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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法抵达的时间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眼前各色光影纷繁,天魔群舞,这是濒死时才有的体验,一个无始亦无终,坠入便永不超生的无间地狱,意识脱离肉身,孤零零在这地狱中飘浮。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我在这里啊

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

就在这里啊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惊鸿一般短暂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像夏花一样绚烂

我戴上耳机,点下播放键,乐声缈缈响起,仿佛来自天边,那里面有我亲手录入的波形,无声无息,蜿蜒潜行,像白蛇在月光下舞蹈,像墓地里的藤蔓爬上死人嘴唇。我手指按在加速键上,两倍、三倍、四倍,乐声逐渐缭乱高亢。

起初一秒钟对我来说,有一年那样漫长,绝大多数实验对象会在这一秒里崩溃。还好这一秒终于熬了过去。

八年的时间,我始终在做这个课题。其实大脑真的很像乐器,只要你足够耐心去聆听它独特的声音,就会知道该如何与它对话。就好像每一把小提琴都有不同的共振频率,真正杰出的工匠知道如何在琴身与琴弦上做出微妙调整,将它们的音色改变。在实验室,我记录那些小白鼠的脑波,借助程序编出合适的波形与频率,然后用极低的音量播放给它们听。效果出乎意料显著,小白鼠穿越迷宫的速度比起对照组提高了三到四倍,但同时退化速度也很快,大约三十到四十小时就会恢复到原先水准。最糟糕的是,经过提速的小白鼠绝大多数会在一周内猝死,活下来的也会伴随各种后遗症,比如狂躁或者失明。解剖之后找不到任何原因,只发现大脑有轻微充血的症状,因此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任何解决方案。

然后是三个月。

我掏出绒布袋子里的东西,乍一看与一只普通MP3无异,只是体积略大,分量也重得多。这是用实验室偷出来的零件改装的,技术上还不成熟,但已基本可以实现我需要的功能——通过声波制造生物电流,给大脑错误的信息,将生物钟短暂地拨快或者调慢。这实在不是什么新技术,二战时纳粹军队就做过类似实验,甚至现在很多商场和餐厅使用的背景音乐,也是运用同样的原理。只不过那些方法都太粗糙了,就好像妄图通过敲敲摔摔的笨办法来调整一只精密的瑞士钟表一样。

然后一周。

走廊上空寂无人,我走到尽头,推开亮有安全出口标志的一扇小门,沿着楼梯拾阶而上。空气厚重陈腐,零星有老鼠跑动的声响。我走到顶楼,推门出去,果然外面是屋顶。夜色阑珊中几盏小灯远远亮着,与零落星光混在一起。天上像是有云。

然后一天。

凌晨四点钟我醒来,从床上坐起,听见你鼻息匀净。我轻手轻脚下床,从枕头下摸出一只沉甸甸的绒布袋子和一条干净毛巾,赤脚开门出去。

然后一小时。

你像是嗯了一声,翻个身钻入被子里睡去。

然后一分钟。

“晚安,做个好梦。”我低声说。

最后终于稳定下来。我将自己加速了大约四倍。

洗完澡出来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你脸上浮现出倦意。我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房间里一片黝黑的寂静。

音乐停止,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像摊烂泥般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牙齿死死咬着那条毛巾,嘴里和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已经将它染红了。

趁你洗澡时,我迅速检查自己带来的行李,果然被动过了,但估计你没发现什么,我是有备而来,就算是专业警察,恐怕也看不出破绽。我也如法炮制检查了你的包,又迅速一一复原,女人做这种事原本就比男人擅长,你应该无法察觉。

一时间无法再动弹,我静静躺在那里仰望天空,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与先前不同了,远处传来的汽车声显得缓慢悠长,除此以外还有各种低沉的隆隆声摩擦着耳膜,大概是一般人听不到的次声波吧。星空的颜色倒没什么变化,这点微小的加速,对光波来说并不明显。

你笑一笑,侧身走进浴室,留下皮肤上的灼热在空气里散开。你肩膀上有一片文身,黑暗中黑黑的一团看不清晰。

我慢慢感受自己的身体,现在无论是血流和心跳,还是生物电穿过细胞膜的速度,都同时变快四倍。手脚难以控制,好像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分崩离析,乱糟糟地碎成一摊在地上。我咬紧牙关深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将它们一点一点捡起。

“应该没有。”

一,二,三,四……

“或许是没有。”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也记不清了。”

我心脏骤停,费力抬头望去,谢天谢地,不是你,是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远远站在安全通道门口,脸上表情半是疑惑半是警惕。

“也许见过吧,我记性不太好。”

“说你呢……半夜……跑到……楼顶上……干吗……”

“你说呢?”

我在那慢吞吞的句子间歇里迅速思考对策,他正把手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对讲机,如果叫来值班经理就麻烦了,三更半夜在楼顶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可疑,如果报警那就更糟糕。把他打晕呢?早晚还是会被发现,而且走廊上都有摄像头,不管再怎么提速,回房间时还是会被拍到,而监控录像是可以被逐帧分析的。眼下不能给自己添麻烦。

“我见过你吗?”你突然哑声问。

保安正把对讲机慢慢举到嘴边——

你摁灭烟起身,房间很小,我们在走廊正中狭路相逢,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蓝幽幽的光在你脸上身上闪烁。你鼻梁上那颗黑色小痣不见了,大概做手术去掉了吧,这样看起来就更显得陌生。你身上还剩下多少我熟悉的部分呢?

“我睡不着。”我突然说。

“当然。”

“啊……”他有点愣。

“嗯,你要洗吗?”

“失眠。”我慢慢挤出一个微笑,“感情的事,心里难过,想找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

“洗好了?”

他半信半疑,目光缓缓飘过来,从上到下打量,我把血迹斑斑的毛巾藏到身后。

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看见你赤裸上身,一边抽烟一边倚在床头看电视,似乎是相亲的节目,你边看边笑。

“你失眠过吗?”

反胃,晕眩,耳鸣,心律不齐。我伸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端详自己,眼睛里满是血丝,脸色苍白如鬼。还能再坚持多久呢?我不知道。浴室外面隐隐有电视声传来。

“我……”

打开水龙头时,突然有几点嫣红溅落在浴室地板上,被热水一冲绽成花朵形状。我连忙抬头,喉咙里咽下大口腥咸温暖的液体。

“一整晚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想着另一个人,眼睛睁开、闭上,怎么都睡不着,只好出来走走,走到高处,看看这座城市。”

“好。”你又摸烟灰缸来点烟。

我坐在那里看他,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这么会演戏。为什么大学时没有参加话剧社呢。

“我先去洗澡。”

保安的眼神在慢慢变化,近处仔细看,他的脸实在非常年轻。

我进屋放下行李,翻出洗漱包与干净衣物。烈日下奔波一整天,身上一层黏膜般的汗。

“算了……回去吧……”终于他开口说,“以后……别这样了……这种地方……不安全……”

你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我,我故意不理会,填了入住单领了钥匙径自上楼。几秒后你尾随而来,两串脚步在悠长楼道里踢踏踢踏响。

我松一口气,捡起地上东西离开。回房间途中,顺便去公共洗漱间用凉水洗脸,弄脏的毛巾扔进垃圾桶里。

不等你露出为难表情,我便坦然开口:“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挤一下,反正是标准间。”

回到房间,我用钥匙开门,一点一点扭转把手,推门闪身进去。刚刚将门关严,突然间背后有风声袭来,心里知道不妙,然而已经迟了。

我们一起驱车前往,镇子不大,很快就到了,是一家简陋的连锁旅店,但在附近已经算最像样子的一家。你下车去前台询问,服务员说刚刚住满了。

你如豹子一般扑到面前,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从后面扭住手腕,轻轻一甩按在床上,冰凉坚硬的金属抵住脖子,是刀。我的脸被压在枕头中间,喘不上气。

“听上去不错,不然带我去看看,应该还有房间吧。”

“别出声。”你喉音低沉,“不然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告诉了你那家旅馆的名字,提前在网上预订的。

当然,如果我死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杀了我。我们萍水相逢,连旅店前台也没留下你的名字。

出了门,夜风迎面袭来,隐约有淡淡水汽。你问我:“晚上住哪里?”

“刚才你去哪儿了?”

我感觉芒刺在背。

我心跳如鼓,脸颊涨红,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冒着冷汗。

“算错了吧。应该是98,多算了7块钱,拿去重算。”

“快说!”刀尖上力道更重。

举手叫结账时,你故意把一瓶半空的啤酒碰翻,我下意识伸手,在瓶子落地之前抓住放回桌上。你假装没有看见,眼神如刀锋般一闪即逝。一旁的服务员毫无察觉,只管拿了账单递过来,你低头看一眼。

“我没报警!”我嘶哑着嗓子小声说,“我连手机都没带!”

我确实饿,但是吃不下,开了一天车,胃里依旧有晕眩感一阵阵翻涌上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报警”两个字,偏偏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原来我终究还是这么笨。

“好多年没吃到这样的菜了。”你说,“多吃点,出门在外饭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玩。”你好像不知不觉就把我当小孩子。

沉默半秒,你凑近我耳旁低语:“问你去哪儿了,说实话。”

菜很快端上来,青椒炒玉米、家常豆腐、回锅肉片、葱爆羊肉、冬瓜丸子汤,味道居然都不坏。你又是埋头吃到一干二净,米饭接连要了好几碗,像饿死鬼转世。

炙热的呼吸吹拂在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杀意。我像无辜猎物被咬在猛兽牙尖,再轻轻加一分力,就要变成无生命的血肉。

“偶尔关注一下。”

我剧烈地喘息着,指尖在床垫下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于是轻轻“啊”了一声,趁你分神,我闪电般将它拽出来对准你。是一把枪,你的枪。你昨晚趁我洗澡时偷偷将它藏在床下,但我那时就发现了。

“算是吧,你也喜欢车?”

“你?!”你愣了一瞬,紧接着居然笑了,“知道怎么开保险吗?”

“你的野马不错,是自己的吗?”

我啪的一声拉开保险栓,双手渐渐不再颤抖。射击俱乐部我只去过两次,但足以学到一点皮毛。

“我?”你喷出一口烟,“我跟你不一样。”

你慢慢扔下刀,双手举过头顶,嘴角竟依旧上扬微笑。标准亡命之徒的样子。

“你不也是吗?”

“你是谁?”你一字一句问。

“真潇洒啊。”

我深吸一口气,将弹匣退下,清空,然后装好递还给你。黄澄澄沉甸甸的子弹落了满床,黑暗里星星点点闪亮。总共用了不到三秒钟。

“嗯。”

“是你的同类。”我说。

“一个人出来旅行?”

你接过枪,眼睛里又流淌出光芒。

我微笑摇头。虽然依旧是那张圆鼓鼓的娃娃脸,但我其实上个月刚过完三十岁生日。

天不亮我们就启程出发。行李扔进车里,然后并排坐在门口台阶上,就着矿泉水分食一大袋饼干。清早空气终于有一点凉意,东方天际有半透明的青白色沉浮。

“你不会没成年吧。”

起身时,发现昨晚楼顶上的保安幽灵般出现在大厅里,我隔着玻璃门默默对他微笑,他面无表情,像在看一出太过曲折的戏。晨光下他的脸显得那样年轻,或许二十岁都不到,仅仅这一点就让人嫉妒。

“也不会。”

我们各自上车,点火,启动,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驶去,保时捷与野马像一对鸟儿,一前一后紧贴路面滑行。今天要走的路也很漫长。

“喝酒吗?”

沿途稻田葱茏,原野广阔,阳光一时在云后闪烁,一时又出现。尽管恶心晕眩,我依然紧跟着你,渐渐把速度加了上去。午后路面上热气如水波一般蒸腾,不时有小虫迎面撞上前窗,无声无息留下几朵青绿污迹。中途休息时我泼一点矿泉水,开雨刷器将它们抹去,水很快蒸干,依然看得见淡淡斑点,像许多冥顽不灵的冤魂。

“不抽,谢谢。”

你远远坐在车里望过来,墨镜依旧遮着脸,看不清表情。

放下菜单你问我:“抽烟吗?”

傍晚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那座偏僻宁静的南方小镇,我和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你开车径自往东山上去,进了半山腰一座墓地。这个季节没有什么人,四下里风静悄悄地吹,松柏浓郁挺拔。山下就是镇子,细小的街道房屋好像玩具,再西边就是河了,夕阳下静静流淌。

你叫服务员拿菜单来点菜,又多加一副餐具。窗外天光暗淡,我隔着一张桌子看过去,你卸了墨镜,面孔疲惫苍老,双颊深深塌陷下去,像快四十岁的人。恐怕随便换一个人来认,都不敢当面叫你的名字。

你手提祭品,沿草丛中一条青砖小路拾阶而上,在一方洁白墓碑前站定。我默念碑上陌生的名字。

“好。”

“是我母亲。”你说,“月初刚去世,心肌梗死,很突然。”

“吃了吗?没吃跟我一起随便吃点。”

碑上镶有瓷砖烧制的照片,脖颈细长,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耳畔有小小的珍珠耳环。比记忆中的样子是老了些,却依旧秀丽动人。

“还行,扛得住。”

“你来就为看她?”

“开了一天车,累吗?”你掏出烟来点燃。

“是。我离开家很多年,一直没回来过,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这样子的。”

我走进去坐在你对面。小饭店里客人不少,这个沉闷的夏夜,人们熙熙攘攘,不知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许久我才说:“你母亲……很漂亮。”

当天晚上我果然又遇见了你,你在一家小饭店靠窗的座位自斟自饮,看见我从窗口经过,你举起酒杯示意。

“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是母亲把我带大。听起来就像小说里的情节是不是?”你笑一声,“她靠弹钢琴挣钱,一直没再结婚。曾经有个男人想娶她,是在外地做生意的,相当有钱,我不愿意他们在一起,就一直闹。那时候我真任性得厉害。”

“天热,小心点开。”你摇下车窗对我笑笑。

“后来呢?”

我钻进车里点火,冷气机发动起来,把周身灼热一点一点驱散。你开着改装过的福特野马从我面前驶过——电影里的英雄与亡命之徒都爱这种车。

“后来闹得没法收场,母亲就把我关在厕所里,偷偷和那男人出去见面,我趁她不注意往窗户外面跳,把一条腿摔断了,那是三楼。之后我在家里躺了三个月,可把人憋闷坏了,不过那桩婚事从此也就再没提起过。”

“哦,跟我同路。”你点头,“再见吧,也许路上还能遇见的。”

“那时候你多大?”

我说了一个地名。

“六七岁吧,大概。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

“你去哪儿?”

“七岁的事记得这么清,还说你记性不好。”

你嘴角轻扬,墨镜后面双眼闪烁一下,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光芒。

你摘下墨镜来揉一揉双眼,脸上表情依旧很平静。

“怎么,你是警察吗?”

“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件事,到死也记得,其他该忘的就忘了。”

“是吗?有意思。你知道自己刚才开到多少吗?”

我沉默良久,说:“是的。”

“就是想试试,看自己能开多快。”

“你呢?”你又掏出烟来抽,“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的我还一点不知道。”

“哦?”你低下头,从墨镜上缘的空隙打量我,“怎么想起租这么一辆跑车?”

“我没什么好说的。”

“租来的。”

“你身上一定有故事,我看得出来。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故事。”

“刚上路就开保时捷?车可不像新车。”

“我很普通。以后想到再跟你说吧。”

“别笑我,我刚拿到驾照没多久。”

“好,我记得。你别想跑。”

“一路上看见你好几次了,追到这儿才看见庐山真面目,没想到是个女孩子。”

希望这次你真能记得。

“你怎么知道?”

你抽完一支烟,把带来的纸钱放在一只铁皮桶里点燃,最后展开一挂一百响的鞭炮,大红油纸在残阳里凝固如血。

“你车开得很猛啊。”

“小心。”你说着,把鞭炮扔进尚未熄灭的火焰里。

“是。”

爆炸声密密匝匝响起来,我跳起来躲在你背后,两手紧紧捂住耳朵。从小我就害怕放炮,沉闷的声响刺着耳膜,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这是你的车?”你在我的蓝色保时捷旁停住脚步。

“不怕。”你用身子挡住我,“怎么胆子这么小。”

你点头,掏出纸币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烟。我们一起向停车处走去。

你当然依旧是什么都不怕的。

八年过去,我新剪了短发,你更认不出我了。

一挂鞭炮炸完,四周寂寂无声,唯有方才的回响还留在耳朵里。你面向墓碑,深深鞠三个躬,我也跟着一起行礼。

“谢谢。”我侧过头低声说。

“走了,妈。”你低声说,“再不回来了,你自己保重。”

我弯腰捡起冰凉的饮料罐,回头,看见一双轻便运动鞋,速干长裤,纯白短袖衫,是标准旅行者打扮。巨大墨镜盖住半张脸,另外半张湮灭在午后耀眼的光芒中,但我还是一眼把你认出来了。你一手撑住自动贩卖机外壁,胸前热气散发出来,炙烤着我的脸。

我们开车下山,停在一片树林边上。

七月里一天,我开车进一座加油站,加完油后顺便去旁边自动贩卖机上买冰冻橙汁喝。炎炎夏日,空气浓稠如汽油,一颗火星落进去就能烧起来。我投币按了按钮,橙汁却不出来,无论怎样摇晃敲打都没反应。正在懊恼,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嘭地重重敲在铁皮外壳上。橙汁乖乖应声而落,掉进开口处的凹槽里。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

一个人生活,每天都像水一样平静。

“想在镇上转转。”

喜欢一个人看电影,尤其是有关公路与逃亡的片子。看到那些角色开车在旷野里奔腾,最终绝尘而去消失在朗朗晴空下,我会无比开心;如果他们落网或者丧命,我会哭成一团。我一遍又一遍看《杀手莱昂》,看《末路狂花》,看《天生杀人狂》,还有那部经典的《邦妮与克莱德》。

这也正合我意。

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大家都聊买车买房结婚生小孩,我独自坐在角落里埋头吃菜。后来有女同学过来碰杯,热络地拉住我的手说:“真羡慕你,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我怀疑那话里或许有讽刺的味道,但不得不跟着笑。

傍晚天色依旧晴明,几缕云丝沉浮,如羽毛般空灵。我们肩并肩走着,一样的步伐,一样的频率,连脚步声竟都叠在一起。每到一处,你都不由自主要说点什么。

谈过一场恋爱,大概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吧,相处两年多,以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移情别恋。“生理决定你爱一个人不会超过十八个月。”这就是他的理由,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杯里的水泼在他脸上,起身走了。

“这条街上,以前有一家糕团店,是老字号,现在应该是搬走了。”

最终都会被对方先回绝掉。介绍人传达的理由不外乎“太闷了”“没有个性”“不成熟,不像会过日子的人”。也有人直截了当地说:“长得又不漂亮,装什么仙女!”我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话里的逻辑,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这棵大树,我小时候经常坐在上面往远处看,能看到河对岸。”

我读完博士,留在研究所工作,生活依旧毫无变化,四点一线,乏善可陈。父母开始催我嫁人,三天两头安排各种相亲,我乖乖遵照指令去见那些陌生男人,坐在桌子后面听他们滔滔不绝讲话,听不懂处就用微笑掩饰,或者低头去喝面前那一小杯花草茶。

“这里有一口古井,水很凉,小时候大家都说里面有鬼。”

转眼又是八年过去。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三、夜深忽梦少年事

“这是镇上的幼儿园,小时候我最讨厌去这里,别的孩子都不跟我玩,老师也讨厌我,嫌我淘气。”

我低下头,独自一个人向前走。二十二岁这个宁静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里有一家租漫画的书店,我有时候一天能看三十本。”

流水落花,天上人间。

“这是小学。我没上过小学,在家待了几年以后直接考省里的中学。”

从礼堂出来,看见夏日骄阳,晴空万顷,大朵云彩像被点燃似的,那样刺目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记忆里的青春年华,那些葱茏与金黄、雪白与桃红,那些微凉的清晨与忧郁的夜,那些月色里的灯影与灯影里的月色,全在这光芒下渐渐失了颜色,寂寂无声,随水而去。

“这是少年宫,我妈妈以前在这里教钢琴。”

半夜雨停了,只有虫鸣低语,鸟声零星响起,又渐渐有了成串的啁啾。天亮时我慢慢走回宿舍,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哭了。

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大半座镇子。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把车开走后,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校园里边走边哭,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抹着眼泪大哭,细细的雨丝从空中落下,路灯里万千道金光。

我说:“这里真安静啊。”

你不知道两个月前为了做那次访谈,我不眠不休准备了多少资料。

你说:“是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

你不知道冬天你在湖上溜冰,我也去溜冰,结果扭伤了脚,在宿舍躺了一个月。

我们过了一座桥,在斜坡顶端停住,远远地河水波光潋滟,二十年来始终如此,几乎毫无改变。

你不知道秋天,你每晚都在我们宿舍楼下弹吉他,我因此失眠了一个星期。直到有一天傍晚你们两个吵架,她当着众人的面甩了你一巴掌。从此你不再来了,我这才爬上床倒下,睡了一天一夜。

你说:“这条斜坡……”

你不知道夏天一场大雨把你堵在图书馆门口,我满心欢喜冒着雨去借了一把伞,还没鼓起勇气开口,你却脱下外套往头上一搭跑走了。

沉默片刻后,你又无声地笑了,转头对我说:“走,我们去河边。”

你不知道春天开运动会,我厚着脸皮混在你们系体育部里帮忙,只为了能帮你拿衣服借跑鞋。

夕阳向着河对岸缓缓滑去,把我们的影子拖在身后,一样细细长长的两道。我回望来时路,又凝视前方,一切都与记忆中相同,唯独你在我身边闪闪发光,恍若幻觉。

你不知道我还是坚持把那些课上完了,尽管连老师都说我没有学吉他的天分。

河水哗啦哗啦响着,岸边绿草白茅,随风起伏轻摆。我们并肩在草丛中坐下,你掏出烟叼在嘴上点燃,喷出的烟雾也沾染了金红色,逆着光线缭绕生长。

你不知道我偷偷关注你,浏览你论坛上发表的每一篇帖子。你参加过的社团我都去过,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去尝试,你组乐队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学校附近的琴行报了名学吉他,用笨拙的手指按那些硬硬的弦。好不容易指尖结出一层厚厚的茧,却传来你把乐队解散的消息。

不知哪里又传来野猫叫。

你不知道我用各种办法打听你上的课,然后跑去坐在后排听,偶尔你来上课,我就雀跃一整天,好像有神光笼罩在额头。

“你喜欢这条河吗?”我问。

你不知道大一那年新生舞会,我傻傻地以为你会去。你不知道我独自在没有人的角落里练了多久,梦想能和你共跳一支舞,却那样狼狈地摔倒在你自行车前。

“说不上,有时候喜欢,有时候看腻了有点烦,有时候……也形容不出来什么心情,就是看它一直这么哗哗地流着,不管过去多少年,还是这么流,你在旁边来了又走了,对它来说简直什么都不是。它只管流它的,一转眼就把你忘了。”

你不知道我是为了老师那句话才考来这里的。不知道整个高三我怎样豁出命来学习。不知道我一个人千里迢迢离家北上,来这陌生城市陌生校园,只是为了想再看到你。

“就像时间。”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你在省里最好的中学读书,种种光辉事迹在我们小小的镇上流传,我时常听闻,却一直没能把你的名字和那个坐在轮椅上弹钢琴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是的,就像时间。”你点头,“你永远不能踏入第二次。”

“这孩子啊,真正是个人尖儿。”老师骄傲地说,“才十五岁就保送上北大了。”

“甚至一次也不行。”

你不知道高三时,我去一个老师家上补习班,看到书架上有他与几个学生的合影,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其中有你。你手拿一张证书抬头看远方,眼睛里那么多光芒。

太阳终于沉入河水中。满天金橙粉紫的云,一丝一丝开始散去。

你不知道我把那首曲子听了多少遍,钢琴独奏、小提琴四重奏、弦乐、管乐、民族乐,当然还有小提琴与钢琴合奏。你不知道,我在河边架着那把看不见的小提琴反复练习多少年,明知这辈子也未必有机会与你合奏。

天黑后我们回镇上,随便挑一家馆子吃饭。你专门点了鱼,兴高采烈地向我推荐。

我穿学士长袍站在人群中,目光茫然地掠过大片陌生面孔,一张张嘴唇翕动,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时有闪光灯亮起,将种种姿态与表情定格。四年竟就这样过去了吗,分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你那首曲子又在脑海中盘旋回荡,那首《卡农》,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配合此情此景,为什么,我想不通,分明以为忘记了,却又回来。

河水煮活鱼,鱼肉白皙鲜甜,鱼汤浓郁如牛奶,上面漂一把碧绿葱花。

礼堂里奏着庄严的进行曲,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据说那个人原本该是你,连发言稿都是用你事先写好的那一稿修改成的。你的传奇故事就以这样传奇的方式终结,留下一个充满悬念的句号给人猜。

“还是过去的味道!”你很满足。

转眼就是毕业典礼,但你没有参加。听说你出国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我突然觉得,有点想不起来这鱼最早是什么味道了。

“晚安。”你说,“做个好梦。”

酒足饭饱,找一家旅店投宿,房间狭小逼仄,然而从窗口竟能看到少年宫,夜色中漆黑朦胧,只隐约有一点窗灯,好像孤零零的星。

但我知道你会忘。

我坐在窗台上抱着双臂凝望,你洗完澡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我把那盏灯指给你看。夜风里,依稀有熟悉的旋律如泣如诉。

我说我会记得。

“呵,还有人没走呢。”你笑着开一罐冰镇啤酒。

“据说人死之前,会把一生的记忆在眼前回放一遍,像电影一样。”你突然说,“到时候你会记得这个晚上吧。我希望你记得,因为那时候我一定死去很久了。”

那是钢琴教室的位置。

车停在宿舍楼下,你熄掉前灯。这个季节依依惜别的情侣依旧很多,一对一对在伞下缠绵,却不知道有几对与四年前相同。

“你小时候去过那里吗?”我声音微微颤抖。

像夏花一样绚烂

“不常去。”你说,“有点讨厌那个地方,一群家长把孩子送过去,假模假样学这个学那个,谁问过孩子真心喜欢什么了吗?”

惊鸿一般短暂

“学过弹钢琴吗?”

就在这里啊

“没学过,兴趣不大。真要学应该也不难,但就是不想学。现在想一想,大概有点逆反心理吧。”

我在这里啊

“一首都不会弹?”

你手指一边在方向盘上敲打拍子,一边在乐声中加速。我紧紧抓住安全带,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夜太长了,那样短暂的光芒终究无法填补。

“大概能弹点简单的,不过也早忘了。”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胸口疼痛,几乎要窒息,伸手夺过你手里的啤酒,仰头灌进嘴里。冰冷苦涩的泡沫流过舌尖,似乎暂且压住了喉咙深处的血腥味。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怎么,想把自己灌醉?”你笑。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又灌下一大口,转头去看窗外夜色,一群小孩子从街上跑过,欢笑声明亮脆响。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你不再说话,默默立在一旁。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一罐啤酒转眼下肚,世界变得朦胧,仿佛被一块轻纱蒙住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

“喝完了吗?”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点头。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你夺过空罐向窗外掷出,滚烫的手指捏住我手腕,将我狠狠压在墙上亲吻。

回去路上下起小雨,雨刷器摇摆,把城市灯火抹成湿漉漉的水彩画。你打开音响放音乐,是朴树的曲子,沙哑如男孩般的嗓音一声声唱着:

窗外人声欢腾,竟又有烟火璀璨,一蓬一蓬在暗夜里绽放,琳琅的光影倾泻进来,在褪色的粉墙上乱晃。我紧紧握住你臂膀,生怕放手便会失去。过去与未来都不存在,唯独这一刻永存。

“那好,回去吧。”

又或者此时此刻才是幻觉。

“不用了。”我声音发哑。

你的皮肤炙热,嘴唇焦灼,像一挂嫣红炮仗,噼噼啪啪烧上身来,我将身体发肤五脏六腑骨髓牙齿经脉血液都奉献出来,以迎合你的节奏。黑暗里光芒流转,乐声沉浮,你用食指弹奏黑白琴键,我怀抱看不见的小提琴,地老天荒里渐渐找到同一个频率,终于琴瑟和鸣。

“还想去哪里坐坐吗?”

半夜你把头埋在我胸前,喃喃低语道:“你好安静。”

天边的烟火都灭了,寂寂无声。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说:“安静不好吗?”

“突然觉得自己像坏人。”你自嘲地笑。

“好得很。只是我还没习惯安静。”你笑了,“一安静下来,就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片刻之后你抬头吸气,我不知道这吻算是长还是短,但唇间的炙热却迟迟没有消散。

“漫长又怎么样?”

你转身看我,绯红妖绿的色彩在脸上流淌,突然一团金光炸开,连鼻梁上那颗小痣都照得分明。我睁大双眼,生怕错过这一刻,唯独这一刻,我们是同样朝生暮死的卑微生命,未来过去都太漫长,能记住的只有当下。你用发烫的指尖托起我下巴,嘴唇落下来。我浑身僵硬,牙关紧咬,然而最终站在那里没有动。无论如何,这个吻是我应得的。

“你还年轻,你不明白我们这种人的生命燃烧起来有多快。像烟火,一瞬间就烧完了,不飞到天上去,就只能埋在地下静静等死。所以不能安静。”

只有那时,不用说什么话,我也能明白你心思。这样刹那的光华,无论在你或者我眼中,都是一样转瞬即逝吧。随开随谢,随生随灭,却又偏偏不是幻觉。

我想起你说过,死的时候要记起你,因为那时候你应该早就死了。

我点头回答:“是的。”

“不怕。”我摸着你的头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快看。”你低声说。

快也好慢也好,长也好短也好,我们谁又不是向死而生。

我们一前一后出去,初夏夜风清朗,群青天幕上繁星璀璨,这样的景象,如今也只有在郊县才能见到了。我们不约而同立在那里看星星。突然间,远方天空中升起一团一团巨大烟火,像五色鎏金的花朵依次绽开,片刻之后,才有隆隆的声响远远传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鼻息渐缓。

“说得对。”你笑着起身,“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告诉你什么?”

“不喝酒话也多。”

“你的故事啊。”

“我喝了酒是不是话多?”你又掐灭一根烟。

“这么想听?”

我在黑暗里点头,突然莫名其妙鼻子酸胀。那条闪闪发光的河,太过耀眼,仿佛幻觉。

“越来越好奇。”

“我爸爸喜欢钓鱼,我不行,没那个耐心。不过经常会去河里玩。河边有个大斜坡,我喜欢从坡顶一口气冲下去,到了岸边收不住脚,就直接往河里跳。挺奇怪的,小时候总觉得那是一种考验,如果到了岸边能收住,就算我赢了,但每每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往下跳,跳到水里的一瞬间,又过瘾,又有点负罪感,就这么自己跟自己较劲。”

“明天吧,路上有很多时间。”我说,“今晚我累了。”

“我也在南方长大的。”我含糊其词,知道你不会追问。

“好吧,晚安。”你亲吻我额角,“做个好梦。”

“整座城也就这家的鱼还能吃吃,其他都不像样子。小时候我们家附近有条河,我是吃那条河里的鱼长大的,捞上来用河水煮了现吃,那是真正的鲜甜。自打到了北方再也吃不到了。你是哪里人?”

凌晨四点我又醒来,最近几天都醒得很早,并且醒来就再睡不着。你依旧在我身边,薄薄夜色里眉梢眼睫毛鼻梁嘴唇都清晰分明,不是幻觉。想起多年以前,看你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彼时只祈祷时光能定格在那一刻,却不知道那一刻之后还有这一刻。

“挺好的。”

也许剧本里早就写好了吧,不然怎会有这么多伏笔与悬念,转折与巧合。

“开玩笑的,别生气。”你又点烟,“今晚这顿吃得怎么样?”

过一会儿你睁眼醒来,那么多星星点点的光芒散逸出来。我把目光错开,生怕承受不住。

我又感到胸口闷痛。

“做了一个梦。”你声音里仍有睡意。

“你一定不爱运动吧,性子也慢,像乌龟。”你笑着缩回手去摸烟盒,“乌龟好啊,乌龟活得长。像我这样的,一定比别人早死。”

“梦见什么?”

“嗯,我是冷血动物。”

“记不清了,太长,情节又复杂。”你伸出一只手遮住眼睛,“不喜欢这种感觉,梦太真,醒来的时候很难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死过一回似的。”

“你的手真凉。”

“也许真梦见前世记忆呢。”

“我新陈代谢快,所以吃得多,小时候一天吃五顿都不够。体温也比一般人高。”你边说边把一只手伸过来,滚烫的指尖贴在我手背上,像要把皮肤烧出一个洞。

“不是前世,好像是小时候。”你喃喃道,“在梦里,好像我从小就认识你了,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一起逃学,一起玩耍,一起离家去远方,一起比翼双飞,浪迹天涯,老了以后一起手牵手在夕阳里散步,最后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死掉,谁也不争先,谁也不落后。”

“嗯,看不出来。”

我又胸口疼痛,那分明是我的梦,你凭什么偷走。

“没想到我这么能吃吧。”你笑容得意充满孩子气,让我想起你其实还很年轻。

“也许真的早点认识就好了,不用一直寂寞。”你叹息,“不过,世界这么大,能找到与自己频率相同的,原本就是亿万分之一。就算再迟到也比错过好,是不是?”

我不会喝酒,你把两瓶啤酒都喝下去了。

迟到当然比错过好。

当然不怕,你什么时候怕过。

所以我才豁出性命来与你相遇。

“不怕,这点酒。”你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去。”

半明半暗的光在你肩膀上流淌,我用指尖摸着那一小块光滑的皮肤。

“你不是还要开车?”

“这是什么?”

主菜是鱼,据说城里吃不到。一条三斤重的鱼做了四个菜——香菇鱼片、椒盐鱼排、红烧划水,还有一个鱼头豆腐煲。我胃里一直抽搐,为了不扫兴勉强举举筷子。你胃口倒是很好,闷头把菜吃了个精光,还叫了两瓶啤酒。

“嗯?”

我跟着你进了一座农家院子,迎面有条健硕的黑狗“汪汪”吠了两声,见到你又懒懒卧下去。女主人很热情,领我们去葡萄架下坐,又泡了茶。初夏,已经能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四下里一片花草蔬果香气。

“你的文身。”

“饿死了!走,吃饭!”你跳下车高声宣布。

“哦,你觉得是什么?”

下车时我晕得厉害,用力掐着手腕才没有呕出来。四周几点零星灯光,像是已经出了城区。

“看不清,黑乎乎一团。”

你把车发动起来,开出校园,上了三环后便开始加速,我伸手在座椅下死死抓住裙角,手心里满是汗——太快了,已经超过我能适应的极限,只是这时候后悔也晚了。我不敢看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只好僵尸一般双目平视盯紧前方,道路两旁灯火连绵,像金红的光雨扑面而来,一瞬间我竟以为自己正乘坐时间机器,向着过去或者未来进发。

“是条鲸鱼。”

“记得系好安全带。”

“鲸鱼?”

我笨手笨脚钻进车里。

“你没见过鲸鱼的文身吗?”

“飙起来很过瘾的,你马上就知道了。”你嘴角轻扬。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你眼里有光芒流淌出来。

“从来没有。”

“不认识。”我对车一窍不通。

“我在纽约一家小店里刺的,他们什么文身都能刺。你身上有刺青吗?”

“当然。认识这个牌子吗?”

“没有。”

“你的车?”我愣一下。

“对,你是好女孩。”你笑一声,“下次带你也去刺一条。”

我们出了门,紫藤花的香气在暮色里愈加绵密。你几步走到路边一辆车旁,打开车门钻进去。

“我不要。还是刺在你身上吧。”

“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

这样它们才不会孤独。

“好啊。”我没有犹豫。四年里,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长夜漫漫,我听见你腹中咕咕空响。

“要不要一起吃饭?”

“饿吗?”

“没什么事。”

“有点。你也饿了吧。”你笑,“包里还有饼干吗?”

“录完节目你怎么安排?”

“路上吃完了,不然我出去买点回来吧。”

音乐放完,你掐掉烟。

“现在?三更半夜去哪里买?”

光线太暗,看不清你脸上一瞬即逝的表情,但我觉得你是有点累了。

“说不定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呢,昨天路上好像看到一家。”

“她的频率自始至终都是错的。”

“是吗,我都没留意。果然,这么多年没回来,变样子了。”

“哦?”

“总之出去找找吧。”我起身穿衣。

“因为这头鲸鱼唱歌的频率有五十二赫兹,而正常鲸鱼的频率只有十五到二十五赫兹。”

“我陪你去。”

你夹着烟微笑摇头。

“不用,你再睡一会儿,天亮了还要赶路。”

“好吧,这是一件真事。”我说,“一九八九年,美国的海洋学家们在太平洋里发现了一头鲸鱼,他们对她跟踪录音了很多年,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十几年来,这头鲸鱼从没有一个亲戚或者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唱歌的时候似乎没有同类听见,也一直没有找到伴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眯起眼睛看我,突然咧嘴一笑,伸手将我头发揉乱。

“鲸鱼?”

“疯丫头……路上黑,小心别走丢了。”

“一头孤独的鲸鱼的故事,你听过吗?”

我独自出门,夜风里隐约有栀子花的甜香。走到楼下回头仰望,许多黑漆漆的窗口,一扇一扇窗帘低垂。你在那窗帘后又睡去了吧,像个孩子般,梦见在阳光下奔跑,一片无边无际的洪荒天地。如果我真能去那梦里有多好,短短一夜中与你共度一生,从此不再醒来。

“讲来听听。”你点燃第三根烟。

浮生若梦。所谓一辈子,也不过眼一睁与一闭之间的幻觉。

“想起一个故事。”

记忆里这镇上确实有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卖鸡汁汤包与牛肉粉丝汤,只是不知还在不在。不愿再开车,我选择步行,脚步声在悠长小路里回荡。掐表算了一下,现在步速已明显慢下来,也许天亮前还需要再加速一次。这种事就像吸毒,次数越多,效果越衰减,但还是让人欲罢不能,明知自己随时会倒下死去,形神俱灭。

我的胸膛像被什么东西刺穿,逝去的时光从那里汩汩地淌了出来。

走到小吃店附近,果然还亮着灯,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我走到柜台前,捡起一张菜单研究,这时身后门铃响起,有人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不由抬头看一眼,中等身材,深色T恤,外面披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衣,略微花白的头发剃得很短,给人精悍利落的感觉。

“对,欲速则不达。”你点头,“像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反而好。”

他转头看我,我立即认了出来。

“欲速则不达。”

“林叔叔!”

“现在好多了,小时候话更多,语速又快,周围人都不愿意理我。我一开口,他们就假装去忙别的事情,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自言自语。后来我母亲对我说,想让别人听你说话,就得慢下来,慢到对方能听懂为止。我练习了很多年。”

“小嫚。”他笑着,却叹一口气,“果然是你。”

我笑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很是惊诧。明明很多年没在镇上见过他了。

“是吗?那我就是天使杀手。”你比画个开枪射击的动作。

“说来话长。”他眼睛微微眯起,“小嫚,过来坐一会儿,我们聊两句。”

“听说一群人讲话的时候突然安静下来,是因为上空有天使飞过呢。”

心中有警报声轰然响起,我想起来了,他是个警察。

“一旦安静下来,就觉得时间很漫长,那种感觉挺难受的。所以我话多,别人话说完了,我就赶紧挑个话头填补上。”

我们到一个靠窗位置坐下,偷偷环顾四周,方才还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两个服务员已经不见了,窗外夜色里,隐约有一两个人影在街道转角处静静伫立。看来我一路都被跟踪着却毫无察觉,真是笨到无药可医。

“是吗?”

林叔叔抓过桌上烟灰缸点烟,电影里警察大多这样。我低头默不作声,双手在桌下紧紧攥住裙边。

“我最怕不爱说话的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听你说就好了,你是主角。”

“昨天刚到。”

“你很安静啊。原本以为电台主持人都很能说的。”

“哦。去见过你父母了吗?”

傍晚的流光在音乐里穿行,周遭一切像是慢了下来,暖风轻软,吹来紫藤花凋谢的气息。

“他们几年前搬去城里了,不在这边住。”

“嗯。”

“那你……怎么想起回来的?”

“卡农?”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如就势把话说下去。大脑飞快运转,种种事实与虚构冒出来、组合、排列、筛选、拼凑。

“算不上,就是喜欢这一首。”

“我就是……回来看看……”

“不错。”你指尖轻轻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你喜欢古典音乐吗?”

“没别的?”

“卡农。”我回答,“这一版是钢琴与小提琴合奏。”

“嗯。”

“很耳熟,叫什么来着……”

林叔叔沉默良久,一个一个烟圈在空气中袅袅上升。

“你听过?”

“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对吧?”他突然发问。

“啊,这首。”

“我……”

旋动按钮,几个音符浅浅响起,像水珠溅落进这一片安静时光里,然后渐渐错综缠绕,汇成潺潺的旋律。

“你跟这个人一起回来的。”他笃定地点一点头,干脆利落掏出一张照片拍在我面前。我低头,正撞上照片里你寒星般的眼睛。胸中如钟鼓齐鸣。

“好啊。”

“他是谁?”

“放点音乐?”我问。

我做慌神状。

录了大约一小时,稿子上的问题差不多问完了。我起身烧水续茶,你又点燃一根烟。

“是谁?”

访谈很顺利,我对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问你问题,你想也不想就回答,并且挥洒自如,妙语连珠。大学四年里你经历的故事太多,随便哪段讲出来都精彩。我在一边静静地边听边笑,墙上钟表嘀嗒嘀嗒跳动。

“我们是……大学同学……”我嗫嚅道,“他家也在这镇上,我们在路上遇见的……”

你又笑,几口把烟抽完掐灭:“要不咱们开始吧。”

“什么时候?”

“我见过你。”

“前天。”

“还有这个系?”你笑一笑,“以前没见过你。”

“之前没有联系吗?”

“生物与信息工程。”

“没有。他大学毕业就出国了,我们很多年没见。”

“是吗,看起来挺小啊。哪个系?”

“那你……”他声音低哑了一瞬,转而说,“你们看上去很亲密。”

“大四。”

我双颊烧红,随时都要融化成一摊水洒在地上。

“你几年级?”你吐出一个烟圈问。

“他是……我初恋男友……”我用极低的声音说,“大学里相处过一阵,不过很快就分手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不抽,谢谢。”

林叔叔微微点头。你大学里交往过那么多女孩子,自然他们不会一一查清。

“哦。”你点头,眼睛却在四下搜索,我拉开抽屉取出烟灰缸递给你。你点烟,顺便把烟盒向我递过来:“抽吗?”

“所以这次他回来,你们就在路上遇见了?”

“还好,本来也没什么事。”我泡一壶茶放在桌上。

“是。”我迟疑抬头,“他……出什么事了么?”

“不好意思,迟到了,有点事耽误。”你道歉,“等很久了吗?”

林叔叔沉默良久,把快烧尽的烟头掐灭。

阳光一寸一寸挪动,把余温留在空气里,你终于来了,高高的身影穿过院门进来,我坐在二楼窗前,等待你的脚步声逼近。

“本来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但现在这个情况,需要你配合。小嫚,林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不想骗你,也不想看你被别人骗。”

你来的那天,我早早就在广播台等。清早太阳出来,把叶子上的露水晒干,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下面唱,围墙外隐约有孩子喧闹声传来,一只野猫慢悠悠地踱到院子里来觅食。

于是他把你这些年的事讲给我听。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大四那年,那个五月,你深夜在二环路上飙车,把一个横穿道路的行人撞飞了,人当场死亡,技术检测显示,当时的车速应该超过每小时两百五十公里。

我本打算拒绝,对机器说话是一回事,对着真人是另一回事。但他第一个就说了你的名字。

原本那未必是你的全责,那人当时也喝醉了,但超速这件事一定瞒不过去,不然尸体不会难看成那个样子。没有人知道你那晚做了什么,有没有愧疚痛苦,有没有想过去自首。但比起法律裁决,我想你更害怕的是在牢狱中度过余生,那会令你生不如死。于是最终你逃走了,幸运的是附近没有一个目击证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洁车经过时才报了警。

“又到了毕业季。”师兄对我说,“我打算找些毕业生做做访谈,要找有话题的,有个性的,每周末录一辑,你来当主持人,行不行?”

警方花了极大精力来追查这桩惨案,舆论风声也持续了很久,范围逐渐缩小,一些有过恶性飙车记录的青少年被列入嫌疑人名单,其中大多数家庭背景非富即贵。你早晚会被找到,只要追查每一辆名贵跑车的购买与流通记录,早晚会锁定撞人的那一辆。然而这项调查工作毕竟牵涉众多,沿途受到各种阻力,你就趁这个时候办好了出国手续。名校的录取通知你早就拿到了,一切顺顺利利,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却这般付与断壁残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至于你在国外的生活,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林叔叔没有讲,不过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在“脸书”上有一个账号,名字是 lonely whale ——孤独的鲸鱼,我第一次看到,就直觉般认出那是你。你很少贴自己照片,最多拍拍风景美食,偶尔讲一点生活琐事。无数个深夜里我独坐在电脑前,凭借那些只言片语拼凑有关你的点点滴滴,从中我隐隐嗅到危险气息。你在国外的生活一定不简单,虽然不知详情,但可以猜想,属于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限制在你面前如同浅浅溪流,轻轻一跳就过去了。其实那晚从广播台出来,我看到你钻进那辆崭新跑车时就该有所预警,以你母亲弹钢琴挣来的钱,怎么买得起。

广播台在校园西边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子里,五月,紫藤花开了,深深浅浅从墙头倾泻而下,宛如幻梦。每天我从花下经过,都要仰头伫立良久,这样的美景从盛开到衰败,不过短短一两个星期,谁也不知道下次来的时候还在不在。

直到那把枪,那把藏在你床垫下冰凉沉重的手枪,才终于证实了我的全部怀疑。

想不到语速慢也能成为优点,我有点受宠若惊,于是竟把这份工作坚持了下来。一个人对着机器说话,反而并不容易紧张。

多么傻啊,那时只看到你的炫目光辉,却对背后的浓黑阴影毫无察觉。

“你音质蛮好。”师兄说,“最难得是语速慢。今年新招进来那几个大一小朋友,说话叽叽喳喳,让人怎么听得清?”

然而那天夜里你发一条状态,说要回老家一趟,寥寥几个字,便把整个故事的走向都再次逆转。我关掉电脑,决绝地收拾行囊,请假,寄养猫狗,剪掉长发,去银行取钱,租车,黎明时独自在公寓天台上戴上耳机,按下加速键,把自己的节奏调快。

转眼间大四,我顺利保了研,面试时全系老师一致通过,都说这样踏实用功的学生实在难得。日子变得有点清闲,我受一个师兄之托,去广播台待了一阵子。工作很简单,每晚六点钟准时放音乐,念一点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不需要什么创意,只要不出差错就行。

如飞蛾扑火,豁出性命来与你相见。

我又躲回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了。

晕眩,耳鸣,呼吸困难,泪水滴滴答答淌在桌子上。

那之后,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去留意你,你的锋芒,你的光彩,我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看不听不想,这种事原本我就擅长。宿舍、食堂、图书馆、实验室,每天四点一线有规律的生活,经过运动场会低头加快脚步,假装那些欢呼与尖叫声都不存在。

林叔叔叹一口气,递过桌上纸巾。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你不能回去了。我们部署了一夜,一定要在这里抓到他,之前迟迟不动手,就是怕他劫持你。你留在这儿,会有人保护你的安全,不用怕。”

只可惜,我永远都无法抵达你的时间。

我咬紧牙关,绷直肩背,却无法平息身体内部暴发出的啜泣。那个委屈的小孩子,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哭,你从来没有机会看见她的眼泪。

那一瞬间我竟然呆住了,像于无声处听惊雷。不错,你那所谓的特立独行风驰电掣,与我的迟钝缓慢冥顽不灵一样,都是病。我们身体里的小小钟表,被造物主事先调错了节奏,于是虽活在人群中,却始终用与别人不同的频率说话做事。那浩浩荡荡的时间之河里,人们摩肩接踵,热热闹闹地往同一个地方去,唯有我们被隔绝在两条细细的支流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哭了,乖。”林叔叔放缓声音,一下一下拍我的肩膀。

“那人有病!”

我反倒越发哭得停不下来。

那天之后,你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我心里面隐隐有预感,却始终不敢开口问。直到有一天大家在食堂吃饭,另外一个同学说起你现在又跟谁在一起了。我偷偷看对面女生的脸色,她满面怒气,啪的一声扔下筷子,恨恨说道:

音乐突然响起,钢琴与小提琴合奏的《卡农》,是我的手机铃声。

终于她梳妆完毕,施施然出门去,我赶紧趴在窗户边上看,看见她走到你面前。你似乎没说什么,只是把烟掐灭,载着她骑远了。我长长喘出一口气,却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

我拿出手机,是你从旅馆打来的电话。

说出“男朋友”这三个字时,我的整张脸都快烧透了。那个女生从镜子里面瞥了我一眼,轻轻说声:“是吗?”然后继续刷着睫毛。我默不作声坐在一旁偷偷看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跳,一时快一时慢。你还在树下等着,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夹了一根烟——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抽烟。

“嘘,等一等,平静一下再说话。”林叔叔双手紧按在我肩上,“别让他怀疑。”

终于我忍不住,小声说一句:“你男朋友好像在楼下等你呢。”

我抹掉眼泪,调整呼吸,让声音恢复正常。这个电话不能不接。

那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在宿舍窗户里看见了你,你立在一棵丁香树下,两条长腿横跨自行车两侧。你是在等那个女孩子,我知道,可她还在对着镜子梳妆,嘴里轻轻哼着小曲。我不禁替她焦急,她不知道你在等她吗?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紧不慢,你有多么急性子,多么不耐烦等待,难道她一点也不在意吗?

“喂。”

那几天,我一直在偷偷观察那个女孩,她的表情、声音、动作、姿态,是不是充满喜悦?是不是流淌着幸福的光彩?每天晚上她回到宿舍,我都会猜测你们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嫉妒她,不愿跟她多说话,但看到她笑的样子,却又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笑,好像她的甜蜜她的幸福不知不觉也蔓延到我身上,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花。

“喂,是我。”听筒里传来你的声音。

有一次我出门,迎面看见同宿舍的一个女孩正从你车后座上跳下来,刚要上台阶,你又猝不及防把她拉住,俯身在额角上轻轻吻一下,画面干净美好如同爱情电影。直到你跟她道了别,转身骑远了,我依然站在树后面傻傻看着。大约是五月,满天杨絮白而透明,飞雪一般飘满整座园子。

“你怎么用这个电话打给我。”

我无法吸引你的目光,我知道,我太平凡,太迟钝,像路边一块石头般不起眼。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校园里看见你骑车载着各种女孩子招摇过市,长发或短发,娇小或修长,清秀或妖娆,羞涩低头或者大方地紧抱住你的腰。你风驰电掣骑车穿过人群,炸起身后一路艳羡的叹息。但很快她们又依次消失,换成其他新鲜面孔,长则一个月,短不过几天。你换女孩子的速度已经破了纪录,自然,属于你的传奇故事,总得有些花絮点染才算完整。

“我没有手机啊。”你轻笑,“幸好你有。”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注意到我?怎样才能鼓足勇气开口说话?怎样才能跟你坐下来聊聊家乡事?怎样才能让你记起我?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这些问题在我心头纠缠厮杀,杀得胸口绞痛,空荡荡一片荒芜。像我这般慢吞吞的一个人,究竟怎样才能追上你的脚步,让你愿意停下来,回头好好看我一眼?

“睡得好吗,还有没有再做梦?”

整整一节课,老师讲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胃里满是冰冷又温热的黏稠液体,一直翻涌到嗓子眼。你又这样跑掉了,你总是这样跑掉,我却追不上你。

“嗯,又是很长一个梦,等你回来讲给你听。你在哪儿?”

你把笔记扔回桌上,然后用闪电般的速度收拾东西,书包往背上一甩,轻轻跃过椅背,三步并作两步就从后门溜出去,跑远,不见了。

“我找到一家小吃店,有各种点心。想吃什么我带回去给你。”

“谢谢。”

林叔叔露出赞许的神色,在纸巾上匆匆写几个字递给我:

你伸手拿过我桌上的笔记,哗啦啦地翻起来。我多么希望你可以翻慢一点,不要那样一目十行,不要那样匆忙,或许你可以带回去看,或许拿去复印,下节课再带来还我,这样下节课我又能见到你了。然而就在我动这些念头的时间里,你已经把笔记看完了。

“让他在屋里等你。”

我又点头。

“嗯——”你拖长鼻音,竟像小孩子撒娇。我一只手挡住话筒,在那声音里低低说一句:“快跑。”语速很快,并且用的是这座小镇上冷僻的方言。林叔叔原本是北方人,又离开这里很多年了,我说的话只有你能听明白。

“能不能借你的笔记看看。”

电话里你愣了片刻,但这片刻在普通人听来几近于无。

我点头。你又没有认出我来,当然没有。

“快说,你不是饿了嘛。”我也拖长尾音。

“同学,上课了吗?”你声音哑哑地问。

电话里同时传来你的声音,同样的语速同样的方言:

我毫无防备对上你的视线,你清澈的眼睛里流溢出光芒,让人呼吸困难,额头发烫。

(“你是谁?”)

上课铃突然响起来,你睁开眼睛。

“都有什么,你念给我听听。”

就这样停止吧,我默默祈祷,就让你这样睡着,就让我这样看着你,如果人生真能定格,我祈祷就在这一刻。

(我:“有警察,快跑!”)

午后阳光一寸一寸移动,周围人影来来往往,把空荡荡的教室逐渐坐满。但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在我和你之间,时间变慢了,静止了,风里依稀有熟悉的音乐传来,那样短暂的一瞬间,那样漫长的地老天荒。

“我看看单子——有鸡汁汤包、牛肉粉丝汤、赤豆酒酿元宵、蜜枣红豆粽、鲜虾小馄饨、五香茶鸡蛋,还有现磨豆浆,你想不想喝?”

突然间你动了一下,我以为你要醒了,但你只是侧过身子继续睡。多幸运,这次你把脸转了过来,于是我可以仔细看一看,认识你这么久,我很少有机会能这样清楚地看你,你太难得安静下来了。你的脸色有些疲惫,下巴和嘴唇上已经有了胡茬阴影,你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皮跳动得厉害,大概在做着什么紧张激烈的梦。

(你:“你在哪儿?发生什么事?警察都跟你说什么了?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因为害怕座椅发出的咯吱声把你吵醒,我坐得很慢很慢。掏出书和本子,假装复习上节课的笔记,我却一直偷偷侧过头看你。你静静趴在那里不动,只有结实的肩背在衬衣下轻轻起伏。你连睡觉时的呼吸都那样急促,我偷偷摸着自己脉搏计算,竟比我要快好几倍。

“听上去都好吃。你挑容易带的各样买点回来吧,我好多年没吃南方的小吃了。”

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学期,我们一起上政治课。我每次都早早去教室,拣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这样无论你从哪里进来,我都能从后面看到你。可你很少来上课,偶尔几次课间休息的时候进来,坐不了十分钟又偷偷从后门溜走了。唯独有一次,我走进教室时,看见你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尽管脸埋在胳膊中间,可我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我:“我没事,你快跑。”)

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你坐在轮椅上,像个大人一样叹息。

“好,你在屋里等我,很快就回去。”

“没意思。”

我挂了手机。

大二那年,你带领一群人成立了一支乐队。首次登台表演前一个星期票就卖光了。我挤不到前面去,只能站在最远的角落里看。你抱着电吉他玩 solo的时候,整个现场的观众都尖叫欢呼起来,隔得那么远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各种颜色的音符纠缠厮杀,像是要把空气都点燃。

林叔叔坐在一旁,眯起眼睛看我。这样拙劣的表演能否骗过他的眼睛和耳朵呢?我全无信心。

光芒太过耀眼了,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这就是你啊,发光体一样的你,我要怎样才能走近一点,再近一点,好让你能看见我?

许久他又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打火点燃。

你参加辩论队,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当过新生代表面对全校师生发言,也竞选过学生会主席。每个能出风头的场合里都有你,每次你都是绝对焦点。聚光灯打在你身上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寂静的下午,你坐在钢琴前弹那首曲子,那首曲子,我从没有一刻能够忘记。

“委屈了你,小嫚。”他哑声说,“等这件事结束,我送你回家。”

也有人说起你的真实年龄,但大多数人并不相信,你相貌英挺,个子又那么高,怎么看也不像十五岁。每次有篮球比赛,总有许多女生围在操场旁边看,都是为了看你。你用几秒钟的时间从底线晃到对方篮下上篮,把气喘吁吁的对手晾在半途,助威尖叫的声音太响亮,连坐在教室里的我都能听到。

墙上钟表嗒嗒跳动,四点四十五分,时间变得分外缓慢。突然桌上对讲机响起,林叔叔接起来,我分明听到里面嘶嘶的说话声:

那之后我并不经常见到你,却总是听见你的名字。在学校里你是风云人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说起你的保送成绩,说起你在各种体育比赛中的表现,说你从不上自习,考前看一夜书就能拿满分,说你游戏也打得出神入化。甚至传说期末有一门考试很难,你一个人写了十几份考卷,神不知鬼不觉换给周围同学,连字迹都各不一样。成绩出来后,全班同学把你扛在肩头跑过操场,喊你的名字,万岁,万岁,万万岁。

“现场清理完毕……狙击手也已就位。”

回到宿舍,换衣服,冲洗伤口,用消毒药水擦拭,热辣辣的刺痛感竟是那样熟悉。又一次遇见你,又一次摔伤,我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心如刀绞。

“晚安。”你说,“做个好梦。”

“你们打算怎么抓他?”

我忍不住也笑了。

“最好他自己乖乖放下武器走出来。”林叔叔狠狠吸一口烟,“这家伙很机灵,跟耗子一样,之前美国警方几次要抓他都失败了。不过这次应该万无一失。我们昨晚就陆续把旅馆里的人撤出来了,现在整栋楼里就剩他一个,周围全是我们的人,他插翅也难飞。”

“突然感觉自己特别像个好人。”

怪不得我出门时回望,看见整座旅馆窗口都黑暗无光。如果早点察觉该多好。

你大概有点尴尬,低头轻笑一声说:

“让我去当诱饵吧,把他骗出来。”我低声哀求。

那么长一段路,居然很快走完了。到宿舍楼下,你一个急刹车停稳,伸手扶我下车。我一瘸一拐狼狈不堪,浑身都在夜风里颤抖。宿舍门前绿树婆娑,许多情侣在阴影中搂着抱着,依依惜别。

“不行,太危险!”林叔叔皱眉:“这不是拍电影,你乖乖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没意思。”你回答。

对讲机又一次响起:

我忍不住问:“你呢?没去舞会吗?”

“一切就绪,随时可以行动!”

你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有风吹起你的外套,像白色大鸟拍打着翅膀。

“问问狙击手能看清目标吗?要不要等天再亮一点。”

“还行。”我勉强回答。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

“好玩吗?”

“狙击手说可以。”

“嗯。”

“好,行动!”

“来参加舞会?”

我连呼吸都停止。

“嗯。”

“A组已进入旅馆,没有异常!”

“哦,新生吧?”

“已占据所有楼道与出口,没有异常!”

“31楼。”

“已到房间门口!”

“你住哪个楼?”

“破门!”林叔叔下令。

我斜坐在你的车后座上,你说声:“坐稳。”就把车子蹬起来。自行车划开哑暗的夜色疾驰,耳边尽是呼呼风声,我吓得紧紧抓住你衣角不放,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你性子还是一样急匆匆的。

嘭的一声巨响。我几乎要惊跳起来。

我抓住你伸过来的手,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你的手依然那么烫,那么有力气,细长的手指匀称优美,在我胳膊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屋里没人!”

“能站起来吗?”

“什么?!”

犹豫片刻,我点头。

又是片刻沉默。

“那,要不要送你回宿舍?”

“已彻底搜查过,目标失踪!”

我愣了一阵,终于摇摇头。看来你是认不出我了。

“混蛋!”林叔叔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暴起。

你打量我一阵,挠挠头问:“不要紧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漫长沉默,我站起来小声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仰望你的脸,呆呆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会把我认出来吗?虽然过了八年,但我样子其实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一张圆鼓鼓的娃娃脸,你认得出来吗?

林叔叔立在窗口,急匆匆按住对讲机说话,随便向我点一下头。

这么多年以后,我竟在这里重新遇到了你。

我拿起随身挎包溜走。

男生停稳车走来,弯下腰看我,橘红色路灯光照亮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是你,即便不看鼻梁上那颗小小的黑痣,我也认得出来。是你。你的样子变了很多,个子那么高,五官与脸颊轮廓也变得分明,看上去比一般大学新生还要成熟一些,眉毛微微蹙着,却又显出几分孩子气。

卫生间里光线幽暗,一股淡淡消毒水气息。我钻进隔间反锁上门,从挎包里取出那个绒布袋子。戴上耳机,播放,加速,朴树的歌声又响起来,两倍,四倍,八倍。

我咬住牙摇头,竟有点想笑。当然,你没撞到我,是我自己笨,是我自己摔倒的。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喂,我应该没撞到你吧,你跑这么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慌乱又有几分疑惑。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怔怔回头,微弱的路灯光下,有个穿白衣服的男生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同学,你没事吧?”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腿上火辣辣地痛,我紧紧咬牙忍住。不能哭,再怎么痛也不能哭。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夜风有点凉,吹着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哗啦哗啦响。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路上跑着,鞋子里的橙汁越来越黏稠。突然间,背后咯吱吱一阵怪响,我想要回头,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中年男人愣住了。我跳起来说句“对不起”,然后低头慌慌张张跑出舞厅。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中年男人等了一会儿,见我坐着不动,干脆伸手来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又凉又滑的手已经触到了我的掌心。我吓了一跳,向后猛一闪,手臂啪的一声把桌上的橙汁碰翻在地,冰冷的液体如雨点乱洒,洒在我的裙子上、腿上,洒在我借来的舞鞋上。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抬起头,脸在黑暗中烫得发红。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汗渍渍的脑门在灯下闪着光。我往后缩了缩,想说句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嘴。

我将熄灭,我将死去,从此阴阳两隔,再不能回到这人世间。

“跳支舞可以吗?”

只是此时此刻我还不能死,无论如何,要从这里闯出去再见你一面。

墙上的钟嘀嗒嘀嗒,不知道过了多久,缠绵的舞曲里我独自坐着,一口一口喝那一小杯橙汁。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不虚此行呀

我躲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各色人影从面前掠过,好像暗夜里的萤火。同去的女生们都一一被请下舞池,我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也好。

不虚此行呀

九月底,学校照惯例要举行一个新生舞会,同宿舍的女生撺掇着要一起去,我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那是周末晚上,我把长发洗好吹干披在肩头,换上唯一一条连衣裙,舞鞋是借来的,银灰色,半高跟。同去的女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跟随她们走进舞厅,看见暗淡的光芒里,一对对男女牵着手旋转摇摆,突然觉得双腿发软,好像随时都要瘫倒在地上化作一汪水。

惊鸿一般短暂

我也曾想过要改变自己,于是偷偷收集了很多社团传单,晚上一个人躲在床帘后面一张一张钻研。这所学校里社团众多,无论音乐、绘画、舞蹈、登山、武术、体育、棋牌、戏剧、轮滑……只要是年轻人感兴趣的,几乎都有专门的社团。我连续研究了好几晚,却终究没能挑出一个合适的来。运动从来是弱项,高中一百米都测了好多次,因为老师放宽标准才勉强及格,乐器之类也早被证明了没有天分,其他方面呢?像我这样笨手笨脚,大概做什么都只有丢脸的份吧……就这样犹犹豫豫过了好多天,终于把所有社团报名的时间都错过了,于是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开放在你眼前

大学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一样。依旧每天起床,去食堂,去教室,去图书馆,吃饭,上课,自习,回宿舍。校园很大,但我一直没有学会骑自行车,所以依旧慢吞吞走过林荫路,走过广场,走过绿树环绕的湖畔。依旧单调而寂寞,没有朋友,没有课余爱好,依旧把空闲时间都用来泡图书馆与发呆。

睁开双眼时,满地是暗褐色的黏稠液体,散发出酸腐腥臭的气息,不知吐了什么东西出来。

这样的生活,我真的可以适应吗?

林叔叔在外面砰砰敲门,他的声音悠长缓慢,仿佛坏掉的磁带。

来到新的环境里,第一个感觉就是时间变快了。波涛汹涌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变幻的灯光与嘈杂的声音,每个人都在急匆匆奔跑着、追赶着、拥挤着、叫喊着,没有片刻安静。总有陌生人撞在我身上,又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总有人叫喊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讲着我不能明白的笑话。从火车站到学校,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却像一场战争那样漫长。当我终于拖着行李,跌跌撞撞走进学校大门时,感觉自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已经耗尽了几辈子攒下的力气。

“小嫚……没事吧……小……嫚……”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去北方一座城里上大学。临行前父母反复商量要不要送我去学校,我坚持说一个人没问题,心里知道能考上那所全国顶尖的大学,肯定是连他们自己也吓了一跳。在火车站送别时,母亲絮絮叨叨叮嘱,最后父亲宽慰她说:“不怕,这孩子踏实,就算没有成就,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我笑着乖乖点头。自那个夏天之后,小镇上每家父母说起“勤能补拙”,都必然要拿我做例子。

我匆匆捧一把凉水洗脸,将随身物品收好,打开门出去。

二、盈盈一水间

“你……怎么了……”他紧张的神情显得异常僵硬可笑,你把激烈严肃的警匪片放慢八倍播放,就会是这种效果。

于是总有人活在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时间里,就好像蜗牛与黄鹂鸟。

“我没事,有点不舒服。”我尽量放慢语速,却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现在我的脸色一定像个疯子。

有一次我从一本书上读到,人类对时间的感知与大脑里某个区域有关,那里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钟表,控制我们的心跳、脉搏、呼吸频率,告诉我们又有多少时间从身体里面流淌过去了。然而这钟表也并非永远准确,古人说“黄粱一梦”,或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足以证明我们对时间的感觉随时会变化。因此上天造人时,时常粗心大意将有些人的表调快或者调慢些,于是天生就分了迅捷与迟缓,敏感与驽钝,急先锋与慢郎中,杀伐决断与优柔寡断。

我慢悠悠跟着林叔叔回到座位上,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好像被一个透镜扭曲变形似的。头晕得厉害,视线也有些模糊,但现在谁也拦不住我了。

生活单调而寂寞,除了上课写作业之外,我的课余爱好只剩了看书和发呆。学校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图书馆,我喜欢坐在二楼靠窗的角落里,没有别人打扰,也听不到钟表嘀嗒声,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我缓缓打量四周。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距离门口大约一百米,钥匙应该在林叔叔身上,把他击晕,拿到钥匙和枪,出门,跳上车,点火,启动,大概不到十秒钟就够了。劫持他做人质没有意义,会拖慢我的速度,而且我不想伤到他。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来或甜或苦的气息,还有粉白朱紫的花瓣随波逐流,它们的姿态是如此慵懒,仿佛并不在意要往哪里去。我会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反反复复拉同一首曲子,那首你曾经弹过的曲子,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它的名字了,就好像我从不知道面前那条河的名字一样。我会放缓看不见的琴弓,让旋律融入河水的节拍中,自己也仿佛一同随之而去,去遥远的世界尽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

我计划已定,抄起桌上的酱油瓶刚要站起来,想一想又坐下,在纸巾上写了“对不起”三个字,摊平放在他面前,等他好不容易看明白诧异抬头时,我才绕到他身后,轻轻扬起手挥了下去。

上初中以后,父亲不再让我练琴了,大概是怕影响学习吧,我也很少再去少年宫。琴盒被闲置在衣柜顶上,落了一层灰。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一个人慢慢走到河边,周围很是安静,没有什么人经过。我会将手伸向空中,假装架着一把看不见的小提琴,拉出听不见的旋律。

林叔叔沉重的身躯晃一晃,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倒下去,我在空中接住,将他脸朝下放平在地上,摸一摸脖子,脉搏正常。掀开衬衣摸到枪和钥匙,正要向门口跑去,远处突然响起砰砰的枪声。

那之后我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你。日子平淡无奇过去,我一天一天长大,小学毕业,上初中,上高中。依旧那样迟钝、缓慢,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多用一倍时间,慢吞吞地走路、吃饭、看书、写作业,慢吞吞地活。

我抬起头,看见微薄晨光里,你那辆黑色野马从街道尽头出现,像一只燕子般轻盈地滑过路面。我推门跑出去,你稍微减速,将一侧车门打开,探头大喊一声:

回想起来,这辈子我哭过许多次,却唯独那一次留下的记忆最深刻。从空中撞到地面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一场梦一样碎了,碎成无数沙砾,在最后一丝余晖里面闪闪发光。

“上来!”

至于后来是怎么回去的,爸爸妈妈是怎么责骂我,又是怎么帮我洗脸换衣服擦伤口,诸如此类的其他事情,几乎全都记不清了。

我呆立在那里许久,野马徐徐从面前驶过,节奏舒缓而优美,像王子驾驶南瓜马车,邀请灰姑娘同去舞会。

“乖,不哭。叔叔送你回家。”

“愣什么,快!”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终于回过神来,使出全身力气追在车旁飞跑,一步、两步、三步,脚下像要燃烧起来。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一边帮我擦着脸上的泪。

等等我,等一等,请你,这次,第一次,最后一次,等一等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有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是林叔叔。

穿过凝固的热浪与烟尘,我终于抓住你那只滚烫的手,纵身一跳,一头栽进车里。野马绝尘而去,很久之后才听见后面的警笛与枪声。

我浑身火辣辣地痛,嘴里满是尘土味,于是躺在那里大哭起来。

“给,拿着枪。”你把枪塞到我手里,“看着点儿,谁朝我们开枪就打谁。”

世界天旋地转,你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在光芒里。

“我……不会……”我喘息得像要炸裂开来。

你那时有没有听到我喊你呢?我始终都不知道。你像疯子一样“哇哇”大叫,听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风从河对岸吹来,卷着我们的叫喊声飘向远方。我迎着那风拼命跑,脚尖踏着地面,几乎要腾空而起,终于啪的一声,狠狠摔倒在乌黑的柏油路上。

“这有什么不会的,看着!”

“等等,等等我——等等我——”

你左手猛打方向盘,半边身子探出窗外,举手啪地一枪,后面一辆警车像玩具一般慢悠悠飘起来,拖着滚滚烟尘旋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在路中间歪歪斜斜地停下。

我愣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撒腿去追,却用尽浑身力气也追不上。你双手飞快地转着轮子,不顾一切加速,轮椅像一辆失去控制的战车般呜呜尖啸,向着天边那片金色云霞坠落下去。我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撕扯着嗓子大喊:

“不想伤人,就打轮子!”你又把枪塞过来,“拿着!子弹多得是,随便打!”

看我迟迟不动,你突然回转身,双手抓住两边轮子,使劲往前一推,轮椅从我手里滑出去,你大叫一声向前冲。

我不由自主握紧那支枪,另一只手抓着你的胳膊。你的脉搏体温一波一波蔓延到我身上。不怕。现在我在你的世界里了,我什么都不怕。我们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两个人。

“快推嘛!很好玩的,快呀!快呀!”你不耐烦地催促着,眼睛里有一种兴奋的光芒。我抓着轮椅把手犹豫不决,掌心里又渗出更多汗。你细小的手指像红热的烙铁,要把我的皮肤烧出一个洞。

你是怎么逃出重围的,那至今是个谜。或许就像小孩子玩游戏吧,你一个一个绕到他们身后,然后在他们回头察觉前跑掉。第一次加速后我也玩过这种游戏,在这个慢吞吞的世界里,我们就像隐身人一样畅通无阻。

我愣住,从这么陡的斜坡顶端往下冲?那该有多危险,万一摔到河里怎么办?

“让你赶快跑,为什么又回来?”

“使劲推我,然后跳上来,我们一起沿着斜坡往下冲!”

“说什么呢,我能扔下你吗?”你咬住白生生的牙冷笑,“扔下你我一个人上哪儿去?”

“啊?”

“你本来不就打算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走,咱们冲下去!”

“那是本来!现在咱们俩得一起走!”你嗓音低哑,“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你别想一个人跑!”

你突然回过头,一只又小又烫的手用力抓着我的胳膊。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要放声大哭。

我们过了一座桥,又走了一小会儿,来到一段陡坡顶端。坡下就是河了,傍晚的天空倒映在河水里,粼粼地闪烁着,草丛里隐隐传来一两声野猫的哀号。

一起离开这里去远方吗。

夕照从远方天空里漫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拖在后面,细细长长的一条。

一起浪迹天涯,比翼齐飞。

“等我腿好了,就又能出去行侠仗义了。”

一起生,一起死。

我似信非信,却又不敢多问。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你的声音里有种恶狠狠的味道。

就像你今早的梦。

“跟坏人搏斗来着。”你说,“我们打得可凶了,不过对方伤得比我惨,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早被我打死了。”

“你打算怎么走?这么多警察。”

“为什么?”

“交给我。比这更大的阵仗我都闯过。”

“摔断了。”

“可是,公路……他们会封锁公路……”

“你的腿怎么了?”

“五点零七分会有一班火车经过。”你打断我,“是运货的,不会停,但会减速。我们去铁路附近等着,火车开过的时候就跳上去,这样谁也截不住我们。火车是去东北的,沿途都不停,我们随便在哪里跳下车都可以,找个消息闭塞的地方住一阵,保证谁也找不到。”

“烦死了,每天就这么坐着,哪儿也去不了。”

我怔一怔。

你望着远方的云叹一口气,裹着石膏绷带的右腿随着轮椅前进摇摇晃晃。

“等这阵子风头避过去,我再想办法带你走。放心好了,天地这么大,总有我们能自由的地方。”

“哦,是吗……”

自由吗?

“没别的事情做。”

多好啊,自由。

“为什么……我明明看到你每周都过来弹……”

像风一样无拘无束。

我双颊烧得滚烫。

像云一样忽东忽西。

“不喜欢。”你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紧紧抓住胸前的安全带,野马向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咆哮而去,身后的警笛声已渐渐听不见了。

“钢琴……喜欢弹吗?”

我们过了河,来到铁路边上。你找个隐蔽处把车停好。我们跳下车,日出之前空气里有股肃杀味道,天空有如一块透明玉石。铁轨四周,荒烟蔓草随风婆娑,不远处依稀有潺潺水流声。

“嗯?”

我跟着你跳下一个斜坡,两人并肩坐进草丛里。低头看表,距火车开来还有一分钟。

走了好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你喜欢弹钢琴吗?”

这一分钟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而又多么短暂啊。

天空依旧澄蓝,但是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已经有了几抹金红的云,好像半透明的水彩画。我推着你向那片云走去,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只有暖风静悄悄地吹。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样跟你提起那支钢琴曲。

“冷么?”你揽住我肩膀。

“去河边吧。”你似乎想也没想。

我摇头。我的皮肤和你一样滚烫。

“去哪儿?”我怯怯地问。

“对了,我带了吃的给你。”我从随身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塑料袋。“在小吃店里随手拿了几个粽子,还热着呢。”

我们穿过少年宫大门,初夏傍晚的风吹在身上,从大厅里传来整点报时的钟声。这时候父亲应该像平时一样,金丝眼镜白衬衣,胳膊下夹着琴盒乐谱走进教室。不知他要过多久才会发现我没有去上课呢?

“你啊,真是的。”你笑着揉乱我头发,“不着急,上车慢慢吃,先收起来。”

我小心翼翼推着轮椅,沿着长长的无障碍通道向一楼大厅走去。轮椅比我想象的要重,尽管斜坡并不很陡,我还是出了一身汗。

“你先拿着。”

“走吧。”你像个皇帝般下命令。

“好好。”

我慢慢上前,握住轮椅把手,手心里全是凉凉的汗。

我把头慢慢靠在你肩上,心跳声在耳边回荡。

“这里闷死了,我想出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低声说。

“下楼?”

“什么?”

“推我下楼行吗?”你回过头,一字一句对我说。

“你是谁?”

“啊?”我一愣。

“真的要听吗?”

“喂——”

“当然,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要不要赶紧回教室呢,如果被爸爸发现我迟到,不知道他会怎么说。我正犹豫着,却突然听见你开口说话: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走廊里光线暗淡,各种乐器声在四周缭绕。我远远跟在你后面,默不作声走着,前方轮椅发出吱吱的声响。你在走廊尽头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墙上巨大的钟面,金色的秒针在斜阳里嗒嗒走着。六点钟,提琴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什么?”

然后你用双手推着轮椅两侧轮子,径自从门口离开。我待在原地好一阵,连忙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把烟戒了。”

这回我依稀听明白了。

“哦?”

还没唱完,钢琴声戛然而止,你像个大人般叹口气,轻轻说了句:“没意思。”

“不答应我就不说。”

一步一步往上爬

“好,我戒。”

我要背着那重重的壳

“这么干脆?”

嫩绿嫩绿刚发芽

“我是那种哼哼唧唧的人吗?”

门前有棵葡萄树

“说话算话?”

你一边说,一边用两根食指叮叮咚咚地敲起前奏。我脸颊发热,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地唱了起来:

“说话算话。”

“你唱,我给你伴奏。”

“好,也等上车我慢慢讲给你听。”

“啊?”

你点头,于是又没什么话,时间一秒一秒,那么悠缓地溜过去。

“会唱吗?”你突然问。

我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那个沉甸甸的绒布袋子,从里面掏出耳机戴上。

我小心翼翼靠近,看见你面前那份琴谱。《蜗牛与黄鹂鸟》,很简单的一首儿歌。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学它。

“听什么?”你问我。

“自己不会看?”你冷冷回答。

“嘘,别说话。”我按住你的手。

“你在弹什么?”我低声怯怯地问。

“我想记住这一刻。”

终于我忍不住,慢慢走到你身边,你对我视而不见,只管蹙着眉头胡乱地弹,那七零八落的琴音里有种暴躁的东西,随时会轰然倒塌。

打开播放键,熟悉的曲子响起来,甜蜜,苦涩,温柔,残忍,炙热,冰冷,瞬间,永恒。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早早放了学赶来少年宫,你果然在钢琴教室里,双手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琴键。我盼望你再弹那首曲子,但是你没有。

我闭上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这个画面,你总是这样伸出手,去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美丽,譬如青春,譬如爱情,譬如生命,轻易抓住,然后轻易放走。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我在门后看着,竟紧张得喘不上气,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亲手抓住过一只蝴蝶。你把双手合拢,一只眼睛凑到指缝中间往里看,看了很久,终于举起双手,打开。蝴蝶在你手心里微微颤抖,终于晃晃悠悠拍打翅膀,飞走了,不见了。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窗户开着,一只蝴蝶飞进来,翩翩地在钢琴上方舞蹈,黑色翅膀上有荧蓝鳞片,美得有如精灵。你仰头凝望,目光紧紧跟随。终于蝴蝶落下来停在琴键上,双翅翕动,像被风吹落的一朵花。你轻轻伸手,只一下,就把它扣在手心里。

我要你来爱我不顾一切

女老师推着你进了钢琴教室,然后她独自出来,急匆匆下楼。我等待她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上消失,才轻手轻脚蹭过去。教室里静悄悄的,半晌没有声音发出。我疑惑地凑近门缝往里看,看见你依旧坐在钢琴前,然而你的眼睛并没有在看乐谱,而是望着窗外。初夏傍晚的光芒照着你的脸,也照着旧钢琴与木地板。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依旧坐在轮椅上,由那个女老师推着慢慢穿过走廊。我胸口像被子弹击中一样怦怦地响,连忙偷偷摸摸跟在后面。

我睁开眼睛看你,泪水在脸上冻结,你像一尊雕塑静静坐在那里,眉梢眼睫毛鼻梁嘴唇都如此分明,仿佛触手可及。你的手在我手里,你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你的光芒凝聚在这一瞬,凝聚在我身上,我哪里也不去,只在这尘封的时光里久久地看你。

每天练完琴后,我都找机会去钢琴教室看一看,却一直没有再见到你。你像个幽灵,凭空出现然后消失,只留下那支有魔法的曲子,夜夜在我脑海里回荡。

一路春光啊

我扶着门框气喘如牛,整张脸涨得通红,四下里尽是怪异的目光,仿佛细小芒刺扎在身上。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赶紧将门关上,转身跑走。

一路荆棘呀

里面灯光明亮,坐在钢琴后面的人转过头来看我,是那个穿黑裙的女老师,旁边还有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学生,其中并没有你。

惊鸿一般短暂

第二天下午练琴时,我一直心不在焉,连最简单的和弦也拉错。课上到一半,我终于按捺不住,假装上厕所从后门溜出去。走廊里依旧空荡荡的,只隐约从尽头传来钢琴声,流水一样起伏错综。我的心跳得厉害,一口气跑到钢琴教室门口,砰地推开门。

如夏花一样绚烂

我没将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过,你成了我心里的谜。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感觉那样神秘,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王子?

我看了你一年。

那天晚上,你弹奏的旋律始终在我脑海中盘绕,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像个没关好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我试着伸手去将它拧紧,却一不留神搞错了方向,乐声大作响彻暗夜,每一个音符都闪闪发光。那一定不是普通的曲子,我躺在床上默默想,你一定施了魔法在里面。

我看了你三个月。

我看着你们消失在走廊尽头,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然后一周。

她搀扶你起来,坐进旁边一把轮椅里,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你一条腿上打着石膏。然后她推着轮椅从我旁边走掉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什么都来不及说也来不及做,只傻呆呆地目送你坐在轮椅上离去。短短一瞬间,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有没有斜过眼来多看我一眼,就算是有,以我这样迟钝也未必能察觉到吧。只记得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你正抬起头来跟你母亲说话,嘴角微微上扬,骄傲得不可一世。你的眼睛里有那么多光芒,随时随地都在向外流淌,像是要把这卑微的世界都照亮。

然后一天。

身后,有嘀嘀嗒嗒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从我身旁飘进教室,留下的风里有淡淡香水味。我茫然抬头,那个穿黑色长裙,脖颈如天鹅般修长的女老师走到你身边,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我后来知道她是你的母亲。傍晚最后一抹余晖里,她耳畔的珍珠耳环闪着光。

然后一小时。

于是我只好咧开嘴也对你笑。

然后一分钟。

你突然转过头,对我笑起来,之前的严肃沉寂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笑,像朵小小的火焰无声绽开。然后你开口说了些什么,我却完全没听明白,不知是你说话太快,还是我太紧张。

然后一秒。

你把那首曲子弹完了,最后几个音符轻颤着沉入地下,很久之后,我才感觉到血液重新在自己身体里流动。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我站在那里静静听你弹奏,旋律依稀有一点熟悉,只是想不起名字。这时候外面天光更加黯淡了,我不知不觉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你弹琴的双手。你的手还很小,却像大人一样纤长笔直,两只细细的食指起起落落,像蜂鸟在花上跳舞,像雨珠敲打着草叶,如露如电,如火如荼。刹那间我头晕目眩,以为不小心看到了真正的魔法。

注定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先是几个八拍简单的和弦,然后其他音符一颗一颗溅落,像水滴融入溪流里,潺潺地、汩汩地,起伏,跳跃,回旋,重复。我被那流水般的乐声推涌着一起前进,于是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电影画面一帧一帧闪过。初夏傍晚的风把窗帘吹起来,云朵在天边卷舒,雨水落入大地,草叶沙沙地响。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寂静悠长的一条路,鲜花盛开着,开过又谢了,遥远的世界尽头,有一条河水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火车汽笛声远远而来,你拖着我的手跳起来。

清澈、明净的钢琴声重新响起,终于,我听到了完整的旋律。

“来了,快跑!”

我就这样站在门口听了很长时间,凌乱的乐声越来越齐整,仿佛一张巨大拼图渐渐有了形状。突然间,所有音符都落在地上静止不动,你交握双手,默然凝视面前的乐谱,眉间微微蹙着。周围一片寂静,只隐约听见窗外有鸟儿在夕阳的余晖里啁啾。

我脸上最后一颗泪珠砰然落地。

因为隔得远,我看不见你面前的乐谱,只听见杂乱无章的音符,像许多珠子东一下西一下散落,打在褪色的木地板上。你显然是连指法都不会,只用两根食指来来回回敲,姿态虽然幼稚,却有种惊人的敏捷与准确,仿佛满地七零八落的珠子被你一颗颗捡起来,串联成一个小节又一个小节,然后它们又被你信手丢下,等待与其他小节碰撞在一起,连缀成更完整的旋律。

你跑着,像悬崖上的闪电,像野火地里的风,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像冬日早上的雪花,像暮春街角的落樱。火车轰隆隆开过,巨大的钢铁与火焰气息四散开来。你轻轻一跃,跳上最后一级阶梯,回头拉我的手:

我向钢琴教室走去,门没有关严,阳光透过窄窄的门缝泻出来,把幽暗的走廊劈成两半。透过那道门缝,我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看,夕阳把薄薄的窗帘染成金子一样的颜色,于是屋里其他东西都变成了剪影。在那起伏绵延的光影中间我看见了你,你正坐在钢琴前面,虽然背对窗户,但象牙琴键上反射出的光映在你脸上,连鼻梁上一颗小小的黑痣都看得清楚。你脸上有种严肃而又认真的表情,看上去更像一尊雕像,而不像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快!”

钢琴教室在走廊另一头,我以前曾去过一次,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手指放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按过两下,聆听厚重外壳里面传来的声响。那个身穿黑色丝绒长裙的女老师,脖子像天鹅一样纤细,每次看到她坐在钢琴前运指如飞的样子,我都会幻想她是一个女巫,用魔法指挥面前的庞然大物唱出天籁之音。

我对你微笑,然后放开了你的手。

数到一半,突然听见钢琴声从附近传来,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像是小孩子在练习。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这个时间,钢琴课也早该结束了才对。

你惊诧的神情像一幅画定格在那里,连同僵在空中的手,连同手上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火车黑漆漆的车厢好像一个画框,上面是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一、二、三、四……

我想我临死之前,一定会把这画面再回放一遍。

傍晚,走廊上空旷无人,只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围棋教室在二楼尽头拐角处,我低头慢吞吞走着,心里默默数着脚下水泥砖拼成的格子,一个人走路时,我总是喜欢这样边数边走。

你呢?你也会记起我吧。我留给你的这个谜,希望你用尽一生也参不透。

我乖乖点头,提着琴盒走出教室。

火车载着你向远方开去,汽笛响了一声又一声,听上去格外悠长。我渐渐停下脚步,站在铁轨中间向你挥手作别,喘不上气,嘴角却在笑。你的身影在视野里又持续了一阵,终于消失不见。

那天下午练完琴,父亲留几个学生谈话,似乎是布置去省里比赛的事情,我像往常一样在旁边擦黑板、扫地、收拾琴谱。打扫完毕,父亲还没讲完,便对我说:“你去林叔叔那里等我一会儿。”林叔叔是我父亲的朋友,在镇上公安局当警察,人很风趣,喜欢下棋,每天下班后都要来少年宫找教围棋的老师切磋。有时候爸爸忙,就让林叔叔带我回家。

再见吧,再见。

如果不是因为那时候,我遇见了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就是我,总是慢半拍的我。或者倒不如说,别人都是生机勃勃的快板,唯独我是拖拖拉拉的慢板。这样的差距,原本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弥补,对吧?

你的世界,是我注定无法停留的世界。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自己确实生来比别人慢,说话也慢,走路也慢,学东西更是慢。别人十分钟能背下来的课文,我要用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别人早早做完了作业可以出去玩,我却一整晚都趴在桌前一笔一画写着。上课时,哪怕打起全部精神,还是跟不上老师的讲课节奏,偶尔被点名回答问题,也要迟疑好几秒钟才能反应过来是在叫我。平时说话,只要别人语速稍快,我就听不清楚,只好在对方一大段话说完后“嗯嗯”地点着头,假装自己都明白了。渐渐地不再有人找我聊天,课间休息时,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听着别人的热闹,感觉自己好像水族箱里的鱼,孤零零地睁大眼看着外面的世界。

追赶了你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歇。

有一次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这孩子乖是乖,就是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

然后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

遗憾的是,我完全没能继承父母的艺术细胞。音准、节奏、情绪,这些我统统把握不准,事实证明这种先天不足是后天努力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但在那时,我却像所有未开窍的小孩子一样,对此毫无察觉。每天放学后,我便乖乖提着琴盒去少年宫,挥舞琴弓卖力练习,渴望得到一句表扬。当班上那些年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已经开始尝试拉一支完整的协奏曲时,我却依旧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像锯木头一样反反复复拉那几个和弦。有时候我会感受到父亲的目光,穿过几十根整齐如一的琴弓飘过来,然后飞快移开,像是看到什么不忍目睹的东西。

回到你无法抵达的时间里。

那一年我十岁,你或许是七岁,我上小学四年级,你还在家休学。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从学校出来,都会去附近那所少年宫,跟其他孩子一起学拉小提琴。教琴老师是我父亲,据说年轻时曾在一个小有名气的交响乐团里拉过琴。后来在一次巡回演出途中,他爱上了另一个文工团里的舞蹈演员,再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

我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绒布小袋子,握在手心里最后看一眼,然后助跑几步,挥手将它扔进河里。暗淡天光下,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咕咚”,就再没有别的动静。

于是一边笑着,眼泪一边流下来。

然后转身,沿着铁轨向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也有时候,为了节约时间,我不得不用好几倍的速度一口气从头播到尾,于是原本忧伤的片断统统变得好笑起来,人物急匆匆地东奔西走,手脚在空中乱摆,好像默片时代的滑稽喜剧。这场面总让我不由自主大笑起来,同时也不禁想到,你和我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周围太过安静了,我一边走着,一边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歌,那首熟悉而又陌生的童谣,那首多年前没有唱完的曲子。

“……好吧,最后一遍。”

门前有棵葡萄树

“再来最后一遍吧。”

嫩绿嫩绿刚发芽

“差不多了吧,今天已经看得够多了。”

我要背着那重重的壳

“麻烦再来一遍好吗?”

一步一步往上爬

通常我会挑出最经典的片段,以最慢的速度一格一格摇过去,好把每个细节都看清楚。放完之后还不满足,于是祈求放映员:

树上有只黄鹂鸟

我还记得跟你第一次见面,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些回忆却始终被我珍藏着,像电影拷贝一卷一卷,依旧明艳清晰。我时不时会把它们拿出来,在内心深处某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播放,自己既是放映员,也是唯一的观众。上映场次、时间、座位号,全由自己说了算,哪怕坐在那里看一整天也没关系。

嘻嘻哈哈在笑它

你呢?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对着嘀嗒作响的钟表发呆?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呀

一个人在家的下午,我总搬一把椅子坐在旁边,阳光透过玻璃罩子,照得里面的指针和发条闪闪发光,好像一个魔法做成的盒子。那里面住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这样嘀嗒嘀嗒走着,却对周围的一切不理不睬?为什么你在一旁盯着它看,它就老老实实地一格一格跳动,一旦你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它就时而快时而慢,变着法和你捣鬼?我总想亲自解开这个谜,所以一有机会就坐在旁边观察,却总是不知不觉把脑袋放在膝盖上睡着了。醒来时天色早已暗下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嘀嗒嘀嗒的声音依然响着,好像在以实际行动嘲笑我的傻气。

现在上来干什么

那时候我住在爷爷家的老房子里,客厅角落里有一台钟,不知道放在那里有多久了,不过上了漆的表面依旧光亮亮的,玻璃也明净如新。黄铜钟摆看上去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轻盈地左右摆动着,嘀嗒、嘀嗒、嘀嗒。

黄鹂鸟儿不要笑

在我们出生的那座南方小镇,时间过得很慢。每天早上太阳从东山后爬上来,把薄薄的晨雾照亮,于是公鸡先醒了,一遍又一遍打鸣,除此以外就是鸟鸣声、狗吠声,还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人们依然在屋里睡着,直到太阳升得老高,才慢腾腾地起床,穿衣洗漱,张罗早饭,开始一天的生活。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啦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如何发觉自己与其他人不同的,大概总比我先知先觉吧。小孩子对时间原本就没什么概念,一个人蹲在大树下看蚂蚁搬家,一下午时间不小心就“咻”地过去了,而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等动画片时,又觉得几秒钟的广告那么漫长。眨一下眼睛,玻璃杯就从桌上掉下去,碎片与水珠像银子般洒落一地,却从来不见它自己跳回桌上,变回完整的一杯水。

风从河对岸吹来,卷着我的歌声不知要往哪里去。远处依稀有警笛声,但我没有回头。

一、蜗牛与黄鹂鸟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