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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上

“好,我说。”屈原点点头,眼神如火一般炙热起来,“大王现在,是人还是鬼?”

“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总是哭哭啼啼,怨我不肯听你的话,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也不必讲什么君臣之礼,想说什么就说。”

“这个问题问得无趣,人怎样?鬼又怎样?你成天跟鬼神交谈游历,怎么,见到我反而怕了?”

“大王……”屈原颤声唤道,眼中又是惊惧,又是质疑,又有几分狂喜。一瞬间,柏羊觉得面前这个人大概多少也有点疯,于是嘴角的笑意更盛。

“说得也是。那容我再问,大王现在,可明白屈平的心了没有?”

柏羊依旧站在那里笑,笑意刻在他薄而柔媚的唇角,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危险色彩。

“明白明白。”柏羊不耐烦地点头,“你那点心思,全世界人都明白,可明白又如何,明白不见得能领会,领会不见得感同身受,有了同感又不见得能依附于你的心意。屈平你是个奇人,奇人便不容于时代;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性情中人就被性情所伤;还是个好人,好人从来难活。你的命运,哪是我一个人听了你的话就能改变得了的。”

“冷静些,你不会真的想被关小黑屋吧。”G-56悄声说。小黑屋,指的当然是心理咨询室,据说那些老头子有办法对你的大脑动手脚,让你不再是你自己。

屈原沉吟着,脸上一点点泛出奇异的光。

疯了,他对自己说,我大概真的疯了。

“大王你这些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给我站住!”他冷冷地喝了一声,然后满意地欣赏着对方惊恐的神情和颤抖的肩膀。一股恶作剧的快感涌上心头,简直妙不可言。

“你呀你呀,就是问题多,我说一句你问两句。”柏羊跺跺脚,“且不忙,让我先问。你说我们君臣二人,最终流落到此相见,到底是因为什么?”

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刚刚焐热的双脚重新蹚过冰冷的江水,歌声穿过永远散不开的浓雾,由远及近。柏羊干脆站在那里不动,双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相互交叉。

“天道无常,外有奸贼祸国,内有小人乱朝,以至国破家亡。”

附件4:

“谁说无常,我就要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柏羊冷笑一声,“历史的发展就像这道江水一样,从上游流下,分分合合,源远流长,最终都要流入大海里去的。我们一两个人,一两座城,乃至一两个国,是存是亡,在几千几万年后的人看来,有什么区别吗?”

这一次,我把收信人的地址改成:Xiaoding2007@Tmail.com,然后点下发送键。

“大王……”屈原紧锁双眉刚要说话,被柏羊一挥手拦住了。

X敬上2007年2月22日

“要我说,楚是迟早是要亡的。”他继续破罐破摔往下说,“不仅因为秦有吞并六国的野心与实力,更因为秦王比我们所有人看得都要远。他要的不是讨伐一两座城池,不是打几场胜仗,不是守着自己一个国家的老百姓,他要看到全天下人用同一种文字,说同一种语言,侍奉同一个王,这叫顺应历史潮流,你懂不懂。”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祝您春节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阖家欢乐。虽然只是一些没什么创意的老话,但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福。

“屈平……屈平惶恐……”

这故事写到现在,慢慢开始顺畅起来了,人物都有了各自性格,不用绞尽脑汁地编造,他们就自己在纸上演戏给我看。有时候写着写着,会突然冒出奇妙的想法,将情绪推向某个未曾预料到的方向,这也是写小说的乐趣之一。其实我和您一样,很想看到这故事的结局。

“你不是不懂,是不愿懂。”柏羊叹一口气,“你是聪明人。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是能重新回到四十年前,你会如何选择?以你我二人之力,你能保证将来吞并六国的是楚,而不是秦吗?”

您上一封信里说得对,对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人物念念不忘,更多时候不过是放任自己陷入情绪低落的陷阱,以至于无所作为。往事已不可谏,而生者唯有勇敢前行,才能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这……”屈原微微低下头去,“屈平没有想过……”

又是一段时间没有写信了,总觉得在欢乐吉祥的新春佳节里,再用那些啰啰唆唆的故事去打搅您,有些不太合适。

“没想过才让你想!天天说宇宙乾坤,八荒六合,你可真正想过时空的本质是什么吗?”

小丁先生您好:

“小心。”G-56略带沙哑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不能提起时空旅行相关话题,这是违规操作。”

“闭嘴!”柏羊低声喝道,屈原疑惑地望向他,他冷冷一笑,“不关你事,继续给我想。”

你的朋友 小丁2006年12月28日

“大王,恕我直言,这种问题,屈平以为没有答案。”

祝你新年快乐。2007年,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美好等待着我们。

“怎讲?”

我最近眼睛不太好,医生嘱咐要少看电脑,或许不能及时关注你的小说,但仍希望你快乐,健康。毕竟,一个死去两千多年的人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只有仍然活着的人才是真正重要的。

“若是我们重来一次后,秦也有机会重来一次呢?秦的后人呢?究竟谁看到的结果才算数?”

不知你是否遇到了什么不顺利(这只是我的猜测),故事似乎变得愈加沉郁了。写小说的人,时常容易陷入自己笔下角色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种事我见过不少。据说福楼拜杀死爱玛·包法利的那个夜晚,就像亲手杀死自己一样痛苦。希望你能尽快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

“好,算你反应快。”柏羊长叹一声,“这么妙的答案,连我都想不到。”

寒冷的天气里读到这样的文字,略有一点伤感,这个冬天确实发生很多事。

他急匆匆地回头望一眼江上,晨雾正在逐渐消散,时间总是不够用。

X你好:

“现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他直视前方,用最凝重的声音说道,“事到如今,你打算去哪里?”

静候片刻后,他得到了答案。

“有志气。”G-56点点头。三声轻响后,小船又一次消失在雾气缭绕的江面上。

“我跟您一起走。”屈原认真地说,“去鬼和神的世界。”

“谁说过不了,我偏不信这个邪。”柏羊抬起头,“再来一次,我们还有得是时间!”

“你是怎么回答的?”G-56抿着嘴憋住笑,任由茶壶在炉上烧得咕嘟咕嘟响。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个彼此独立而又自洽的小宇宙,谁又能真正走进谁的心呢?放松点,好不好,别太入戏。考试过不了是小事,我倒怕考完后你也要去接受心理治疗了,每年都这样。”

“我说,靠,您老自己去吧!”柏羊恨恨地回答,“真服了他了。”

“走什么心,还差得远。”柏羊低下头郁郁地说,“为什么,明明他的一切我都知道,性格爱好,生辰八字,可他的内心世界,我就是进不去。”

“注意素质。”G-56娇嗔地瞪他一眼,安慰道,“别着急,这次进展算是不错。只可惜,装神弄鬼是你最大的败笔。”

“戏演得不错,挺走心。”

“你不会都记下来了吧。”柏羊突然背后一寒,疑虑重重地看着她。G-56笑得更加甜美,“当然,这是监考官应尽的职责嘛。”

G-56依旧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烧茶,动作一如既往的优美娴熟。

“然后当笑话说出去?”

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考试记录要密封上报给评审委员会的。”G-56叹口气,“当然,我们考官也是人,无聊的工作生活也需要调剂。”

他攥住那块被汗浸透的方巾,转身沿着江畔大步离去。身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穿透浓雾飘来,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水声。

“千万别,传出去我以后在这行还怎么混……”柏羊哀号一声。G-56竖起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向一旁的沙漏点了点。一轮又一轮封闭的时空中,只有它仍在默默流逝,一刻不停歇。

柏羊咬咬牙,脸上变回温柔而凄婉的微笑:“没什么,那你在这里等我。”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先看看你的时间吧,考试还在进行中。”她像个女巫般神秘地笑着。柏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你说什么?”屈原疑惑地看他。

回溯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说。

“别等了,这次你又没戏,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

“什么?”他按住微型通信器,用最轻的声音回应。

X你好:

突然间,G-56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算了吧。”

首先要谢谢你的祝福。

柏羊接过方巾,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托词吗,又或者还有回转的余地?若是托词,他又该如何?天气虽然冷,他却感到额角渗出了一层热汗,密密麻麻地爬满皮肤表面。周围静得可怕,只有一波又一波单调的水声,流淌得如此迅速又如此漫长。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比如我,以前总是抱怨工作繁忙,没时间看书写小说,幻想有一天挣够了钱,可以舒舒服服待在家里,自由自在,想写什么写什么。然而这个春节假期,当我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想写,只是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很久以前读过的旧书堆在床头,偶尔翻上几页,然后发呆;很久之后再翻几页,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去冰箱里找东西吃。

“我这块帕子脏了,这还是你当年给我缝了带在身边的,麻烦你拿到上游干净的水边帮我洗了吧。”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方巾,陈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花色,“也是最后一次了。”

写小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尽管有时候一些狡猾的作家会说些大话,装出轻轻松松信手拈来的样子,但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写小说需要你用很长的时间去积累,去构思,去试笔,去修改,去烧掉失败的篇章,去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去痛哭流涕地说放弃,然后继续去写,去接受磨难,去跟自己过不去。有时候你会突然发觉,写作已经变成你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活着就必须写,不写就不能活,那种感觉是多么痛苦而又多么幸福。

“什么事?”

我羡慕你的执着,对一篇小说坚持不懈地继续下去,不管最终能写出什么,这种过程对于生命本身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一种修行。继续努力吧。

“好,我听你的。”他轻声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杰弗瑞·兰迪斯写过一篇小说,叫作《迪拉克海上的涟漪》,也是有关时间旅行和死亡。这是我所看过的最优美的科幻小说之一,译得也很美。也许你已经看过了,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试着找一下。

屈原脸上浮现出踌躇的神色,两人站在那里僵持着,许久之后,他又一次笑了。

也祝你春节快乐,虽然迟了一些。

“这时候你倒信起命来。”柏羊抬起眼,用力盯住他,“不要再说了,跟我回家去,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小丁2007年3月5日

“你不是常对我说吗,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得。”屈原说,“这是我的命。”

“你这样说,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办。”柏羊声音颤抖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只觉得心慌意乱,像要张开手努力攥取什么,却又捉摸不住。

小丁先生,您好:

屈原叹了口气,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说:“晚了。”

写下这封信,竟然已经是春天了。

“你还是想那么多。”柏羊点头又摇头,“晚什么,明白就好,明白就不晚。”

小的时候我总是讨厌春天,北方的春天,一切变化得太快,许多东西转瞬即逝,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比如粉红洁白的桃李,比如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比如满天飞舞的柳絮,比如刚发芽的梧桐那种灰蒙蒙的黄绿色,比如槐花香。

“都已经不好了,还比较什么?”屈原还是笑,“以前我年轻气盛,心中总有一股不平之气,阿姊你教我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总是听不进去。现如今,那些曾让我憎恨和愤怒的人和事,都成了过去,心中那份不平也就那么慢慢散了。再回想阿姊你说过的话,或许还是有道理。只可惜,明白得晚了。”

窗前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晴朗,洒在逐渐丰盛起来的枝梢间。满园繁花匆匆开了又谢,像是绚烂的水彩画,这里或者那里流淌消融。只有角落里的石榴树沉默依旧,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的严冬,仿佛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比之前还不好?”

春天里,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好像总也睡不醒。我坐在这里继续编织我的故事,每写下一个字,都觉得身子变得更轻,好像沉醉在微醺的阳光中,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起。事到如今,故事中的人物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控制,朝着某个早已安排好的结局不动声色地前进。我浑浑噩噩地写着,半梦半醒地写着,像一个浑然不自知的旁观者,又像一个茫然恍惚的占卜者。有时候在梦里,我隐约能看到这故事的结局,醒来却又全部忘记了。

“不好。”屈原竟也笑了,虽然笑得同样有些苦。

就这样写下去吧,事到如今,在乎结局又有什么用呢?

“好久不见了。”他挤出一个哀婉的笑容,“说说看,最近过得还好吗?”

此时此刻窗外又在下雨,绵密的雨声里,一片混合着尘土气息的青草香。这是春雨,艾略特在《荒原》的开头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他又向前走一步,这样近的距离,已经足够被看出破绽。

一切都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不定。我想快点写完我的小说,又害怕所有可能性会在结束的那一刻碰撞湮没,彻底灰飞烟灭。

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柏羊思忖着。国家?战争?家乡的天气?童年回忆?这些资料早就准备充分,一条一条烂熟于心。然而此情此景,作为他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脑中却一片空白。

祝一切顺利。

像是一个出来玩得太久忘了回家的孩子一样,屈原竟避开了他的目光,许久才自嘲般笑一声,喃喃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X敬上2007年4月24日

“阿姊……”屈原轻轻唤了一声,就再没有第二句话。两人站在那里对视着。一瞬间,柏羊纷乱忐忑的心情突然沉静下来,他轻叹一口气,低声说:“你要去哪里?”

P.S. 关于《迪拉克海上的涟漪》,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那也是我所看过的最优美的科幻小说之一。

那个瘦高的身影向他走来,眼中泛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附件5:

他觉得自己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正透过严丝合缝的甲胄向外窥视,一步一步接近目标。

“这次你打算做什么,我怎么完全看不懂了?”

柏羊向岸上走去,嘴里轻声哼唱一首古老陌生的童谣。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低沉柔和中蕴含某种宁静却坚定的力量。歌声随着细碎的脚步一丝丝散开在雾中,如河岸上随风起伏的苍白苇花。

“看不懂就对了。”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

“什么意思?”

全息造影技术的神奇之处,在于影音光色全方位多角度的逼真模拟,成本高,运算量大,有延时,但毕竟胜在精确可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像神话中的七十二变,或者虚拟 RPG 游戏一样,在现实世界中方便快捷地改变自己的形象,几乎以假乱真。

“没什么,只是想试试看。”

“行不行还得看你演技,相由心生。”G-56歪着头退后三步,又凑上来把散开的衣带整理成别致的造型,“好了好了,就这么去吧。”

“别乱来。”

柏羊被摆弄了半天,总算站定了,摆个拈花微笑的造型,说:“到底行不行啊,求你了别整我。”

“乱来又怎么样,时间不多了,不是吗?我必须豁出去。”

“很适合你。”G-56抿着嘴不出声地笑,“神情还差了那么点,别这么苦大仇深的,笑一笑,哎呀,温柔点儿行不行,露这么多牙干什么。”

“好吧。”G-56终于点一点头,“祝你好运。”

技术从来是万能的,柏羊转个圈子,甚至能听到裙裾摩擦发出粗糙却柔软的声响。

他与屈原再一次相遇。

附件3:

“你是谁?”

X敬上2006年12月25日

“哼,连我都不认识,你又是谁?”

也希望您保重身体。

“在下屈平,楚三闾大夫。”

我想,对于那个心怀绝望的人来说,或许总有那么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是他和这个冰冷的世界之间唯一的纽带吧。

“楚?楚不是早就亡了吗?如今这普天之下,还有哪一处不是秦的土地!”

写女媭这个人物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种血浓于水的羁绊是多么奇妙啊。分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个体,甚至大部分时候,连相互理解都谈不上,但她对你的情感和牵挂,就是那样毫无缘由地持之以恒,又是那样持之以恒地浓烈。那种羁绊让你惭愧惶恐,让你发自内心感觉到伤悲,因为知道自己永远无以回报。

“你……你是……”

小说越写越慢,但我还在试着继续,再附上一段吧,希望能继续得到您的意见。

“我是这大地上独一无二的王,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个称霸天下的皇帝,万民都要俯首称臣,我,还有我的子孙,将要世世代代统领这片江山。哼,你不认识我,是因为你死得太早!”

我时常会想,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鸽子们挤挤挨挨地聚拢在狭小的鸽笼里,相互摩擦羽毛,呼吸温暖而浓郁的空气,一定很幸福吧。

“我……我不相信……死得太早,又如何能看见你?你是假的!”

坐在窗口向外望,阳光缓缓从远方的楼群间穿过,时而明媚时而阴晦,凛冽的寒风吹得一切能发出声音的物体哗啦啦地抖动。偶尔有珍珠色的鸽群,零乱地围绕着某个窗口盘旋,它们身体竖在空中拍打翅膀,归巢的姿态优美而悲怆。

“榆木脑袋!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区别,我说的这些你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哈哈!”

感谢您的关心,过去那么久,没想到还会再收到您的信。是的,我最近身体不太好,今年冬天真的太冷了,仿佛总是在生病,膝盖和双手从早到晚都是冰凉的。

“你这疯子!”

小丁先生,您好:

“疯子?当然,历史不都是疯子创造的嘛!看看你自己,你以为天下人都是疯子,只有你自己正常吗?恰恰相反,真正疯的只有你,所以你才不得不死!”

你的朋友 小丁2006年12月22日

“人,都是要死的。屈平今时今日的死,并无愧于天地!”

天冷,祝身体健康。

“说得好,人都是要死的。十年亦死,百年亦死,身为尧舜,死则腐骨,生为桀纣,死亦腐骨!可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死的吗?”

今天冬至,家里包饺子,闲聊时夫人突然提起你(她也看了你的小说),想起来写信问候一声。

“你?”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还好吗,小说有进展吗?HP2047-9和G-56可好?

“我用了四十年时间修建自己恢宏的陵墓,妄想死后能与日月同辉,享万世福泽,最终却暴毙在马车里,他们用咸鱼掩盖了我发臭的尸体。”化身为嬴政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狂笑,向后倒在河滩上,变作一具臭气熏天的腐尸。

X你好:

“这算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算。回溯,再来一次。”

P.S. 我当然不会介意,但 G-56似乎太严肃了点,你不这样觉得吗?

再次回到江边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白人老头,赤裸的臂膀伤痕累累。

你的朋友 小丁2006年9月28日

“你见过大海吗,老家伙?你在海上与恶浪和鲨鱼搏斗过吗?你在非洲的草原上捕猎过狮子吗?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拖过死尸吗?你知道头痛和失眠的痛苦吗?知道失去一只眼睛的滋味吗?你有没有被死亡的恐惧感纠缠过?有没有在医院里读过自己的讣告?是的,我说这些你都不会懂,不会懂,我见过的已经够多了。你呢?你见过什么?听着,老家伙,不要为那些折磨过你、屈辱过你的东西伤心难过。要战斗,跟一切想要毁灭你,让你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东西战斗,包括你自己!”

最近事务繁忙,或许不能及时回信,但你的故事我一定会看。

说完他拔出一把银子镶嵌的猎枪,枪口伸进嘴里,两个扳机一齐扣动。

很高兴看到你的故事有了进展,虽然篇幅不长,却时常出人意料。继续写吧,现在我对之后的情节发展很有兴趣,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不过太早去猜结局就没意思了。

再一次回来,他以受难者的形象被钉上高大的十字架。

读你的信就像看小说连载,每次一小段,真有意思。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他抬头对天空说。

X你好:

“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他低头对门徒说。

“母亲,看你的儿子!”他低头对玛丽亚说,又对约翰说,“看你的母亲!”

只是一瞬间,小船便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动,逆着水银般凝重的波纹回到时间轴的原点。汨罗江水汇聚又散开,向着已经确定的未来一轮一轮继续涌动。

“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他痛苦地呼喊。

G-56微微一笑,伸出手轻拍了三下。

“我渴了。”他尝了绑在牛膝草上蘸满醋的海绵,然后说:“成了。”

“我懂我懂。”柏羊扔下空杯子,“人心嘛,课上都讲过。回溯,我们重新来一次。”

最后一句话是:“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然后他低下头,走向短暂而永恒的死亡。

“如果只靠磨嘴皮子就能解决一切,还要我们心理历史分析师干什么?记住,要真正改变一个人的选择,靠的是……”

“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背诵了那首诗,伸手在空中拍了三下,然后被呼啸而过的火车轮子碾碎了头颅。

“照你这么说,跟这种人磨嘴皮子,根本是白费劲嘛。”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说。

G-56若有所思地支着腮:“或许因为东方哲学的基本形态就是一个圈吧,万物相生相克,从一中生发出无穷,最后还是回到一。相比之下,我们在课上所教的那些辩论和质询的技巧,就像古希腊智者学派们的诡辩术一样,不过是玩玩语言游戏罢了。”

“光明!再多一点光明!”

“你说有些人,怎么就这么轴呢,不管好说歹说,最后他都能给你绕回去……”

他一次又一次穿过永远散不去的晨雾踏上江岸,以约翰·列农的样子,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样子,以亚拉伯罕·林肯的样子,以凡·高的样子,在那之后,是乔达摩·悉达多。

柏羊闷闷地垂着头不说话。G-56重新斟了一杯茶推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端起来一饮而尽。

“问你心情怎么样,不好办吧?”

小丁先生您好:

“你不都看见了吗。”

一篇小说的结尾总是令人头痛,就好像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缓缓浮现出大而苍白的“THE END”或者“FIN”时,总会感到恍然若失。我曾经梦想能有一处天国,那里所有的美酒都喝不完,所有美丽的姑娘都不会老,所有大大小小的路都走不到尽头,所有的故事都没有结局。

“怎么样?”

然而那毕竟只是梦中的天国而已。

乌篷小船里,G-56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柏羊一言不发地坐下,烘烤着被雾气濡湿的身体。

还记得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吗,那时我是如此彷徨,不知道自己的故事该如何讲起,亦不知心中纷乱迷茫的情绪该如何变为文字。那时候我时常对自己说,不如放弃算了,是您的支持与鼓励帮助我走到今天。黑格尔曾说过,艺术创作是将人的潜能施加于对象,创造出全新的东西,也创造了人自身。如今我终于写完了这个故事,也感觉到自己如获新生。至于您,您也是这创作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此时此刻,我把最终的结局发给您看,这样故事才算圆满。

沉默半晌,柏羊叹口气转身离去。

希望您喜欢。

“很好,你走吧。”屈原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起来,望着茫茫江面发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X敬上2007年5月13日

“区区一个渔夫而已,不值一提。”柏羊怏怏地摆摆手。

附件6:

“既然如此,千万年和几十年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屈原微笑着,笑容牵动了嘴角两道深深的皱纹,在悲天悯人的智慧中透出几分凄凉,“你是个聪明人,能跟你说这一番话,我很高兴。你叫什么名字?”

“时间不多了。”G-56双手轻按着巨大的玻璃沙漏,指尖和面颊都泛出淡淡的红色。洁白的细沙从她面前淌下,如一线游丝。

“是啊,这问题别说一辈子想不明白,就算再过一千一万年怕是也不够。您在这世上不过上下求索了几十年,怎么就能说是毫无牵挂了呢。”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问题就不是我能回答了,大约除了吃喝繁衍之外,就是思考天地造化的问题吧。”

“或许,最后一次。”

“您,您这话说得……”柏羊额角不由渗出一片热汗来,“大人您换个角度想想看,就说咱们人吧,人为什么要活着?”

“好吧,我走了。”柏羊叹一口气,“最后一次祝我好运吧。”

屈原摇头打断了他,声音越发低沉下去:“屈平不幸,生在这乱世中,虽然每长一岁,都要更爱它一分,更明白它一分,却也因此离它更远了一分。事到如今,愈发觉得它是它,我是我。我离了它,依旧是一条清清白白的魂魄;它离了我,也依旧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天地。如此两不相欠,不是皆大欢喜吗?”

G-56低下头,指尖交叉:“好运,哈里·谢顿与你同在。”

“其实我的意思是……”

最后一次出场,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江岸上,等待那命中注定的邂逅。

“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说得一点不错。”屈原看着他,五十多岁人的眼睛,还是清澈得少年人一样,“你在江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在深宫,日夜思虑,不得安眠。你的豁达不是我能轻易得到,我的痛苦也不是你能体会的。”

“早,我们又见面了。”他牵动干涩的嘴角急匆匆地说着,声音因为疲惫而粗哑得如同沙砾,“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听我说,我们时间有限,不管你当我神也好,鬼也好,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您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柏羊煞有介事地扯住对方的袖子,“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您要是看不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就完了吗?我们这些劳动人民出身没读过什么书,都知道出门打鱼要看天,人再大能大过天吗,顺应时代潮流才是真的。您是个圣人,不能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吧。”

他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从第一次踏上这片命运注定的空间开始,每一次相遇、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小细节,一字一句,清晰详尽。

“什么风?是这世间的不正之风吧。” 屈原说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偌大一片天地,尽是魑魅魍魉,污浊腌臜,除了这片水边,我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我是始,我是终,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我是楚怀王,我是海明威,我是最初的皇帝和最后的人子,我是诗人,是圣贤也是疯子,我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渔父,昔在,今在,将来永在。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一切结束后,他就此消失了,如同来时一样不留下任何痕迹。

“没事没事,这不是路上遇到了,上来打个招呼嘛。”柏羊殷勤地迎上去,现在他从姿态到声调,都完全像一个清早出来江边闲逛的渔民。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G-56睁大眼睛望向岸边。那个高大寂寥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是我。有事吗?”

柏羊靠在角落里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真累啊。”他沙哑着嗓子喃喃道,“救个人比杀人还累。”

屈原站住了。

“解释一下,否则我没法写报告。”

“是三闾大夫吗?”柏羊远远招呼了一声,通过一个小小的波形矫正器,他的声音被自动调整为当地绵软古朴的方言。

“让报告见鬼去吧。”柏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沉默了片刻,他抬头说,“对不起。”

与想象中多少有些不同,眼前的男人气色虽然憔悴,神情却是温和安静的,两颊因为衰老和疲惫微微凹陷下去。他眼睛里有一种迷茫却又极其深邃的光,黯然地望着前方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可以理解。”G-56说,“我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究竟为什么,我想知道。”

寒风扑面而来,柏羊赤脚蹚过冰冷的江水,看着屈原沿着江边向他慢慢走来。

“每个人在交错的平行时空中,都会或多或少保留模糊的记忆碎片。”柏羊缓慢而疲惫地回答,“Deja Vu,或者‘似曾相识感’,每个人都经历过。某时某刻,你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曾发生过,尽管面对的分明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或者完全陌生的人。那种熟悉感其实来自其他的时间线。这是真实的人才会有的特质,和可以反复使用的磁带,和虚拟游戏存档都不一样。我把那个人经历过的一切重新告诉他,他就回忆起了更多,过去的、未来的、真实的、虚幻的。人的大脑永远是最奇妙不过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他已经领悟了太多,远远超越他所身处的时代。”

附件2:

“结果呢?”

P.S.关于HP2047-9和G-56,只是向您致敬的小小玩笑,希望不要介意。

“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不再仅仅是那个楚三闾大夫,那个去国怀乡的诗人。对于这世界的好奇心战胜了虚无和绝望,我指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给他,或许会耗尽他一生的时间去求索。”柏羊年轻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毕竟,这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

您的读者 X敬上2006年9月5日

G-56垂着头沉默了一阵,最后一点细沙在她面前的沙漏里缓缓流淌,然后静止,宛如一声洁白的叹息。

祝您有个好梦。

“好吧。”许久她点了一下头,“还是要恭喜你,通过了考试。”

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敲打在窗户上,院子里的石榴树在风雨中摇摆个不停。

“那又怎么样!”柏羊像个小孩子般握紧了拳头,“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些什么,你真的明白吗?我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命运,活着或者死去,真的可以选择么?!”

今天傍晚出去散步,一个人默默走了很远,沿路看着四周景色。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回来后就看到您的信,读完之后,竟一时间觉得空气都清透起来。于是一鼓作气,坐在电脑前又写了一小段,一起附在下面,希望能继续得到您的指点。

“冷静点……”

您给我的意见非常中肯,说句或许有些冒犯的话,写上一封信的时候,并不曾奢望能从您那里得到如此简洁却切中要害的回复。不错,过去我似乎太紧张了,闷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想了又想。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故事,所以我总希望它完美,越是这样,反而越感到下笔艰难。这么多年来,我总是会想起这个故事,无数次尝试开头,却又无数次打算放弃。但现在,有了您的鼓励,我又想试着努力写下去。您说得对,重要的是先把它写出来,然后再说其他。

“不要跟我说这些!”柏羊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直视着G-56清亮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超越自己的时代孤独地活下去,未必就是幸福。”

收到您的回信非常激动,几乎整夜无法入睡。当然,您一定无法想象这封信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大概除了我自己以外,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了。

“也许你说得对。”G-56避开他的视线,“不过又怎样呢,都结束了。”

尊敬的小丁先生,您好:

“是的,结束了。”柏羊待了一会儿,低声说,“在既定的历史时空中,他的命运还是一样的,对吗?当我们回到原点,一切仍像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时间。”

“你想得太多了。”G-56摇摇头,“记着,这只是开始,以后你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现在,我们回去吧。”

你的朋友 小丁2006年9月2日

柏羊低下头,重重地闭上眼睛。

也期待看到后续,祝HP2047-9和G-56好运。

三声清脆的拍手声响起,在潮湿凝重的雾气里留下最后一丝细微的震颤,随着被惊动的灰白色鸟群一同四散开来,滑过波澜不惊的水面。

你大概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想不通的事情一想再想。其实人生在世,光靠思考不见得能解决所有问题。孔老夫子曾经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想要在下笔前把每一个细节都想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妨放轻松些吧,人生都未必可以完美无瑕,又何况短短一个故事?重要的是把你的想法完完整整写出来,拿给别人看,然后再确定自己应该努力的方向。你还年轻,不是吗?

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远远地,那伫立在江边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对你所说的迷茫感觉我也常有体会。其实,从没有任何一篇小说是“恰如其分”地自然呈现在你笔下的,总要经过一次又一次构思、推敲、试验,甚至失败,才能达到那种所谓微妙的平衡状态。你可以试试看多写几稿,拿给你周围的朋友看,甚至先放一段时间,看点别的书,出去走走,现实生活有时候会意外地带给你灵感。

十一

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很清楚你想用这个故事表达什么主题。开头对话挺有意思,我喜欢那句“哈里·谢顿与你同在”。但之后情节会怎样发展,我也猜不到。

X你好:

坦白地说,我不能说完全看懂了你的故事开头。一次心理历史学考试,在战国时代进行的吗?和屈原有关?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我猜你是个学生,或许正在为某次历史考试忙得焦头烂额,对吗?

恭喜大作完成。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虽然你还有很多机会修改,让它更精美、更细致,但故事本身已经足够有趣。有趣,而且意味深长。

你没有说你的名字,所以只能这样称呼你。

试着拿去给你认识的编辑看看吧,这样你就又前进了一步。写小说就是这样,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慢些,但重要的是,你要一直鼓足勇气向前走,哪怕每天只走半步。

X你好:

我没有什么更多话留给你了,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感谢你如此信任我,跟我分享你的创作历程,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分享都是弥足珍贵的,谢谢。

最近要住院一段时间,短期之内或许没办法回信,希望我回来后,能看到你的文章发表。

古老而陌生的歌谣在雾中穿行,隐约间,那高瘦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了。

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起你的名字,或许在今年的笔会上还能再见面,到时候一定好好聊一聊。

“同在就同在吧。”柏羊心里默默嘟囔着,运一口气跳出船舱。

祝好运。

“祝好运,哈里·谢顿与你同在。”

小丁2007年5月28日

他颤巍巍地掀开竹帘向外爬去,身后,G-56的声音如低沉的丝弦般传来:

十二

“果然人美名字也美。”柏羊点点头,“行,咱们过会儿再见。”

小丁先生,您好:

G-56甜甜一笑:“浔箐。”

这是我写给您的第七封信,或许也是最后一封。

“那么,开始计时。”G-56手法优美地一掀,便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只巨大的沙漏,洁白的细沙如涓涓细流般开始流转,宁静得有些不真实。柏羊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刚急匆匆爬到船舱门口,又不甘心地回头问道,“对了,我能问下您的名字吗?”

写这封信之前我犹豫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害怕管理员的监察,或者怕泄露的信息会对历史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不,我只是害怕亲口说出真相,害怕自己脆弱的心脏会无法承受这一切。

“走一步算一步……”柏羊苦笑一声。

我想现在您的病情大概已十分严重了,或许连看到这封信的机会也很渺茫。有什么关系呢,眼下我只想继续写,把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一切都写下来。至少现在,我还有时间。

G-56点点头:“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必须亲手为它画下句号。

“是他吗?”柏羊抬头向外望去,江上雾气越发浓重,几乎看不到岸边。

在那件事,那件令所有人震惊和心痛的事发生之后不久,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想要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之前救回你的生命。像许多科幻故事一样,回到过去的我发现这一切都是某个邪恶组织的阴谋。我在梦中跟他们搏斗,打打杀杀,上天入地,最后从几千米的高空跳进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当我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看见你就躺在我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张病床上,脸上蒙着纱布,沉默苍白,却仍有神智。是的,我做到了,挽救你的生命,那残忍冰冷的死亡终于没有发生。于是我决定留下,留在过去的时空里照顾你。梦的结尾是一间洒满阳光的洁白病房,你静静躺着,神情安详,而我坐在旁边,读一本书给你听。

茶壶继续在炉上咕嘟咕嘟煮着,腾起温暖的气息。窗外,依稀有渺渺的歌声从远处飘来。

梦醒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宁愿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办法亲口向别人讲述我的梦境,只要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柏羊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两手抱住头不说话。

某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整理年少时留下的日记,竟重新看到那个梦的记录,那个在我心中深深埋藏近乎一生的梦。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自己,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坐在我面前,二十岁,眉间有一缕无法洞穿时间的忧郁。我上前抱紧她,用颤抖的声音向她发誓,在剩下的斑驳岁月里,我会尝试完成她当年的愿望。

“至于你所抽中的这一题,迄今为止的通过纪录是零。”G-56笑眯眯地托着腮,“运气不错啊。”

在这个时代,时空旅行技术还尚未出现,但是有一样东西,您早已在您的小说中写到了。是的,T-mail,可以向不同时间点上发送邮件的系统,这中间的原理与操作规则十分复杂,关于“外祖父悖论”,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确定性,直到现在仍在束缚着我们的言行。我并不奢望我的信可以改变那早已发生的结局,但又不能不奢望。

“就算不影响,也不能这么乱来吧。”柏羊望着窗外雾气缭绕的水面,“我听说过那些稀奇古怪的考题:希特勒、拿破仑、苏格拉底、埃及艳后、五月花号、哥本哈根……你不觉得安排这些考题的老头子们都有点变态吗?”

此刻,您看到的这封信来自2077年,一个九旬老人颤抖的双手。从去年的8月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和您保持联络。六封邮件,一个拙劣的科幻故事,像一线细而韧的蛛丝,将时空的两端黏合在一起。

“当然不会改变。”G-56摇摇头,“整个过程是被精确控制的,相当于从过去借来一整段封闭的时空,你可以无限次任意使用它,像使用一段磁带的拷贝,而不会对原先的版本产生任何影响。”

只有第一封信的开头是我在2006年的夏天写的,而小说的开头则要更早些,一堆半途而废的文件碎片,和当年的日记一起存放在陈旧的硬盘里。我曾以为自己的懒惰懈怠将令它们永远沉寂下去,慢慢腐烂慢慢被遗忘。而现在,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我这个垂暮之人,却重新拾起那些碎片,一丝一缕编织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心血。

“我就是有点没想通,既然真的穿越了时空,难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不会对历史进程产生干预吗?”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早有安排。或许你我的时空之外,有另一双看不见的手,早已为这故事写下结局。

“不过随便聊聊,没别的意思。”G-56笑得很灿烂,“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和您通信是一段愉快的经历,我仿佛重新回到二十多岁的青涩岁月里。那时候未来还很漫长,一切都在未知中显出迷人的轮廓,如同永恒的夏夜。连死亡也不过是夜空里偶尔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那么遥远,那么幽静,仿佛参不透的谜题。

“这一场挂掉,前面几个月就白忙活了,这我明白。”柏羊叹口气,“您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紧张吗。”

第一次收到您的回信,激动得彻夜未眠。时间,你的未来我的过去,像一道江水的两岸,隔着浓重的晨雾遥遥相望。我努力写信,一封又一封,有时满心欢悦,有时沉郁迷茫;有时踌躇满志,有时突如其来地扔下键盘大哭。

“包括你所见到的角色,也是真实存在的人,这一点很重要。”G-56伸出指尖在自己小巧圆润的鼻子上点了一点,“一个真正的人,内心中总有一部分是难以用程序来模拟和计算的,哪怕再复杂的算法也不行,而我们需要的,也正是那种能够在真实情境下,成功解决问题的人才。自从心理历史分析师的资格考试创建以来,委员会便决定将这门历史实践放在全部测验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位置,它的通过率从来都是最低的。”

然而这一切对你,对我而言,又究竟有何意义呢?已经发生的能否被改变,我没有答案。在流淌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如同那涉江的人,一次又一次踏入冰冷的波涛中,面对的却不再是同一道江水。

柏羊愣了一下。

如此一来,还剩下什么呢。

“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的。”G-56轻轻一摆手,打断了他意图过于明显的表白,“这不是虚拟情景中的模拟练习,尽管考试说明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很多考生还是会产生这种错觉。看看你周围,一切都是最真实不过的历史情境:天气冷热、物候变化、江上的雾、茶叶的味道,绝不存在任何编程中可能存在的错误,因为我们所身处的是一段真实的时空。”

大概只为了越过无尽波涛,远远瞥一眼岸边故人的身影。

“哪有您年轻哪。”柏羊连忙跟上,“您一出场我还真有点蒙了,心想这哪像考试啊,分明是金庸群侠传吗……”

此时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再一一付诸笔端。

“听说你是心理历史系高才生?年纪轻轻的,不简单啊。”

记忆总是带我回到2006年的那个夏天,热闹的笔会上,你在我旁边坐下,谦逊地点头微笑。

“还行吧。”柏羊挠挠头,“来之前,看了点书……”

短暂的,却是永恒的微笑。

“我是你的监考官,编号G-56。”女子手腕一翻,把电子识别码亮给他看,“先问一句,你对这次的任务了解多少?”

多年之后,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能和您重逢,共同分享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光,深感荣幸。

柏羊一愣,心想不紧张才见鬼呢,嘴里却说:“那是那是。”

无论前路多艰难,也请不要放弃希望。未来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事,比科幻更科幻,比我们想象中的天国更美妙。

白衣女子只是专心吹着杯中茶沫,过一会儿才抬眼看着他,“还没到时间呢,随便聊聊,你别紧张。”

期待您的回信。

“怪是怪了点……”他偷看了对方一眼,“还能喝。”

非常,非常期待。

柏羊犹豫半晌,接过来捧到嘴边抿了一口,一股涩味直冲上来爬满了舌头。

X敬上2077年6月4日

“茶是玉笥山上的新茶,水是汨罗江水,时间紧任务急,将就用吧。”

我用颤抖的手输入地址:Xiaoding2007@Tmail.com

“这是……”柏羊盯着粗瓷杯中几片可疑的褐色草叶,小心翼翼地问。

点下发送键,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她有一张娃娃脸,嘴角往上翘,像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露在袖子外雪白的指尖一摆,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等待。

一切都太像是在拍古装戏。柏羊尴尬地笑笑,找个角落坐下,说声:“来挺早啊。”

夏夜是如此漫长。

竹帘缓缓升起一角,他低头跳进船,温暖的茶香扑面而来。拳头大小的茶壶正在炉上腾起袅袅白气,旁边低头沏茶的女子白衣长发,动作优美得仿佛古卷上的仕女。

十三

柏羊抵住牙关间的战栗,哆哆嗦嗦答道:“是我。”

整个六月都在等待中度过,我始终没有等到回信。

“考生HP2047-9?”清甜的声音从竹帘后飘出来。

或许因为违反某些时空信息条例而被管理员拦截了,或许在蛛网般复杂的系统传递中遭到损坏,又或许跟太多邮件一起堆积在二零零七年的某个邮箱中,还没有等到拆封的那一天。

一叶窄窄的乌篷小船从雾中滑来,无声无息地停靠在岸边。

雨整整下了半个多月。七月里的某一天,天气终于放晴,窗外的石榴树间又响起了蝉鸣,一簇簇艳红的花朵争相盛开。我就着窗口明媚的天光,开始翻捡七十年前的新闻资料。

明明说是五月,谁想到竟这么冷,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委员会那群老头子。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粗糙得很,被风一吹就透骨冰凉。

这并不容易,网络资源经过那么多年更新换代,被破坏,资料遗失,病毒侵蚀,碎片整合然后重建,所剩下的陈年资料已经寥寥无几,漫长的搜索之后,我竟然找不到任何资料来证明历史是否曾经被改变过。

这是一个阴霾寂静的上午,水波携卷着苇草摇曳的声响在四周起伏荡漾,偶尔有一声凄厉的鸟鸣滑过水面。柏羊抱着肩头,独自立在潮湿的寒风中打着寒战。

或许在我的干扰下,世界已经一分为二。或许我的这个世界里,那个圆脸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跳过了二零零七年七月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继续过着幸福的日子,工作、赚钱、写作,偶尔留下几篇脍炙人口的小文章,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风从江上吹过,流淌的雾气被兑浓然后冲淡,黛青色的水面上,一层又一层水银般黏稠的波纹时隐时现。

又或者他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中摇摆不定,等着更强的观察者出现。

汨罗江上

不,那些只是科幻罢了,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时间是个谜题,你用一辈子也无法解开它。

附件1:

死亡也一样。

我在收件人地址中键入:Xiaoding2006@Tmail.com,然后把这封信发了出去。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T-mail邮箱,收信人一栏里填上:Xiaoding2006@Tmail.com

一个科幻爱好者 X敬上2006年8月23日

汨罗江的江水在我周围流淌,携卷一切回忆涌向遥远的过去,我像一块孤零零的礁石般立在江心,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雾。

期待您的回信。

敬爱的小丁先生,您好:

给我一点帮助吧,对你来说也许微不足道,对我却意义非凡。也许整个故事,包括故事以外的许多东西,都将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改变。

我用颤抖的手指敲下这几个字。

可能性是一种多么迷人而又可怕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像故事中的人一样,在其中挣扎徘徊,跌跌撞撞。怎样才能让故事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呢,迄今为止,我竟连一个像样的结局都没有想出来。

霍斯曼的诗在耳边响起。

故事的名字叫作《汨罗江上》,我把它的开头放在附件里,希望您能看一看,如果愿意的话,也请提出您的宝贵意见。这个短短两千字的开头我写了很久,好像所有的人物和情节都在混沌中尚未成型,甚至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难以捕捉。我迷失了方向,仿佛陷入一团迷雾,故事就这样搁浅在一切还未发生的这一刻,完全无法前进。

来自远方,

这种茫然的状态令人痛苦又兴奋,这也是我鼓足勇气写信给您的原因之一。或许您的丰富经验可以让这一切变得明朗起来,像是最有效的催化剂。

来自黄昏和清晨,

现在我遇到了问题。一个故事,一个构思了很久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的故事。我尝试过许多次,但每次一想到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有无数种可能性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彼此碰撞反应,像一缸成分复杂的化学试剂,制造出一千、一万种不同的结果,我却对它们束手无策。

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

说回那次笔会吧。我依然记得您在会上说过,想要写好一个故事,无论是科幻或者别的什么题材,最重要的一件事在于,要让故事的创意,结构,情节,语言,人物塑造等等各个方面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对我却如此重要。当我在之后的岁月里慢慢摸索写作之路时,时常会想象您就站在我身后,指点我该怎样谋篇布局,恰如其分地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

是的,我想人们总是这样,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拖得很久,直到最终变成遗憾。

吹在我身上。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刚下过一场透雨,窗外飘来微凉的泥土气味。狭小凌乱的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光。我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然后重新戴上眼镜,伸出僵硬的手指,开始一字一句敲打键盘:

快,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只有黑色光标在最后一个句号后面闪烁。我摘下眼镜,把脸埋在双手里,用力深吸一口气,却依旧感到胸口憋闷,像被一块漆黑沉重的巨石压住。

趁生命气息逗留,

笔会结束前,我终于鼓足勇气要了您的电子邮箱地址,然而自那之后,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其间无数次想要逼迫自己坐下来,好好把信写完,却又无数次纵容自己“放到明天再说”。

盘桓未去,

不知道您是否还有印象,今年7月份,在成都的科幻笔会上,我曾有幸作为一个新人作者坐在您旁边。当时我说,我非常喜欢您写的那些精彩活泼的科幻故事,您只是谦逊地对我笑笑。其实在这之外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那时候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拉住我的手,

一直以来都想给您写封信,拖到今天才终于动笔,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尊敬的小丁先生,您好:

“时间。”望着窗外阳光中摇曳的石榴树影,我喃喃自语道,“还剩下这么多时间。”

“这就够了。”他在遥远的地方微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