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吻,急切而笨拙,他们的颧骨都碰到了一起,她眼里的一颗泪珠滴落到他的脸上。他们的两个精灵也吻别着,潘特莱蒙越过台阶爬进莱拉的怀里,然后威尔开始关闭窗口。接着窗口就合上了,通道关闭了,莱拉不见了。
然而她笑了。
“现在,”他说,努力装出面对现实的口吻,但身子还是不得不背着玛丽,“我必须弄断这把刀子。”
他知道莱拉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她笑容中的那份紧张和疲惫说明了一切。
他用熟悉的方式在空中搜寻,直到找到一个裂缝,努力去回忆以前发生的事情。当初他在洞里正准备切一条出路时,突然不知为什么库尔特夫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刀子就断裂了,那时他觉得是它终于碰到了它切不了的东西,那就是他对母亲的爱。
从现在开始要开心起来,威尔这样想着,但这就像要把一只想抓挠他的脸并撕开他喉咙的斗狼钳制在他怀里一样艰难,然而,他这样做了,他想没有人能看出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于是他现在也这样尝试着,在脑海里回想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在库珀太太的小门厅里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
作为回答,女巫吻了吻他的双颊。莱拉一直在与玛丽说悄悄话,然后她们俩也拥抱了一下。首先是玛丽,然后是威尔,他们跨过那最后一个窗口,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回到植物园那些树木的阴影下。
但是这没有用,刀子轻易地切穿空气,打开一个风雨大作的世界:重重的雨珠扑打过来,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他迅速地把它关起来,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
威尔转向塞拉芬娜,尽可能平稳地说:“谢谢你,塞拉芬娜·佩卡拉,谢谢你在观景楼救了我们,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请在莱拉的有生之年好好待她,我对她的爱是无人能比拟的。”
他的精灵知道他应该怎么做,干脆地说:“莱拉。”
他切了一个进入喜鹊城的窗户,那头处在大房子周围的公用场地深处,离森林边缘不远。他们最后一次跨过来,俯瞰这座寂静的城市,铺着瓦的屋顶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塔在它们上方,那艘灯火通明的船在平静的海面上等待着。
当然。他点点头,然后右手握刀,用左手按住那滴仍然留在他脸颊上的泪珠。
“莱拉……”威尔说。她说:“威尔。”
这次,随着“咔嚓”的断裂声,刀子碎了,刀片散落到地上,在被另一个宇宙的雨水淋湿的石头上闪着光。
他们带着爱情生出的那份温柔而沉重的情绪,走回大门口,玛丽和塞拉芬娜在等着。
威尔跪下来把它们仔细捡起来,基里亚娃用她的猫眼睛帮着一片不漏地找着。
此刻,她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那是他后来最喜欢的记忆之一——她优雅中的那份紧张因为朦胧而变得柔顺,她的眼睛和手,尤其是她的嘴唇柔软无比,他一次又一次地吻着她,每一个吻都更接近最后那一吻。
玛丽把帆布包背到肩上。
“就这样吧。”莱拉柔声说。
“嗯,”她说,“现在听我说,威尔。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你和我……所以从很多方面来讲我们仍然是陌生人,但是塞拉芬娜·佩卡拉和我相互作出了承诺,我刚才对莱拉发了誓,即使我没有许过别的任何承诺,我也会对你保证,如果你容许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朋友,我们俩都只能靠自己了,我想我们俩都可以对付那种……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你我以外,我们没有别的人可以谈论所有这一切……并且我们俩也都得习惯与我们的精灵相处……我们俩都有麻烦,如果这些都不能让我们有共同语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
终于,他们抽开身子。
“你有麻烦?”威尔望着她说,她坦荡、友好和聪明的脸直接回望着他。
他们紧紧地抱住对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旁边河上的一只水鸟被惊动了,叫了起来,偶尔有车辆驶过莫德林大桥。
“嗯,我离开前在实验室里砸碎了一些设备,并且伪造了一张身份证……那并不是我们不能对付的事,而你的麻烦——我们也能对付。我们可以找到你母亲,给她一些适当的治疗。如果你需要某个地方居住的话,嗯,如果你不介意和我住在一起的话,如果我们能这样安排的话,那么你就不必进他们所谓的那种福利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编好一个说法,并且口径一致,不过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对不对?”
“如果我们——以后……”她颤抖着悄声说,“如果我们遇见某个我们喜欢的人,如果我们跟他们结婚,那么我们必须对他们好,不要总是做比较或者幻想该结合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俩……但是得坚持每年到这儿来一次,只是一小时,只是彼此在一起……”
玛丽是朋友,他有了一个朋友,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威尔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看清她的神情,他任由自己的热泪奔流而下,把她紧紧抱住。
“是的!”他说。
“在仲夏节[2]那天,”她说,“正午时分。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活着……”
“嗯,我们就这样做吧。我的公寓离这儿有半英里,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想要一杯茶。来吧,让我们去把茶壶放在火上。”
“对,”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回来,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我都会回到这儿……”
在莱拉看着威尔的手将他的世界永远关上之后的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又重新坐在了她第一次中了库尔特夫人符咒的乔丹学院餐桌旁。
“是的!”她说,“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就是这儿,还是老样子……威尔,过去每当我想独处时,我常常到我的牛津里的这个地方,坐在这同一个长凳上,只有我和潘。我想如果你——也许只要每年一次——如果我们能在同一时刻来这儿,只要待一小时左右,那我们可以想象我们又靠得很近——我们会很近,如果你坐在这儿,而我就坐在我世界里的这个地方……”
这只是一个较小的聚会:只有她、院长和圣·索菲亚女子学院的院长汉娜·雷尔弗夫人。汉娜夫人当初也出席了那第一个晚宴,即便莱拉现在见到她很吃惊,可还是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然后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因为这个汉娜夫人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愚蠢守旧的人聪明得多,并且更有趣、更慈祥。
她领着他经过一个池塘,池塘内有一个喷泉罩在一棵叶冠宽大的树下;然后穿过苗床向左一拐走向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松。有一段高大的石墙,墙内有一个入口。在园子更深处,树木要长得小一些,种植得也不那么正式,莱拉带着他几乎走到了园子的尽头,翻过一座小桥,来到一棵枝叶低矮、向四周铺开的树下一个木凳旁。
莱拉离开期间,在乔丹学院,在英国,在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教会的权力好像极大地增强了,许多残酷的法律颁布了,不过这种威力消退的速度和它当时生长的速度一样快:教权中的巨变推翻了那些狂热者,将更多自由的力量带进权力圈,祭祀委员会解散了,宗教纪律法庭混乱无主。
“走这边。”莱拉扯了扯威尔的手说。
牛津大学经过一段短短的动荡期后,正在恢复学术氛围和礼仪。有些东西不见了:院长收藏的珍贵银器被盗,有些大学仆人消失了。不过院长的男仆卡曾斯还在,莱拉准备好用挑衅来迎战他的敌意,因为自她记事时起,他们就一直是敌人。可当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并用双手跟她握手时,她简直吓了一跳:他声音里流露出的是好感吗?嗯,他已经变了。
哈伊大街[1]上没有多少车辆,当他们转下莫德林学院对面的阶梯朝植物园的大门走去时,一路上只有他们几个人。植物园有一个华丽的入口,里面有石凳,玛丽和塞拉芬娜在那儿坐下来,威尔和莱拉则翻过铁围栏爬进了园子,他们的精灵从栏杆中间溜过去,赶在他们前面进了园子。
席间,院长和汉娜夫人谈论着莱拉不在的期间发生的事情,她听着,要么沮丧,要么悲伤,要么惊奇。当他们撤到起居室去喝咖啡时,院长说道:
嗯,他是的,她想着,继续往前走。
“莱拉,我们几乎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但是我知道你见识了不少事情,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经历吗?”
玛丽又尝试了一下那种双重视觉,她发现这次容易一些,那只红嘴山鸦与她一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他停在低垂在人行道上的一根树枝上。她伸出手来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毫不犹豫地跨上她的手,她感觉到微微的重量,那爪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指,她把他轻轻地移到肩上,他稳稳地安顿下来,仿佛自她出生以来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似的。
“能,”她说,“但不是一次讲得完的,有些事情我还不明白,有些仍然会让我战栗和哭泣,但是我会告诉你们的,我发誓,能讲多少讲多少,只是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吧,我想那大约要走十五分钟,这边……”
院长望着那位膝头上趴着一只毛猴精灵的灰发夫人,一道笑意在他们之间闪过……
“我想去植物园。”莱拉说。
“那是什么?”汉娜夫人说。
“在北牛津的某个地方,”玛丽说,“事实上离我的公寓不远,不过我不知道这具体是哪条路。”
“你们得保证相信我,”莱拉认真地说,“我知道我并不总是讲真话,在有些地方我只有靠说谎和编故事才能生存下来,所以我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德性,我知道你们清楚这一点,我的真实故事太重要了,如果你们半信半疑的话,我就不能讲。所以,只有你们保证相信它,我才会讲实话。”
玛丽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她世界里的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两边还有带灌木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屋。
“嗯,我答应。”汉娜夫人说。院长也说:“我也答应。”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威尔说。
“但你们知道什么东西是我最希望——最希望得到的吗?我希望我没有失去读真理仪的方法。噢,太奇怪了,院长,它先是成为我的本领,然后又这么离开!我曾经是那么了解它——我可以在各种符号意义之间自由穿梭,从一个符号跨到另一个符号,把所有的意义联系起来——它就像……”她笑着继续说,“嗯,就像一只猴子在树上,动作那么敏捷,然后突然——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任何意义,我甚至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锚表示希望,骷髅头表示死亡这些基本的意思。”
威尔正在她们前面切开一个口子,他和莱拉等着她们俩以便重新将窗口关上。
“不过,它们并没有丢失,莱拉,”汉娜夫人说,“那些书还在博德利图书馆里,研究它们的奖学金还可以拿,并且很丰厚。”
玛丽想:莱拉可以跟她的精灵交谈,不是吗?那她能不能既看见他又能听见这只鸟的声音呢?她继续往前走,因为心怀期待而容光焕发。
汉娜夫人正对着院长,坐在壁炉旁的其中一张扶手椅里,院长椅子旁的灯是唯一的光源,但是它清楚地照出了两位老人的表情,莱拉发现自己在研究的是汉娜夫人的脸。莱拉觉得她的脸慈祥、机敏和睿智,但是除此之外,就像她读真理仪一样,她看不出那张脸更多的内容。
“是的……噢,这太奇妙了!是的!”
“嗯,现在,”院长继续说,“我们必须考虑考虑你的将来,莱拉。”
“你已经成功了一次,下次会更容易些。”塞拉芬娜说,“当你回到你的世界时,你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学会看别人的精灵。不过,他们看不见你或威尔的精灵,除非你像我教你一样教会他们。”
他的话使她战栗,她打起精神,坐起身来。
但她是那么吃惊,以至于注意力分散了,他消失了。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莱拉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所想的只是当下,只是现在。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现在……嗯,突然发现自己有一辈子的生命,但根本不知道……但根本不知道怎样来度过,就像有真理仪,却不知道怎样读一样。我想我必须努力,但是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大概很富有,但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为我存点钱,总之我认为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用这样那样的方式把他们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所以即使我有权继承的话,也没有什么能继承了。我不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样,院长。我回到乔丹学院,因为这儿曾经是我的家,而且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想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会让我住在斯瓦尔巴群岛,塞拉芬娜·佩卡拉会让我与她的女巫部落住在一起,但我不是熊,也不是女巫,所以虽然我那么爱他们,但我不会真正适应那儿。也许吉卜赛人会收留我……但是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我是真的很迷茫。”
“啊!”她叫道,伸手抓住塞拉芬娜的胳膊来稳住自己。在公用场地周围的铁围栏上蹲着一只鸟:黑黝黝的,有一双红腿和弯曲的黄嘴,那是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正如塞拉芬娜描述的那样。它——他——离她只有一两英尺远,头微微翘起望着她,仿佛觉得好笑。
他们望着她:她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那神态是她无意识地从威尔那儿学来的。她看上去既迷茫又充满挑战,汉娜夫人心想,并且为此而羡慕她。而院长还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他发现这个孩子潜意识里的孩子气不见了,她为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而尴尬。但他深爱这个女孩,对即将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的莱拉感到半是骄傲半是畏惧。
就像看点子画一样,她突然看到了它。
他说:“只要这所大学还在,你就永远不会迷茫,莱拉。只要你需要,这儿就永远是你的家。至于钱——你父亲转让了一笔捐助基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需要,并且委托我为执行人,所以你不必为这个担忧。”
现在塞拉芬娜教玛丽的方法与这个相似,她必须用她看事物的正常方式,同时又要进入她能看见阴影的那个类似昏睡的状态。她现在必须把两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保持正常状况,同时又要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正如要想在点点中看到那三维画,你就得同时朝两个方向看一样。
事实上,阿斯里尔勋爵根本没有这么做过,但是乔丹学院很富裕,院长自己也有钱,即使在经历了最近的动荡以后。
在玛丽的世界里,有一种画乍一看像随意的色点,但是当你用某个方式看时,就好像进入了三维空间:纸上会是一棵树,或者一张脸,或者某个之前根本不存在但此刻却真实可见的东西。
“还有,”他接着说,“我在想关于学业的事。你还很年轻,到目前为止你的教育一直仰仗于……嗯,非常坦白地说,仰仗于我们这里受你威胁最少的学者,”他说着,忍不住笑道,“而且——毫无计划。现在该到了接受恰当的课程,让你顺应天赋发展的时候了——具体会是什么,我们无法预测,但是如果你打算将真理仪作为你一生的研究课题,并且有意识地去学习你曾经通过本能所做到的事情……”
“不只是这样,你同时也得像平常一样看,现在试一试。”
“是的。”莱拉肯定地说。
“对,就像莱拉用真理仪的时候一样,你的意思是要我试着用这种心态来看我的精灵吗?”
“那把你交到我的好朋友汉娜夫人的手里是再好不过的了,她在这一领域的学术成就是没人比得上的。”
“嗯,我们是有时间,”塞拉芬娜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我教了你一些巫师民谣,按照我的世界里的老规矩,那是被禁止的,但是你要回到你的世界了,老规矩已经变了。我也从你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你听我说:当你在电脑上与阴影说话时,你必须保持一种特别的心态,对吗?”
“让我提一个建议吧。”夫人说,“你现在不必回答,考虑一会儿,现在我的学院没有乔丹学院这么古老,你还太小,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研究生,但是几年前我们在北牛津要了一栋大房子,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寄宿学校。我想让你去见见女校长,看你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学生。莱拉,你要知道,很快你会需要与你同龄的其他女孩的友谊,年轻时有些东西我们是相互学习的,我认为乔丹学院不可能把所有一切都提供给你。女校长是一个聪明的年轻女人,精力充沛,富于想象力,善良仁慈。能拥有她是我们的幸运,你可以跟她谈谈,如果你喜欢这个安排的话,就把圣·索非亚学院当成你的学校,乔丹学院作为你的家。如果你想系统地研究真理仪,我可以单独为你上些课程。但是有时间,我亲爱的,你有的是大量的时间。不用现在回答我,留到你准备好了再说……”
“当你告诉我我的精灵是什么形状时,”玛丽说,“你说过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教我怎样看见他……我希望我们有时间。”
“谢谢你,”莱拉说,“谢谢你,汉娜夫人,我会的。”
莱拉想进入玛丽的牛津,让威尔看一样东西,然后再和塞拉芬娜回来,显然他们必须非常小心地找一个地方切过去。女士们跟在后面,穿过喜鹊城月光照耀的街道。在他们的右边,一片开阔漂亮的公用场地通向一幢大房子,房子那儿有一个古典的柱廊,在月光下明亮得仿佛冰糖一般。
院长给了莱拉开花园门的钥匙,所以她可以随意来去。那天晚上晚些时候,门房正在锁门的时候,她和潘特莱蒙溜了出去,在黑暗的街道上穿行,听着牛津城午夜的钟声。
“他们下次再来看时会大吃一惊的。”她说。
他们一进入植物园,潘就跑过草地追着一只老鼠朝围墙而去,然后又把它放走,跳上附近的一棵巨松里。看着他能够远远地在树枝间跳跃,莱拉觉得很开心,但是有人看着时,他们得小心不这样做,这经历了痛苦才得到的女巫那种与精灵分离的能力绝不能让外人知道。换作以前,她会很高兴地向她的顽童朋友们炫耀,让他们吓得瞪大眼睛,但是威尔教会了她沉默和谨慎的可贵。
威尔当时在牛津寂静的郊区大道上第一次看到的窗口就开在这儿,在牛津那边,有警察看守着——或者说是在玛丽设计哄骗他们让她穿过时被警察看守过。她看到威尔走到那个地方,双手灵巧地在空气中移动,窗户消失了。
她坐在长凳上等潘来到她身边,他喜欢给她惊喜,但她通常能在他过来之前看到他,他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沿着河堤移动着。她望向另一边,假装没有看见他,然后在他跳上长凳的时候突然抓住他。
“我当初就是从这儿过来的。”玛丽说。
“我差点就成功了。”他说。
他们穿过寂静的街道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正方形的塔——塔的门厅那头黑乎乎的——和一个桌子摆在人行道上的小咖啡馆,来到一条中间长着一排棕榈树宽阔的林荫大道上。
“你得做得更好才行,我听见你从大门那儿过来。”
“我——当然是跟威尔一起走。今晚我们会去我的公寓——我家——然后明天找他母亲在哪儿,看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帮助她康复一些。我的世界里有那么多规章制度,塞拉芬娜,你必须让那些权威人士满意,回答上一千个问题才行;我会帮他处理法律方面、社会服务、住房和所有这类问题,让他集中精力照顾他母亲。他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我会帮助他的。另外,我也需要他。我已经没工作了,银行里也没多少钱。如果警察在追捕我,我不会感到意外的……他将是我在我的世界里唯一能够谈论这一切的人。”
他坐在椅背上,前爪搭在她的肩头上。
“你有什么计划,玛丽?”
“我们怎么跟她说?”他说。
“莱拉想到我的牛津去稍微看看,”玛丽说,“她脑子里有些想法,她随后就径直回来。”
“我们说行,”她说,“反正只是见见这位校长,不是去上学。”
终于威尔和莱拉以及他们的精灵,还有玛丽和塞拉芬娜·佩卡拉出发穿过那座空荡荡的城市。城市里空无一人,唯一的脚步声和影子都是他们自己的。莱拉和威尔手牵着手走在前面,到他们不得不分手的地方去,两位女士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后面,像姐妹一样交谈着。
“但我们会去的,是吗?”
迎着暮色的降临,他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餐。威尔向船长和他的手下还有约翰·法阿、法德尔·科拉姆道别。他似乎还不太了解他们,他们对他却看得更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强壮却受到深深打击的年轻人。
“是的,”她说,“有可能。”
船长用望远镜搜索了一番,没有看到任何生命迹象,但是约翰·法阿带上十几个武装人员上岸以防万一。他们不会碍事,但如果需要的时候会有所帮助。
“也许是件好事。”
然而,此时,这两个世界却相距很远——和她当时从她的牛津旅行到喜鹊城一样远。现在威尔的牛津就在这儿,只有割一刀的距离。他们到达时是晚上,随着锚“哗啦”一声落入水中,迟暮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绿色的山坡、赤土色的陶瓦屋顶、那四处飞溅的美丽瀑布以及威尔和莱拉的小咖啡馆。
莱拉不知道其他学生怎么样。她们也许比她更聪明,或者更世故,而且对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孩来说,她们知道的知识一定比她多得多,她不能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们,她们肯定会认为她单纯无知。
泽法妮亚曾告诉塞拉芬娜·佩卡拉,当所有的切口都关闭后,各个世界就会恢复它们彼此间的正常关系,莱拉的牛津和威尔的世界又会重新重合,像两张胶卷上的透明的影像一样,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重合,但永远不会真正接触。
“你认为汉娜夫人真的会读真理仪吗?”潘特莱蒙说。
于是,大家踏上了回家的旅途。风轻海静,尽管他们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巨大、闪光的雪白翅膀,但那些鸟很谨慎,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威尔和莱拉形影不离,对他们来说,两周的航程一眨眼就过去了。
“有那些书,我敢肯定她会。我在想到底有多少书。我打赌我们可以把它们全部学会,然后抛开书本去读真理仪。想想要带着一堆书到处跑……潘?”
“不会的,”玛丽说,“永远不会。即使我能和女巫一样长寿,会忘记其他的一切,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以及你们友好的人民。”
“什么?”
“它们也许无法在你的世界生长,”阿塔尔说,“不过如果真的不能生长,你还可以用那瓶油。别忘了我们,玛丽。”
“你会告诉我在我们分开时你和威尔的精灵做了些什么吗?”
玛丽觉得很难向阿塔尔和其他穆尔法道别,在她上船之前,他们给了她一件礼物:一个装着一些轮子树油的漆瓶,还有极其珍贵的一小袋种子。
“有一天会的,”他说,“有一天她也会告诉威尔,我们达成了一致,等那个时候来临时,我们会知道的,但在这之前我们不会告诉你们中任何一个人。”
“我们必须和莱拉谈谈这事,”法德尔·科拉姆说,“了解它是怎么出现的,以及它是什么意思。”
“好吧。”她平和地说。
“你说得对,科拉姆,”约翰·法阿说,“我见过很多人死去,我自己就打发过不少人去那黑暗之中,尽管这总是发生在战争的怒火中。如果知道在黑暗中度过一段时间后我们会重新出来,来到一个这么美好的世界,像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嗯,那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的最美妙的承诺。”
她把一切告诉了潘特莱蒙,但他有些秘密瞒着她是没有错的,毕竟是她抛弃过他。
“嗯,这是一个谜,”法德尔·科拉姆说,“很高兴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进入死亡的黑暗是我们都害怕的事情,不管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对它我们都只有恐惧,但是如果这个我们不得不去的地方有一条出路的话,那我的心情就轻松很多了。”
想到她和威尔又有一件共同的事情,这让她感受到一种安慰,她不知道此生会不会有一刻不想念他,不在脑袋里与他说话,不重温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刻,不渴望他的声音、他的手和他的爱。她做梦也没想到过深爱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在历险过程中,让她震惊的所有事情中,那是让她最震惊的。她认为她在心里留下的温情就像一道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但是她会永远地珍惜它。
于是,约翰·法阿、法德尔·科拉姆、玛丽和塞拉芬娜与他们一起来到死人世界被打开的那个地方,鬼魂们仍然在无休无止地从里面走出来。穆尔法在那周围种植了一个小树林,因为他们说那是一个圣地,他们会把它永远保存下去,它是快乐的源泉。
潘溜到椅子上,蜷缩在她的膝头。在黑暗中他们安全地在一起,她、她的精灵,以及他们的秘密。在这个沉睡的城市的某个地方,有那些会告诉她怎样重新阅读真理仪的书和那个即将教授她的学识渊博的慈祥女人,还有学校里那些比她知道得多得多的女孩子。
“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个事物表示着我们被赋予了一个责任,我们想让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她们还不知道这事,但她们即将成为我的朋友。
分享完盛宴后,船长谢过主人们,去指挥船员将他们需要的储备品和水运上船,因为他们天一亮就要启航。他们正忙碌时,老扎利夫说道:
潘特莱蒙喃喃地说:“威尔说的那事……”
穆尔法高兴地接受了这些礼物,也回赠了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东西:古节木制作的稀有的船只、一段段最好的绳子和线、漆碗、坚固和轻巧得连住在英国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都从来没见过的渔网。
“什么时候?”
于是那天晚上,来自三个世界的人们一起坐下来分享着面包、肉、水果和酒。吉卜赛人送给主人们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日内瓦的坛子、海象牙雕、土耳其的丝绸挂毯、瑞典银矿的银杯、韩国的瓷釉碟子。
“在海滩上,就在你试真理仪之前,他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那是他父亲告诉你们的,但是还有一个。”
“我们非常乐意。”约翰·法阿说。
“我记得,他指的是王国完了,天堂的王国,全完了。我们不应该认为它比当前的生活、当前的世界更重要,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总是最重要的地方。”
“法阿大人,”玛丽说,“穆尔法要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提供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如果你们今晚能够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他们会感到很荣幸。”
“他说我们必须建设一个……”
“马隆博士,”约翰·法阿说,“我们需要带上一些新鲜的水,以及你的朋友能卖给我们的任何可以充当食物的东西。另外,我们的人在船上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还打了几仗,如果他们都能上岸走一走,呼吸一下这个世界的空气,并且日后能给他们的家人讲讲他们旅行去过的世界,这会是一件幸事。”
“那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好好活下去,潘。我本来会跟威尔和基里亚娃走的,不是吗?”
老人们恭敬地向威尔打招呼,因为塞拉芬娜·佩卡拉告诉了他们威尔所做的一切。至于威尔,他羡慕法阿大人的风度所表现出的巨大威力,彬彬有礼掩盖下的威力,他认为等自己老了以后最好也有这样的风度,约翰·法阿那儿是一个避难所和一个坚固的难民营。
“是的,当然!他们本来会跟我们来这儿,但是——”
但他觉得她看上去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么脆弱,那么疲倦。他和约翰·法阿都不会看不到她怎样紧靠在威尔的身边,那个眉毛又黑又直的男孩怎样时刻留意她在哪儿,并确保自己不远离她的左右。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建设不了它,谁也建设不了,如果把自己放在首位的话。我们必须经历所有那些艰难的事情,开心、仁慈、好奇、勇敢和耐心,我们得学习和思考,并且努力工作,我们所有人,在所有不同的世界里,到那时我们将建设……”
“她长大了,约翰,”他说,“记得我们带去北极的那个小女孩吗?现在瞧瞧她,唉!莱拉,亲爱的,即使我有着天使的舌头,我也无法告诉你再次见到你我是多么开心。”
她的手停在他光滑的毛发上,在花园的某个地方,一只夜莺在歌唱,一丝微风轻拂着她的头发,吹动头顶上方的树叶。城里各种各样的钟敲响了,每个钟都敲一下,这个高那个低,有些近有些远,一个嘶哑暴躁,另一个庄重浑厚,但是都以不同的声音告知着同一时间,即使有些敲得比其他的稍微慢一点儿。在她和威尔吻别的那另一个牛津里,钟也会敲响,夜莺也会歌唱,微风也会吹动植物园里的树叶。
莱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些亲爱的人了!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说话还是在北极的雪地上,在他们去食人魔的实验站营救那些孩子的路上。她几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犹豫地伸出手来和他们握手,但是约翰·法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双颊,法德尔·科拉姆也同样如此,把她紧紧搂在胸前。
“到那时,”她的精灵睡意蒙眬地说,“建设什么?”
当他们穿过沼泽往村里进发时,穆尔法看见法德尔·科拉姆走得非常艰难,他们立即提出要载他,他感激地接受了,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聚会地,威尔和莱拉赶来迎接他们。
“天堂共和国。”莱拉说。
所以他在炎热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听老扎利夫萨特马克斯致欢迎词。玛丽尽其所能地翻译,约翰·法阿致了答谢词,向他们转达了沼泽地带居民的问候。
[1]High Street,牛津城里学院最多的一条街。
玛丽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穆尔法,于是等到吉卜赛人上岸来到宽阔的海滩上时,已经有一群奇特的生物在等着迎接他们。双方当然都好奇地想了解对方,但是约翰·法阿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学会了很多礼节,养成了很好的耐心,他认为这些奇怪的人从西方吉卜赛人头领那儿得到的应该是恩典和友谊。
[2]Midsummer Festival,北欧国家的传统节日。每年6月24日前后举行。
吉卜赛人在第二天下午到达了,因为没有码头,他们只得把船停在海上的某个地方,约翰·法阿、法德尔·科拉姆、船长和作为向导的塞拉芬娜·佩卡拉坐着汽艇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