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向他挥手致意。
通往他们实验室的大号双开门猛地开了,乌戈一阵风似的轻快地飘了进来。不用看就能猜得出来,他一定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黑色运动上衣。
“这是哪项实验?”乌戈弯下腰,一边检查其中一副肝脏一边问道,鼻子用力地呼吸着。
“还是骗不了你,是吧?”彼得一边浏览数据一边说。无论他们将异物伪装成生物体组成部分的手法多么巧妙,或者使生物体的细胞与异物中的细胞变得多么相似,他们还是瞒不了复制器。这些实验结果为他们提供了有趣的线索,有助于他们了解复制器的属性以及通过微型虫洞发送东西之后会出现的情况。但该实验的最终目的是为肝癌患者生产出不含癌细胞、抗排异反应的替代肝脏,就此而言,它无疑是失败的。
“‘伪装者’系列的一部分,没有成功,”他带着乌戈朝哈利的实验台走去,“更重要的是,”彼得停顿了一下,想要引起乌戈的注意,“我们有一个完全没有感染TB-8的复制肺。”
彼得只是瞥了一眼放在输送管旁医用推车上的两副一模一样的人类肝脏,随后便研究起了那些数据。他是一个理论物理学家,检查肝脏是乌戈的工作。
乌戈发出一声不寻常的大笑:“健康的?”
“它好像坏了。”亚瑟说。
“绝对健康。”
彼得走到门口,笑嘻嘻地看着站在复制器旁边的技术员。复制器上的一个屏幕亮着,上面闪烁着一行行数据。“亚瑟,怎么了?”
乌戈仔细检查完彼得所说的复制肺之后,又在显微镜下观察了肺切片。看到满意的结果后,他抬起头轻声说:“我们做到了。”
“桑多瓦尔博士?”
彼得举手想要与他击掌,乌戈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呈握手状。
在实验室的喧闹声中,彼得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声音是从生锈的钢铁横梁间的天花板附近传来的。这些钢铁横梁来自“二战”时期的一座火炮工厂。那些鸽子又飞到屋椽上了。彼得倒是不介意,只是乌戈快被这些鸽子逼疯了。那个家伙讨厌一切动物,不过他打死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尤其跟伊莎贝拉——他热爱动物的妻子,梅丽莎的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你能看出来,只要身边有动物,他就会变得烦躁不安,除非它们变成他的下饭菜。
彼得最终跟乌戈握了握手:“哈利和我刚刚还在说今晚要庆祝一下。你和伊莎贝拉有空吗?”
彼得笑了一声,把它放回冰箱。又是梅丽莎!她自己只喝无糖雪碧,却一直想着为彼得补充营养。
乌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得跟伊莎贝拉确认一下。”他拍拍彼得的肩膀,“出去走走?”
三个方形塑料瓶塞在最右边那排圆瓶功能饮料的后面,彼得拿出一个仔细查看。这是一种名为“绿良”的藻绿色液体,是一种富含抗氧化剂、维生素A、维生素C的果蔬混合饮料。
还没等彼得回答,乌戈便连蹦带跳地跑回他的办公室取手电筒。彼得跟在乌戈后面,但心情却不像他那么雀跃。显然,步行是他们在塞尔维亚主要的消遣方式,但彼得还是宁愿在大清早的时候开车兜风。
彼得蹲下身,打开他的小冰箱,从里面一排排功能饮料中拿出一瓶。正要关上冰箱门离开的时候,他发现其中混入了其他类型的饮料。
乌戈将一只手电筒递给彼得,带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乌戈走路很快,步子迈得也大,彼得要费好大劲才能跟上。他一度怀疑那些技术员都会开他和乌戈的玩笑,与其说他们是两位科学家,不如说是一个喜剧团队,因为乌戈长得又高又壮,而他则又矮又瘦。
穿过一片片实验设备,彼得回到自己的工作区。他的工作区和其他空旷的区域被三面半透明墙隔开,墙的底部及膝,顶端比彼得高一英尺。第四面墙是一扇窗户,正对着一片五十英尺宽的样本草坪,草坪的两侧分别为他们的实验室和一栋破烂的厂房。光线渐渐暗下来,让这幢破旧失修的建筑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作为异花授粉项目的一部分,他们原计划将所有的旧厂房都改造成实验室,但如今只改造了四栋。
事实上,就内涵而言,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点。乌戈的养父是一位退役军官,而彼得的父亲曾是一名校车司机,并且制作冰毒,后来有一天制毒的时候不小心把他们家炸翻了天。乌戈收藏珍贵罕见的红酒,打高尔夫,还是一位优质巧克力鉴赏家,同时他还听弦乐四重奏,戴巴拿马帽,系勃艮第领结。反观彼得,他爱听死亡金属音乐,穿T恤衫,是一个狂热的云彩观察者。
“这话说得没错!”哈利喊道。
他们打开手电筒,推开钢质门,废旧工厂里面一片漆黑,蜿蜒曲折,似乎看不到尽头。这些旧工厂大多建在地下,用来抵御空袭。
“你说什么啊?我看你喜欢她胜过喜欢我吧。”
正是这种折中的方式让彼得觉得每日的步行还有几分惬意:如果要去散步,他希望能在工厂内漆黑的走廊里探索,而不是在工厂外围的小路上绕圈子。这座工厂总能带给人无限的惊喜——今天找到一个地下室,明天又发现一段从未注意到的楼梯。他们下面几层是工厂的主厂房:里面的铁质机器和机车一样大,巨大的轮子从地板上伸出来,银色的管道沿着墙壁蜿蜒而上,最终消失在天花板中。它如同被人遗忘的、过时的东西一般美丽。
“只有男人的聚会是再也没有了哟,”哈利边走边说,还故意提高了音量以盖过实验室里的嘈杂声,“你每次都得带着夫人才行。”
“现在我们必须控制住彼得森-扬兹朊病毒,”乌戈一边说一边迅速走进他们常走的那个通向楼梯井底部的更衣室,进入工厂,“我想,我快要弄明白伍尔科夫病毒抑制朊病毒的同时影响记忆力的原因了。”
“可以啊,我去问问梅丽莎有没有空。你要是再叫我医生,当心我砍掉你一半工资。”
彼得激动得叫出声。影响记忆?这种病毒会彻底抹去受试者的个人记忆,同时一并摧毁其语义记忆,使它们基本上丧失作用。没错,彼得森-扬兹朊病毒是被强行控制住了,却付出了惊人的代价。朊病毒是一种存在于中枢神经细胞中的蛋白质侵染因子,因此它们会攻击人脑,使得彼得的复制器起不了任何作用。毕竟,人类无法移植大脑。
哈利拍了拍彼得的背:“做得不错嘛,医生,今晚准备庆祝一下?”
“我想我可以再用六个月解决这个问题。”乌戈继续说道。
“哈利,你现在方便说话吗?”吉尔·桑德斯从四五个实验台外打来电话。
走廊通向工厂车间:里面错综复杂,堆着传送带、挂钩,到处都是油渍,还有一些狭窄的小道。一摞摞纸箱在墙边排成排,里面装满了迫于形势转入紧急封锁状态时用来应急的物资。
所有人都担心俄罗斯会用武力进行报复,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印度释放了一种致命病毒。真是前所未有的疯狂。
身处这样的地方总会让人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曾经的工厂到处都是双手布满粗茧的工人,他们夜以继日地在这里挥洒汗水,和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不辞辛苦地劳作。彼得很喜欢这股韧劲儿。以彼得现在的成就,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为自己闪闪发光的新设备弄来大量资金,但他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这里有来自不同领域的最优秀、最聪明的人物,他喜欢与他们待在一起时的感觉。
沙特阿拉伯连参战国成员都不是。他们在石油储量方面一直谎话连篇,最后还给印度惹了一堆麻烦。要不是因为他们,印度也不会向莫桑比克豪掷数万亿卢比来抢夺俄罗斯在莫桑比克天然气市场中的利益。
一阵低沉的耳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什么?”彼得用手电筒照着墙壁。在林立的纸箱之间,有两个人从毯子下面探出头来,满脸局促不安。
“该死!”一阵熟悉的恐惧感突然向彼得袭来,一下子浇灭了他的好心情,“沙特阿拉伯那边就没一句真话!”
“对不起,这里真不是你们待的地方——”彼得原以为他们是流浪汉,误打误撞溜了进来,然而他话没说完便发现这两个人是门卫杰克·拉格和保安维多利亚·里维拉,“哦,天哪,不好意思。”彼得举起胳膊挡住脸,一边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一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哈利停下舞步:“情况十分严峻。乌克兰和罗马尼亚的彼得森-扬兹朊病毒已经失控,TB-8也蔓延到了尼泊尔和孟加拉国境内。”
乌戈向两人直冲过来。“把衣服给我穿好!”他双手叉腰,厉声说道,“你们两个都被开除了。”
“你看过今天最新的感染率了吗?”他问哈利。
“不不不,不要开除他们。”两个年过六旬的人还有兴致偷偷溜出来吃“快餐”,一想到此,彼得就想大笑,可他一直竭力忍着。杰克在十年前离了婚,维姬[7]是个寡妇,所以他们的行为并没有伤害到谁。“算了吧,乌戈,你看我脸都红了,我想这里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吧。”
可问题是,乌戈的团队何时才能实现彻底移植?如果他们无法既经济又快捷地用健康的复制器官替换被病毒感染的器官,那么这项突破就惠及不到更多的感染人群了。
“不,这种事根本没法接受。”乌戈说,“我要开除他们。”
“别拉着我转圈。”哈利说道。人们已经注意到他们,实验室里响起了阵阵笑声。
“别那么浑蛋行吗?他们人都很好,工作也很卖力。”
“是啊,可能吧。”彼得确实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
乌戈怒气冲冲地对彼得说:“浑蛋?你刚刚骂我浑蛋?”
“又喝功能饮料了?”哈利一边问一边有些不情愿地随着音乐扭动臀部。
“我没有骂你浑蛋,我只是在请求你不要犯浑,这两者区别可大了。”彼得还是忍不住想笑。一定是喝了太多功能饮料又缺少睡眠的缘故。
“能和我跳支舞吗?”彼得拉起哈利的手,在实验台之间跳了起来。
乌戈离彼得很近,近得彼得都能闻到他早餐吃的香肠的味道。“我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高级研究员,也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生物科技传承奖得主。别再跟我这么说话!”
彼得向哈利伸出手,掌心向上。哈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彼得举手表示投降:“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嘛。”接着他转向那对情侣,“我们这就走,你俩好好待着吧。”
“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哈利说。
“真的很抱歉,桑多瓦尔博士。”维姬蒙着毯子说道,听起来就像一个被发现早恋的青春期少女一样。彼得只得用手捂住嘴巴,忍住不笑。
“你想都别想。”彼得用笔指着哈利的脸说,“在研究生院的时候,你差点儿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叫桑迪。”他放下笔,合上手中的资料,“再过几周,我们就能制造出可用的替代器官,你敢相信吗?”
“维姬,你是不是又把我的名字忘了?”彼得平复了下情绪,说道,“看来我得不停地做自我介绍才行。”
哈利略带讽刺地咧嘴一笑:“是啊。”
“对不起,彼得,我们以后不会了。”
彼得抬起头:“你刚喊我医生?”
“没事,没事,这种事只要你们愿意就行,只不过最好不要在上班的时间,明白吗?”
“医生,一切都很好,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哈利说。
“您说得是,”杰克说,“谢谢您。”
在迷雾重重的研究过程中,有的科学家、同事去世了,还有的中途放弃了。他将打印的资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总结了所有研究结果。
说完他们回去了,只留下鞋子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踏过的声音。
附近有人打开了收音机,怀旧金曲电台正放着旅程乐队[6]的《张开怀抱》。不过作为此刻重大科学突破的背景音乐,这首歌显然不太合适。
彼得是不会为了刚才那句“浑蛋”道歉的。他和梅丽莎在高中和大学期间做过无数份杂活儿,他很清楚被别人当作狗屎一样对待是什么感觉,可能仅仅是因为你系了一条白色围裙,或是戴了一个写着“温迪”并且上面有个橘发小女孩的姓名牌。这些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谁说不是呢。”一旁的哈利·黄笑着说。
他不止一次地想他和乌戈怎么会成为朋友。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拥有过一段不幸的童年。直到被人收养,从波斯尼亚的一家集中营似的孤儿院离开,乌戈的不幸生活才告一段落。战争[8]结束后,乌戈被塞尔维亚人收养,从此过上了优渥的生活。显然这是他们表达和解的一种方式。彼得的童年远不像乌戈的童年那样可怕,然而那些不幸对他的恶劣影响却旷日持久。
“真美!”他说。
在斯坦福上学时,主动交朋友的人其实是乌戈,不是他。在某一次研讨会上,乌戈主动向他介绍自己,并提议一起喝一杯。彼得常常禁不住怀疑,乌戈接近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前途可期。后来,乌戈遇到了伊莎贝拉,她那时正好到镇上看望梅丽莎。再然后,乌戈和他就成了一家人,他也只能接受和乌戈做朋友这件事了。
彼得一边研究组织切片和序列,一边用手梳理着头发。他已经三天没洗澡了,头发油乎乎的。不过那些数据却令人心旷神怡。布满结核病病毒的人类肺器官原封不动地通过了复制器;复制出来的肺器官与原来的肺器官具有相同的基因组合,甚至连表观遗传突变也完全一致,只不过没有感染TB-8[5]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