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费事了，善良的主人。食物我是有的，我只缺温暖和休息。’我说。
“‘进来吧，’德拉塞说，‘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但抱歉的是，孩子们都不在家，我又是个瞎子，我担心自己不能给你准备食物。’
“我坐下了。随后便是沉默。我知道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可仍然举棋不定，不知道怎样开始谈话。这时老人对我说：‘从你的口音听来，客人，我估计你和我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你是法国人吗？’
“我进去了。‘原谅我的打扰，’我说，‘我是个过客，需要休息。您要是能让我在火炉边坐几分钟，那就太好了。’
“‘不是。但是我受到的是法国的家庭教育，只懂得法语。我现在想请求几个朋友保护。我真心喜欢他们，希望获得他们的好感。’
“我敲了敲门。‘谁呀？’老人说，‘进来。’
“‘他们是德国人吗？’
“我的心跳加速了。考验的时刻到了。我要么将希望变为现实，要么将恐惧变为现实。仆人们都到附近的集市去了，村舍内外一片寂静。这是绝好的机会。但是，我想实行计划时，四肢却瘫软了，我坐到了地上。我鼓起浑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拆掉了将窝棚和村舍隔离的那几块板子。新鲜空气让我缓过了气，我再次下定决心，来到了村舍门口。
“‘不，是法国人。但是，我们换个话题吧。我是个被人遗弃的不幸的人，举目无亲。我想见的这些善良的朋友从没见过我，对我也所知甚少。我满肚子担心，因为如果我在这儿失败了，就成了被全世界永远抛弃的人了。’
“有一天，太阳照在满地红叶上，虽已不再温暖，却仍弥散着欢乐，莎菲、阿加莎和费利克斯离开家，到田野里远足去了。老人自愿独自留在村舍里。孩子们走掉后，他就拿起吉他，弹奏了几支甜蜜又凄凉的曲子，比以前我听到过的还要甜蜜，还要凄凉。起初他脸上还闪着快乐的光。可是，继续弹奏下去，他就面露无声的悲凉。终于他放下乐器，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别绝望，没有朋友确实不幸。但是人嘛，只要心里没有明显的自私成见，都是充满兄弟之情和怜悯之意的。因此，相信你心中的希望吧！只要这些朋友是善良的、友好的，你就不要绝望。’
“冬天继续前行。这是我获得生命苏醒后第一次看完四季循环。目前我唯一关注的就是我的计划：和村舍里的人见面，向他们介绍自己。我设计了很多办法，但最终决定：在瞎眼老人独自在屋里时进去。我清醒地意识到，以前见到我的人害怕的主要是我这违背自然的奇形怪状。我的声音虽然难听，却未必可怕。因此我想，趁德拉塞老人的孩子们不在身边时获得他的善意，请他来介绍我，通过他获得我年轻的保护者们的宽容。
“‘他们是善良的，而且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可不幸的是，他们对我怀有成见。我是一片好心，这辈子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对人反倒有过些好处。但是，他们被一种严重的偏见蒙住了眼睛，分明是个善良而友好的朋友，他们却只看成可怕的妖怪。’
“秋天就像这样过去了。我带着惊讶和忧伤看见树叶慢慢地凋萎，然后飘落。大自然又恢复了那光秃秃的凄凉面貌，又成了我第一次见到树林和可爱的月亮时的景象。我并不在意天气的肃杀，我的体质更能承受寒冷，而不是炎热。但我喜欢花鸟和夏季美丽的盛装。到这一切都离开我时，我只好把更多注意力转向了村舍里的人。他们的欢乐并没有因为夏季的消失而减退。他们彼此相爱，其乐融融，并不受环境凋萎的影响。我越是观察他们，越是渴望他们的保护和善意。我在心里渴望自己得到这些友善的人的理解和喜爱。我的最大心愿就是能看见他们对我笑脸相迎，深情地看着我。我不敢想象他们会厌恶我、怕我，见到我就跑掉。来到他们门口的穷苦人从没被赶走过。事实上，我所需要的不是食物和休息，而是更宝贵的东西：关爱与同情。我不相信自己没有资格获得。
“‘这倒确实很不幸。不过，如果你确实没有伤害过谁，你就不能给他们解释清楚吗？’
“我努力打消这类恐惧，鼓励自己在几个月后去面对考验。有时我还听凭自己的想象信马由缰地跑进天堂的原野，不受理智约束，大胆地想象出一些友好可爱的生灵。他们同情我的感受，驱散我的阴霾。他们天使般的脸上露出安慰的笑容。可那却全是梦。我的忧伤并没有夏娃来安慰，我的苦思也没有夏娃来同情。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想起了亚当对造物主的哀求。可我的造物主是谁呀？他已经放弃了我，心里一痛苦我就诅咒他。
“‘我正打算这么做。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极其恐惧。我非常喜欢这些朋友，好几个月来我每天都在对他们表示善意。这对我都成了习惯，他们却还不知道，倒是认为我可能伤害他们。我想克服的就是他们这个成见。’
“这时，村舍里又发生了几件事。莎菲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快乐。我还发现，他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了。费利克斯和阿加莎有更多时间娱乐和闲谈。他们还雇了仆人帮助干活。他们即使还不算富裕，但已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情绪平和。可我的内心却是一天比一天激动。知识的增长只让我更清楚地发现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被抛弃的可怜虫。不错，我还怀着希望。可当我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和在月光下的身影时，我的希望就像那倒影和黑影一样消失了。
“‘你这些朋友住在什么地方？’
“这些，就是我在绝望和孤独时的想法。但是，当我想到村舍居民的德行、他们那友好善良的品质时，我就安慰自己：在他们知道了我对他们的崇拜时，他们是会同情我，不在乎我这奇形怪状的。他们能把一个来到门前乞求同情的人赶走吗？他毕竟是在乞求同情和友谊呀，尽管他是那么狰狞！我打定主意，至少不能绝望。我得作好一切准备，创造机会和他们见面。那将决定我的命运。我把见面时间推迟了好几个月，因为会面成功与否非常重要。我内心惴惴不安，害怕失败。而且我还发现，我的理解力每一天都在进步，因此我还不愿开始冒险，宁愿再等几个月，等我更加清醒之后。
“‘就在这附近。’
“还有一件事也加深了我的这种情绪。我到这窝棚后不久，就从你实验室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些文件。起初我并没在意，但现在我能阅读书面文字了，就在上面花了些功夫。那是你在制造我的那四个月期间的日志。在日志里你细致地记录了工作进程的每一个步骤——这段历史和你的家事记录混杂在一起。那些稿纸你自然都记得。它们就在这里，记录了一切，见证了我那倒霉的诞生。一连串可憎的细节全都在，描写了你所感到的恐怖和对我抹不掉的记忆。我读时感到恶心。‘给了我生命的可恨的日子呀！’我痛苦地惊叫起来，‘受到诅咒的创造者呀！你为什么要创造一个那么狰狞的魔鬼？就连你自己见了都厌恶得转过头！上帝出于怜惜，他制造的人是美丽的、可爱的，模仿的是他自己的样子。可我的样子却是最丑陋的人的形象——因为像人，所以才显得特别恐怖。撒旦还有伙伴呢，有一伙魔鬼做伴，崇拜他，鼓励他。可我却是独自一人，人人见了都恐惧。’
“老人停了停，又说了下去，‘如果你把你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助你向他们解释。我是个瞎子，无法看到你的外表。但是你的言语说服了我，我相信你是真诚的。我是个穷人，被放逐到了国外，但是只要我的努力对别人真有好处，我是会感到高兴的。’
“但是，《失乐园》所唤起的情绪却很不相同，它给我的感受要深沉得多。与我手里别的书一样，我把它当作真实的历史。它激起了我全部的惊奇与敬畏。全能的上帝与诸神交战的场面令人激动不已，我常将书中人物的遭遇当作我自己的遭遇，因为他们的处境和我很相似。我显然也和亚当一样，现存的东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处境却又和我截然不同。他是上帝亲手创造的一个完美的生灵，幸福兴旺，受到他的创造者的特殊关注。他能和一个个有着超常禀赋的生灵谈话，获得知识，而我却很凄凉，独自一人，孤立无助。我多次觉得，撒旦的处境倒更像我，因为我也常在我的保护者幸福快乐时从心里涌起尖锐而痛苦的嫉妒。
“‘杰出的人呀，我感谢您而且接受您慷慨的帮助。您这善意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我相信，有了您的帮助，我就可以得到您同胞们的同情，不会被社会赶走了。’
“我手上那本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写的是古代共和国创始人的历史。这书对我产生的影响和《少年维特之烦恼》很不相同。我从维特的想象学会了绝望和忧郁。但是普鲁塔克教给我的是崇高的思想，让我从自己的冥思苦想中摆脱出来，向高处攀升，去崇拜和热爱古代的英雄人物。我读到的许多东西都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和经验。我对各个王国、辽阔的乡野、浩瀚的河流和无边的海洋仅有些支离破碎的知识，对城市和人群更是完全没有观念。我唯一的学校就是我的保护者的村舍，我在那里学到了人性。可是这本书却向我呈现了更加广阔的画面。我读到管理国家事务的人的故事，他们统治着或是屠杀着自己的同类。我感到心中涌起了最强烈的情感：热爱美德，痛恨罪恶——就我的理解而言，这两个词的含义是相对的，我便将它们理解为快乐和痛苦。在这种感觉的影响下，我当然就崇拜提倡和平的立法者，比如努玛和梭伦，而不喜欢罗慕路斯和提修斯。我的保护者的家族关系让这些观念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如果我对人类的最早认识是由一个为荣誉和砍杀所激励的青年军人启蒙的话，我心里的感觉也许就全然不同了。
“‘上天不会允许的！即使你真的犯了罪，上天也不会容许他们对你毫无怜悯——因为那样只会让你走投无路，不可能让你改邪归正。我也是不幸之人，虽然我和我的家人都清白无辜，却被判了刑。因此你想想看，我怎么会体会不到你的不幸呢？’
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这些问题老是出现，我却无法回答。
“‘我该怎么感谢您呀，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恩人！从您的嘴里我第一次听见对我发出的慈祥之声。我会永远感谢您的，您现在的仁慈让我有把握在见到我的朋友时能取得胜利。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了。”
“我在读这本书时，常常设身处地地加以思考。看着我读到的人物，听着他们的谈话，我觉得自己跟他们像又不像，这种感觉很离奇。我同情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们，但是我并没有成熟的看法。我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我要是想走，路是敞开的。’我要是死了，也没人哀悼。我的长相狰狞，身材庞大，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你能告诉我你那些朋友住在哪儿吗？’
“这几本书对我的影响之大几乎是无法描述的。它们在我心里形成了许许多多新形象和新情感。它们有时使我狂喜，可更多的时候却使我消沉到了极点。《少年维特之烦恼》不仅故事生动易读，还描述了许多思想，阐述了许多我一直不理解的问题。我在其中不断地发现引起我猜测和惊讶的话题。它所描写的朴实而温馨的家庭生活，是与崇高的情操与思想结合在一起的，撇开了个人的得失，这与我的保护者们的经历很相似，也与一直涌动在我心里的需求相一致。但是我认为维特本人却比我所见过和想象到的任何人都要圣洁。他的性格深沉，从不装腔作势。关于死亡和自杀的讨论让我充满惊讶。我并不想对这事妄加评论，但我认同主人公的看法。我为他的逝去哭泣，虽然并不确切理解。
“我停了停。我认为这是决定性的时刻。它将决定我是获得快乐还是继续不幸。我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回答问题，但是，没有用，我的努力耗尽了我浑身的力气。我趴到椅子上，大声呜咽起来。这时，我却听见了我的几位年轻恩人的脚步声。一点时间都不能耽误了，我急忙抓住老人的手，大叫：‘现在正是您拯救我、保护我的时候！您和您的全家正是我所寻找的朋友。现在正是考验的时候，请别抛弃我！’
“有一天晚上，我按老规矩到附近的树林里去为自己采集食物，也为我的保护者们砍柴。回来路上我发现了一个旅行箱，里面有几件衣服和几本书。我迫不及待地抓住宝贝回到了窝棚。那几本书是《失乐园》、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和《少年维特之烦恼》。幸运的是，我已在窝棚里学会了这些书的语言的基本知识。这些宝贝的获得给了我极大的快乐。现在，我在老朋友们忙于日常生活时，就不断研究这些故事，拓展我的思想。
“‘伟大的上帝呀！’老人惊叫起来，‘你是谁呀？’
“可我仍然把罪恶看成一种遥远的坏事，而在我面前的永远只有慈祥善意和慷慨大方。这在我心里激发出一种欲望，要在那么多可敬品质被唤醒的舞台上充当一个角色。在我智力的发展过程中，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讲，那事发生在那年的八月初。
“就在这时，农舍的门开了。费利克斯、莎菲和阿加莎走了进来。他们看见我时那恐怖和惊讶谁也无法描述。阿加莎晕倒了，莎菲什么也顾不上了，跑出了村舍，费利克斯却扑上前来，使出超自然的力气把我从他爸爸身边拽开了——我正抱着他的腿。费利克斯气得发了疯，把我往地上一搡，便抓起棍子，狠狠地揍我。我要是动手，是可以把他的手脚扯断，有如狮子撕裂羚羊的。但是我心里难过，没有那勇气，就忍住了。我为痛苦和悲伤压倒，见他第二棍就要打来，便跑出了村舍，趁着混乱偷偷躲进了我的棚屋。”
“这就是我喜爱的那家人的遭遇。它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见识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学会了崇尚美德，唾弃人类的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