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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想赌一把吗,赫伯?”巴克曼说,“赌杰森·塔夫纳还在维加斯。”

赫伯特·迈米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摞电脑卡片,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你干吗要关心这个鼻屎大的小破案子?”赫伯说,“这个案子是麦克纳尔蒂那种级别操心的,而不是你。”

他按下桌上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道:“赫伯,请你进来一下,可以吗?”

巴克曼坐下来,玩起可视电话里无聊的彩色小游戏。他点亮许多代表已消失国家的小旗子,说道:“你想想,这男人都干了些什么。他用某种手段,将所有与他相关的信息从这个星球,以及月球,以及火星殖民地上的数据库中抹去了……麦克纳尔蒂甚至都查到火星去了。你花一分钟时间想一下,这得调用多庞大的资源才能做到?花钱?需要不可计数的钱来行贿,天文数字。要是塔夫纳肯下这么大的价钱,那这赌注可就大发了。影响力?结论一样。如果他的影响力巨大如此,那他就不是小人物,最重要的是他所代表的那些人。我认为地球上有某个群体在支持他,但这个幕后黑手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是什么,我还没有头绪。总而言之,他们将杰森·塔夫纳的档案删得一干二净,杰森·塔夫纳不存在。但这么做对他们有何好处?”

感谢上帝,并非人人都像她那样,他对自己说,感谢上帝,她那类型就她一个。

赫伯在沉思。

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吗?他追问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这一切的原因?为了秩序、稳固、和谐而奉献终生?规则。是的,没错,对我来说,规则太他妈重要了。正因为如此,艾丽斯才会对我造成莫名的威胁。我能上天入地,可一遇到她就得俯首称臣。

“我想不出来。”巴克曼说,“毫无意义嘛。不过,既然他们肯花这么大代价去做,那就必然有惊人的目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他做了个手势——“无论这代价是什么。钱、时间、影响力,不管是什么,很可能三者皆有。再加上大量的努力。”

他心说,我有点像拜伦。他为自由而战,甘愿为希腊解放牺牲生命。与他不同的是,我并非为自由而战,而是为一个具有凝聚力的社会而战。

“我明白了。”赫伯点头。

我真的有警察业吗?他自问。那我怎会如此热爱文学和音乐?是的,他心想,我之所以能成为一名超级警察,皆因我根本不像警察那样思考。举例来说,我从来不像麦克纳尔蒂那样想问题。他这个人嘛,怎么说来着?一辈子活得像头猪。我思考的方式,绝不苟同于那些我们抓捕的普通人,而是向那些大人物看齐。比如目前这个人,杰森·塔夫纳。我有一种预感,可以说是非理性的,但美妙的直觉告诉我,他仍在维加斯。我们肯定能在那儿抓住他,而不是像麦克纳尔蒂所判断的那样,说他照常理出牌,按逻辑行动,早已离开维加斯了。

巴克曼继续说:“有时候,你在钓小鱼,却引来一条大鱼上钩。这是永远无法预料的事情,鬼知道下一条小鱼后面会不会跟着什么大家伙。或者——”他耸耸肩——“还是一条小鱼,只够你填填劳动营的池子。没准杰森·塔夫纳背后也就是一条小鱼。我也可能完全猜错了。但是我对此案很感兴趣。”

流吧!我的眼泪……

“这么一来,”赫伯说,“塔夫纳可就惨了。”

他触到那张4D照片,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巴克曼笑了。然后,他又听了一遍《泪水古舞曲》,心中默念:

“没错。”巴克曼点点头,“仔细设想一下。”他顿了顿,放了个闷屁,然后继续说:“塔夫纳找到了ID卡伪造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废弃饭馆屋后的一间毫不起眼的伪造工坊。他没有接头人,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第一个主动联系的居然是他所住的那家旅馆的前台服务员。因此,显而易见,他一定非常想拿回身份证件。那就奇怪了。这时候他那些牛逼的幕后老大呢?他们既然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一套假ID呢?基督在上,他们就这样把他扔进城市的污秽丛林里,丢在一个警察线人做旅馆服务员的地方。这完全是想置他于死地嘛!”

他站在桌边,注意到放在桌面上的那张杰森·塔夫纳的4D近照,凯西·纳尔逊所拍。长得真他妈英俊,他赞叹。几乎是种职业性的英俊。好吧,算他是歌手,否则不合情理。他的确长了张演艺界的脸。

“是的,”赫伯点头,“有什么事情搞砸了。”

他厌恶瓦格纳。瓦格纳之流,比如柏辽兹,让音乐品位倒退了三个世纪。直到卡尔海因茨·斯托克豪森,他的《少年之歌》,才再次将音乐拉回正轨。

“对。有什么事情不对头。突然之间,他从市中心的破旅馆里冒了出来,身上没有ID。他后来那些卡全都是凯西·纳尔逊伪造的。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怎么会蠢到搞出这种鸟事,让他像个瞎子似的一步步去找人伪造ID卡?没有ID卡,他能活着步行三个街区给我瞧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巴克曼陷入沉思。道兰是第一个写纯音乐的人。他把黑胶唱片取下,换上鲁特琴那张,站在那儿听《泪水古舞曲》。从这支音乐开始,他对自己说,最终发展到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千帆竞逐,百舸争流。除了瓦格纳。

“可正因如此,他才落入我们手中。”

……汝远去,我心忧,独坐长叹,常哭泣,头晕目眩,只身就死,痛入骨髓,绵绵无期。

“你说什么?”巴克曼把播放鲁特琴的唱片机音量调小。

巴克曼将军心绪不宁。他打开大桌子的第三个抽屉,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唱片机。道兰的歌,四声道环绕。他默然伫立,静静地听他倾心的一首。

赫伯说:“如果他们没有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我们根本连机会也没有。对我们来说,这些错误是一个抽象的永恒存在,不要去研究或者怀疑它们。找寻这类错误是我们的生存之道。我不认为想清楚他们为什么会犯错有啥重要的。唯一真正有意义的是:他们犯了错。而我们正好能他妈的举杯庆祝一番。”

我会深信不疑。我会加倍恐惧。

正是,巴克曼心想。他弯腰拨通麦克纳尔蒂的分机。没应答。麦克纳尔蒂还没回大楼。巴克曼看了看表,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

他想,我之所以把一美元黑邮票给她,原因十分简单。我希望能借此欺瞒她,诱惑她回到我们可以理解的规则之中。世上其他人都遵循这些规则。我居然想收买她,简直是浪费时间——好在并没有太费口舌——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她又何尝不是。他心想,几乎可以确定她会把那张一美元邮票烧了。那是张举世无双的精美邮票,在我整个集邮生涯中从未见到它出售,甚至在拍卖会上也没见过。今晚我回家后,她会把灰烬指给我看。也许还会故意留下一角,以证明的确是烧了。

他拨通蓝色交换中心。“拉斯维加斯闪火区的行动目前是什么情况?”他问那个操作员小妞。她坐在超大地图板前的高凳上,手拿一根长长的杆子,负责推动板上的塑料小人。“追踪对象自称是杰森·塔夫纳。”

但她永远不会。

操作员噼里啪啦地输入数据,敏捷而又熟练。“我帮您接通现场指挥官。”很快,巴克曼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位身穿制服的男人,沉着冷静,但一脸白痴相。“您找我,巴克曼将军?”

为什么?他扪心自问,艾丽斯正走向办公套间尽头的秘密罪犯升降管道。我和她一起长大,幼年时期就很怕她。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模式,她从来不遵循游戏规则。我们每个人都遵循规则,尽管规则互不相同,但离开规则就无法继续游戏。他琢磨,举例来说,我们绝不会杀一个刚刚帮过自己忙的人。就算在这里,警察局,就算是警察做事,也不会违背这个规则。此外,我们绝不会有意毁坏那些心爱之物。但是艾丽斯,她现在就会回到家里,找到那张一美元黑邮票,用她的雪茄烟点着。我在决定给她之前,就知道她会这么做。我仍在祈祷她最终能从根本上恢复常态,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正常地打弹子球。

“你抓住塔夫纳了吗?”

“我想——”巴克曼说,然后把接下来的话闷在了心里:我想让你离开是因为我怕你怕到家了,怕到骨子里,害怕有关你的任何事情,甚至让你离开办公室这个想法,我连这个也怕!

“还没有,阁下。我们已经突击搜查了大概三十个房客单元,在此——”

“要。”她离开办公室,向过道走去,“我们明天见。你想让我离开这儿,其实不用给我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本来就打算回家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上床睡几个小时。话说回来,如果你想要我——”

“你一旦抓住他,”巴克曼说,“马上直接打给我。”他把分机号给了这个书呆子警官,挂了电话,忽然有一阵没来由的挫败感。

“你要还是不要?”他说。

“需要时间。”赫伯说。

艾丽斯说:“雕版邮票史上最美的作品。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空前绝后。”

“就像好啤酒。”巴克曼小声说,盲目地盯着前方。他的大脑在运转,但没有任何结论。

“从一个政治犯手里。他当时正被押往强制劳动营。他用邮票换自由。我认为这是个公平交易。你不觉得吗?”

“如果用荣格理论来解释你和你的直觉,”赫伯说,“换句话说,你在荣格的人格类型中属于这一类:直觉、思考型人格,你往往以直觉作为主行为模式和思考——”

“老天啊,”艾丽斯眼中闪着光芒,“你从哪儿弄来的?”

“狗屁。”他撕下麦克纳尔蒂的一页报告,上面写满粗略的注释,揉作一团,扔进碎纸机。

“你听仔细了。”巴克曼说,“回家,到书房去,在我那张枫木桌子的中间抽屉里,有一个玻璃纸信封。你会发现一张一美元泛密西西比博览会黑色纪念封,正中间轻轻盖了一个注销戳。这是我的私人收藏,现在归你了,我自己再去找别的。快滚。滚回去,去找那张该死的邮票,放到你保险柜中的邮册里,永远保存起来。它是你的了,你把它收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再看它一眼。快走吧,让我工作。成吗?”

“你难道没读过荣格?”

“我在猜测,也许他就是最近大热的色情弦乐大碟《去吧,摩西》的主唱呢。”

“当然读过。我在伯克利念硕士时读的,整个警察科学系的必读书目。你学的那点皮毛算什么?对于荣格,我比你了解得更多。”他发现自己的口气有点反应过度了,他不喜欢这样。“他们很可能正像收垃圾的那样在进行所谓的突击搜查,乒里乓啷,唯恐天下不乱。这阵仗,还没等他们到那儿,塔夫纳估计就察觉了。”

“滚出我的办公室。”巴克曼对她说。

“对于塔夫纳,你觉得他会跟什么人在一起?某个重要人物,在他上层搞幕后指挥——”

“也许他就是他声称的那个人呢。”艾丽斯翻看麦克纳尔蒂写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记录,“调查对象是音乐家协会会员,自称是歌手。也许声纹可以成为你的——”

“不可能,他现在不会和任何关键人物待在一起。他的ID卡还放在警察分局的柜子里呢。而且他还知道,我们就在他附近。我不指望能抓到大鱼。我现在只想抓塔夫纳本人。”

“没有。”巴克曼说,“这次也不是这个情况。他肯定是忽略了某个隐蔽地方的微型副本档案。我们一定会继续搜查,直至找到为止。我们迟早能挖出和他的声纹或脑电图相匹配的档案,然后就能揭露他的真实身份。”

赫伯说:“我跟你赌一把。”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艾丽斯说:“让自己不存在的男人。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好啊。”

“半小时内到你桌子边。”巴克曼断开连线。榆木脑袋,蠢得不可救药,晚上嗑药后的满脸死相,麦克纳尔蒂不止一次把他惹毛。

“我赌五个五毛,金币。我赌就算你抓住他,也一无所获。”

“我注意到过——”

巴克曼震惊了。他挺直脊背,赫伯的表现跟他一样:完全凭直觉,既不靠事实分析,也没有数据支撑,纯粹的预感。

巴克曼说:“如果照常理出牌,他会溜。但人并不总是遵循理性行动。你难道没注意到这一点吗,麦克纳尔蒂?大部分时候,人们的行为是极为混乱的。”他转念又想,人们这么做反而能带来好处,非理性抉择减少了生活的可预见性。

“你赌还是不赌?”赫伯问他。

“恕属下直言,”麦克纳尔蒂说,“发现了身上的超微型发射器,意味着他已经猜到我们会奔向西闪火区。他会溜,想也不用想。”

“你给我看好了。”巴克曼拿出钱夹,开始数里面的钞票,“我跟你赌一千美元现钞,抓住塔夫纳,意味着我们将从此进入一个从未挑战过的重要领域。”

“我们走着瞧。弄掉超微型发射器,他会暂时感到安全。”

赫伯说:“我才不会跟你赌这么多钱呢。”

“是的,先生。”

“你承认我是对的?”

“你认为我们不可能在维加斯找到他?”巴克曼问。

电话铃响了起来,巴克曼抓起听筒。屏幕上,身在维加斯的书呆子指挥官的脸渐渐浮现。“我们的热敏成像仪显示,在还未搜查过的公寓单元中,有一男性,身高、体重和外形全部符合塔夫纳的数据。目前,我们已将相邻所有住户赶出建筑,正在小心靠近目标。”

“遵命,巴克曼先生。”麦克纳尔蒂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满脸怪相。

“留活口。”巴克曼说。

“要求维加斯方面彻查全部八十五个单元,找到他后马上用飞车直接送到我这儿来。至于你,我希望你待在你的桌子边。去吞点安非他明,别睡了,回头下来见我。”

“遵命,巴克曼先生,我保证。”

“他在——喔,是曾经在——西闪火区叫科波菲尔II的地方,在某栋公寓楼某翼的八十五个单元之中。这栋楼有六百个单元,全都是富人的时尚住户。”

“和我保持连线,”巴克曼说,“我要在这里观看现场所有动向。”

巴克曼说:“你最好还是回来这里。要是他能消除原始档案,在我们的数据库中来去自如,那他的来头一定不小,卷入的也绝非等闲小事。你的定位有多精确?”

“没问题,阁下。”

“有点困难,巴克曼先生。”麦克纳尔蒂说,“他找到了超微型发射器,把它弄掉了。所以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维加斯。如果他还有一点脑子,一定早拔腿溜掉了。所以他可能已经逃离维加斯了。”

巴克曼对赫伯·迈米说:“这下他跑不了了。”他轻声笑了笑,很高兴。

“不,”警察将军费利克斯·巴克曼坚决地摇了摇头,“杰森·塔夫纳一定存在。他只是用了某种手段,将所有信息从数据库中移除了。”警察将军沉思。“如果有必要,你确定能随时抓住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