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翻了个白眼。又来了——这个世界都得听乌戈的。
在桌子的另一边,乌戈一只手拿着杯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弗洛伊德说过,人类最基本的驱动力是性,但他错了,我认为是权力。”
伊莎贝拉双手交叉在胸前,啧啧说道:“乌戈,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她又看着凯瑟琳说:“他这人就是喜欢危言耸听。”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闪烁的灯光下,他的父亲躺在担架上,因为脸上和手上的化学灼伤而痛苦地尖叫着,整个身体仿佛在熔化一般,在背后,他们的家已被熊熊烈火吞噬……
乌戈笑了笑,说:“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我刚刚说的那些离谱的话碰巧是事实。”他喝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渴望权力,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因为这会让他们感到羞耻。所以他们就把对权力的渴望伪装成对尊敬、对成功、对赞赏,甚至是对爱的渴望,但如果扒开他们的心看个究竟,你会发现其实都一样——对权力的渴望。”
梅丽莎没有用沙拉叉而是拿起餐叉开始吃沙拉,彼得见状笑了笑,也换成了餐叉。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得体了?在他们长大的地方,只要叉子干净、尖齿平整,没被制毒师熔掉,就万事大吉了。
“爱并不是对权力的渴望。”伊莎贝拉说。
服务生婕咪将一份沙拉端到彼得面前,他礼貌致谢之后,拿起叉子准备开动。
乌戈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并不全是。有时候,爱就是爱,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雪茄有时候就只是雪茄而已。”
“确实什么用都没有,但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彼得在座椅上向前倾了倾身体,打算开口说话。然而乌戈毫不示弱,继续说着,不给彼得一丝打断自己高谈阔论的机会:“不过弗洛伊德有一点说得没错,他说,在没有外力约束的情况下,人的本性是邪恶的。正是这种对被文明社会排斥或者惩罚的恐惧使得大家遵守规矩,不做出格之事。”
“‘助理’和‘物理学’出现在同一句话中,我敢打赌这对你泡妞没有任何实际效果。”梅丽莎说。
梅丽莎做了个鬼脸:“我不同意。大多数人即便知道自己可以逃脱惩罚也不会夺人性命或者偷人财物。”
“我百分之七十的脸面都来自我和彼得共事。”哈利伸出手,想要和梅丽莎握手,“你好,我叫哈利·黄,是彼得·桑多瓦尔实验室的高级助理。你认识他吗,那位享誉全球的物理学家?他是我朋友。”说完他松开她的手,“我就是这样做自我介绍的。”
“这就是在停电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去抢商店的原因。”乌戈说。
“就是通过与有名气或者有地位的人扯上关系来长自己的脸面。”彼得解释道,“就好比二十年前你和碧昂斯读同一所高中,那么当你遇到别人的时候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
“并不是所有人,大多数人都会待在家里照顾家人,问候并确保邻居的安全。”
“沾光?”梅丽莎大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乌戈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应该是电影看多了。”
“哈利说他沾不到光了,因为没人会注意这里。”
“行了,行了,今晚关于虚无哲学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凯瑟琳说。
梅丽莎转过身来:“你们在说什么?”
“是啊,”伊莎贝拉举起酒杯,“彼得。”说完她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丈夫,“乌戈,即使在清醒的时候,我也不太能理解你所从事的工作,但我知道相比其他人,你已经遥遥领先了,并且这个世界会因此而改变。”她又转向彼得,“很快你们两个就能拯救无数人的生命了,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哈利注意到彼得在看自己,说道:“这地方一点儿也不好。如果这里没人认出你,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我就不能跟着你沾光了。”
他们举起了酒杯。
彼得看到哈利被梅丽莎的话惹得仰头大笑。只有哈利在个人潜能的发展上摔了跟头,不过他看上去还挺开心的。当年库尔特·冯内古特[10]认为他姐姐原可以成为一个比他更出色的作家,却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创作才华,他姐姐对此是怎么说的呢?她说,在茫茫宇宙当中,并没有一条规则规定人必须完全发挥自身的潜能。不过就哈利而言,他未能获得学位不是自己有意为之,而是因为神经衰弱被迫放弃的。
梅丽莎拍拍彼得的手:“你有听过凯瑟琳的想法吗?”
谁能想到仅仅四年之后他们会相聚在这里?如今的伊莎贝拉已经成为一名外交官,凯瑟琳在总统的公关团队任职,乌戈成了生物技术领域出类拔萃的人物,而彼得也是理论物理领域里的执牛耳者。
“没有,不过之前她和我说了许多很棒的点子。”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尽管此时此刻周遭的环境已大不相同,但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他想起了在斯坦福大学研究生院读书的日子。那时六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侃大山,他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而现在,由于伊莎贝拉经常出国,梅丽莎制作雕塑的时间又不固定,他们之间这样欢聚的时刻就一去不复返了。
“你有想过用你的复制器来消除饥饿吗?”凯瑟琳说,“我们不用一飞机一飞机地向饥荒地区运粮食,只用空运一只鸡和一台复制器过去就好了。”
彼得环顾桌子四周,发现自己的朋友在热火朝天地交谈。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愉悦的神情,他觉得格外温暖。
“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生物恐怖主义导致的传染病,”乌戈说,“我们必须全神贯注地解决这个问题。”
“好。”他举起酒杯,“珍妮,谢谢。”
“再说了,一台复制器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能够成为消灭世界性饥荒的灵丹妙药。”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伊莎贝拉说道,“除非有军队把守,不然送过去的复制器终究会被那些国家的独裁者和军阀抢去。”
“需要苏格兰威士忌吗?”一名服务员问彼得,手里端着一瓶酒。
凯瑟琳的手指在桌子下面数数,她的拇指和食指一开一合,可能是在数伊莎贝拉说了多少个字——是奇数的,还是偶数的。彼得将视线从她的手上移开,希望凯瑟琳没有注意到自己。
“这太不可思议了,谢谢!”彼得捏了捏梅丽莎的膝盖。甲板上传来了指令,船准备从詹姆斯河启程。
“按照彼得说的,”伊莎贝拉继续说道,“制造一台复制器的成本高得惊人,如果地方政府支持,这笔钱完全可以用在发展农业项目上。”她抿了一口水,摇了摇头,“就这点来说,饥饿多半是政治层面的问题,和粮食短缺无关。”
乌戈摆了摆手:“好吧,勉强吧。”但他满脸的傻笑却出卖了他。
凯瑟琳举起酒杯,放下,又拿起,然后吞了一大口酒。由于建议没有被采纳,她看起来有些受伤:“那饥荒呢?各个国家往国内空运粮食,这样做的成本一样高昂啊。”
“这里比乐雅茶要好吧?”伊莎贝拉问乌戈。
伊莎贝拉耸耸肩:“如果范围不大的话,这种饥荒救济的方法还是可行的。”
身穿礼服的女服务员已经备好红酒和苏格兰威士忌在等候他们了。彼得一一向服务员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才终于落座。
“好吧,”她转向彼得,用手托着下巴,“那就用饥荒救济呗。”
彼得一行人排成一列踩着舷梯登船的时候,从船舱里走出六名船员,他们穿着衬衫和高筒袜,衬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船员涌上甲板,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而彼得和他的同伴则被人一路带到船舱里面。曾经,有五六十人挤在这个卧室般大小的空间里熬过了为期四个月的海上航行。如今,这里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餐具。粗糙的红色木墙和厚重的金色地板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一种柔和、惬意的光芒。
彼得啜饮几口格兰菲迪,细细品着酒中烟熏的橡木味儿。“我完全赞成。我们来想想如何筹集资金吧,我认为——”
甲板上出现一个蓄着红胡子的男人,他身穿殖民时期的军装,披着一件醒目的红色长斗篷。“各位请上船。”他边说边大步走下船,解开舷梯上的锁链。
忽然,他的电话响了,是个国际号码。“不好意思。”他跳上梯子,来到甲板上。
在他们左边,三艘三桅船随着柔波摇曳,彼得因为以前来过,所以对它们颇为了解。这三艘船分别是“苏珊·康斯坦”号、“幸运”号、“发现”号的复制品,十七世纪早期,它们载着移民横渡大西洋来到詹姆斯敦定居。每艘船的甲板上方都布满了蛛网状的绳索。第三艘船“发现”号已经扬起白色的船帆,梅丽莎和伊莎贝拉在“发现”号的舷梯前停下脚步。
“您好?”
她们曾经生活在纽约加斯基尔街道边上的活动房屋里,距离彼得大概八百米远,如今从她们身上已经很难看出当年的模样了。他和梅丽莎是在化学课上认识的,因为两个人都是来自乡下的粗人,在整个班级里显得格格不入。在高三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练习,想抹去有关自己出身的一切痕迹,比如,他们不说“流奶”而是说“牛奶”,“我哪儿也不去”也成了“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最开始,只要一听到对方这样说话,他们就笑个不停,觉得像CNN的新闻主播那样说话既奇怪又做作。他们就这样一直练习着,直到有一天迎来了转折点,自那以后,他们反而觉得以前的说话方式很奇怪。不过,只要他们用回以前的口音,仍会让彼此笑得前仰后合的。在高中毕业那天,他们结了婚并搬到了纽约市。梅丽莎原想成为一名演员,而她高中时在后院做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才是她真正的才能,对此她跟别人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是桑多瓦尔博士吗?”电话里的男声还带着一些口音,好像是欧洲口音。
* * *
一群人沿着码头走,梅丽莎和伊莎贝拉在前面带路,漫步在月光下的两姐妹看起来截然不同:梅丽莎身形瘦削,走起路来有明显的内“八”字,脸色苍白,还长着雀斑,像极了她苏格兰血统的父亲;而伊莎贝拉却长得娇小,走起路来外“八”字,古铜的肤色则遗传自她地中海血统的母亲。
“是的,请问您是?”彼得穿过狭小的甲板,望着漆黑的水面,水面映着船上的点点亮光。
梅丽莎掉转方向开上殖民地公路,向詹姆斯敦驶去。
“我是瑞典皇家科学院的秘书贡纳尔·欧奎斯特,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您。”
“这可不是我的当务之急。”乌戈说。
彼得想说“没关系”,但除了语无伦次地发出一些杂音之外,他组织不出任何语言。瑞典皇家科学院打电话来还会有其他原因吗?可他也太年轻了……
“恐怕没人受得了。”坐在后面的哈利说,“我甚至怀疑人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倒时差的后果,除非乌戈能培养出一种可以调整人体生物钟的病毒。”
“我打电话是想通知您,基于您在量子克隆方面做出的贡献,瑞典皇家科学院决定授予您诺贝尔物理学奖,在此我谨代表个人以及学院向您表示祝贺。”
“昨天刚回来。这份工作总是在倒时差,我实在习惯不了,真要命!”
彼得紧紧抓住身旁的栏杆。诺贝尔奖啊,他居然获得了诺贝尔奖!
“你什么时候从孟买回来的?”彼得问伊莎贝拉。
贡纳尔·欧奎斯特在电话另一头咯咯笑着:“桑多瓦尔博士,您还在听吗?”
“凯瑟琳,这是个惊喜。”伊莎贝拉看起来有些疲惫。
“真的?我获得了诺贝尔奖?”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快要昏过去了。
彼得回头看了一眼凯瑟琳,她看起来有些严肃,好像很受伤的样子,因为没有参与梅丽莎和伊莎贝拉的惊喜计划。她伸出手敲了两下车顶,这是有强迫症的她才能理解的一套动作:“所以我们要去哪儿?”
“是的,诺贝尔奖,我们明天上午会揭晓结果。如果还有其他获奖者我会告知您对方是谁,但今年您是物理学奖的唯一获得者。”
“我无所谓,反正从现在起,除非这个惊喜是给我的,不然我都要知道。”
“太棒了,我要开心炸了!我得去告诉我的妻子和朋友们。”
“惊喜就是要等到最后一刻啊。”伊莎贝拉说。
“应该的,这的确是件喜事,桑多瓦尔博士。期待在典礼上与您相见。”
“等等,你们制订了秘密惊喜计划,居然都不告诉我?”凯瑟琳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谢谢您。”彼得挂了电话。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尚未消散,他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盯着远处的河面,只听得到河水拍打帆船的声音。
她撇撇嘴,发出啧啧声——梅丽莎的招牌动作:“也许吧。”
他获得了诺贝尔奖。他出身贫寒,父亲又因为制作冰毒炸毁了他们的家,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却获得了诺贝尔奖。
彼得伸手捏了捏梅丽莎的膝盖:“可真有你的!”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和梅丽莎以及朋友们分享,不过现在也许并不是最合适的时间。今晚属于他,也属于乌戈,不过他相信乌戈听到这个消息后肯定会崩溃的。乌戈总是用笑声来掩盖自己争强好胜的言论,但彼得知道,在笑声背后,乌戈一直将自己看作较量的对象。
乌戈双手托着下巴叹息道:“真棒。”
“谁的电话?”梅丽莎将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还好吗?怎么在发抖?”
“亲爱的,今晚我们不吃荤食哦,”伊莎贝拉拍了拍乌戈的肩膀说,“不会有任何动物因为我们的晚餐而受到伤害,你一定会喜欢的。”
彼得忍不住笑出了声:“聚会结束后再告诉你,是个好消息。”
“改变计划?”乌戈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喜欢乐雅茶,还期待着吃他们家的香嫩牛里脊呢。”
梅丽莎挑了挑眉:“哦?”
“改变计划了。”梅丽莎说。
彼得一把搂住她,带着她向船舱走去。
“我以为咱们要去乐雅茶呢!”坐在梅丽莎的车后座的乌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