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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

老人仔细盯着照片看了一阵。

“很多年没联系了,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老先生,您有没有见过他们?”

“有点眼熟,但也不好说,岛上的猫太多了。”

照片上是两只猫,一只大个的虎斑,另一只瘦小的是灰黄白三色。神态都是懒洋洋的,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海笛点点头。当年离开岛上的居民都签过一项协议,年满五十岁可以搬回岛上养老,也是个落叶归根的意思。只是,必须放弃自己原来的身体。因为小小一个岛上是挤不下那么多人的。

“有一个哥哥,搬走了。父亲和母亲年纪大了,又舍不得老房子,就去了岛上养老。”海笛一边说,一边把挂在墙上的照片指给老人看。

“也是没办法。现在的鼓浪屿,哪是我们这种老百姓住得起的。相比之下,做猫比做人轻松多喽,不用工作,不用交房租,每天晒太阳睡懒觉,还有游客给喂东西吃,不挨饿不受冻,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呀。”

“你的家人呢?”

“像您这样,能一直留在岛上工作几十年的,大概没几个人吧。”

老人眯起眼睛向四周打量。小小一艘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之间,海面上哗啦啦落着雨。

“都不容易。”老人叹口气。

“一个人。”

水沸了,海笛又起来换了一泡茶。外面依旧大雨倾盆,哗哗地砸在甲板上。

“现在呢,一个人住在船上吗?”

“既然如此,您又怎么会从岛上下来的呢?听说下来一趟也不便宜。”

“嗯,我在岛上长大。”

老人沉吟一阵。

“所以,你是在岛上长大的喽?”老人又问她。

“我是……我上个月刚刚退休。”

只是属于她的家已经不在了,公平路2号,小小的种满花草的院子,都没有了。海笛闭上眼睛,炮仗花的金黄橙红仿佛烧到身上来。

“退休?”

鼓浪屿,那座永远阳光普照的岛,那座仙境一般飘在天上的岛,现在完全是一个属于游客的地方了。海笛有点好奇它现在的模样,会有云雾汇聚的波涛拍打着沙滩吗?会有雄伟壮丽的飞艇载着游客停靠在港口吗?那些迷宫一样曲折的小巷深处,依旧藏着卖鱼丸汤与海蛎煎的小吃店吗?古老的音乐厅里,依旧每晚会有人弹奏钢琴吗?

“干够了年头,不走不行啊。”

“别墅、酒店、游泳池……盖了好大一片。”

“意思是……不再回岛上去了吗?”

“盖了别墅了吗?”

“回不去了。”

“早就不在了。”老人回答,“一整条路上的房子都拆了。”

“那……为什么不留在岛上养老呢?”

“现在不在了吧?公平路2号。”

“就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哟。”老人“嘿嘿”地笑了下,“再说,做了猫,就不能从岛上离开了吧,可我还有好些地方想要去呢。”

茶壶依旧在电磁炉上咕嘟咕嘟煮着,白气顶着壶盖,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

“好些地方?”

“啊。”

老人伸手往脚底下指了指。

“是个好人。”

“这不是,找你帮忙来了。”

“是的,以前干活受过伤。”

“您是说……水底下?”

“这么说,我应该见过他。”老人眯起眼睛,像在努力回想,“个子不高吧,老是一张笑脸……好像有一条腿不太好。”

“对喽,我想潜下去看一看。”

“是我父亲种的。”

“可是……潜水很危险的,您这把年纪……”

“公平路2号,过去是栋老房子,院子里种了好些炮仗花,一直爬到墙外面来。”

“年纪怎么了。”老人边说边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黝黑精瘦的胳膊,“每天上上下下地走路爬山,更别说晒了几十年太阳,谁的骨头有我结实?”

“没错。”

“可是……”

“公平路……是的,在日光幼儿园对面,区政府旁边,往山上去的一条小路。”

“小姑娘,告诉你吧。”老人打断她的话,“我呀,是在厦门岛上长大的。”

“公平路。我家在公平路2号。”

海笛愣了一愣。

“怪不得,我猜也是。”老人点点头,“你家在哪里?”

“后来去了鼓浪屿上工作,就很少回去。当年厦门沉下去的时候,我是不想走的,可是没办法,人已经上了岛,只能每天趴在岸边,透过云中间的缝隙往下看,看着自己当年住过的房子,一天一天被海浪淹没了。这么多年在岛上,我没有哪天夜里不梦见这座城的,虽然是被水淹了,可是该在的应该还在吧。我总想着,等有一天退休了,我是一定要下去看看的,看看我梦里那些地方。”

“我以前也住在岛上。”

梦里的地方吗,海笛在心里想,原来每个人都会有个梦里的地方。就好像她睡在船上,夜夜梦见天上的岛,老人睡在天上,却夜夜梦见海里的城。

海笛嗓子哽了一下。

过了好一阵她才回答:

“你呢,小姑娘。你是哪里人?”老人问。

“那好吧,我陪您一起去。”

后来呢?听说是被批准留在岛上继续工作了,大概物以稀为贵吧,竟慢慢变成一处很受游客欢迎的特色风景,连旅游手册上都有专门介绍。但她也有很多年不看那些印刷精美的小册子了。

他们两个换了潜水服,戴了蛙镜脚蹼,背着沉重的氧气罐,一起潜到冰冷的海水里面去。没有阳光,水下昏沉一片,像浑浊的玻璃溶液。然而四面八方却很安静,让听惯了雨声的耳朵有些不适应。

海笛终于想起来,鼓浪屿上以前是有个邮递员的,每天挎着邮包,穿街走巷挨家挨户地送信。岛上的路纵横交错,比迷宫还要复杂,加上路窄坡陡,汽车自行车都无法通行,去哪里都只能靠走路。要在这里把信准确按时地送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这唯一的邮递员每天都工作,刮风下雨也从不休息。

海笛想起许多年前,父亲第一次带她潜水,那种感觉是多么神奇啊,像在深蓝色的夜空里飞翔,前后左右上下都空落落的。那时候水还不深,父亲的工作也很繁忙,每天都要下潜到那些幽暗的废墟中间,为客人们打捞遗落的东西。一把钥匙,一本旧相册,一枚订婚戒指,一只装满玻璃弹珠的铁皮盒子……有些是离开时来不及带走的,有些是某年某日突然间回想起;有些轻而易举便能找到,有些却要费一番功夫。

“就是送信的。”

看着那些东西,海笛心中总是充满好奇,它们的主人都是什么样的人,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有时候她真想问问那些客人,但是父亲不让她问。于是她只能看着一个个客人带着曾经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离开,而他们的故事也就像轻盈的水泡一样,飘到阳光下面,破掉了,不见了。

“邮递员?”

一辆生锈的脚踏车,一本纸页泡烂的书,一只孤零零的高跟鞋,一头藏在床底的毛绒玩具熊……

“邮递员。”

水压逐渐增大,鼓膜生痛,胸口也有些憋闷。于是海笛知道,厦门越来越近了,那沉在水底的一整座荒城。

“什么工作?”

像是从飞机上向下俯瞰,山峦湖泊、街道房屋都历历在目,却被海水染上各种奇异的色调,从豆青到群青,从银蓝到琉璃蓝,从雀灰到铁鼠灰,从茶绿到松烟绿,从胭脂红到铁锈红……那些曾经活着的树木全都死了,然而死去的木石与砖瓦上又生了活物,郁郁葱葱,影影绰绰,随着暗涌一波一波流淌。那样的景色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也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游客?你看我哪里像?”老人笑着摇头,“我在岛上工作。”

死去的城,活着的城;被遗忘的城,记忆中的城。

“您是游客吗?”

无数人梦中的水乡。

“是的,我从岛上来。”

又或者只是无数人共同的一个梦。

“您是从岛上来的?”

距离他们最近的山顶上,隐约有层叠的飞檐顺着山势起伏,海笛认得,那是南普陀寺。山下面便是厦门大学了,那个年轻人的铜像依旧站在湖边吧。对不起,这次不能去看你了,海笛在心里想着。下次吧,你会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我,对不对,或许一直站到海水枯干的那一天。

她以为老人跟她哥哥一样,搬到一座还没有被海水淹掉的内陆城市里去生活了。老人却把手往天上指了指。海笛吃了一惊。

沿着厦门大学南边的环岛路,向东边不多远,便到了曾厝垵。海笛记得这里以前是个渔村,有很好吃又便宜的海鲜大排档,夏天的夜晚,许多人坐在路边喝啤酒吃烧烤,香气绵延好几里路。现在那些大排档的巨幅招牌依然高高耸立着,只是上面的字全都看不清了。

“老先生,您从哪儿来?”

他们潜得很低很低,一直钻到那些高低错落的屋檐下面去,像鱼一样从窄窄的街道中间游过。无数空落落的门和窗,像许多眼睛向外瞪着,大大小小的鱼儿游进游出,把这里当成了珊瑚礁垒成的城堡。

他说话的语调,总让海笛觉得熟悉。这个地方的人,“灰”和“飞”不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老乡之间都是很容易相认的。

终于,他们在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屋前面停下,于是海笛知道,这就是老人的家了。

“看来,船上的生活也不像他们说得那么苦。”

墙壁与门窗都被绿茸茸蓝森森的海藻爬满了,像一层厚重的膜,小心翼翼地将整座屋子裹在里面。海笛和老人费了很大工夫,才总算弄开一扇窗,许多鱼儿惊慌失措地逆着灯光游出来,像磷光闪烁的鬼魅。

“是雨水。”

他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水从哪里来,是雨水吗?”

屋里面很是幽暗,各种轮廓模糊的物件在水里沉浮,却辨认不出是什么。海笛突然觉得悲伤,许多年前父亲对她说过,房子也像人一样,会呼吸,会生长,有喜怒哀乐,有生老病死。这一栋,怕是已经死去很久了。它的最后一丝魂魄刚刚随着鱼群散去,剩下的只是空壳,壳里弥漫着坟墓一般的死寂。

工夫茶也是海笛的父亲教她泡的。

老人跌跌撞撞,盲人般伸出双手,隔着潜水服手套细细触摸每一件家具。那些水藻与锈迹的覆盖下,又藏着多少故事呢,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海笛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可能,一定尽量帮他多带走几件东西。

“好茶。”老人把茶碗端到嘴边,一口气喝完了,“在船上还能泡这么讲究的工夫茶,可是不容易。”

一只烟灰缸,一套茶具,一把椅子,甚至一只暖水瓶……

她找出父亲留下的好茶叶,沏了一杯大红袍请老人喝。

终于,老人在屋子正中央停下了。他放下那只始终紧紧拎在手里的旧旅行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像是一个盒子。海笛心里奇怪,却又不能开口问,只好在一旁默默看着。老人围着盒子摆弄了好一会儿,用一个支架状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固定在地上。接着,他招手让海笛到他身边来。

难道是客人吗,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客人来了。她一边在心里猜测,一边仔细打量对方。藏在雨帽下的脸非常苍老,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脸上深黑的肤色,像是晒了许多年的太阳光,这是有钱人才能享有的特权,但他的穿着举止却又不太像。

她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老人却紧紧地拉住她的手,然后拉下盒子旁边的一个手柄。

早上依旧下着雨,云幕低垂,好像伸手就能摸得到。海笛起来打水洗漱,然后烧了第一泡茶,水刚刚沸,就看见不速之客蹒跚地爬上小船,手里提着一只湿漉漉的旧旅行袋,像拎着一条落水的老狗。

盒子表面发出青幽幽的光,一闪一灭,将一种嗡嗡的振动扩散在水波里。忽然,整个房子都在那嗡嗡声中颤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太久的人,在梦中发出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想到这里,她心里稍微安静了一点,于是重新回到屋里去睡觉。小小的床在海浪里摇晃,她却睡得像个婴儿,梦里没有风雨声,也没有海浪咆哮,只有无边无际金灿灿的阳光,像又甜又浓的蜂蜜往外淌。

一波又一波沉闷的声响,像滚雷一样从脚下传来。是地震吗?海笛本能地想要往外逃,然而老人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震颤越来越剧烈,屋里的一切都在水里摇摆不停。突然间轰地一阵巨响,然后安静下来,只有汩汩的水波声在屋里回荡。海笛向窗外望去,发觉对面的房屋街道正在缓缓下沉,她惊恐地挣扎到窗边,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张望。过了好一阵她才明白过来,不是城市在下沉,而是整座屋子正在上升。

海里有海里的热闹,或许还有漂亮的人鱼公主会爱上他吧。

像是一粒轻盈的水泡,小小的房子载着两个人向海面上漂去,脚下的城市就这样渐次远去。那些破旧的招牌,狭小的街道,那些爬满水草与海葵的红房顶,那些山峦湖泊,亭台楼阁,那些耸立的高楼与蜿蜒的桥梁,一点一点隐没在越来越黯淡的水色后面,化作波涛下连绵起伏的暗影。

她又想起哥哥的朋友,那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在这个夜里刚刚死掉了。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或许是一场事故,或许得了什么病,又或许自己选择从高高的楼上跳下去。她依然记得那张青铜雕成的脸,嘴唇微闭,似笑非笑的模样。那张脸是多么俊朗啊,事到如今,她才想起自己当年是怎样默默地爱慕过他。如今他却死去了,尸体被送进炉子里烧成灰,只留下一尊青铜雕像,在冰冷的波涛下面静静矗立着。其实这又有什么呢,画像、照片或者雕像,这些艺术品被创造出来,不就是为了比活生生的人存留得更长久吗?

头顶上方渐渐有了光芒,一缕一缕,像许多柔软的手臂随波摆动。终于,小屋穿破海面浮到空气里面去,海水哗哗地沿着窗户与门缝往外流淌,仿佛大大小小的瀑布。

多少鸟语花香,多少被遗忘的旧时光。

房子悬在幽蓝的波涛上,只有雨点一粒一粒敲打着屋顶,像是一个梦。

再没有了,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她出生的地方,她梦里的桃源乡,如今一大半沉在水里,一小半在天上。

海笛帮助老人摘下蛙镜和呼吸管,两个人像搁浅的鱼一样,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大口喘气。

“厦门。”她在舌尖轻轻念了一遍。大海沉默依旧,那两个字像暗色的珠子掉进水波里去了,连一点浪花都不曾溅起。她又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夜空,夜空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万千雨丝隐约闪着光。

“这……这是……”海笛牙齿不停地打战,说不出完整句子,只能伸手指指天上,又指指老人面前那黑色的盒子。盒子依旧一闪一闪,发出嗡嗡的声响。

起初她以为那是梦,但窗外哗哗的雨声和海浪声在暗夜里翻涌,像潮湿绵密的一张网,把所有回忆都拖上岸来。梦是不会这样残酷无情的。她起来披了一件防水外套,独自走到甲板上去。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没有月亮,也没有一点灯光,只隐约看到阴惨惨的海在下面起伏,像古老而狂暴的兽群。在这层峦叠嶂的波涛底下,沉睡着多少街道,多少楼房,多少深邃的湖泊,多少错落的桥梁。还有多少人记得它们的名字,美丽而又荒凉。

“是的。”老人点点头。

她差点就想开口问是谁,话到嘴边却哽住了,心中浮现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沉默很久之后,又突然听见哥哥说:“有机会去厦大,你替我祭一杯酒吧。”然后就挂掉了。

“你……买的?”

“他死了。”没头没脑的三个字。

“我自己组装的……当然大部分零件都是买的。”

一天夜里,海笛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她拿起听筒等了很久,终于听见一个沙哑疲惫的嗓音传到耳朵里,她就知道那是哥哥打来的了。

那苍老而黝黑的脸被冻得发青,然而眼睛里面的光芒却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除了父母以外,海笛还有一个哥哥。她哥哥很多年前就离开了厦门,在北方一座城市里生活,听说已经结了婚,有了小孩。哥哥长什么样子,海笛有点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很会画画,以前在厦门大学念书。她还记得厦门大学里有个湖,湖边有一座小石桥,桥旁有几座青铜像。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抱着胳膊站在那儿,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很多年前,哥哥领她在湖边写生,曾经敲着铜像的头对她说:“没关系,可以把他画丑一点。”这一幕给海笛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后来她才知道,那人是厦大雕塑系的一个学生,因为生得一表人才,被拉来做了这雕像的模特。听说哥哥和他曾经是好朋友,只是后来为一个女孩子闹翻了,再也没有来往。

当然,人们有办法让鼓浪屿飞到空中去,自然也能让沉在海里的房子飞起来,只是这样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想到,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潜水是海笛父亲教她的,以前一家三口住在船上,全靠父亲一个人养活。现在海笛自己养活自己,她对钱不贪心,够吃饱穿暖就行。如果运气好多挣了钱,就藏在床底下一个小盒子里。她相信总有一天,可以靠这笔钱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只是这地方到底在哪里,她还没有想好。

“贵吗?”

海笛一个人在船上住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运输船半个月来一次,各种吃的用的都能买到。喝水也不用愁,因为天天下雨,船上的贮水箱总是满的。她也有工作,她的工作是潜到海底下,帮人从被淹没的城里打捞东西。这工作有一定危险,所以挣得也多,每隔十天半个月潜一次,就够应付日常花销了。

“贵得很,一辈子存的钱都花光了。”

这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大多如此。

就是为了这样吗,就是为了这么一座小小的荒废多年的房子吗?谁又知道这么破旧的房子真能飞得起来,万一散架怎么办,万一掉到海里怎么办?最终是打算飞到哪里去呢,能飞去天上吗,能环游世界吗?

大概因为这岛太美了,人们舍不得让它跟着厦门一起被淹掉,于是就把它升到了空中,一年四季都在云端飘浮,沐浴阳光雨露,去过的人都说,那简直就是仙境了。但是原本就住在岛上的人是看不见这些的,他们都被赶到下面来了,跟厦门岛上的居民一样,有的搬走了,有的住在船上。

然而她又觉得这些问题都没必要问。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一样,可以明白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了。

在厦门岛西南面,原本还有另一座小巧玲珑的岛,叫作鼓浪屿。岛上环境优美,气候宜人,有许多漂亮的老房子,有古木奇花,是个全世界闻名的旅游胜地。

她再一次把头探出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浓云缝隙中落下来,海面上粼粼地闪着金光。她甚至看见了自己那艘小小的船,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孤零零地飘着,像一粒芥子。现在房子已经飞得很高了。她又抬起头向天上望去,依旧看不见鼓浪屿,然而她知道,那座岛就藏在低垂的云幕后面。

这个地方原本是有一座城市的,叫作厦门。厦门是个岛,跟周围的陆地之间有三座大桥相连。后来海面一天一天上涨,厦门岛也就一天一天地沉到水里去了。城里原本住的几十万人,大多数都搬去别的地方生活,少数人舍不得走,就住在船上。起初水淹得不深,还有很多高楼矗立在水面上,像钢铁与水泥的群岛,小船就在这些岛之间穿行,还有人试着在楼顶上种些粮食蔬菜以维生。后来整座城都沉了,方圆几百公里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海,那些船上的人家也就各自散去了。

她一边仰头看,一边想起很多事情来: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公平路2号的老房子,想起金黄橙红的炮仗花,想起哥哥和他的朋友,想起海底下那座沉默的青铜像,想起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想起自己早上做的那个梦。她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流到嘴边,像海水一样,是苦的咸的涩的。

船不大,从头到尾只有十五米长,从左到右是六米宽。虽然不大,却很结实,各种生活设施也应有尽有。这船是海笛的父母留给她的,十年前,他们把岛上的房子卖了,买了这条船,从此一家三口就在船上生活。挤是挤了一点,但是不寂寞。后来父母上了年纪,先后去了岛上养老,只留她一个人在下面。

“不哭,孩子,不哭。”老人轻轻摸着海笛湿漉漉的头发。结果她却哭得更凶,终于惹得老人也在一旁抹起眼泪来。

海笛十五岁的时候,一个人在船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