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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的归栖者

他们走进了一间没名字的酒吧。窗户长时间没有擦洗,上面的菱形花纹也已经逐渐剥落了。酒保的脸皱得好像一只握紧的拳头。象牙色的塑料调频收音机里传出轻松的摇滚乐,乐声在摆放杂乱、无人光顾的餐桌周围飘荡。那两人似乎变老了,光秃秃的灯泡下,他们成了两个无所事事的废人,除了抽烟、喝酒,无事可做。她从脏兮兮的棕褐色雨衣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一边抽一边咳。

再往前走就是乱糟糟的滨海砖房区,这里也是第三大道的尽头。在这个街区里,人行道上隔几步就能看到呕吐物,破旧旅馆的玻璃窗永远雾气朦胧,隐约可见老人守在黑白电视机前打瞌睡。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海滨酒店的屋顶酒吧。女孩穿了一袭晚礼服,年轻人则是一身黑色西装。他们品着酒,装作一副欣赏都市夜景的模样。两人各喝了三杯法国白兰地,而暗中观察他们的科雷蒂也用沃特福德水晶高杯喝下了两盎司的野火鸡牌波本威士忌。

进了维伦酒吧后,女孩的身材变得更加丰满,眼睛下方长出了黑眼圈,身上的尼龙长裤套装沾染了咖啡渍。身旁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短袖汗衫,头戴一顶红色棒球帽,上面有红白相间的彼得比尔特卡车公司的徽章。科雷蒂抽空快速去“指针”里方便了一下,差点跟丢了他们。洗手间里挂着一张硬纸板,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看到上面手写着:我们尽力服务,您也尽力瞄准。

两人待到酒吧打烊才离开。科雷蒂跟着他们进了电梯。他们只对他礼貌地笑了笑,没再理会。酒店门前停了两辆出租车:他们进了其中一辆,科雷蒂则进了另一辆。“跟着前面那辆出租车。”科雷蒂沙哑地说道,将身上最后的二十元钱扔给了那个老嬉皮模样的司机。

走进维伦酒吧时,两人迅速完成了变形和换装,科雷蒂几乎没看清整个过程。这家酒吧的洗手间分男女,门上有标识:男厕写着“指针”,女厕写着“底座”。存放牛肉干和腌香肠的罐子上挂着一块仿松木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我们和银行说好了,他们不卖啤酒,我们也不兑现支票。

“好的,老兄。”司机跟着那辆车开了六个街区,停在一家更破旧的旅馆门前。那两人下车走了进去。科雷蒂缓缓地钻出出租车,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两人丝毫没有注意到,科雷蒂已经跟着他们进了三家酒吧。

他因妒忌而心痛:这个女人并非真正的女人,她能完美地融入任何环境,简直像是披着人皮的墙纸。科雷蒂盯着旅馆的大门,却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他转身离开。

她连坐姿都那么轻巧自然,仿佛椅子是她的巢穴。高尔夫球衫男子付了酒钱——他随身带着足够的零钱,似乎不想给小费。科雷蒂观看他们各自不慌不忙地喝完了六杯鸡尾酒,如昆虫啜饮花蜜般从容。他们竟一点也没有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提高嗓门,面颊也没有变红,最后起身离开时,他们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醉态。他们伪装得如此完美,科雷蒂想,但自己正是他们行动中的一个小小漏洞。

他是走回家的,走了十六个街区。有那么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醉,自己其实很清醒。

年轻人旁边的两个座位很快就被一对谈论政治的夫妇占据了。安托瓦妮特和高尔夫球衫男子也自然地谈论起政治。科雷蒂勉强能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说话时,她的面孔毫无表情,仿佛枝头鸣啭的鸟儿。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请假取消了早课,但他并没有严重的宿醉感,也不觉得口干舌燥。在浴室里,他看向镜中的自己,发现眼中丝毫没有血丝。

“不过你不觉得吗,”她问身边的年轻人,“一切都是相对的?”

下午他睡了一觉,梦到吧台上一排酒瓶后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长着羊脸的人。

可是,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只是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又点了一杯波本威士忌。

晚上,他独自一人出门吃晚餐,可什么也吃不下。他觉得碗里的食物仿佛在盯着他看,他将食物搅乱,这样看起来像是吃过一点儿。他结账走人,然后钻进一家酒吧。换了一家、一家又一家,只是为了寻找她。他一直用信用卡付钱,虽然他的卡早已严重透支。其实,即使见到她,他也认不出来了。

他内心一阵挣扎,来到靠墙的桌旁,却无法说服自己坐下,于是转身深吸一口气,木然地朝吧台走去。他想拍拍女孩光滑的肩膀,问问她的名字和真实身份,然后对她点明一个残酷又讽刺的事实:正是他,科雷蒂,这个穿得像火星人的家伙,一直在偷听他们对话;正是这个言谈穿着从不得体的局外人,最终猜出了他们的秘密。

有时,他一直盯着她去过的那家旅馆,仔细观察进进出出的每一对情侣。他觉得,自己虽不能单从外貌辨认出她,但至少能感觉到,通过直觉将她认出来。他看着每一对情侣,却一直拿不定主意。

科雷蒂这才明白他们到底是谁,肯定没错——他们就是那种你在酒吧里会遇见的人,他们似乎生于此,长于此,酒吧是他们真正的归宿。他们不是酒鬼,而是附属于这里,就像人形家具。有了他们,酒吧才能正常经营,他们是酒吧里的归栖者。

在随后几周里,他有计划地跑遍了城市的每一家酒吧。起初,他带着一份城市地图和从黄页电话簿上扯下来的五页纸,逐渐找到了一些更偏僻的酒吧——黄页中都没列出来的地方,有些酒吧连电话都没装。他甚至探寻了一些可疑的私人俱乐部,还发现了一些未注册的深夜黑酒馆,那里连酒水都要自带。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神经紧张,这里上演着一些他以前闻所未闻的古怪性行为。

“当然觉得,不过鉴于……”

可是,他仍未放弃,这已经成了他例行的夜间活动。他通常都从后门酒吧开始。他始终没在那里发现她的身影,换了一家又一家,仍旧毫无头绪。酒保都认识他了,他们喜欢招待他,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灌酒,却似乎总也喝不醉。虽然他老喜欢盯着别的顾客看,可这又有何妨呢?

“但是他可真够放纵的啊,你不觉得吗?”

科雷蒂失业了。

“……看了他早期的电影作品,但是——”

他缺课的次数太多了。只要有空,哪怕是白天,他都要找机会去那家旅馆大门口盯着。他去过太多太多的酒吧,而且几乎从来不换衣服。晚上的课他当然更不会去上了。有时,在讲课的过程中,他会失神地盯着窗外,一脸茫然。

他们低声闲聊,一人一句:

他甚至为被解雇而窃喜。之前的员工午餐时间,同事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因为他吃不进任何食物。现在好了,他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去寻找她了。

女孩在一个年轻男子身边坐下,又是一个年轻人,装扮平淡无奇:身穿一件黄色的高尔夫球衫和一条修身牛仔裤。她和年轻男子挨得很近,两人的臀部轻轻碰触。他们似乎没怎么说话,但科雷蒂能感觉到,他们在交流着什么。两人轻轻靠在一起,相对无言。科雷蒂觉得有些奇怪,他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回来时,他从距离两人三英尺的地方走过,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那是一个星期三,凌晨两点十五分,科雷蒂终于找到了她,在一间名叫“马厩”的同性恋酒吧里。那里装饰着带树皮的原木,悬挂着缰绳以及各式生锈的农场用具,酒吧里充斥着香水味、笑声和啤酒。她穿着蓝色的亮片连衣裙,精心打理过的棕发上插着一根绿羽毛,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把她逗得咯咯直笑。一种彻底的宽慰感袭遍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科雷蒂对她和她的同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钦慕之情与一丝诡异的自豪感。她出现在这里丝毫不违和。这类女孩的典型特征是,喜欢和同性恋者打成一片,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她的同伴变成了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鬓角有几缕白发,身穿一件安哥拉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军用雨衣。

喝完之后他又点了一杯,今晚他的酒量似乎不错。

他们喝了很多,最后笑着离开。走进酒吧外的雨中,他们连笑声都和这里的氛围很搭,恰到好处。一辆出租车等在门口,车窗上雨刷摆动的节奏和科雷蒂的心跳频率完全一致。

她在吧台坐下,吧台边的座椅有一半是空的,但科雷蒂还是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把自己掩藏在一株小棕榈树的阴影里。这次他依然点了杯波本威士忌。

科雷蒂跌跌撞撞地穿过湿漉漉的人行道,钻进了那辆出租车,他心头一阵紧张,不知他俩会作何反应。

沿着第三大道往前走了两个街区,女孩拐进了好色之徒酒吧。她的脚步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好色之徒”内部结构极为复杂,由多个房间构成,每间屋子里都悬挂着蕨类植物和装饰艺术风格的镜子。天花板上,仿制的蒂芙尼灯饰和木质叶片的吊扇相间分布。扇叶缓缓转动,缕缕烟气在人们有意压低的交谈声中随气流飘散。一位钢琴师身穿细直条纹衬衫,打着松松的领带,演奏着柔和的爵士乐,乐声与几桌客人隐隐的谈笑声相映成趣。

科雷蒂坐在后排,女孩就在他身旁。

科雷蒂紧随其后,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她,心脏跳得比身后的电子乐鼓点还要猛烈。他害怕女孩随时会回过头来怒视他,然后大声呼救。

鬓角泛白的男人在跟司机说话。司机对着手持话筒嘟囔了几句,就发动了引擎。出租车驶入雨夜的街道。城市夜景丝毫没有引起科雷蒂的注意,他陷入沉思中。他幻想着车停了下来,女孩笑吟吟的,和那个灰白头发的男人一起将自己推出车外,笑着指向精神病医院的大门,示意他进去。还有另一种可能:出租车停了下来,女孩和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难过地摇了摇头。他还幻想了大概十几次,汽车会在一条无人小巷停下来,他们不慌不忙地将自己掐死,再把他的尸体丢弃在雨中,因为他是个局外人。

可酒精对她似乎并无任何影响。

然而,出租车居然开到了科雷蒂入住的旅馆。

科雷蒂立马跟了上去,他的双眼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只有他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当她走到楼梯旁时,她已变出一头金棕色秀发,换上了一袭蓝色长裙,右耳发际还别着一朵绽放的白花。此刻,她披着一头笔直的长发,胸部似乎变得更加丰满,臀部也更圆润了些。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科雷蒂不禁替她感到担心,毕竟她喝了不少酒。

借着车顶灯发出的昏暗光线,他凑上前去,看到男人把手伸进外套里,掏钱准备付车费。科雷蒂甚至能看清他的外套内侧,外套和里面的安哥拉羊毛衫是连在一起的,衣服里并没有钱夹,也没有内袋,但有一道缝隙。男人的手指一伸过去,缝隙就裂开,往外吐钞票。三张对折的钞票滑了出来,还有点潮湿,可男人将它们展开时,钞票已经干了,仿佛刚破茧的飞蛾的薄翅。

一曲终了,她突然转身,钻进了拥挤的人群中。扭动的身体迅速将她吞没,她仿佛蒸发了一般。

“不用找零了。”男人说道,然后钻出了出租车。安托瓦妮特也下了车,科雷蒂跟在后面。他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那道裂缝,那道湿乎乎的、边缘发红的裂缝,活像鱼鳃。

她随着音乐舞动,节奏踩得精准,动作一气呵成。她完成了一整套固定舞步,舞姿优雅自然,恰到好处。她的一举一动总是那么得体。相比之下,她的舞伴动作却有些机械,只是努力跟上节奏,按部就班而已。

旅馆大厅里空无一人,前台接待正低头玩填字游戏。那两人静静地穿过大厅,进了电梯,科雷蒂紧随其后。他试图引起女孩的注意,可她全然不理。电梯到了科雷蒂房间所在的楼层,又往上升了七层,她弯下腰,闻了闻电梯壁上的铬合金烟灰缸,就像狗在嗅地面上残留的气味。

最终,他在吧台旁找到了她。她正喝着一大杯色彩过于鲜艳的鸡尾酒冷饮,听一名年轻男子高谈阔论。那家伙穿着一件宽松的浅色绸子衬衫和一条黑色紧身裤。她边听边适时地点头,表示赞同。科雷蒂指了指一瓶波本威士忌,示意就点它了。五杯酒下肚后,她跟着年轻男人进了舞池。

深夜的旅馆从来不是寂静无声的。站在走廊里,你总能听到些声响:此起彼伏的轻声叹息,床单的窸窣声,含混不清的梦话。然而,身处第九层的走廊里,科雷蒂似乎进入了一个完全真空无声的空间。他的鞋踩在褪色的地毯上毫无声息,连他这个局外人的心跳声似乎也被墙纸上的模糊图案吸收了。

科雷蒂之前从没进过舞厅,他发现这是一种完全为了满足人类消遣欲望而创造的场所。晃动的肢体,各式的潮流服装,硕大的扬声器中发出震耳欲聋的都市电子乐,科雷蒂在这里紧张得寸步难行。屋顶的电子闪光灯照射着舞池里攒动的身影,而他却在盲目地寻找那个女孩。

他数着房门上椭圆塑料小牌的号码,每个门牌上都有三位数字,可这条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最终,男人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这门和其他房门一样,是仿红木的。男人将手放在门锁处,掌心空无一物,直接对着锁口,接着传出了轻微的刮擦声,咔嗒一下,门开了。男人把手拿开时,科雷蒂看到一个灰粉色、湿漉漉的钥匙形骨片正慢慢收回他苍白的手掌中。

最终,保安还是不情愿地让他进去了。他大步跑上楼梯,踩乱了透过半透明塑胶楼梯照射在地面上的光斑。

房间里没开灯,但城市昏暗的霓虹灯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借着这点光线,科雷蒂看到屋里的床上、沙发上、扶手椅上,还有小厨房的凳子上,坐着十多个人。起初,他以为他们睁着眼睛,但后来才意识到,他们无神的瞳孔封闭在了瞬膜(2)后面。第三层眼睑上映出窗外霓虹灯昏暗的倒影。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符合最后一家酒吧的风格:不像样的救世军外套,颜色鲜艳的乡村休闲装,睡袍,脏兮兮的工厂制服,摩托车手皮衣,拉绒的哈里斯粗花呢大衣。睡梦中,所有伪装出的人性荡然无存。

科雷蒂回过神,发现自己正靠在珠宝店的玻璃橱窗上。潮湿的秋日夜晚,他的呼吸紊乱且急促。两个街区外传来舞厅里的鼓点声。绿裙子往那边走去,脚步的节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扭动臀部,高跟鞋落地时的姿态变得妩媚起来。舞厅门口的保安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却拦下了科雷蒂,要求看他的驾驶证,并盯着他的粗呢大衣皱起眉头。科雷蒂焦急地向保安身后张望,那道倩影从乳白色塑胶楼梯的顶端一闪而过,她消失在自动霓虹灯的光影下,消失在聒噪的舞曲中。

他们像群鸟一样栖息在此,等待被唤醒。

她像是打算横穿街道。就在她走下路牙的那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头发居然变了颜色——起初,他以为那是灯光照射的效果,可这条路上并没有能发出彩色光斑的霓虹灯。她的发色不断变幻,像水面上漂浮的油膜般扭曲融合。接着,这些色彩晕开了,三秒钟后,她变成了金发白肤。一开始他坚信那只是灯光的作用,可随后她身上的衣裙也像压缩塑胶袋一样扭曲起来,一些卷曲的衣物碎片掉落下来,散布在人行道上,仿佛传说中神奇生物身上脱落的鳞片。科雷蒂走近时,地上的碎片已经化为绿色的泡沫,嘶嘶作响,逐渐溶解,最终消失不见了。他再次抬头看她,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绿色的绸缎衣裙,缎面在路灯下光华流转。她脚上的鞋也变了。两条细细的吊带挂在她赤裸的肩上,交叉在她的后腰处。她的长发也变成了一头针芒似的短发。

男人和女孩走进去,坐在厨房的塑料贴面台子上。科雷蒂站在空荡荡的地毯中央不知所措。那张地毯似乎将他与其他人隔开了数光年的距离,但他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跨越这遥远的距离召唤他,召唤他平静入睡,那声音充满希望和归属感。他仍旧犹豫不决,身体无力地颤抖,内心的彷徨似乎要从他体内的每个细胞中喷涌而出。

第三大道并不偏僻,这里街灯通明。这时,绿裙子似乎改变了主意,离开了第三大道。

科雷蒂一直那么站着,直到他们睁开了双眼,所有人同时睁开眼睛,瞬膜滑向一侧,露出异族般的平静眼神,像是大洋最深处海沟里的居民。

十分钟后,科雷蒂尾随她来到第三大道。他这辈子从没跟踪过别人,这让他感到既害怕又刺激。四十英尺似乎是比较安全的距离,可她要是扭头往后看,他该怎么办?

科雷蒂尖叫着逃离了,他沿着走廊和回声不断的混凝土楼梯井一路狂奔,跑到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天空中仍飘着冰凉的雨。

“我叫安托瓦妮特。”绿裙子歪着头说道。她喝完杯中的酒,装作看了看表,说了些“谢谢你的酒”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开了。

科雷蒂再也没有回那家旅馆三层的房间。一个无聊的警卫收走他的语言学课本和装衣服的手提箱,然后拿去拍卖了。科雷蒂另找了一栋公寓住了进去。公寓的女房东是一名令人讨厌的浸信会禁酒主义者,每天晚餐前,她都要带房客做祷告,她还总是把食物煮过头。科雷蒂从不与他们共进晚餐,女房东对此并不介意,因为他声称自己有免费的工作餐。现在他撒起谎来熟练自如。他从不在公寓里喝酒,也从不醉醺醺地回去。在房东眼中,科雷蒂先生有点怪,但他总能按时支付房租,也从不发出什么声响。

“这是康韦和洛蕾塔的歌。”牛仔女郎自言自语道。

科雷蒂已经不再去找那个女孩了,也不再出没于酒吧。只有在去出版社的仓库上下班的时候,他才会从纸袋子里喝上几口——那家出版社所在的园区里几乎没有酒吧。

“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小得只有科雷蒂一人能听到。这回她似乎在模仿埃米莉·波斯特(1),不过演技有些拙劣。

他总是上夜班。

“我叫科雷蒂,”他说道,语气大变,从之前的小心翼翼变成了一种不太令人信服的硬汉语气,“迈克尔·科雷蒂。”

偶尔,拂晓时分,他蜷缩在凌乱的床边,毕竟平躺时他是永远也睡不着的。在快要入睡时,他会想起她——安托瓦妮特,还有那些人,那些归栖者。有时,科雷蒂也会有白日梦似的幻想……他们或许就像家鼠一样,经过亿万年的演化,变得只适合寄居在人类建筑的夹层中。

绿裙子瞪着小动物般的双眸,回答道:“噢,才没有呢,亲爱的。我觉得他挺不错的。”然后她笑了起来,连这笑声都恰到好处。科雷蒂喜欢研究方言的职业病又犯了:她的措辞和语调简直无可挑剔。是演员,还是天生善于模仿?“装模作样”这个词突然跳进他的脑海,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继续盯着镜子中的绿裙子女孩:那排酒瓶正好挡在她胸前,宛如一件玻璃制成的礼服。

他们是以酒为生的动物,有独特的新陈代谢方式,他们将烈酒、鸡尾酒、红酒和啤酒中的酒精和各种蛋白质转化为所需的营养物质。他们可以像变色龙和岩鱼那样随意改变外形来保护自己。因此,他们能潜伏在我们身边而不被识破。或许,科雷蒂想,他们是逐渐演化成现在这样的。早期,他们有人类的外表,吃人类的食物,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牛仔女郎在他身旁坐下,对绿裙子眨了眨眼,问道:“这可怕的家伙够你受的吧?”

或许,他们精明狡猾,对都市生活独有一套适应方法,还能感应到周围出现的同类。

“是的,没错。”她回答道,说话时略微带一点鼻音,“我当然喜欢啦。”

或许,这些都只是他的胡思乱想。

“你喜欢西部乡村音乐吗?”你喜欢……?他暗自斟酌自己的措辞,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昏昏沉沉地,科雷蒂进入了梦乡。

一个高个子女人径直朝他身边走来,想找酒保换点零钱。她穿着一件刺绣牛仔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嘿,你好呀。”她跟科雷蒂打了个招呼,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投币点唱机前,点了一首康韦和洛蕾塔的《我家孩子长得丑都是因为你》。科雷蒂转向绿裙子女孩,犹豫地小声问道:

换工作后第三周的星期三,从没找过他的女房东敲开他的房门,告诉他有人打电话找他。她的语气中习惯性地带着几分怀疑。科雷蒂跟着她穿过黑暗的走廊,来到二楼客厅的电话旁。

这种场合?最好不过?慌乱中,科雷蒂点了两杯酒,然后付了钱。

他拿起老式的黑色听筒,听筒里先是传出了音乐声,然后是含混不清的对话声和大笑声。电话那头没人跟他说话,但播放的背景音乐是那首《我家孩子长得丑都是因为你》。

“你想,呃,请我喝酒?哎呀,你人可真好,”她的回应让他大吃一惊,“那真是太好了。”虽然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他听出了女孩的回答和他的搭讪一样,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她又补充了一句:“那就来杯汤姆·柯林斯吧,这种场合,喝它最好不过了。”

接着,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一串忙音。

每逢这种时刻,科雷蒂就会感到一阵恼人的僵硬感袭遍全身,接着,语言学讲师的口头禅“呃”就难免蹦了出来。“呃”字一出口,就说明他退缩了。

科雷蒂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楼下女房东一成不变的脚步声,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必要待在这里了。他已经收到了召唤。可女房东要求,退房至少得提前三周通知她。这就意味着科雷蒂得多给她一些钱。直觉告诉自己,他应该再去找那个女孩。

科雷蒂脱口而出:“我可以,呃,请你喝杯酒吗?”

科雷蒂起床时,隔壁基督徒工人在睡梦中咳了几下,他悄悄地溜进楼下放电话的客厅。科雷蒂打电话告诉出版社仓库的夜班领班:他要申请辞职。接着他挂断电话,回到房间里,锁上了身后的房门。生锈的钢制五斗橱上摆放着一幅外框花哨的耶稣画像,科雷蒂站在画像前,慢慢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他身旁的女孩,那双绿眼睛像极了电影《爱玛姑娘》里的女主角。他凑近过去,端详着她的面容,不禁颤抖起来。那是一张小动物似的脸,美丽而单纯,迷人却缺乏真实感。科雷蒂心想,当她发现你在看她时,她会对你轻蔑一笑,或者做出其他意料之中的反应。

接着,他数出九张十美元的钞票,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五斗橱顶部的祷告牌上。

他下定决心,穿过一张张空荡荡的塑料贴面铬合金桌,来到吧台旁,点了一杯纯波本威士忌,在与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他脱下粗呢大衣,搭在腿上。这下好了,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她会以为你这么做是在掩饰你双腿间勃起的欲望。这种想法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他竟然会对陌生女孩产生生理反应。他打量起吧台后边镜子里的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头日渐稀薄的黑发,过于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身穿一件开领尼龙衬衫,上面用三种鲜艳的颜色印着二十世纪一十年代的汽车图案。他还打了一条栗黑相间的宽斜纹领带,此刻,他觉得这条领带在他怪异的尖衣领的衬托下显得太窄了,要么就是颜色不搭,反正看起来不对劲。

那些钞票看起来漂亮极了,堪称完美,是他从体内取出来的。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她微微弓着背,坐在“后门”的吧台旁,周身笼罩在海底世界般的幽蓝灯光下。同样的光芒也钻进酒保手中的玻璃杯,掠过吧台上成排的酒瓶颈,投射在镜面上若隐若现。灯光下,她的裙子是玉米笋般的绿色,犹如去掉一半皮叶的果实,露出些许脊背、乳沟和大腿。那晚的她有一头古铜色的秀发和一双迷人的绿眼睛。

这次,他并不想随便闲聊。女孩喝的是玛格丽特,他也点了相同的酒。她伸出灵巧的双手,从低胸裙中晃动的双乳间抽出钱付了账。他瞥见那里正缓缓闭合的鳃缝,内心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但这种感觉并未反映在他的胯下。

科雷蒂在穿着打扮方面也很不在行。如果把穿衣比作一门语言,那么科雷蒂在讲这种语言时完全是个结巴,连最基本的与陌生人初次交谈时的寒暄话题都谈论不来。他的前妻曾说他穿得像个火星人,他似乎并不属于这座城市。他不喜欢她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

喝完第三杯玛格丽特,他们的臀部碰到了一起,快感一波又一波,缓慢地袭遍他的全身。他们相碰触的部位黏黏的,科雷蒂的衣服上裂开一个拇指尖大小的口子。他分裂成两个人:身体内部的细胞正与她的细胞慢慢融合,而躯壳仍随意地坐在吧台边的凳子上,双肘搁在酒杯两边,手指摆弄着调酒棒,对着空气露出友善的微笑。在昏暗而凉爽的夜色中,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他在一所社区大学讲授语言学导论,这份工作很适合他。他可以跟院系领导讨论与人交谈时的开场白可选话题及其排序。但他完全没办法在酒吧或聚会上与陌生人搭话。他不怎么参加聚会,但经常出没于酒吧。

有那么一次,不过只有一次,那个忧心忡忡的科雷蒂仿佛又回来了。他低头瞥见红宝石般色泽的软管在搏动,卷须顶端锋利的口器在他俩之间的阴影里忙碌,仿佛两只怪异的海葵将触须纠缠在了一起。他们正在交合,但无人知晓。

他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无论在聚会上,还是在酒吧里。

此时,酒保又递来一杯酒,对他疲倦地笑了笑,说道:“外面还在下雨吧?总是下个没完。”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后门酒吧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需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后巷才能进入这家酒吧。小巷两边的墙上画满了涂鸦,灯罩里爬满了飞蛾。墙砖上的白色涂料渣掉落在地上,踩上去吱嘎作响。你穿过小巷,进入一处昏暗之所,周遭的环境会让你有点怀疑,这里曾经似乎还开过另外几家酒吧,老板并非同一个人,但都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大吉。科雷蒂时不时就会光顾,他喜欢这里黑人酒保脸上疲惫的笑容,而且这里的客人很少主动找人攀谈。

“是啊,都下了整整一周了,”科雷蒂回应道,“没命地下。”他说话的语气恰到好处,与真正的人类无异。

此刻,科雷蒂想起了他们初次邂逅的场景。那感觉就像是在使用一架高倍望远镜时拿反了方向——回忆中的一切都很小,很远,却十分清晰。

(梁涵 译)

科雷蒂已经记不清第一次是在哪里见到她的,也许是在贾斯汀夜总会,也许是在“神保”、“伤心杰克”或者“椽木”。任何时候,她都有可能出现在这几家酒吧里的其中一个。她将自己浸泡在酒瓶、玻璃杯和旋转上升的烟圈里,它们构成了她生命的半衰期……而她穿梭于其间的一家家酒吧,则是她经历衰变后的自然元素。

(1) 埃米莉·波斯特(Emily Post,1872—1960),美国作家、社交名流,以写礼节书籍而闻名。

约翰·雪利 威廉·吉布森

(2) 瞬膜(Nictitating Membrane),又称第三眼睑,是脊椎动物中的爬行类和鸟类用来遮住角膜,湿润眼球的半透明的眼睑。哺乳动物的瞬膜已经退化,或仅存痕迹。人类的眼睛没有瞬膜,只能依靠眨眼来湿润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