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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回到了日内瓦,父亲和欧内斯特还活着。但父亲听见我带回来的消息后就垮掉了。那杰出的、可敬的老人当时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他的目光一直在茫然地游荡,失去了欢乐与爱的色彩,他那比女儿还要亲的伊丽莎白,他那慈祥的心所深爱的侄女,在他可爱者不多的衰年离他而去了。但愿那魔鬼受到所有的诅咒!是他把痛苦带给他的白发,使他陷入极端的痛苦,在颓唐中度过余生。聚集在他身边的种种恐惧已经使他活不下去了。他突然丧失了生存的理由,倒床不起,几天后便死在了我的怀里。

发生了这样难以承受的事件之后,我为什么还要细说这些琐碎的细节呢?我讲的是个恐怖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恐怖的巅峰。接下来必须讲的在你们看来只是些啰嗦话了。你要知道,我的朋友已经一个个地被攫走,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我,而我的力气也已经耗尽,这恐怖故事的剩余部分只能简短地介绍了。

我后来怎样了呢?我不知道。我失去了知觉,控制我的只有锁链和黑暗。有时候我确实也梦见和青年时的朋友一起在开花的草原上和快活的峡谷里漫游,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牢房里,随之而来的便是忧郁。等我逐渐认识到自己的痛苦和处境后,我又被释放了。他们以为我疯了。根据我后来所知道的,我在单人牢房里被关了好几个月。

弄不到马匹,我只好乘船从湖上走,却又不顺风,而且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在天已经快亮了,我能在黄昏前赶到日内瓦。我雇了几个人划船,自己也拿起了桨,因为我知道,体力劳动能减轻心灵的折磨。但此刻,我所感受到的痛苦太重,而且我极度烦躁,已不能再用力。我放下了桨,双手抱住脑袋,被从心里升起的一个个念头压倒了。如果我抬起头,还是能看见快活时极其熟悉的风景,一天前我还和她一起欣赏过。可现在,她已只剩下影子和回忆了。我的眼泪刷刷直流。雨已经停了一会儿。我看见鱼在水里游,和几小时前一样,那时她也欣赏过。没有什么比骤然降临的剧变更叫人吃不消了。太阳可以重放光芒,云彩可以重新聚集,但在我眼里,这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那魔鬼已攫走了我对未来幸福的一切希望,不会有人比我更痛苦了,如此可怕的遭遇在人类历史上也不会再有了。

不过,自由对我来说是一份没有用的礼物,因为我头脑一清醒就想起报仇。对往日的不幸回忆驱赶着我,我开始思考原因——我所制造的妖怪,那个我释放到世界上来毁灭我的卑鄙可耻的魔鬼。一想到他,一种疯狂的愤怒就抓住了我,我就渴望并祈祷能抓住他,给他那受到诅咒的脑袋狠狠一击,报我深仇大恨。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仿佛出于本能走进了我爱人躺着的房间。几个妇女在围着她哭啼。我向她弯过身子,也跟她们一起伤心地号啕痛哭。在这整个时间里,我心里没有任何明确的思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混乱地思索着我这不幸的命运及其原因,脑子里只有一片模糊的惊讶与恐惧。威廉的暴死,贾斯汀的绞刑,克莱瓦尔被杀,然后是我妻子的死。即使到了这时,我也还不知道我最后的亲人有没有惨遭他的毒手,我父亲此刻有可能正在他手下挣扎,欧内斯特也可能倒在了他的脚下。这么一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下子清醒了。我站了起来,决心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日内瓦去。

我的仇恨并没有长期局限于缥缈的希望。我开始思考抓住他的最佳手段。为达到这个目的,我在被释放后一个月左右去找了城里的一个刑事法官,告诉他我有个案子要上诉,我知道那个家伙杀死了我的家人,要求法官运用他的全部力量追捕凶犯。

我想和他们一起搜索,但走出房屋不远,我脑袋就开始发晕,像喝醉了酒一样蹿蹿倒倒。终于,我浑身无力地倒下了。我视力模糊,皮肤干燥,发起高烧,被抬回来放到了床上,几乎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双眼在房里扫视,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地方法官善意地细听了我的叙述。“你放心好了,先生,”他说,“我一定竭尽全力追捕凶犯。”

枪声把一大群人引进了房间,我指了指他逃走的方向。我们划船跟上去,还撒下了网,但是没有用。我们搜寻了好几个小时,只能空手而归。好些伙伴都认为那个形象来自我的幻觉。上岸后他们又在陆地上搜索——分作几组,在不同方向的树林和藤蔓里寻找。

“谢谢你,”我回答,“那就听听我的控诉吧。故事确实非常离奇,如果没有令人不能不相信的具体事实作为依据,我担心你不会相信我,虽然那些证据本身也很离奇。我的故事前后太连贯,不可能被误以为是一场梦,我也没有胡编乱造的动机。”我对他说话时态度平静,又很有感染力。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追捕那毁灭者,把他杀死。这个目标抚慰着我的痛苦,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叙述了自己的经历,简短但是坚决、准确,日期清清楚楚,从没有偏离为咒骂或惊叹。

我怀着绝望的痛苦躬身对着她,偶然抬头一看,前不久那窗外还是一片黑暗,现在却有了月亮淡黄的光。那光照进房来,我心头一惊,百叶窗是开着的,我看见了窗外那个无法形容的最狰狞、最恐怖的形象。他面带讥笑,似乎是在嘲弄我,同时伸出手来,指了指我妻子的尸体。我向窗户扑去,从怀里掏出手枪开了一枪,却被他躲开了。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跑掉了,跳进了湖水。

开始时地方法官似乎完全不信,但我讲了下去,他听得更加专注也更感兴趣。我看见他有时紧张得发抖,有时又生动地表现出惊讶,脸上从没有产生过怀疑的表情。

我醒来时发现身边全是客栈的人,脸上都露出屏住呼吸的恐惧。但别人的恐惧在我眼里却成了一种嘲弄,是对我情感的拙劣模仿。我摆脱了这些想法,跑进了伊丽莎白躺着的房间。我的妻子,我的恋人,刚才还那么鲜活、那么可爱、那么尊贵的恋人,就在那里,被移动过了,不是我刚才见到的姿态。现在她的头倒在一条手臂上,一块手帕搭在脸上和手上,我甚至以为她在睡觉。我向她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但那死亡的软瘫和四肢的冰凉告诉我,我现在拥抱的已不再是我深情挚爱着的伊丽莎白。那魔鬼的指痕就在她脖子上,从她的唇间已见不到呼吸。

我叙述完了,又对他说:“我要控诉的就是这个人。我请求你竭尽全力追捕他,给他惩罚。这是你地方法官的责任。我相信,同时也希望,在这个案子上你不会在执行任务时因为某种情绪而退缩。”

我的天呀!我怎么不当即毙命呀!我现在怎么还在这儿讲述我最美好的希望和世界上最纯洁的人的毁灭呀?她就在那儿,被扔在了床上,头垂了下来,一动不动,没有了生命。苍白的面容和歪扭的五官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现在,不管我往哪儿看,都能看见那幅惨象:没有血色的双臂和瘫软的身躯被凶手扔在她婚礼的“棺材架”上。这样的景象落到我眼里,我还能活下去吗?天呀!生命是顽强的,哪里最仇恨它,它偏偏在那里附着得最紧。刹那间我失去了记忆,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我这话在听话人的脸上带来了相当大的变化。他将信将疑地听完了我这关于精灵和超自然事件的故事。但在我要求他随之采取官方行动时,他那怀疑的表情却又整个地倒冲回来了。好在他的回答很温和:“我很愿意支持你的追捕行动,但你所说的那人却拥有使我无能为力的能耐。一个能在冰碛的海上行走,能在没有人敢进入的山崖和洞窟里生活的动物,谁敢冒险去追捕呢?何况他犯下罪行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她就离开了我。我在旅店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徘徊了很久,检查每一个可能隐蔽我对手的角落,但没有见到他的踪迹。于是我开始猜测,会不会有某种偶然事件阻挡了他,使他无法实践诺言了?这时,我却突然听见一声恐怖的尖叫从伊丽莎白的房里传来。一听见尖叫,我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双臂耷拉下来,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都瘫软了。我四肢末端麻木,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滴答流动的声音。片刻之后,第二声尖叫又传来了。我闯进了房间。

“我毫不怀疑他就在我居住的地方附近。如果他真的躲在阿尔卑斯山里,你们就可以像打岩羚羊一样去捕猎他,把他像猎物一样杀死。但我看出了你的想法。你并不相信我讲的故事,不愿意追捕我的敌人,给予他相应的惩罚。”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过了一个小时,然后突然想起那场角斗在我妻子眼里会有多么激烈,于是就认真地要求她先睡,等我弄清楚敌人的情况后再去和她一起休息。

说这话时愤怒在我眼里闪光,地方法官害怕了。“你误会了,”他说,“我会努力的,如果我有能力抓住那怪物,我保证给予他应得的惩罚。但是按照你所描述的他的特点,我担心我这想法并不实际。那么,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很有可能我们采取了一些措施,结果却仍然使你失望。”

“啊,别紧张,别紧张,亲爱的,”我回答,“也就是今天晚上而已,然后就平安无事了。只有今天晚上可怕,非常可怕!”

“那不可能,不过,无论我说什么,作用都不大。我的复仇对你并不重要。但我得承认,这是我灵魂里咬啮着我的唯一激情。我一想起自己释放到社会里来的杀人犯还活着,就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你拒绝了我这正义的请求,我只有最后一个对策:奉献出自己,不管自己是死是活,都要消灭他。”

伊丽莎白恐惧而畏怯地观察我很久,见我心烦意乱,目带恐惧,便颤声问道:“是什么东西让你激动,亲爱的维克多?你在怕什么呀?”

说这话时我非常激动,浑身发抖,态度里有一种疯狂,一种我相信只有古代烈士才有的傲慢和勇猛。但是,在日内瓦地方法官眼里,我这种情绪高涨非常像发狂了,远非出于献身精神或英雄主义。他努力安慰我,像是保姆安慰孩子——他又把我的故事当作高烧梦呓看了。

那天白天我一直很平静,但是黑夜刚笼罩住景物的轮廓,我心里就涌起了无限的恐惧。我提心吊胆,非常紧张,右手抓着藏在怀里的手枪,每一个声音都会吓我一跳。我决心毫不畏缩地参与这场战斗,拼个你死我活,要死也得赚个高价。

“哎,”我大叫,“你那自命的智慧是多么愚昧呀!别说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南来的风停了,西来的风却猛烈地刮了起来。月亮已升过天顶,开始偏斜。乌云从月面上掠过,比兀鹰还快,使月色暗淡。天空忙乱的星月雾霭映进湖里,风起浪涌的湖水更加忙碌了。突然,猛烈的暴风雨袭来了。

我满腔愤怒,激动地离开了他的房间,回去思考别的行动办法。

上岸时已是八点。我们在湖岸上走了一会儿,享受着即将消失的日光,然后就在客栈里休息,欣赏可爱的湖水、树林和高山景物。高山在黄昏里逐渐暗淡,只保留了黑色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