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句玩笑话,却没有一个人笑。iWall上映出惨白模糊的影像,光雾里尘埃乱飞。
“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机器人在说些什么鬼话?”不知从哪里传来第三个声音,“搞不好‘kuzo’在它们的语言里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消灭人类’?”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第四个声音说,“想象一下,如果你把一只变色龙塞进一个内壁全是镜面的盒子,那么究竟变色龙会变成什么样,外面的人根本猜不到。同样道理,一群语言学习能力不亚于人类的智能机器,一只密封的黑箱子,三个月时间。最终它们能说出些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
“也许是第一,但不是唯一。”另一个声音插话道,“十多年前,昆士兰大学的一个团队设计研发了一款叫作 Lingodroids 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不仅会说话,还会自己发明语言。它们能依靠轮子移动,还配备了声呐、摄像机、激光测距仪、麦克风和扬声器。当机器人探索迷宫时,它们会随机从语料库里选出一些音节,来为各自到过的地方命名。当它们相遇时,会用语音相互交流有关这些地点和地名的信息,然后慢慢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一套共同的词汇表,比如说‘pize’‘jaya’和‘kuzo’之类的。最终一个机器人只靠语言指令,就能引导另一个机器人抵达指定地点。在这个意义上,Lingodroids 所说的词汇虽然简单,却是一种真正可以用来交流的语言。”
周围一片沉寂,空气凝重得近乎窒息。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胸口憋闷,像被关在漆黑的匣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这黑暗似曾相识。
“过去尼加拉瓜并没有聋哑人社区,也没有通用的聋哑人语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在西部建成了几座专为聋哑儿童开设的职业学校,陆陆续续有了几百个学生。尼加拉瓜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所以一开始,学校老师尝试教孩子们读懂西班牙语的唇语,但孩子们搞不明白那些单词的意思,也很难跟老师交流。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每天学习玩耍和结伴上下学的过程中,孩子们逐渐学会了自己用手语交谈。随着时间推演,这种语言变得越来越成熟,语汇越来越丰富,并且年纪大的孩子会主动教新来的小孩子。尼加拉瓜手语引起了不少语言学家的兴趣,也有许多相关研究。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次,我们目睹一种语言像神话故事中一样,被从无到有创造出来。”
来自陌生人的言语,总是让我们既期待又恐惧。
“具体说说看。”黑衣男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科幻小说,至今印象深刻。小说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想起一个相似的例子。”背后那人说道,“ Idioma de Señas de Nicaragua,简称ISN,中文叫‘尼加拉瓜手语’。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住在尼加拉瓜西部的一些聋哑儿童集体创造的一种语言。”
“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坐在房间里,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几声冷笑。
咚咚咚。
“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儿自己创造了一种语言?”
“谁再说两句?”黑衣男环顾四周。
“也许并不需要人教。”背后那个声音回答道,“人类最初创造语言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教过我们。”
“为什么是海豹?”我喃喃自语。
“Sealed seals.(密封的海豹)”我偷偷嘀咕一句。幸好没有第二个人听见我的冷笑话。
“什么?”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黑衣男板着脸向我们点一点头,“为什么会这样?谁教给它们的?要知道货箱从头到尾都是锁上的。”
“不奇怪吗,为什么是海豹?为什么不是小猫小狗?”
“听上去像是外星人在聊天。”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绝对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
“这重要吗?”
iWall上,小海豹们像是感觉到什么,突然间一起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几秒钟后,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怪响,海豹们又一窝蜂般更加放肆地喧闹起来。这不禁让我想到一群没有班主任看管的中学生上自习课时的场面。
“也许设计师有意选择这种造型,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小海豹的模样天真无害。”我继续说下去,“也许唯有这样,主人才会亲近它们,才会愿意耐着性子教它们说话;也许内心深处,我们深深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害怕跟陌生的异类说话,不管动物也好,机器也好,外星人也好。”
“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们不能移动货箱,只能保持二十四小时监控。”黑衣男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微型摄像头拍摄到的实时监控图像。这些……小玩意儿,它们不需要睡觉,所以一直闹个不停。”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一构想的商业前景无限,为此实验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资金搞研发。三个月前,实验室工作人员打包了几千个样品,打算分送到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去做测试,却粗心大意地搞错了其中一箱的物流信息。当他们费尽周折在一座港口仓库里找到丢失的货箱时,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货箱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们看到那一百头本该安安静静处于关机状态的小海豹,居然自顾自地吵成一团。
“我想说,为什么我们不关掉监控录像,走出这间闷死人的小黑屋,去直接跟这些……这些小海豹面对面说说话?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它们已经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语言,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语言学家应该做的那样,跑到它们中间去,去打招呼,去问问题,去指着一块石头说‘石头’,然后听听它们怎么说。坐在小黑屋里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必须得派一个人去敲门,去问问:‘有人吗?’去鼓起勇气冒险。否则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黑衣瘦高个站出来解释,于是我听到一个离奇的故事:这些憨态可掬的小海豹是一家国内实验室设计的人工智能玩具,它们可以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从零基础开始学人说话,并在三个月至半年后达到大约相当于五岁小孩子的语言水平。接下来,你就可以训练小海豹成为你专属的智能语音助手,帮你管理房屋、交通、购物、通信,以及其他各种大小杂务事。最妙的是,小海豹的学习能力可以让它听懂各种冷僻的方言和小语种,并实现最大程度的个性化。试想一下,如果你从小就管土豆叫“洋芋”,那么只要吩咐一声“买几个洋芋晚上烧牛肉”,小海豹绝不会理解错你的意思。
片刻安静之后,有人小声嘟囔一句:
“这是……什么鬼东西?”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
“如果对方不开门怎么办?”
黑漆漆的 iWall亮起来,映出一段奇怪的视频。画面上没有人,只有一团一团的白色挤挤挨挨,发出嘈杂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把一座动物园、一间修车厂和一所幼儿园的音频叠加在一起。画面很暗,似乎是在黑暗中拍摄的,画质也很粗糙。我努力伸长脖子才勉强看清,那满地白乎乎、软趴趴的东西竟然是一些小海豹。
我推开门,走进黑漆漆的货箱。小海豹们安静下来,一个个扭过头,睁大玻璃珠般的眼睛盯着我看。是的,小海豹要比任何一种牙尖爪利的动物看上去乖巧得多。但我依旧感觉到汗从脖子后面冒出来。
二十分钟后,我抵达另一栋大楼,被领进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屋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一个一个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一个黑衣瘦高个要求我暂时交出 iWatch和其他电子设备。我没有多问,但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突然和周围的世界切断了联系。
我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表示没有藏武器,就像当年第一次做田野调查时一样。随即我想到,在小海豹的语言体系里,这个姿势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今夜我想要和人说说话,却只有寂寥的影像一路陪伴。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最大变化是,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能跟北京的出租车师傅打听中南海内幕了。
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安全。
iCart为我们生活带来哪些变化?
小海豹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规则。对于我,对于人类而言,那都将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想起一个老笑话:
So high, so low, so many things to know.
我昏昏沉沉起床穿衣,在 iWatch上设好目的地。半分钟后,iCart已停靠在门口。刷 iWatch开门,坐进圆球状的车厢,小小的车厢像一粒豌豆,沿着半透明的管道悄无声息滑行。iCart最快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十公里,加速度却不到零点二个g,人坐在里面就像在家一样自在。窗外,朦胧的城市灯火像鱼群般滑过。三月的北京,夜风应该依旧刺骨,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里去外面行走,呼吸带雾霾的空气。管联网的建设,让整个城市变成一座巨型建筑。高空轨道在密密匝匝的楼群间穿进穿出,像藤蔓缠绕参天古木。系统自动为你规划路线,从高楼到高楼,从房间到房间,不用浪费时间换乘,不用多走一步路。厚厚的保温隔音管道分隔开内与外,球形车厢内壁可以播放各种影像,新闻资讯、影视娱乐,根据你的喜好应有尽有,只需轻轻一点,一切自动到你眼前来。
永远有那么多新鲜事要学习。
就算外星人真的打到家门口,能在动手之前有机会谈一谈也是好的。
“你好。”
一些科幻电影中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巨大的飞船降临在城市上空,某座地下掩体中,一群语言学家被关在昏暗的小黑屋中,绞尽脑汁地破译天书一般令人费解的音频和符号……
我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跟它们打招呼,然后耐心等待。
我在 iWatch屏幕上轻点一下,耳机里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情况紧急,要我立刻过去。听到这话,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哈,这下外星人真的来了。”
离我最近的一只小海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它张大嘴,露出细小的牙,发出一声悠长浑圆的声响,像是打了个哈欠。
我抬起手,手腕上的 iWatch感应到我的动作,屏幕自动亮起。此刻刚过凌晨三点。自从失眠症痊愈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深夜里醒来了。
我尽自己所能模仿它的神态和声音。这是它们说“你好”的方式吗?或者仅仅是个哈欠而已?无论怎样,就这样开始似乎并不坏。
通常来说,一个搞语言学的,很少有机会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叫起来。
“让我们说说话。”我轻声低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