?”

她已经初步掌握了在这个古怪的空间中行走的方式,她沿着一条在日常世界里不可见的边,钻进了墙里,又从那里下到地下。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在地底下有一人多深,但是借助新增加出来的那种“高度”,她却可以毫无障碍地在那里行走。重物下坠的原理仍然在起作用,但她却是从另一种“高度”降到哪里的,她在坚实的大地内部行走,却看到见天上地下的一切,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前进的方向。

“在不同宇宙之间的因果链,上一个宇宙是少了五公斤,才变成了这个宇宙的,是么?那么,这个宇宙又会如何?”

这个使命,当然就是杀死那异教徒的帝王,那撒旦附体的恶魔,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法齐赫”。只要完成这一使命,她就是拜占庭和整个欧洲的救主,比贞德还要伟大的圣女,想到这里,她热血沸腾,拿着弯刀,从塔楼上向前“走”去。

云天明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想到了些什么。

狄奥伦娜朦朦胧胧中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所以才能把整个世界一览无余,当然这不是塔楼或山峰那种高,而是比那里还要“高”的地方,是超出尘世外的另一种“高度”,那么除了天国的大门,还能是哪里呢?她禁不住要去寻找《启示录》里那碧玉的城墙,水晶和宝石的大门,黄金的街道……但却一无所获。她只能认为,天国还没有完全向自己开放,自己必须要完成在尘世间的使命,才能完全进入天国世界。

“想想吧,天明哥哥,这不仅仅是一个宇宙的战争,只要还有时间,就有隐藏者和主宰之战。我们都会面临着和上一个宇宙同样的困境,是让世界在零维的虚无中毁灭,还是回收所有质量从头循环一遍,还是再扔掉五公斤,去创造新的可能?”

狄奥伦娜摇了摇头,赶紧抛开了这个不伦不类的想象。太亵渎了。她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进入这个神奇的空间,但每一次她都为此心醉神迷,战栗不已。她坚信这是神赐的福祉,是和伟大的但以理,先知以赛亚或者《启示录》的作者约翰所蒙受的同样的神恩,让她有幸进入神的领域。

“那我宁愿选择最后一种。”

再一次,整个可见的世界向她袒露自身,不是一般的袒露,而是像她经常做的那样,彻底地抛却一切衣装,开放自己,让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客人贪婪的目光下,任君采撷。所不同的是,现在她是这个世界的“客人”,无限丰富的细节同时呈现在她面前,她可以为所欲为,这真令她迷醉。

“但这一切总有尽头,这个宇宙不可能增加质量,也不可能无穷无尽地抛弃物质,就算每次重新开始只抛弃一个原子,也总有一天会变成虚无,而在此之前很久,生命和智慧就不存在了。归根结底,宇宙的归宿只有两种可能,虚无或循环。”

天空、大地、海洋、城市……万物。

“这听起来太无聊了。”

【1453年5月 君士坦丁堡】

“主宰和隐藏者都不可能改变,对他们来说,这是死局。但对你来说,确实还有一种摆脱这一切的新可能。”智子说。

那个四光年以外的世界……

“哦?快告诉我怎么能摆脱这一切乱七八糟?”

但他们不知道,刚才翼兽们发现了什么。有一点银光从他们背后飞过,又借着黄月亮的光照掩饰了自己,然后直飞向天空,比他们飞得都要高,飞向那比大圆脸、黄月亮和小红星都更远的世界。

智子诡秘地一笑,然后说:“Send cerebra only。”

祖娜羞涩地笑了,对方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几分钟以后,这一对新的情侣就骑着翼兽,共同翱翔在夜空之上,他们彼此追逐嬉戏,越飞越高,就好像要飞到大圆脸上,甚至飞向黄月亮……

“send……这不是维德——”云天明一头雾水,忽然之间如中电击,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卡沙却发现,眼前的女伴比起黄月亮来,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不如我们讲一个祖娜和卡沙的故事,好么?”

“你明白了?”智子轻笑道。

祖娜拉起了卡沙的手,温柔地说:“再给我讲一讲太阳和黄月亮的爱情故事,好么?”

“你……你……你不会是说……”

他们一度陷入了冥想,忽然苏鲁和杜杜嘶叫了起来,祖娜和卡沙楞了一下,回头向两头翼兽看去,以为他们在打架,不过却看到他们朝着黄月亮的方向警惕地叫着,他们看向黄月亮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到。翼兽有时候是会发一些癫的,他们也没太在意,祖娜训斥了几声,翼兽们就怏怏地不叫了。

“是的,这就是主宰在上一个宇宙毁灭时留给我的终极任务:在下一个宇宙,设法把一个思维体送到超膜上的其他宇宙中去,为这个宇宙中的一切生灵探索出路。你,当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如果有我们,”卡沙也想了想,“我们也会生活在一个更严酷、更奇怪的世界,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是我们的太阳了……”

云天明呆若木鸡。

“所以,”祖娜若有所思,“造物主有一个仁慈而巧妙的安排,如果太阳、黄月亮和小红星在一起,也许根本就没有我们了。”

“所以,迄今为止两个宇宙中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序幕,云天明同学,你真正的传奇尚未开始。你的脚步不止于地球,不止于蓝星,不止于上一个宇宙,也不会止于宇宙本身!你要去别的宇宙,别的时空,甚至去包含一切宇宙的超膜界!这是你的使命!”智子罕见地激动起来。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在我们部族的神话中,所有的天体都彼此相爱,它们都想聚在一起,但那样的话它们就不能转动,照亮大地了,所以造物主把它们彼此分开,让它们的爱有层次和节制。如果小红星是太阳和黄月亮的孩子,当它回来以后,太阳和黄月亮会争夺它的,它们都想让它绕着自己转,那样的话,太阳和黄月亮就不能再相互旋转,跳对称之舞了,它们会争吵和打架,而且小红星说不定会撞到太阳或者黄月亮上,那样天体的秩序就被打乱了。

“……”

“怎么会呢!它不是太阳和黄月亮的孩子吗?”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明苦着脸,拿着遥控器乱按着,按到了不知哪个省的地方新闻台,里面出现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孔:“XX大学青年社会学家XXX(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涉嫌抄袭事件目前持续升级中,XXX表示,抄袭纯属子虚乌有,是因为指控者不清楚具体情况所致,本台就此事采访了著名学者、文学评论家XX教授(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

“如果它回来的话,就糟了,”卡沙笑着说,“它会毁掉太阳和黄月亮的爱情的。”

“真想不到罗辑混成这个样子。”云天明叹了口气,无论前世今生,他和罗辑都从未谋面,不过当他知道上个宇宙罗辑的那些事迹之后,一直很景仰他。在这个宇宙中,罗辑除了姓名不同,前半生和过去很接近,是个吊儿郎当的青年高校教师,但是他恐怕注定等不到生命的转折点了。

“那它也太可怜了,”祖娜感叹说,“为什么不让它回来呢?”

庄颜的生命轨迹也改变了,现在她叫刘XX(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进了娱乐圈,成了全国知名的荧屏玉女,正常情况下,她和罗辑的一生恐怕都不会发生什么交叉了。

“是的,一点也不起眼,但是小红星很特别,它在天空中以非常非常慢的速度移动着,比任何行星都慢,但是仍然在移动。它在我们部族古老星图中的位置和现在的位置完全不同。所以它既不是恒星也不是行星。它离我们应该非常非常远,比黄月亮还要远,几乎要到恒星天了。但是它仍然没有离开太阳和黄月亮的周围。我们部族的神话说,它犯了错,被赶出了家,所以在外面徘徊,每十万年绕着太阳和黄月亮转一个大圈,却不敢回来。”

“那个智……妹子啊,哥跟你商量点事。刚才你说的事……你看去找罗辑成不?你和他也打过不少交道,他应该比我强多了。”云天明腆着脸赔笑说。

“这就是小红星么?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啊,为什么说它是太阳和黄月亮的孩子呢?”祖娜奇怪极了。

“那还用说,从我还没有人形的时候,就天天盯着他,直到威慑纪元终了……不过他还是不能和你比。你怎么说也是人家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人家自然第一个找你了嘛。”

卡沙指了指天空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颗黯淡的红色星星,比一般的星星还要暗得多,在黄月亮的耀眼光芒中几乎都看不见。

“喂喂,我什么时候成你生命中什么男人了,还是第一个?”

“小红星?”祖娜没听说过这颗星星。

“你忘了,人家的身体是根据你头脑中的形象创造的,是你把人家变成了一个女人,你当然是人家第一个男人啦,嘻嘻。”智子吐了吐舌头。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很偏僻的神话,据说太阳和黄月亮真的是有一个孩子的,那就是……小红星。”

云天明无言以对。继续看着新闻,新闻里罗辑正和指控者论战不休,他想罗辑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过完热热闹闹而又平平淡淡的一生,总比肩负起一个沉重得无法负担的责任,还要背上一百多年来得好……

“卡沙?你怎么了?”祖娜有点担心。

“那么章北海呢?这家伙换了个名字,不也还存在么?他也是不逊色于罗辑的强人,前不久还当了舰长,率舰队去索马里了!”云天明又想到了一点。

“傻丫头,你又异想天开了,真是……”忽然笑容僵硬在卡沙的脸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人家对逃亡主义者没兴趣,”智子笑嘻嘻地说,“何况章北海那家伙不解风情,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说不定要把记忆体上交给党中央剖开来研究呢!人家就是喜欢你嘛!”

“太阳和黄月亮,他们有没有孩子?”

“而且天明哥哥,你的大脑与众不同,”智子又接着说,“上个宇宙中,你在大学时就发明了绿色风暴,这说明你想象力非同凡响。要是一般人,当初在三体人那里都无法熬过去的。相信我,天明哥哥,你是真正的天才。这个宇宙中你的成就不是也证明了这一点么?”

“什么?”卡沙没明白。

“天才?那你应该找丁仪去!”云天明赶紧说,“他现在叫什么?李X(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吧,头脑一样的好,而且和上个宇宙中一样风流,据说有好几个情人……你去的话,他不定多欢迎你呢。”

祖娜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喂,你说他们有没有孩子?”

“我需要的不是丁仪那种天才,而是你这种。十个丁仪也看不透隐藏者的骗局,但是你可以。其实你的理论思维虽然不如他,但是创造力和想象力就要超过他,只要再开发一下——”

“是啊,在我们部族的神话里,太阳和黄月亮就是一对相爱的情侣。”

“免了免了,”云天明赶紧说,“上辈子我被三体人和主宰这些家伙开发够了,这辈子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不想再去超膜上流浪个百八十亿年。”

“嗯,像两个……相亲相爱的人。”祖娜若有所思地说,

“普通人?嘻嘻,现在全国可都知道你。好吧,超膜的事先不提,反正也是遥远未来的计划。不过我说,你这些遗传物质隔了一个宇宙再重新组合起来可不容易,你也应该为上一个宇宙做点事了。”

“黄月亮?不,按照我们部族的天象学说,它围绕着太阳转动,更确切地说,它和太阳相互围绕着对方转动,就像这样。”他双手各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彼此绕着转了起来。

“你是说……”

“那么它也围绕着我们的大地转动么?”

智子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

“这不好说,祖娜,从定义上它应该是一颗行星,它明显在天空中运动着。但是它太大了,它比火神星远,比水神星远,甚至比武神星还要远,但是它看上去还是一个明显的圆盘,而不是一个点。而且它太亮了,我们部族中有一些智者推测,其实它也是一个太阳,自己会发光,和我们的太阳是一样的,但是比我们的太阳要远得多,所以看上去也比我们的太阳要黯淡多了。”

“写下来吧,天明哥哥,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告诉人们上个宇宙发生的一切,等到未来的某一时刻,人们会发现其中的真谛的,这样我也算是完成程心交代的使命了。再说,这不是你的专长么?”

“那黄月亮是恒星还是行星?”

“写下来?怎么写下来?”

“天上会走的叫做行星,自身不动,只随着天球一起转动的叫做恒星。”

“你是写什么的,就怎么写下来嘛。”

“行星?”

“写成小说?科幻小说?”

“远太多了,黄月亮比所有的行星都离我们远。”

“你也可以说是回忆录,比如叫什么《时间之外的往事》之类的,但人们总是会当成科幻小说的。不过将来有一天,当他们发现宇宙深层奥秘的时候,会理解你的真意的。”

很快,祖娜也看到,当火神星和黄月亮交错时,它变成了黄月亮表面的一个黑点,从那黄色的圆盘上慢慢掠过。就连祖娜也被这奇妙的天象吸引住了。她想了想,问:“黄月亮离我们比火神星离我们更远,是么?”

云天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想想,这还真是一个好主意。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写下来呢?这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人类的爱与恨、人性的傲慢、个人的责任、宇宙的命运……也许它将长久流传下去,这个宇宙的人类都会从中受益。

卡沙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真是一个傻丫头。”

不需要多少时间考虑,云天明就下定了决心:

“是……是火神星吧。”祖娜看了一会说。她很快发现,火神星和黄月亮越靠越近,几乎要碰到一起,祖娜有些害怕,说:“它们不会……撞上吧?”

“好吧,我写,这总比去超膜容易点。”

卡沙却对她说:“你看,黄月亮的边上是什么?”

“那我们说定喽,天明哥哥,不,刘先生,你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嘻嘻,有什么细节可以随时问我……”

但卡沙却没有看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月亮,祖娜微有些不满,用尾巴碰了碰他说:“你天天看着它,那上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智子微笑着向他眨眨眼,然后消失了,只有甜得发腻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着。她本来也只是一个投射的三维虚影,没有实体存在。

卡沙朝她微笑了一下,说:“黄月亮就快出来了,你看!”他指着大圆脸边缘的一个地方,那里已经透出了些微微的橘黄色的光,随即黄月亮露出了一边,一道黄色的暖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天空,也披洒在二人的身上。祖娜悄悄地看着卡沙,在昏黄的月光下,他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俊朗。

此时的云天明心潮澎湃,内心一时被写作的激情所充满,灵感纷至沓来,首先是标题,然后是结构和内容都自动跳进他的心中。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在空白的文档上,郑重地打下了“地球往事”四个大字。他稍微想了想,又在下一行键入了几个小一号的字体——“第一部:三体”。

卡沙是部族中的观象人,负责观察天体的运行。祖娜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但是卡沙说,在海边各天体的起落会引起潮汐,因此他们部族有观测天象的悠久历史。即使搬迁到了丛林地区,卡沙也仍然每天晚上都要到山上来观察天象。祖娜觉得这个少年很神秘,对他充满了好奇,所以夜里经常借故溜出来,到悬浮山顶上去找他。

2010.12.23第一稿

“我看见你。”卡沙向她温柔地一行礼,祖娜喜欢卡沙行礼的样子,又优雅又大方,和她部族中那些粗鲁的猎人完全不同。卡沙来自另一个部族,以前居住在南方大海边,不久前才迁过来。

2010.12.28第二稿

祖娜一阵说不出的欢喜,还没有等苏鲁落下,就一翻身跳了下来:“我看见你。”

2011.03.15第三稿

她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直飞到最高的山顶上。远远已经看到卡沙修长的身影站在山巅,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身边匍匐着温顺的翼兽杜杜。

2015.08.29再修订

大圆脸已经升上了夜空,脸上一条条巨大的斑纹清晰可见。天球们懒洋洋地悬在大圆脸的边上。但是黄月亮还没有出来。祖娜骑着迅捷的翼兽苏鲁,掠过荧光闪闪的丛林上空,飞向高处的悬浮山。

注释

【公元前3500年 三体星系】

1 均见《新约·马太福音》

——《银河英雄传说》

2 参见刘慈欣:《球状闪电》。

传说结束了,历史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