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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预兆

“怎么说才好呢?照片中的山村贞子,和我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该怎么说才好?”

顿时,安藤无法再接话。

“到底是怎么了?”

“长相不一样。”

“我现在一片混乱!我突然想到有个朋友很会画人像,有一次我问他什么形状的脸最不好描绘,那个朋友回答:‘每一个人的脸型都有特征,把画像画得和实物相像很简单,但最困难的就是画自己的脸,尤其是在自我意识很强烈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脸和画像慢慢分开,然后画得很像另一个人。’”

“什么不一样?”

“那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不料,电话中却传来宫下的叹息声。“不一样!”

“不,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又想到那盘录像带应该也是这样吧。那盘带子并不是用摄影机拍摄的,而是山村贞子用眼睛和心制作而成,而且……”

“你可以把照片拿来给我看吗?”安藤顺势问道。他猜想宫下已经看过照片,而且山村贞子的面孔和想象中的相同,因此特地打电话来。

“而且什么?”

安藤努力回想山村贞子的长相,《铃》中说,她个子很高,胸部不是很大,但身体曲线很匀称。她的长相算是比较中性,五官非常端正,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达到了美人的标准。

“录像带也播出了风景和人物。”

“你明白吗?我们都忽略了山村贞子的长相。”

“我们不是也看到影像了吗?”安藤越来越焦急,而宫下似乎还有一些犹豫。“喂,宫下,你干脆一点,直接讲出来不行吗?”

“喂!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就死了……”安藤突然停下,他想到宫下去“飞翔剧团”的原因了,“是照片吗?”《铃》中提到,M报社横须贺分部的记者吉野曾去“飞翔剧团”寻找线索,还看过山村贞子的履历表,上面附有一张胸部到头部的半身照,以及一张全身照,吉野当场就把照片复印下来了。

宫下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问道:“《铃》真是浅川和行写的吗?”这时,他那边响起电话卡即将用完的提示音。

“是山村贞子!”宫下咬牙切齿地说出她的名字。

“啊,电话卡快用完了,我把照片传真给你,可以吧?”宫下很快问道。

安藤开始有点焦急,因为宫下现在说的一切,他完全摸不着头绪。“好了,你说清楚一点。”

“可以。”

“我今天才发现还有一件事情要确认,那就是人的长相,而且不需要跑到热海去,这附近就有证人。”

“那我现在立刻传过去,你快点确认一下,希望这只是我自己的……”宫下讲到这里,电话就切断了。

安藤惊讶于宫下为何再次提到这些事,于是拿起眼前的S书房小册子,用圆珠笔在空白处记下要点。他有一边拿着电话,一边记事的习惯,这样可以让情绪很快稳定下来。

安藤以原来的姿势发了好一会儿呆,浴室里的冲澡声已经停止,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他看向窗外,冬天寒冷的夜风从纱窗的细缝中吹进屋内,远处的警笛声杀气腾腾地鸣响。从浴室飘散出来的蒸汽使屋内的空气更加湿润,真砂子已经洗了很久。

“昨天我发现《铃》里面描写的事物,好像是用摄像机拍摄下来似的,客观而正确,我们也实地勘察过了。”

安藤可以理解宫下。因为看过《铃》这份报告书,宫下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已被病毒侵入,大概今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因此,他才想到“飞翔剧团”应该还保管着山村贞子的照片,为了查清楚其中的缘由,便前去拜访。

安藤愣了半分钟才想起那是山村贞子死前待过的剧团。“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

安藤专注地看着传真机,似乎还没有动静。他为了消磨时间,把小册子拿起来翻看,在新书介绍的最后一页—“二月份出版的书”这个标题下,列出了十几本书的书名和作者,介绍了里面的内容。他按顺序查看,在正中央的位置看到了高山龙司的名字,标题是“知识的构造”,以“现代思想的最前线”这几个字来当内容说明。这本书夹杂在恋爱小说和揭露电视台内幕的众多书籍中,令人印象格外深刻。

“我现在在‘飞翔剧团’的门口。”

这是龙司的遗作,一定要买来看。安藤把龙司写的书圈起来,突然在小册子的同一页上发现几个似曾相识的文字。他继续往下看,视线停留在预定三月出版的书中从后面数第三行的标题上。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盯着上面的介绍文字:

这回轮到安藤吓一跳了。刚才宫下还嘲笑他跑去看电影,没想到自己竟然去欣赏戏剧表演——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三月出版的书”

“什么?剧团?”

……

“笨蛋,不是!是剧团、剧团!”

……

真不凑巧,真砂子正在洗澡。安藤正打算拒绝,宫下突然大声吼道:

《铃》,浅川顺一郎,战栗的恐怖……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宫下好像是在路边的电话亭打电话,还可以听到车辆的声音,“我已经来到这附近了,不知要不要上去?”

安藤吓得任由小册子从手中掉落下去。浅川顺一郎想出版这本书!难怪在S书房碰到他的时候,他一直在躲避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浅川顺一郎把弟弟写的《铃》据为己有,整理一下内容,以小说形式发表出来。他误以为安藤知道他擅自利用浅川和行的作品,那时对安藤的态度很冷淡,没有打招呼就逃走了。

“这样啊……”

“我不会让他出版的!”安藤气得大叫出声来。至少也要证明《铃》是一本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的书,否则一定要让他延期出版,这是身为医生应有的道德。

“你在干吗?居然还有那种闲情逸致。”宫下很吃惊地说道,紧接着又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明天,安藤和宫下就要接受血液检查,要等好几天才知道结果。如果检查结果呈阳性,就能证明阅读这本书后会被“RING病毒”侵入体内。贞子最初只制作出一盘录像带,如果被复制,也不过是一盘一盘地增加。但如果改成书来出版,数量少则一万册,多则可达数十万、数百万,会同时散播到全国各地,有如巨大的海啸迎面扑来,形成一片黑色的墙。

“是呀,整整看了两部。”

他走到窗边关紧纱窗,然后往走廊望去,看到真砂子腰上围着浴巾、手里拿着手提包。不知道真砂子是否在寻找内衣裤,只见她把手伸到手提包里搅动着。这时电话铃响了,安藤拿起话筒,确定是传真机的声音,便切换到收信状态。几秒钟后,传真机发出吱吱的声响,开始吐出传真纸。安藤直直地站着,看着传真机打印出白色纸张。他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背后,回头一看,原来是真砂子穿着短裤、肩上披着一条浴巾站在后面,她脸颊通红,眼中出现一抹安藤从没见过的光芒。

宫下一听,吼得声音更大。“什么?去看电影?”

这时,传真机“嘀”一声,表示打印完毕。安藤赶紧走过去撕下传真纸,坐在床上看着并排在上面的两张照片,这是山村贞子的半身和全身照。紧接着,安藤发出一声悲鸣,传真纸上的照片果然和他想象的山村贞子不同,照片上的人……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不是高野舞的姐姐,就连“真砂子”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她站在安藤面前,从他手中拿起传真纸看了一下。安藤霎时感到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丝声音:“你是山村贞子吗?”

“我去看电影了。”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微笑着注视仓皇失措的安藤。安藤大脑中一片空白,在三十五年的人生岁月中,头一回丧失意识……

安藤一说完,真砂子便站起来走进浴室,将帘子拉起来。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安藤马上去接电话。他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果然是宫下打来的。他在另一端发出怒吼声:“你一整天都混到哪里去了?”

6

“你要不要先洗澡?”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二十五年前已经死亡的女人赫然站在眼前,昨夜和她肌肤相亲的情形,也顿时在脑中苏醒过来……

他脱下最后一件衣服,就去刷洗浴槽,打开水龙头调节水温。狭窄的浴槽没过多久便注满水,浴室里充满蒸汽,打开换气扇也毫无帮助。他看了一下屋内,想叫真砂子先来洗澡。她正坐在床边脱丝袜。

恢复意识时,安藤忽然闻到一种皮肤烧焦的味道,他原本趴在床上,不知何时又仰面朝着天花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闭着眼睛,专心倾听周遭的声响。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由于水声的缘故,平常夜晚能听见的声音都消失了。安藤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房顶亮着两盏二十瓦的荧光灯,屋里非常明亮。他就这样仰躺着,带着一股恐惧,慢慢移动视线环视房间内部,然后直起上半身。

安藤看一下手表,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八点。他请真砂子进来,然后打开电灯和空调。他早上到下午连续看了两部电影,背部很酸痛,想泡一下澡。脱下外套时,安藤忽然想起口袋里塞着一本S书房的小册子,便拿出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打算洗完澡后再好好看一看,确定龙司的书名和发行日。

正当他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水声停止了,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接着,走廊那边出现一张女子的面孔,她和刚才一样只穿着短裤,手中拿着一条拧干的毛巾。安藤想呼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挥手甩开山村贞子递过来的湿毛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旁边的墙壁靠过去。

安藤将钥匙插进门锁里,刚好听到房间里的电话响起,便慌忙打开门。只可惜门一打开,电话铃声就停了。知道安藤的房间很小的朋友,大概只会让电话响五六声就挂掉,安藤也能从挂断电话的方式猜测是谁打来的。这个电话应该是宫下打来的。

安藤想呼叫山村贞子的名字,只可惜声音一直发不出来。这个女子正是二十五年前死在井底、创造出那盘录像带的山村贞子,她是一个罕有的超能力者,患有睾丸女性化综合征的阴阳人。

5

安藤凝视着她的下半身,白色短裤覆盖下的双腿间,并没有看到膨胀的地方,更看不出睾丸的存在。安藤忆起自己昨夜不断地爱抚那个地方,他不记得有任何的异常,她和一个完美的女人毫无两样。可是,昨夜的性行为都在黑暗中进行,安藤并没有亲眼看到她的身体。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和这个女人见面时感觉到的妖气,那的确是真实的。

安藤再次拉着真砂子往前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

安藤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是他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根本无法出声。在荧光灯下,山村贞子仅着短裤的躯体更显得白皙,纤细的肌肤透着一股真实感,仿佛在强调她不是幽灵。他努力思考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最后得到一个结论——逃走!除了逃离这个地方,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安藤回头看着书店,没发现有人追过来。没想到她居然能避开店员的视线。不过,这只是一本三百日元的杂志,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怎么样。

安藤背部紧贴着墙壁,慢慢往玄关的方向靠过去。山村贞子跟随他的动作移动视线,并没有出手阻止。他一看到门把,眼睛为之一亮,立刻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冲到外面。他身上只穿着便裤和毛衣,根本来不及拿外套就飞快地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大马路上。抬头望见屋里的灯光自窗口流泻而出,他不禁渴望能立即置身于人群中,于是跑向车站。

真砂子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紧握住安藤的手,强拉着他往前走。安藤瞄到真砂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杂志,不由得停下脚步。从昨天到现在,真砂子没有花一块钱,也没有要付钱的意思,都由安藤出钱。现在她手中却明目张胆地卷着一本杂志。这家伙是个小偷!

7

“要不要去看电影?”真砂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拉着安藤就走。安藤将小册子放进大衣的口袋里,问道:“你想看什么?”

寒冷的夜风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安藤,他背后矗立着代代木公园茂盛的树林。参宫桥车站前面充满喧哗的气氛,他自然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一到车站的售票机前,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另一个口袋里有一张驾驶执照,这是他昨天和宫下一起开车外出时,放在身上预防万一的。幸好驾照里还夹着一张五千元纸钞。这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财产,却连商务旅馆都住不起。目前可以依赖的只有宫下,于是他先买了电车票,然后打电话给宫下。宫下果然如安藤所料,还没有回到家,因此安藤坐上电车,打算直接到鹤见去找他。

说不定上面会有高山龙司的名字。安藤怀着这份期待,在字里行间寻找龙司的名字。他从木村那里得知龙司的遗作预定下个月出版,很期望看到小册子上面印着故友的名字,但是还没有找到,就被真砂子强拉出书店。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每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山村贞子的脸,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对一个女人的感情会由热情化为灰烬。

随后,安藤带她去了银座最大的一家书店。真砂子在书柜间跑来跑去,站在那里看了一个多钟头的书。安藤不喜欢站着看书,于是到处徘徊,结果在收银台上发现一本S书房发行的小册子,里面刊登着小品文,这是S书房出版新书用的宣传小册子。

初次见到山村贞子时,安藤只感到一股令人战栗的妖气,这份警觉在第二次见面时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欲望,于是在第三次见面时,终于得偿夙愿。正当他心中的情意逐渐膨胀时,却又被人推落到黑暗的深渊……他竟然跟一个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亡的女人交欢,这令他难以接受,脑中甚至浮现“奸尸”这个字眼。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死亡记录错误,还是她真的从冥界复活了?

真砂子没有回答,反而对安藤说:“带我去书店。”她一直这样,一问她,就岔开话题不回答。真砂子向安藤提出要求的次数比回答问题还多,不过安藤并不讨厌。

假日的夜晚,电车上只有寥寥几名乘客站着。安藤对面的三人座上躺着一个像是做苦工的男子,他双眼紧闭,每当有乘客经过,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注意附近的动静。安藤打量车上其他的乘客,感觉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死人一般铁青。他不禁用两手抱着肩膀,努力克制发抖的身躯和放声大叫的冲动。

真砂子正用手指摩擦着膝盖,在丝袜上画圈,丝袜的破洞越来越大。安藤从破洞处看到她白皙的腿,不禁伸手覆住她的手,使她无法动弹。他问道:“你刚刚在电影院里面喃喃自语,到底在念些什么?”

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接过白兰地,轻轻地啜饮一口,感觉喉咙流过一阵热流,又将剩下的白兰地一口气喝光。

安藤突然想到小说中最后的情节,那名女子在某座山里生出生父不明的婴儿来,那一阵阵生产时的痛苦叫声越过树林,传到山的那一边。小说就此结束了。安藤猛然回过头来,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伤害真砂子的身体,要细心照顾她才可以。他想到昨晚因为贪图快感,竟疏忽了避孕的事。

“怎么样?感觉如何?”

在学生时代,他曾看过一本以农村为背景的小说,小说里面描写一个行为异于常人的女子,被村子里的人贴上标签,视为精神失常,并成为众多男人的“安慰对象”。她没有家,在河边、树林里四处流浪,对每个男人都来者不拒,甚至在没有人烟的山上,也能随时随地为男人“提供服务”……安藤把看小说时产生的感想和现在的情境联想在一起。这部小说是以山间的农村为背景,人物和风景都非常协调。如果将这个故事放在现代的大都会里,气氛就不一样了……这里是东京的银座,并不是什么山间农村,但小说女主角的气质却和真砂子很像。

“总算还活着。”

安藤一直注视着真砂子的一举一动,毫不厌烦。他自问着:这个女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让我对她如此痴迷……说是“痴迷”,倒不如说自暴自弃才对。他怀疑自己看了《铃》这份报告书,让“RING病毒”侵入体内后,便开始想及时行乐。

“你看起来很冷。”宫下还不知道,安藤为何在冬夜里连外套都没穿就赶过来。

真砂子的食量真是惊人,没多久就吃下两个汉堡,又吃完满满一袋薯条,还左右张望,似乎意犹未尽。安藤马上帮她要了一份冰激凌。这次真砂子放慢速度,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一不小心让融化的冰激凌滴落在膝盖上,丝袜沾了一些混合草莓果粒的黏糊糊的乳白液体。真砂子先用食指沾起来舔,后来干脆双手抱起膝盖,直接伸出舌尖去舔,还用一种挑逗的眼神望着安藤。她舔完膝盖上的冰激凌后,才发现刚买的新丝袜勾破了。她脚上的这双丝袜是今天早上临出门前,安藤在车站前的便利店给她买的。安藤猜测真砂子没有带丝袜来,见她在寒冷的冬天里仍然光着两条腿,才买给了她。

“这不关天气的事。”安藤坐在宫下的书房里,角落的钢丝床就是他今晚的落脚处。他喝完第二杯白兰地才慢慢停止发抖。

真砂子十分笃定地点点头,安藤便带着她走进汉堡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吃汉堡吗?”

安藤这才说出从昨晚到今天的经过,讲完后,他往床上一躺,十分虚弱地说:“我投降了,你能说明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真砂子在汉堡店前停下脚步,望着看板上的海报。

“怎么会这样?”在这种时候,人们大抵都会露出一抹苦笑。宫下就笑到全身无力,才在热咖啡里面加入白兰地,慢慢地品尝。然后他陷入沉思,想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由于是成人日,从有乐町到银座的路上,看到很多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安藤和真砂子逆着人流散步,他们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随便逛逛,等时间一到,再商量去哪里吃饭。真砂子好奇地看着银座的每个角落,时而发出惊叹声。此情此景令安藤非常满足,充分享受着假日在银座闲逛的乐趣。

“问题是……山村贞子是从哪里来的?”一听宫下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心中有了结论。

走出电影院,真砂子眯起眼睛打哈欠。安藤紧紧握住她的手,走在冬天的暖阳下。一开始他觉得真砂子的手有些冰冷,不久,他们的手都温暖起来。

“你快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少女被国家训练成杀人机器,此时正播放她首次执行任务的场面。女主角穿着一身黑色衣裙,将大型手枪藏在手提包里,正要进一家高级餐厅,她飞快地说出简短的台词。突然间,安藤发现真砂子的声音和电影中女主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虽然电影中的女主角说的是法语,但在她说出来的一瞬间,真砂子立刻用日语配上。有时候,真砂子的嘴形甚至动得比字幕还快。安藤更加惊讶,他以为真砂子具备过目不忘的才能。

“你不知道吗?”宫下反问道。

在看电影的过程中,真砂子不断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是音量很小,安藤听不到,于是将全身的重量靠在左胳膊肘上,上半身倾向左边聆听,再将她的样子和电影画面对比,终于知道真砂子是在念电影人物的台词。

“不。”安藤又躺下来,摇了摇头,露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安藤假装看着银幕,但一直瞟向旁边。真砂子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加美丽,这个女孩子真的很适合黑暗的气氛。

“你真的不知道吗?”

电影继续放映,安藤却回忆着昨晚他和真砂子疯狂缠绵的画面。但是仔细一想,昨天两人是在黑暗中缠绵的,不管真砂子有多美,有多诱惑,安藤都无法享受到其中的乐趣。真砂子不仅把灯关掉,连闹钟发出来的微光也用毛巾盖住,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真砂子可能非常喜欢黑暗。

“快点告诉我吧,那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安藤记得下一幕的场景中充满了水声,真砂子正在冲澡,自己坐在床上等她。后来水声骤然停止,真砂子从黑暗的走廊走过来,她关掉灯,裸着上身压过来。她左手压着裹在头上的毛巾,右手抚摸着安藤的脸。安藤吸吮着真砂子细致的肌肤,她那诱人的肌肤堵住安藤的鼻子和嘴巴,让他快要窒息。安藤将她的身子拉过来,才稍稍恢复呼吸。他闻着少女清纯的味道,两手从真砂子的背部绕了过去……

“是高野舞生出来的!”

安藤只知道她是高野舞的姐姐,叫真砂子。他一直盯着银幕,不过并没有将故事情节看进去,一半是因为想睡觉,另一半则是真砂子坐在旁边的缘故。昨晚他们俩在参宫桥车站相遇,至于后来为什么把她带回家里,安藤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走出车站后邀她一起去酒店,然后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问出她的名字。正如安藤先前猜想的,真砂子是大高野舞两岁的姐姐,她从东京的女子学校毕业之后,就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两人随后便回到他的住处。

这种说法颇令人玩味,安藤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复宫下说的话。“高野舞生的?”

安藤早上醒来,睡在他旁边的女子马上要求一起去看电影。一路上,两人手牵着手悠游自在地漫步。一进入电影院后,那个女子便很自然地和安藤分开来坐。今天是假日,又是早场,电影院里不会那么拥挤,安藤无法理解她的举动,但又不想干涉。

“那盘录像带是山村贞子的意念创造出来的,高野舞刚好在排卵日看到影像,于是体内的‘RING病毒’便侵入卵子,完成受精……不,不如说是高野舞卵子内的DNA完全被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取代了。”

4

“你是说……你可以解释这个架构?”

安藤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偶然,但他无法抗拒女子的魅力,因此两人一起通过检票口,踏上了商店街的小路。

“你想想看,把‘RING病毒’放在碱基自动解析装置下分析,便会发现天花的遗传因子和人类的以一定的比率混合。”

“又见到你了。”女子以一种偶然碰到的语气对他说。

闻言,安藤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将空杯子递出去。“那么人类的遗传因子是……”

铃声响了,有一列电车即将启动,电车开走之后,安藤竟然捕捉到了她的视线——那名女子就站在刚才的位置上。安藤不禁对她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他了解她的意思。他慢慢往检票口走去,女子也配合安藤,走下月台楼梯,两人在检票口相会了。

“是的,人类的遗传因子被山村贞子分解成数十万个零件。”

十分钟后,安藤搭的电车从新宿回转到参宫桥站,他终于踏上月台。有另一班电车进站,阻挡了视线,于是他往检票口走去,避开人潮,查看反方向的月台上有没有那名女子的身影。安藤知道她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却渴望再见她一面。

“数十万个被切成细片的‘RING病毒’,载着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吗?”

忽然间,安藤扑到玻璃窗上,连额头都贴在玻璃上,目光停留在月台上一名年轻女子的身上。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运动夹克,专注地看着两列电车擦身而过。电车速度一慢下来,车上的乘客大都看向月台上的人群。一瞬间,安藤和那名女子四目相接。又看到那个女人了,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在高野舞房间外面的电梯里,第二次则是在高野舞陈尸的那栋大楼的电梯里……

“‘RING病毒’具有逆转录酶,可以运送一个个切片,填进别的细胞中。”由于人类的DNA非常庞大,一个DNA病毒无法将人类DNA里的遗传信息一次运送完。可是,如果将人类的DNA切成数十万个零件,一个病毒背负着一个零件,就成了电子显微镜下无数的“RING病毒”,它们背负着山村贞子分散的遗传因子,攻击高野舞的卵子。

电车轨道在代代木八幡呈直角转弯,经过代代木公园黑暗的树林。接下来的夜景是安藤看惯了的街道,右边可以看到自己的住处。安藤将脸颊靠在左侧的玻璃窗上,望着每天来回必经的候车月台。

安藤激动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很想提出反证。“可是,山村贞子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发现她的遗传信息。”

安藤用手心揉一揉双眼,又往车窗外看去。夜晚的街道随着电车的前进,被远远抛在后面。此时,电车的速度慢慢减弱,响起了警报声,红色警示灯开始一亮一灭。安藤念着通过的车站站名:“代代木八幡。”这是安藤所住的“参宫桥站”的前一站,这辆电车中间站都不停,直接开到终点站——新宿,因此安藤要直接坐到终点站,再等电车往回行驶到参宫桥。

“问题就在这里!山村贞子为什么会用意志力拍摄出那样的录像带呢?”

安藤回忆起两个钟头前,他和宫下在小田原分手,顺利搭上电车,感觉好像是几天前的事了。就连和宫下一起去探访“太平洋休闲乐园”,仿佛也是许久以前的事情,只有高原风光和长尾城太郎的面孔还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山村贞子在井底面临死亡的瞬间,她究竟运用意志力拍下了什么“产物”?她对世人充满怨恨,因此故意让所有看到影像的人都死吗?但是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影像里面可能含有更重大的意义……安藤无法理解宫下到底想说什么。

坐在电车上,安藤眺望着窗外的风景,渐渐地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他突然惊醒,恍惚之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害怕自己在打瞌睡时被载到很远的地方。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伸懒腰,感觉到电车一阵阵震动,远处响起靠近栅栏的声音。

“她还只有十九岁……”宫下慢慢地引导安藤走向解答。

3

“所以呢?”

他无法克制心中的悸动,在寒冷的候车室里等候电车到来。

“她应该不想死。”

他通过小田原车站的检票口,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突然感到背脊蹿起一阵寒意。他猜想龙司躺在解剖台上的时候,应该也有这种感觉。一名患者怀疑自己是否罹患乳腺癌时,比被告知已经罹患还要痛苦。一旦确知自己面临灾难,反而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残酷的事实。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处于暧昧不明、无法肯定的状态中。我是不是已经感染上“RING病毒”了?安藤不断思索。只有一个方法能克服苦闷,那就是以他自己的生命,让妻子明白他因一时疏忽失去儿子的悔恨之情。

“没错,的确太年轻了。”

说不定我也被卷进去了……安藤越来越能体会浅川的心情,他把自己和宫下重叠在浅川和龙司这两个人身上,思考他们的特征和性格。安藤对应的是浅川,而宫下对应的是龙司。他想到一半,突然笑了出来——浅川和龙司已经死了,还是自己这双手解剖了龙司的身体!

“山村贞子将自己的遗传信息做成暗号,运用能量让它残留在那里。”

车子进入小田原的环状交叉路,停了下来,安藤从副驾驶座走下来,向宫下挥一挥手,目送他离去。

安藤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叹气。贞子把自己的遗传信息化为影像,再用意志力将它注入录像带……没错,高山龙司也在DNA的碱基排列上做暗号,形成“MUTATION”这个英文单词,成功地传递讯息。可是,人类的遗传信息量非常大,不是一盘录像带就可以承载的。

“我不会坐着等死的,总得想个办法解决。”宫下振振有词,感觉他比安藤怕死,因为他还有妻子和女儿。

“不可能,人类的遗传因子太庞大了。”安藤提出反对。宫下张开双手,依次指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假设现在要把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用文字表现出来……”

“假如检查结果是阳性,你打算怎么办?”

这间书房大概有十六平方米,钢丝床的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计算机,旁边还堆着几本杂志,而最难描述的是整片排满书的墙壁,上面排列着从文学到医学类的专业书籍,有数千册之多,光是登记这些书名,大概就需要一天。

安藤是除了作者浅川和行之外,第一位看过《铃》这份报告书的人,里面翔实地描写了录像带中的影像,描写之细腻让他一眼就可以认出长尾城太郎,这种效果就和看过录像带一样。安藤怀疑自己看了《铃》之后,会不会也遭遇不幸。但距离他看《铃》的日期——去年十一月十九日已经过了两个月,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变化。而通常看过录像带的人,在一个星期后就会因为冠状动脉闭塞而死亡。会不会因为“突变”,使得潜伏期变长了,还是自己变成了携带者,不会发病?正如宫下所说,连休假期一结束,必须马上回到学校接受血液检查,如果发现体内有病毒存在,就要尽早想办法解决。

“信息量的确非常大。”安藤承认。

恶魔的录像带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我们也没有看过那些影像,应该不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安藤想。但是连艾滋病毒的感染途径也尚未明确,更何况是这种突变的病毒。因此,安藤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在电子显微镜下看到的病毒会侵入自己身体内部,由皮肤内侧流进血管,再侵袭各个细胞,甚至是整个身体。

“可是,你看这里。”宫下做出一个按下照相机快门的姿势,“使用相机拍下照片,一瞬间就结束了,而且只要一张照片,就可以把这房间里所有的讯息都表现出来。如果是连续影像,容量更大,因此,要将山村贞子的遗传因子做成暗号,并不是不可能。”

其实安藤也有相同的想法。即使他们一直想做“旁观者”,如今也好像被迫成为“当局者”了。

“让我想一下。”安藤摇摇头。

车子经过小田原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就到达车站了。宫下喃喃自语道:“连休一结束,我们两个最好去接受一下血液检查。”

“你自己想一想,我去厕所。”说完,宫下打开房门,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你都这样说了,那就在小田原下车吧。”宫下应该为省下这趟往返车程而松一口气,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半句话都不说。他一直是那种很难说出“谢谢”的人,即使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激,也不会坦率地表达。

刚才宫下说的当然只是假设,不管是真是假,高野舞确实在受精后一星期就产下山村贞子。从受精到生产只有一周,这是由于某种作用促进了细胞分裂造成的。细胞核里含有很多核酸,核酸的量增加到一定程度,就不会产生细胞分裂。“RING病毒”不知以何种方式解决这个难题,让胎儿急速成长。

安藤知道宫下已经很累了,如果叫他送自己到代代木,再开车回鹤见,得多走几十公里,备感疲劳的宫下恐怕无法坚持。

安藤记起初次拜访高野舞的房间时,尽管里面没有人,却存在着生物的气息,现在想起来,他的感觉并没有错。那时,刚生下来的山村贞子躲在高野舞的房间里,也许她很小,所以很容易就躲藏起来,安藤小腿上的触觉很可能是山村贞子的手在摸他。她占据了高野舞的房间,不和外界接触,直到长大成人,而这段时间只需要一个星期。当安藤第二次前往高野舞的住处时,山村贞子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安藤反复推敲这些情节,试图在山村贞子诞生与成长的过程中找出一个与自己的体验并不矛盾的解释。

“那还要绕一段路,我从小田原坐电车就可以回家了。”

接下来,山村贞子一个星期就长成大人,如果以后也以同样的速度继续成长,她的寿命只有数星期而已。山村贞子是在去年十一月上旬复活,如今已经过了十个星期,尽管如此,她依旧保持着十九岁的年轻皮肤。难道在她到达死亡的年龄时,成长速度就会停止吗?

“到小田原后,让我下车。”安藤要求道,宫下皱紧眉头:“没关系,我会送你到家门口。”

宫下甩着湿湿的手回来,立刻开口说:“还有一件事不能忘记,天花病毒已经达成重要任务。”

在回程中,看到“小田原厚木道路入口”的标识时,安藤偏过头去,看到宫下一脸筋疲力尽。

“嗯,天花病毒和山村贞子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山村贞子在临死前,从长尾城太郎那里感染了天花病毒,病毒在井底慢慢地成长,达到成熟的状态。这两个非自愿死亡的“生物”都拥有复活的愿望。

安藤和宫下目送着长尾城太郎和女人走过医院,走向更往里的道路,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就认出他是长尾城太郎呢?原来《铃》里面不仅详细地记录着场景,甚至连人物的长相都忠实地写下来了。

“听说浅川顺一郎即将出版《铃》,是真的吗?”

女子轻声地回答:“多谢您的关心。”她简短地打个招呼,似乎嫌麻烦似的迅速离去。然而这对宫下来说,已经算是很大的收获了。去年十月,长尾城太郎因为浅川和龙司的到访,说出二十五年前犯下的罪行,可能之后就精神异常了。

“没错,S书房的小册子上刊载了出书预告。”

但老人没有任何反应。在他身旁的女子顿时停住脚步,一脸好奇地看着宫下。宫下佯装长尾以前的旧识,询问着他的近况。“他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原来如此。山村贞子和天花病毒合作产生录像带,如今编织好的线索被人解开,达成进化的目的,接着这两条线准备回复原来的样子,一条是山村贞子,另一条就是《铃》!”

宫下走下车,靠近老人叫道:“长尾先生。”

关于这一点,安藤没有异议。几乎只有遗传信息能徘徊在生命和非生命的界线上,还会因外界环境改变本身的形态,如同由“录像带”转换成“书”的形态,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安藤和宫下看到这个老人时,不禁同时叫出声来,面面相觑。他们眼前的老人就是长尾城太郎,不过短短三个月间,他就急速老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

“浅川和行这样才存活下来吗?”

然而,当他们到达该地时,却发现医院的窗帘都拉下来了,不像是因为假日休诊,而是长期关闭着。窗台下的细缝都积满灰尘,结了许多蜘蛛网。他们俩死心地回到车上,就在这时,前方国立热海医院的坡道上,有一张轮椅正缓缓沿着坡道下来。一个秃头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位三十出头很有气质的女子。老人眼神涣散,一看就知道他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谜题终于解开了。“出口”共有两个,一个是山村贞子,另一个是《铃》这份报告书,因此高野舞和浅川和行才能免于冠状动脉阻塞的威胁,担负起“生产”的角色。既然侵入高野舞体内的“RING病毒”往子宫前进,那么侵入浅川和行体内的“RING病毒”就是去攻击脑子了,也就是说,真正写出《铃》这份报告书的人不是浅川和行,而是在背后操纵他的山村贞子的DNA,因此,书中的景物和内容情节才会像摄像机拍下来的一般,丝毫不差,只有山村贞子的人物描写失真。

安藤已经忘记这个男人的名字,却对他的长相十分熟悉,连他说话的习惯都非常清楚。二十年前,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还是一所肺结核疗养院。现在在热海开诊所的长尾城太郎,曾经在疗养院当过医生,他也是日本最后一个天花患者。他强暴了前来探望父亲的山村贞子,又杀了她,将她的尸体投入古井中。在《铃》中提到来宫车站前面有一间小平房,门口挂着“长尾医院·内科·小儿科”的招牌,龙司在那里诱导长尾城太郎说出二十五年前的犯罪真相。

安藤和宫下沉默了许久,预测今后山村贞子和《铃》一书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影响。浅川顺一郎不了解这本书一旦出版,将给人类造成多大的灾难。首要任务就是不顾一切地阻止《铃》出版。

到目前为止,在《铃》中描述的场景都和现实相吻合。但是,宫下对这些成果还不满意。“既然都来到这里了,至少也应该去看看长尾城太郎长什么样子吧。”

“走吧!”宫下用力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

“好吧。”最后,他还是接受安藤的忠告,开始往后退。两人爬出阳台,不由得深深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要去哪里?”

宫下以奇怪的姿势停下,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当然是回你的住处。”

山村贞子遭人强暴之后,又被扔进古井中,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高野舞则掉落在长方形的排气沟底,青春年华就此凋谢。这两处死亡之所,一处位于幽静的树林,上有树荫遮蔽,宛若沉入地中海底的圆筒状棺木。另一处则位于充满海洋气息的海岸大道旁,上头毫无遮蔽物,犹如浮在空中的长方形棺木。山村贞子和高野舞死亡的场所形成对比,但那种鲜明的对比更加强了两者之间的相似性,这让安藤觉得十分奇怪。他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地底下的湿气和泥土的臭味扑鼻而来,简直快窒息了。然而宫下毫不理会,继续摇晃着肥胖的身子往里爬,一直到古井口,安藤才制止他:“停下,够了……”

“不是告诉过你,山村贞子在我的房间里吗?”

宫下拿着预先准备好的手电筒,插入细缝中,往里面照去,在中央位置看到一个突起物,那是古井的口,旁边还有一个水泥盖子,完全与《铃》中描述的景致相符。安藤屈身爬进洞中,但他没有勇气站在井边向下望,一如他无法将视线投向夺去高野舞性命的排气沟。

“这样才要去,我们去和她对抗。”

安藤和宫下弯着腰环视四周,看到柱子间的隔板已经打掉,开了一个大洞,这是之前高山龙司做的。去年的十月十八日,龙司和浅川钻进这个洞,靠绳索下降到古井中,把山村贞子的遗骨捡出来,光是想象那一幕情景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等一等!”安藤顿时有些犹豫。他好不容易才从山村贞子那里逃出来,不会这么轻易就回去。

从道路两旁往下俯视小木屋所在的山谷,可以看到从函南到韮山这一带有无数的温室。温室的白色屋顶在冬日阳光的照拂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些景点无一不令安藤和宫下感到熟悉。之后,他们两人走到B-4号小木屋,伸手转了转门把,却发现房门上锁了,于是从阳台下绕进去。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嘿!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完全被卷进里面了。”宫下把手伸到安藤的腋下,强硬地把他拉起来,“赶快,现在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宫下随即掉转车头,开下山去,接着经过热海,沿着靠海的真鹤道路开往小田原的方向。两人沉默不语,都在想刚才看到的景物,无心眺望美丽的冬季海岸。安藤为今天出来兜风目睹的事实烦恼,“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小木屋、地下的古井,还有伴随而来的泥土味,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在他的大脑中一浮一沉。此外,录像带中那个男人的面孔也一直挥之不去。根据他们刚才的探访,“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各项设施是设在服务中心到饭店的路上,有网球场、游泳池、健身房和别墅等,几乎都建在靠山的地方,小木屋则盖在倾斜的山坡上。

“最后的机会?”

2

“是山村贞子自己到你的房间去的,不是吗?”

“我也正想问同样的问题。”没想到宫下也有相同的熟悉感。安藤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他甚至知道前方不远处,即将出现一栋三层建筑物,那里有服务中心和餐厅。安藤和宫下看完《铃》后,根据它的内容,对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清清楚楚。

“是啊!”

“你还记得那份报告中的描述吗?”安藤压低声音问道。

“她可能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去的。”

现在快接近中午,而且天气十分晴朗。安藤记得《铃》里面说过,去年十月十一日是个阴雨天,浅川车窗前的雨刷不停地摆动。但此时的时间和天气与当时的情形完全不同,安藤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阴暗的场景。忽然间,他看到山坡上出现一块白底黑字的指示牌,写着“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独特的文字。宫下毫不犹豫便往左转,到了一条小路上。狭小的山路在农田上蜿蜒,坡度渐渐升高,路面越来越窄,道路两旁长满了浓密的树木和枯草。车子越往上走,安藤感觉越熟悉,他觉得自己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什么原因?”

宫下一边看着右边满布云雾的箱根山,一边驾车经过真鹤,前往热海。《铃》报告书中曾写到:“从热海一进入热函公路,马上就会看到通往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告示牌。”安藤和宫下按照资料上写的路过去。他们都是第一次开车行经热函公路,不过安藤却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里。去年十月十一日的晚上,浅川和行开车经过这条路时,并不知道在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的B-4号小木屋中有“东西”等着他,却也觉得胸口一直无法平静。

“我怎么会知道,她可能对你有所要求吧。”

虽然他们两人都没去过,但是安藤一闭上眼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处斜坡上一栋栋的小木屋,B-4号小木屋的地板下开了一个洞,通向地下五六米深的古井。二十五年前,有位叫山村贞子的女人被强暴之后,又被扔到古井里面,她的怨念中夹杂了天花病毒的繁殖愿望,一直被埋藏在地底下。

安藤想到他和山村贞子第二次见面时,她说了一句话:“下次再去拜访你。”他一面被宫下拖出书房,一面想着山村贞子到底要他做什么事。

“看报告书之前,我连这个地方都没听过。”

8

“当然,那你呢?”

宫下在代代木公园旁边停妥车子,和安藤走过人行道,抬头看着安藤的房间,里面一片漆黑。距离安藤慌忙逃走已经过了三个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钟。

“我忘了问你,你是第一次来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乐园吧?”

“喂,那家伙真的在吗?”宫下压低声音问道。

“没关系。”

“可能在睡觉吧。”

“本来我在到之前不想说出来的,但又怕你觉得我很奇怪。”

“死而复活的魔鬼需要睡眠吗?”宫下的话中带着挖苦的意味。他们两人站在杳无人迹的人行道上,仰望了四楼的窗户好一会儿。

安藤终于明白宫下今天载他出来兜风的目的,他要前往《铃》的故事舞台——南箱根的热海一带,用眼睛来确认实际的风景,因此多带了一个人来,可以互相交换得到的信息,做出正确的判断。

“走吧!”宫下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率先走去,安藤一语不发地紧跟其后。不久,安藤在宫下的催促下,终于下定决心转动门把。门内的挂锁竟然没有锁上,门一下子就开了。玄关上的便鞋已经不见了,山村贞子带在身边的手提包也失去了踪影。先前安藤跑出房间时,还注意到那个手提包放在玄关前。

“我们先来确认一下实际的风景吧。”

安藤先走进去打开电灯,看见房间里没有半个人影,顿时全身无力地坐在床上,宫下仍然机敏地走到浴室和阳台搜寻。

“如果是那样……”安藤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觉得车内的暖气太热,空气有些干燥。

“她好像不在了。”宫下四处看过之后,说道。

“如果《铃》这份报告书能够正确地传达‘风景’,那么我有一个疑问。”宫下说出这句话时,他的侧脸看起来分外温和。安藤思考着宫下的“疑问”。如果读过《铃》之后,个人想象的风景完全和现实风景一致,那又意味着什么?

“她到底去哪里了?”安藤自言自语。其实山村贞子去哪里都无所谓,最好以后都别再和他有瓜葛。

“我现在大脑中依然留有鲜明的画面,偶尔也会突然想到。”浅川在《铃》中描写的世界栩栩如生,会让人将那些画面牢牢地记在脑中。但是,安藤不明白宫下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你觉得怎么样?”

“没有。”安藤摇摇头,突然瞥见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敞开的笔记本,安藤记得并没有打开它。他立刻走上前去翻开,上面写着一些杂乱的文字,署名要给安藤,文末还签着“山村贞子”的名字。他默念了第一行,把笔记本推给宫下看。

安藤也是只看过一次。

“什么事?”

“那份报告书我只看过一遍。”

“山村贞子留下来的。”

安藤连日期都记得很清楚,他从浅川顺一郎那边借来磁盘,第二天立刻把资料打印出来阅读。“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

“哦。”

“喂,你注意一下前面。”安藤郑重其事地指着前方,宫下马上扭过头,将车速减慢,问:“你还记得什么时候看过《铃》吗?”

宫下接过笔记本,大声念道:

“反过来,假如……”宫下把脸靠近安藤。

安藤先生:

安藤并不觉得宫下的想法和行为很幼稚,作家也会挑选风景来欣赏,然后才将它写出来。这种挑选依据的是作家的观点,当然和读者想象的风景及现实的风景有出入。借由文字来传达思想会有这种限制,如果不借助照片或摄影机,就无法将当地风景忠实地介绍给别人。

不想再惊吓你,因此使用“留言”这种古老的方法,请你冷静地看下去。

“不可能完全一样。”

你大概已经察觉到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的确是借用高野舞的肚子回到这个世界,我自己也曾经为了这种复活方式仓皇失措。

“你的意思是说,看了小说后产生的印象和实际的风景不尽相同?”

当年我去南箱根疗养院探望父亲时,身为医学院副教授的父亲曾对我讲述有关遗传因子的事情,所以我对遗传因子方面的知识多少有些了解,也因此产生了梦想:在临死前运用意志力,将我的遗传因子信息印在某些东西上面。

“不一样的地方可多着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曾在死亡的瞬间,运用意志力将自己的遗传因子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因为比起死亡带来的痛苦,将山村贞子的遗传信息丢弃在无人知晓的古井里更令我觉得厌恶。至于结果如何?身为专家的你,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应该会有高明的解释。

“场景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吗?”

我死在古井底的心情转移到某位女性腹中慢慢成长,等到拥有个人意识时,我赫然发现映在镜中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脸!起初,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搞不清为什么脸和身体都不是原来的我,反而变成另一个女人,我只保留了原来的想法和意识。

“什么?”

我惊讶地看着窗外陌生的街道、电车、水泥建筑物、电器用品等,看见房间里的日历,才恍然大悟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五年,我潜入其他女性的肉体中,而被我夺走肉体的人就是高野舞。

“哦……那你觉得如何?”

高野舞怀了我以后,并没有产生我的意识。随着身体日益成长,我的意识才慢慢地清晰起来。就在生产之前,我成功地夺取了高野舞的子宫,完全控制她的肉体。我同时拥有母体和胎儿双方的感觉,一旦我用小手去碰触输卵管的皱褶,高野舞的手同时也会有那种柔软的感觉。

“就是想去拜访小说中的背景嘛。”

越接近生产期,有件事情越让我难以释怀:生下我后,高野舞的身体会怎么样?她的灵魂会再回到自己的身上,重新恢复原来的人格吗?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就好像毛毛虫变成蝴蝶之后留下蛹,而蛹不能继续存活下去一般,高野舞早就被夺去灵魂而死亡。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在哪里出生呢?

安藤不禁皱起眉头,他觉得宫下答非所问。“海市蜃楼?”

如果在高野舞的房间出生,不久之后她的身体就会腐烂。虽然我从胎儿长至成人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为了确保生活环境的品质,我不能在这儿生产。我看上了她对面的一栋旧大楼的楼顶。我可以在那里出生,再将高野舞的外壳留在排气沟里,这样附近的人不会注意到,而我也可以自由地使用高野舞的房间。

“我没看到海市蜃楼。”

接近临盆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在一个深夜里,我爬上那栋大楼的楼顶,然后把绳索绑在铁网上面,下降到

“你在渔村看到什么了吗?”

排气沟里。途中我因为滑倒而扭伤脚踝,幸好对母体没有影响。就这样,我又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我们休完假,从南伊豆的渔村回来之后。”

我从子宫口爬出来之后,用嘴巴和手把脐带弄断,然后用准备好的湿毛巾擦拭身体。完成所有程序之后,太阳还没升上来。我往上一看,忽然警觉到我之前死亡的地方,竟然和这个排气沟如此相像,这好像是神刻意安排的仪式。我以自己的力量从洞底爬出来,不这样做的话,就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排气沟边缘垂下一条绳索,我沿着绳索从洞穴中爬出来,这时,东边的天空渐渐亮起,沉寂的街道苏醒了,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受再生的感觉。

“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

在这之后的一星期内,我顺利成长到死去时的年龄,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完全保留了再生之前的记忆,包括我在伊豆大岛差木地出生、母亲被当成超心理学的试验对象、四处迁移的漂泊生活,以及父亲晚年在疗养院生活的情形……我全都记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记忆不储存在大脑中,而聚集在遗传因子里吗?

“有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个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

还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感觉现在的身体和以前不同,好像同时具有子宫和睾丸。以前我并没有子宫,可是复活之后,居然同时具有这两种器官,我的男性器官甚至还可以射精,这一点在和你的接触中得到了证实。

“我也一样。”安藤同意宫下的说辞。

这时,宫下抬起头来看看安藤的脸色。安藤为了回避,不停地催促他继续念下去。

“所以我不想死……在这起事件中,我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判断是非,想使这些事实的结果更有趣些。”宫下一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这和浅川、龙司的立场截然不同,即使没有解决此事,也不会有莫名的迫害降临到他身上。

可是,宫下被文中提到的事情吸引住了。“具有两个性器官?如果那个女人……不,不能再叫女人,那家伙没有性行为就可以生育的话,可真是天下奇闻啊。”

宫下的妻子比他还高,长得和某位以气质取胜的女明星很像。宫下的长相就有些相形见绌了。但是,宫下很顺利地爬上医学院教授的位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根本不需要自卑。

低等动物中,有很多不需要雌雄结合就可以孕育生命,例如蚯蚓同时具有雌雄器官,单细胞生物的细胞分裂也是无性生殖的一种。没有经过男女之间的性行为而生下来的小孩,会和父母具有相同的遗传因子。也就是说,山村贞子会生下山村贞子,这种情形有可能发生吗?

“真的?”宫下露出满意的笑容,不禁回想起和妻子初次见面的情景,“我的个子很小,人又胖,长得这副德行。她不仅是个美人,个性也十分温柔,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如果是那样……”安藤不安地望着天花板,“我们已经不能把山村贞子当作人类,她是一种由于突变而产生的新物种,我们亲眼目睹了进化的过程。”

安藤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宫下妻子的脸,不由得点点头。

安藤知道未来的发展情况,那决定于山村贞子这个新物种要如何安定下来。突变产生的新物种,还必须选择其他个体进行繁殖。例如,在数千头白羊中,只产下一头黑羊,那头黑羊除了和白羊交配之外别无选择,而生下来的小羊也会变成白色或灰色,“黑色”的特征将逐渐消失。若没有两头雌、雄的“黑羊”,就不会将“黑色”的特征延续到下一代。以山村贞子的情况而言,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她可以用无性生殖的方式来繁衍下一代,将“山村贞子”的特征延续下去。

“你觉不觉得我太太很美?”

可是,以一个山村贞子生出一个山村贞子的方式来看,增加的速度十分缓慢,和录像带的拷贝方式一样。在繁衍的期间,“山村贞子”恐怕会被人类全部歼灭。现在录像带那条线已经被消灭了,山村贞子为了将数量稳定下来,必须朝多方面繁殖,以确保自己生存的空间。

对于宫下的这份感动,安藤太了解了。和家人一起在可以看到海市蜃楼的南伊豆渔村共度新年,一定非常温馨。宫下丝毫不给安藤感伤的时间,立刻问道:

宫下继续往下念,打断了安藤的思考。

“你一听,搞不好会认为很酷,但那种感觉真的很好。从民居里可以听到波浪声,我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凝视着妻子和女儿的脸,深深地觉得她们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将自身发生的突变情形,老实地向你说明。让你了解我的情形之后,我想请你帮个忙。找到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专家。

安藤不明白宫下到底想说什么,但他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倾听宫下诉说。

这真是太抬举我了。安藤本能地抱着身体,缩成一团。他一想到山村贞子需要自己“帮忙”,就觉得十分不安。

“是吗?我们全家一起去南伊豆的渔村过年。当时我们住在一般的民居里,为何选择那个简陋的地方过夜呢?因为我很喜欢的一本小说就是以那个渔村作为背景,我一直很想去看看……那本小说里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它说:‘从渔村往海平面望去,就可以看到海市蜃楼。’”

首先,请你不要阻止《铃》的出版。除此之外,请你不要打扰我即将做的事情,并且进一步协助我。

“没做什么呀,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

你能够答应我的请求吗?我没有半点胁迫的意思,可是你如果阻止我,你将会遭遇不幸。因为你已经读了《铃》的内容,一旦反抗我,你的身体就会产生突变。勇敢的你可能早已对死亡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只要你肯听从我的请求,我一定会给你奖励,绝对不会让你白白付出的,你觉得如何?

“今年过年的时候,你做了些什么事?”不知为何,宫下突然转变话题。

我可以替你完成你最渴望的事情,那就是……

“嗯,我也有这个决心。”

宫下念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把笔记本递给安藤。安藤呆呆地看着笔记本上的内容,任由它掉落到地上。他的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身体虚弱无力,完全想不到山村贞子会提出这种条件。宫下似乎察觉到他的心事,沉默不语。

“是的,能让病毒繁殖更多的出口。”一通过保土谷的侧道出口,就看不见塞车的情形了,车流也顺畅起来。宫下又继续说道:“我们一定要找到答案才行。”他的语气中已经少了刚才那份悠闲。

安藤无力地闭上眼睛,感觉理智与私情正在撕扯着自己的良心。山村贞子对安藤威逼利诱,试图让他站在新物种这边,成为“她们”的同伴,并且依照指示行动。如果无法得到人类的协助,“山村贞子”这种新物种将无法存活在世上。

宫下可能是刚好看到道路标志,才会使用“出口”这个字眼。

就像促成《铃》一书出版的浅川顺一郎,如果答应要求,安藤便会成为山村贞子的下线,失去本身的意识,被山村贞子控制住。然而,出卖灵魂的代价是那么甜美,那是安藤多次在梦中祈求神明,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啊!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在医学上来说很有可能,如果能借助山村贞子的力量,或许可以实现这个梦想。但即使这样……安藤不禁发出苦闷的呻吟声。

“出口?”

如果现在不阻止山村贞子,人类将遭遇怎样的厄运呢?身为人类的一员,我能做出这种反叛行为吗?一旦阻止山村贞子,唯一的下场就是死亡,而且将她的肉体消灭了,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将会破灭……让她的肉体保持健康,我的梦想才有可能实现。

“大概吧,病毒可能发现了某个出口。”

安藤的呻吟声慢慢转变成呜咽,他趴在床上不停地颤抖。“喂,宫下,我该怎么办?”

“说不定他也和高野舞一样,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

“那是你的问题。”宫下的声音异常沉着冷静。

“因为男人没有排卵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浅川为什么没有因为心肌梗塞死亡?真是不可思议!”

“你想想看,如果阻止山村贞子的行动,我和你就会被杀,那个女人会再找别人协助她。”

前面车辆的红色刹车灯近在眼前,安藤紧张得用力跺脚,宫下却从容不迫地踩下刹车。差点撞上前面的车子,安藤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或许事实真如宫下所说,安藤和山村贞子的相遇并非偶然,而是她预知安藤会嗅出事情的真相,先下手为强。安藤和宫下绝不可能逃出山村贞子的手掌心,只要她得知他们有异常的举动,潜伏在他们体内的“RING病毒”就会立刻爆发。

“喂,好好看着前面!”

“你要协助那个女人吗?”

“对,直觉是非常重要的。”说完,宫下对安藤露出微笑。

“没有其他方法了。”

“那我们三个都有同样的想法。”

“那人类怎么办?”

“根本也赞成这个看法。”

“喂、喂,你不要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她不是对你提出一个奖赏吗?你不要失去这个大好机会。”

“我也有同感。”

“这不公平啊,你又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那种形状的东西……对了,它和精子很类似。”

“至少我有‘免死金牌’。”

“是吗?”

安藤想到自己可能在几十年后成为历史罪人,被贴上“背叛者”的标签。但是,这个假设必须存在于人类不会被消灭的前提下,人类一旦灭亡,历史也就不存在了。

“当我们用电子显微镜观看高野舞的‘RING病毒’时,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会走到这个地步?他在后悔的同时,开始回想事情的开端。这整件事情是从解剖龙司开始的,当时龙司的腹中露出一截报纸,安藤由此解出“RING”这个暗号,得知《铃》这份报告书的存在,进而读了它……

宫下听完安藤的说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睁大圆圆的眼睛思索着。忽然间,他迅速变换车道,越过超车道开到隔壁车道。

要是我没有看的话,就不会被卷入其中……等一等,事情好像有些奇怪。他喃喃念着龙司的名字,宫下不禁诧异地看着他。

横滨新道的入口处常常塞车,今天是连休的第一天,交通量非常大。安藤看到宫下握着方向盘,一脸无趣,便开始说出自己的假设:“看了录像带的那些人,为何只有高野舞的心脏血管没有引发异常变化呢?因为在看影像的那一天,正好是她排卵的日子,于是‘RING病毒’转而以卵子为目标进行攻击。然后,高野舞在掉落屋顶的排气沟之前,生出一个未知的生命体,而且它只待在母体内一星期。这样考虑,就可以说明当时她为什么没有穿内裤。”

在这一连串的偶然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阴谋。龙司真是好意地将“RING”和“MUTATION”这两个暗号送出来的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高野舞为什么去看那盘录像带?如果她不是刚好在排卵日看了录像带,山村贞子就不会出生……高野舞是在龙司的房间里拿到录像带的,而那篇论文真的有缺页吗?这一点只有龙司知道。整件事情都和龙司有关。龙司与高野舞交往甚密,知道她的经期也不奇怪。高野舞那天就好像被龙司引导……怎么会这样呢?

于是,安藤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跟着宫下一起去兜风。出了第三京滨公路,车子往横滨新道的方向行驶,似乎是前往藤泽。如果是当天来回,应该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像是小田原、箱根,或者伊豆,最远只能到热海或伊东。安藤猜测着要去的地点,享受着神秘之旅的乐趣。

安藤沙哑地喊道:“是龙司……”

“你先不要问,跟我一起去就是了。”

宫下不知安藤为何突然说出这句话,眯起眼睛看着他。

没一会儿,宫下果真开车到住处接他。安藤一坐进车内,马上询问即将前往的目的地。

“你不知道吗?是龙司!龙司躲在山村贞子的背后操纵一切。”

“我刚好有点事,想请你确认一下。”宫下只是这样说,并没有说出要去的地方。安藤察觉到他似乎有苦衷,不好意思说出来,因此不再追问。

窗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声响,来往的车流发出沉重刺耳的声音,转瞬间,又变成男人高亢的笑声,好像是龙司从遥远的地底发出恐怖的声音。安藤不禁对着空气大喊:“龙司,你在那里吗?”

“你打算去哪里?”

龙司和山村贞子勾结,热衷于狩猎人类的游戏,他现在就潜伏在这个房子里观察我们的动静,嘲笑我们……

在成人日(一月十五日)连休假期的第一天,安藤接到宫下打来的电话,邀他一起去开车兜风。他正在烦恼如何打发假日,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即使感到宫下的态度有些奇怪,还是答应了。

安藤忽然领悟到龙司的期望是什么,如果他没有帮助龙司,龙司不可能得手。然而,现在已经没有解决的方法,一切都太迟了……他只剩下配合龙司和山村贞子的计划这一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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