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乔纳斯说,“被感染的是雷格人,我可不会为了雷格人浪费感情。”
“应该和侏罗纪时期的蜥蜴摆在一起吧。”凯茜下了结论,“脑袋特别小,尾巴特别大。几乎没什么思想,只是些完全依靠条件反射的机器,摆出一副活着的模样,其实并不真正地存在于世。你说呢?”
“无论是谁,”凯茜说,“只要染上了JJ-180的瘾,我都会一样同情他。我恨那种东西,真希望——”她没再说下去,“别在意。我只是因为埃里克离开而烦心,很快就会没事的。”她在心里暗自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找康宁,要来更多的小胶囊。她已经成了瘾君子,这毫无疑问。她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我可没说过JJ-180吃了会上瘾。”乔纳斯说,“肯定是埃里克告诉你的。”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
“地球上的普通老百姓是多么无知啊。”凯茜说,“他们高高兴兴地正常生活……做梦都想不到政府已经发明了一种药,能把人变成——怎么形容才好呢,乔纳斯?变成连机器人都不如的行尸走肉?反正肯定不如正常人。不知道在进化阶梯上,这种生物应该摆在什么地方。”
经过夏延郡政府一系列秘而不宣的安排,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住进了一间整洁的现代化共寓,只是共寓的面积极为狭小。正午时分,他在共寓里读完了新病人堆积如山的病历,所有记录都以“布朗先生”来指代这位患者。埃里克将文件放回牢不可破的塑料箱中,上了锁,思考着读到的内容:布朗先生病得很重,但以常规医疗手段无法诊断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在过去几年中,患者的某些重要器官出现过疾病症状,但那些症状不可能是由心身症引起。这才是奇怪的地方,而提加登却没提前告诉他。他得过肝癌,癌细胞还转移了,可是布朗先生并没有死。恶性肿瘤就那么消失了。或者说,恶性肿瘤如今已不在那里,过去两年间的体检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甚至还进行了一次探索性的手术,结果发现布朗先生的肝脏健康极了,连男人到了这个年纪理应出现的正常功能衰退都没有。
电梯到了。两人走进去,电梯开始下降。
那简直是一个刚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的肝脏。
“我可没说这计划不好。”凯茜说,“老实说,这主意棒极了。”
其他临床检查显示,他的其他器官也出现了同样的诡异现象。然而,布朗先生的整体健康却在逐步恶化。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衰弱,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衰老得多,全身都散发出病入膏肓的气息。这感觉仿佛是在生理上,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但他的内核、他的精神格式塔,却在自然老去,事实上是急速地衰竭崩溃。
“我们会把药投入他们的供水系统。”乔纳斯解释道,“雷格人拥有规模巨大的中央供水系统,像火星过去所做的那样。我们会把JJ-180投放进去,让他们的整个星球都感染毒瘾。我承认,这听起来有点儿不择手段了。怎么说呢,一项规模宏大的壮举。但说实话,这是非常理智而合理的举动。”
无论维持他器官健康的是什么力量,除了让他几经重病——最近的肝部恶性肿瘤,更早之前的脾脏恶性肿瘤,还有他三十多岁时根本没查出来的、足以致命的前列腺癌——但都幸免于难这点,布朗先生并没能从中获得其他益处。
当康宁和他上面的人决定派她去夏延郡,恐怕没想过这一点。很遗憾,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
布朗先生还活着,但也只是勉强活着。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正在不断恶化。拿他的心血管系统来说吧。尽管布朗一直在口服血管扩张剂,他的血压仍然是220,视力已经受到极大影响。然而,埃里克想道,布朗毫无疑问会战胜这一疾病,像以前每一次那样。即便他不按医嘱饮食、吃了利舍平也没有反应,这些症状也迟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被迫寻找一种方法,来成功戒除这种毒瘾。因为这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生死攸关,而不只关乎我的生死。如果成瘾的只有我,没人会认为这件事有做的价值。就连埃里克也不会做出任何努力,康宁那伙人更不在乎——没有任何人在乎我的死活,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最值得注意的事是,布朗先生几乎得过所有已知的重大疾病,从肺部的血管梗死到肝炎一应俱全。他仿佛是行走的疾病综合展示体,从来没有过健康的时候,生理功能也从来没有正常过。无论何时,他的体内总有某个重要器官在经受疾病的折磨。但是到了最后——
我就带着药去夏延郡好了,凯茜如此决定。让那里所有人都染上毒瘾,包括“鼹鼠”和他的随从们。而且这样做自有正当的理由。
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他总能自我痊愈,连人造器官都用不上。也许布朗接受了民间传统的顺势疗法⑤、用了些不靠谱的草药偏方,只是从来没对围着他打转的医生们提起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提。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凯茜说。但我可以让你也染上JJ-180的毒瘾,她在心里说。那是你活该。所有在研发过程中做过贡献的人、知道它存在的人,他们都活该。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好好在旁边陪我吧。她心想。和我吃饭、上床,等二十四小时结束,你会和我一样在劫难逃。然后,她心想,也许我可以让埃里克也染上。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应该染上。
布朗必须生病。他是真的有疑病症⑥。他有歇斯底里的症状,但还不仅如此,他还会真的患上在一般情况下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绝症。如果这只是歇斯底里症,是单纯的心理疾病,那埃里克还从没见过如此严重的例子。尽管如此,埃里克仍然本能地感觉到:这些疾病并非平白无故地出现。它们诞生于布朗先生精神世界那复杂而不为人知的深渊。
“莫利纳里当然知道,黑泽丁一直在向他报告研发进展。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
在布朗先生的人生中,他已经让自己得了三次癌症。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我们终将胜利。”凯茜说,“这总能让基诺·莫利纳里开心了吧。如果能有几种神奇的新武器帮忙,他也许还能连任。他很看重这东西吗?他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这来自于他对死亡的渴望。但布朗先生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停了手,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拉回人间。他必须生病,但未必非死不可。既然如此,他的自杀愿望就只是个幌子。
乔纳斯皱起眉,说:“你问我JJ-180是不是敌人研发的,这说明你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所以埃里克确实跟你讲过。不过没关系,它的存在并不是机密情报,它的特性才是。雷格人也清楚,我们研究药品在军事中的应用有几十年了,从二十世纪就已经开始。这可以说是地球的一项专长。”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认清这点很重要。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布朗先生就会极力求生,与原本请埃里克到这里来的目的对着干。
凯茜说:“但愿不会发生这种事。”她仍然觉得想笑,整件事荒唐极了。利利星人在地球上搞到了这种毒品,却假装是从雷格人那里弄来的。可怜的地球,她心想。就连这种东西,他们都不肯承认是我们的功劳——这种危害性极大、足以摧毁头脑的化学物质,正如乔纳斯所说,这将会是战争中的强大武器。谁在使用它?我们的盟友。用在谁身上?我们自己。太讽刺了,真是一个完整的循环。而第一个对其成瘾的是个地球人,这才算得上是宇宙的正义。
这样一来,毫不夸张地说,布朗先生会是一位极其难对付的患者。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潜意识层面。布朗先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自己被两股矛盾的力量拉扯着。
“那怎么行?它还没上市,就算上市了,我们也绝对不会给自己人用——那东西能致命!”乔纳斯瞪着她,“就算只是嘴上说说都不行。所有注射了那种毒品的实验动物都死了。忘了这件事吧,就当我没说过,我还以为埃里克已经告诉你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起它。只是你的表现真的很奇怪,让我想起了JJ-180。因为我很害怕——我们都很害怕,怕我们中的某个人,想办法把它搞到了地球市场上。”
共寓的门铃响了。埃里克走过去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整洁西装,官员模样的男人。他拿出证件表明身份,解释道:“我是一名特工,斯威特森特医生。莫利纳里秘书长需要你。他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中,我们必须马上动身。”
凯茜尖锐地笑了起来,然后说:“老天!看来我只能亲自尝尝才知道了。”
“没问题。”埃里克冲到衣橱间拿了外套,随即和特工一起快步走向停在楼下的车。“还是腹部疼痛吗?”埃里克问道。
“不行,这是机密军事情报。”
“现在似乎转移到他的身体左侧了。”特工转动方向盘上了路,“在心脏一带。”
凯茜说:“给我讲讲,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幻觉?”
“他是怎么形容的,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压在他身上?”
“才不是。从鸦片衍生物开始,大多数毒品都会让人上瘾。是因为它会导致使用者产生特殊的幻觉。”乔纳斯解释道,“它是致幻类毒品,就像迷幻药。”
“没有,他只是躺在床上呻吟,叫我们来找你。”特工的语气十分冷静,显然已经见过这种场面不少次。毕竟秘书长已经久病多时。
“是因为,”凯茜麻木地说,“它的成瘾性特别强?”
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联合国白宫,埃里克通过内部通道下了楼。如果我能给他植入人造器官就好了,他心想,这样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弗洛芬那君,也就是JJ-180,是去年在底特律研制出来的。研发公司隶属TF&D,名叫‘黑泽丁’。它是战争中的重要武器。或者说,等批量生产以后,它会是的。今年下半年就开始生产了。”
但读过病历后,他很清楚,为什么莫利纳里拒绝一切形式的器官移植。如果他接受了移植手术,他就会恢复健康。这样一来,他在疾病与健康之间游移的状态就会消失,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也一样。两股相互矛盾的作用力会决出胜负,只剩下健康那一方。微妙的精神平衡一旦打破,莫利纳里将沦为体内两股斗争势力中胜者的阶下囚。他无法承担这样的结果。
“不是雷格人发明的?”
“这边走,医生。”特工领着埃里克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门外站着好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他们让开了路,埃里克走进门。
“那是种毒品,”乔纳斯说,“是我们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开发的。”
基诺·莫利纳里仰面躺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凌乱的大床上,正盯着天花板上悬挂的电视。“我要死了,医生。”莫利纳里转过头来,说道,“现在疼的是心脏。也许一直都是心脏。”他红润的大脸上满是汗水。
凯茜瞪着他,“什——”她说不下去了。
埃里克说:“我们会给你做心电图。”
“要说的话,”乔纳斯说,“看你的样子,我会以为你嗑了一种名叫JJ-180的药,但我知道那不可能。”他又补充,“因为你不可能搞到那东西。”
“不,十分钟前我刚做过,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病你们那些仪器是测不出来的,但这并不代表我没病。我听说过,有些人患有严重的冠心病,照了心电图也没用。实际就是这么回事吧?听着,医生。有些事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些疼痛的症状。我们的盟友,战争中的搭档,他们制订好了一项宏大的计划,夺取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控制权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连合同都给我看过了——可见他们多么有信心。你们公司里已经被安插进了他们的特工。我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了以防万一,这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我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这你也清楚。”
“好啊。”她表示同意,心里却想着利利星探员康宁,“就看看你的运气如何,能不能成功和我搞上吧。我可不会为此打赌。”她没花力气去推开那只强硬地揽着她的肩的大手。就算推开了,它也还会回来。
“你告诉维吉尔·艾克曼了吗?”埃里克问。
乔纳斯笑了起来,“哦,那我们走着瞧吧。”在凯茜听来,他的笑声里毫无负罪感,反而充满自信。
“我本来要说,可是——老天,他那么大年纪了,该怎么开口才好呢?他根本不懂所谓全面战争意味着什么。占领地球的主要企业?这算不了什么。这才刚刚开始呢。”
凯茜不再挣扎,跟着乔纳斯·艾克曼往外走。“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对乔纳斯说,“埃里克不在,我状态又这么糟,你想趁机占我便宜?”
“既然我知道了,”埃里克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维吉尔。”
“事实上我是的。”凯茜说,“我是他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毕竟地球上所有人都是联合国秘书长的孩子。所有人都期待着地球之父能带领他们走向和平。然而,他竟然失败了。
“好啊,告诉他吧。”莫利纳里声音嘶哑地说,“也许你能开得了口。在华盛-35,我本来要说的,可是——”他疼得翻了个身,“帮帮忙吧,医生,我要死了!”
维吉尔·艾克曼冷冷地说:“告诉我就好,我会转告他。这样更保险一些,你不可能见到他……除非你是他的亲戚,或是他的种。”
埃里克给他的静脉注射了吗普罗卡因⑦,联合国秘书长安静了下来。
“艾克曼先生。”她急切地转向维吉尔,“我必须去夏延郡,我有事要告诉秘书长。这件事与战争密切相关,会影响到我们所有人。”
“你都不知道,”莫利纳里语调和缓地嘟囔道,“那帮利利星人给我找了多少麻烦。我可是拼了命让他们别来烦我们,医生。”他又补充,“我感觉不到疼痛了,看来你打的这一针很有效果。”
瞧瞧我现在的结局吧,她苦涩地心想。我在人生里寻觅某种纯净而神秘的东西,结果却加入了敌方的阵营,与仇恨我们、统治我们的种族为伍。我们所谓的盟友,她心想。我们本该与他们开战才对。事到如今,我终于看清了这一点。如果我能在夏延郡与莫利纳里独自见面——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我会告诉他,告诉他我们选错了盟友,也选错了敌人。
埃里克问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对TF&D下手?很快吗?”
凯茜心想:我可以半路逃跑。你可没那么聪明,乔纳斯。过不了今晚,我就会甩掉你,自己去夏延郡。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带着重新涌起的恐惧感有些反胃地想,我会甩掉你,抛下你,从你面前溜走,没入夜晚的蒂华纳迷宫。在这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不管是糟糕至极的,还是美妙绝伦的。你绝对应付不了蒂华纳。连我都差点儿受不了。而我对它很熟悉,我的大部分时间和人生都是在夜晚的蒂华纳度过的。
“再过几天,或许是一周。谁知道呢,计划很灵活。计划的目的是制作一种他们感兴趣的药……你恐怕没听说过,我也没听说过。说实话,我现在完全被蒙在鼓里,医生。我对自己的真实处境一无所知。没人跟我说实话,就连你也一样,比如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打赌,你也不会告诉我。”
“我知道你有些不对劲。”乔纳斯轻声地说,“这很明显。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我会负起责任,保证你不出事。”他又低声补充,“你对我们太重要了,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他再一次抓住了凯茜的胳膊,动作坚决,毫不留情。“走吧,下楼回你的办公室去。埋头工作对你有好处,我会安静地坐在一边,不打扰你。等下了班,我带你飞到洛杉矶,去斯普林格餐厅吃晚饭。我知道你喜欢吃海鲜。”他拉着她走向门口。
埃里克对在一边旁观的特工说:“这附近哪儿有可视电话亭?”
凯茜震惊地说:“见鬼的你陪我。我可不——”
“你别走。”莫利纳里从床上半坐起来,“我能感觉出,疼痛马上就会回来的。我想派你去找玛丽·赖内克,叫她过来。我现在感觉好些了,我有事要和她谈。是这样的,医生,我还没告诉她,没说我病得有多厉害。你也别告诉她,她心中必须要保留我的完美形象才行。女人就是这样,要爱一个男人,就必须崇拜他、美化他。明白吗?”
“让你有机会消化一下分离所带来的暂时性冲击。”乔纳斯说,“我希望等过了二十四小时,你会看清现实,改变主意。与此同时——”他瞥了维吉尔一眼,老头赞同地点点头。“我会陪着你。”乔纳斯对凯茜说,“如果有必要,我会陪你一整天。”
“可是她看见你卧床不起,难道不会——”
“为什么?”凯茜不解。
“哦,她知道我病了,只是不知道这病有多致命。懂了吗?”
乔纳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语气格外冷静,“我们可以让你去夏延郡找你丈夫,凯茜,但有个条件:你必须保证,你会等待二十四小时再去。”
埃里克说:“我保证,我不会告诉她这病致命。”
“我听着呢。”她焦躁地说,“放开我。”她抽回手臂,向后退开一步,感到一阵愤怒。“别这么对我,我受不了。”她对乔纳斯怒目而视。
“这病致命吗?”莫利纳里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能帮我个忙吗?”乔纳斯·艾克曼对她说,“看在老天爷分上,凯茜,听我说。”他抓紧了她的胳膊。
“就我所知不会。”埃里克说,接着又谨慎地补充,“说起来,我在你的病历中读到,你曾患过好几种致命的重病,包括癌——”
然后她又想:我可以告诉埃里克。他是个医生,一定有办法救我。这才是为什么我要去夏延郡的原因,绝不是为了他们。
“我不想谈这件事。每次想起我得过多少次癌症,我总会心情抑郁。”
凯茜说:“请问我可以走了吗?我想回办公室。”她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感到极度惊恐。她那饱受毒瘾摧残的身体渴望休息。在毒瘾发作的痛楚中,她的行动不受自己控制,她不得不去夏延郡找埃里克。不管两位艾克曼说什么都没用。她无法阻止自己。即便她仍处于一片混乱的状态,也能够清晰地预见未来:她摆脱不了JJ-180的控制。利利星人说得一点儿没错。她无路可逃,只能根据康宁给她的名片回去找他们。老天爷,她心想,如果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维吉尔就好了。我必须告诉某个人。
“我认为——”
“你确定吗?”乔纳斯毫不留情地指出,“给他打个电话吧。”他示意维吉尔桌上的可视电话,“听听他怎么说。说实话,我觉得你们两人分开是对的,我相信埃里克也清楚这一点。”
“我活下来了,所以我应该兴高采烈才对?不。下次我也许就没法再躲过去了。我是说,我迟早有一天会死,而且是在我的任务完成之前。然后地球会变成什么样?你想想吧,你来做个合理的猜想。”
“当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凯茜说,“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但我那是在欺骗自己。现在我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我相信他也一样。”
“我去帮你联系赖内克小姐。”埃里克边说边走向门口。一名特工走过来,领他去打可视电话。
乔纳斯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对她说:“你不爱埃里克,凯茜。我和你们两个人都聊过,你们都告诉我,你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仇敌。你们已经形同陌路,甚至连搭伙打劫的可能都没有……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出门进了走廊,特工低声地说:“医生,三楼有人病了。一名白宫厨师在一小时前陷入了昏迷,提加登医生正陪着他,想让你过去一起会诊。”
“可是莫利纳里需要他。再说他也不需要你,他又没造儿童乐园,对过去也不感兴趣——他像个少年,满心想的都是未来。”维吉尔愁眉不展,“我离不开你,凯茜。失去埃里克已经够糟的了,但至少我们说好了,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难,我随时可以叫他回来。我必须放他走,在战争时期,这是种爱国行为。我并不想这么做,老实说,没了他,我怕得要命。但你不一样。”他的语气变得悲哀起来,“不行,这样我受不了。在华盛-35,埃里克对我发誓,你绝对不会想跟他一起走。”他无声而乞求地瞥了乔纳斯一眼,“让她留下来,乔纳斯。”
“没问题。”埃里克说,“我先去看看病人,再打电话。”他跟着特工进了电梯。
“我很快就回来。”凯茜说。也许这样就能让他们满意,她心想。也许他们不会再提更多要求。“你都放他走了。”她说,“他可是给你续命的人,比我重要多了。”
在白宫药房,埃里克见到了提加登医生。“我需要你。”提加登一见到他就说,“因为你是人造器官专家。这明显是急性心绞痛,我们必须立即进行器官移植。我想你应该至少带了一个人造心脏吧。”
“可是——”维吉尔叫了起来,挥舞双手,“我需要你!”
“带了。”埃里克喃喃道,“这位患者有心脏病史吗?”
“我能不能去夏延郡,找埃里克?”
“两周前有过一次心脏病发作,但不是很严重。”提加登说,“在那之前没有。发病后,我们给他每天服用两次多敏尼耳⑧,他也有所好转。但现在——”
维吉尔期待地歪起脑袋,“怎么了,凯茜?”
“这个人的心绞痛和秘书长所感觉到的疼痛是什么关系?”
“等一下,艾克曼先生。”凯茜说,举起一只手。
“‘什么关系’?有关系吗?”
“凯茜,”维吉尔·艾克曼说,“如果你真的能找来亚历山大·乌尔考特的现场录音,我——我就给你涨薪,所以你一定得好好干!斯威特森特夫人,甜心,我爱死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了。乌尔考特的广播节目是WMAL台还是WJSV④台播的?帮我查查吧?翻一遍1935年的《华盛顿邮报》——对了,我想起来了,登着关于马尾藻海的文章的那本《美国周刊》,我们最后还是决定不把它留在华盛-35上了。因为在我小时候,我爸妈从来没买过赫斯特出版集团的报刊,我第一次读到还是在——”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个人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剧烈腹痛⑨……”
“我有理由相信,我能把它弄到手。”凯茜说,“当然了,在实际付款之前,谁也没法打保票。我得飞到波士顿去,做些最后的安排。唱片就在那儿,拥有它的人是个相当精明的孤老太太,她叫艾迪斯·B.斯克鲁格斯。她在信里说,唱片是用派卡德-贝尔录音机录的。”
“可是麦克尼尔,也就是这位患者,”提加登领着埃里克走到病床边,“病因非常明确。而对于莫利纳里秘书长,我们不能做出同样的诊断,他的症状完全不一样。我并不认为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提加登补充道,“这地方让人高度紧张,医生,经常有人生病。”
“《街头公告员》!”维吉尔发出孩子气的快活叫喊,“我最喜欢的节目!”
“但我仍然觉得——”
“不,”凯茜说,“我没事。”戒断反应消退了一些。她感到从维吉尔身上吸得了一些力量,或许是因为他的精力实在太过旺盛。“这是一件不错的古董,很适合华盛-35。”她转向乔纳斯,示意自己要那张唱片,“这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曲目之一。除了《音乐永无止歇》②之外,就是这首歌了。”凯茜接过唱片,放到维吉尔面前的大桌子上。我不会死,她心想。我能挺过去,恢复健康。“还有一件古董我也已经有线索了,艾克曼先生。”她坐到桌边的椅子里,想尽量节省体力,“有人私录了亚历山大·乌尔考特③的节目《街头公告员》。下次我们再去华盛-35,就可以听到乌尔考特的真实嗓音,而不是现在的模仿品了。”
“不管怎样,”提加登说,“这纯粹是技术问题。只要移植一颗新心脏,事情就解决了。”
“呃,你到底想怎么样?”维吉尔说,继续仔细地打量着她,“我知道,埃里克离开这里,去了夏延郡——”
“可惜楼上的那位没这么容易解决。”埃里克俯身望向床上的患者——麦克尼尔。这个人得的病和莫利纳里想象自己得的病一模一样。哪一边在先?埃里克思考着。麦克尼尔还是基诺·莫利纳里?哪边是因,哪边是果?当然,前提是这样的联系确实存在。正如提加登所说,这是个相当牵强的猜想。
“别管我。”凯茜听见自己说,“天啊,”她绝望地继续说道,“别抛弃我,艾克曼先生,求你了!”
但也许有必要了解一下,当基诺患上前列腺癌时,他周围是否也有同样患上前列腺癌的人?还有他得过的其他病:癌症、梗死、肝炎等等。
维吉尔好奇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警觉起来,用他那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说:“凯茜,你今天就早退吧,给自己准备一叠女性杂志,再来杯喝的,在床上好好躺躺——”
也许有必要去翻翻白宫员工的病历,埃里克下了结论。
走到维吉尔·艾克曼的办公室本来用不了两分钟,但在凯茜看来,这场折磨持续了漫长的时间。等她终于站在维吉尔面前,她已经累坏了,气喘吁吁,说不出话。这实在超过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移植手术需要我吗?”提加登问他,“如果不需要,我就去楼上照顾秘书长了。有位白宫护士可以给你当助手,她刚刚走开不久。”
“我去,你听起来确实病了。”乔纳斯说,“好,我这就送你上楼去找那老家伙,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他扶着凯茜走向办公室的门,“不如把唱片给我吧。看你这样子,恐怕它随时都会掉下来。”
“不需要。我想要一份所有本地随行人员的疾病记录。所有和莫利纳里有日常接触的人,包括内部员工和频繁造访的宾客,不管他们担任的是什么职务。能办到吗?”
“带我去楼上,”凯茜勉强挤出一句,“去找维吉尔。”
“员工的记录没问题。”提加登说,“访客的没办法,我们可没有客人的病历。想也知道。”他盯着埃里克。
“怎么了?”乔纳斯关切地盯着她。他的脸扭曲抽动,在她眼里就像涌满蛇的巢穴。他的情绪让她无法承受。那情绪里有一种充满恶臭、让人作呕的力量。“天哪。”乔纳斯说,“你可真会挑时间——埃里克今天不在,他在夏延郡。代替他的人还没来呢。我可以开车送你去蒂华纳政府诊所。你得了什么病?”他抓起凯茜的胳膊,捏了捏她的肉,“我看你只是因为埃里克不在而闷闷不乐。”
“我有种感觉,”埃里克说,“一旦麦克尼尔接受了心脏移植,秘书长的疼痛就会消失。将来的记录会显示,秘书长的重度心绞痛是在今天痊愈的。”
“乔纳斯,”凯茜说,声音又低又涩,“我——我要看医生。我病了。”
提加登的脸上神色变换,让人无法读懂。“啊,”他耸了耸肩,“玄学和外科手术。你这组合可真特别啊,医生。”
她就那么站着,直到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乔纳斯·艾克曼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年轻光滑的脸上表情愉悦。他大步走到凯茜身边,看见唱片,动作流畅地弯下腰,轻轻将它捡起,放到了凯茜摊开的手掌里。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况——莫利纳里的同情心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会患上身边每个人得的疾病?我不是说精神上的幻想,而是真正地得病,被传染。”
老天爷,凯茜低头凝视着脚边的唱片。我不可能凭自己逃出去。我只能待在这里,等其他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意识到大事不妙。我仿佛是得了全身僵硬症!
“并没有这样的同情能力存在。”提加登说,“如果你非要将这种情绪拔高成‘能力’的话。”
它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显然毫发无伤。可她要怎么做才能再次把它拿起来?怎样做才能将它从背景里拽出来、与周围的一切分开?唱片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它和地毯、地板、墙壁,还有办公室里其他所有物体一起,变成了一个平面,浑然一体、天衣无缝。没人能进入或离开这个立体空间,所有地方都已被填满,彻底完工。没有东西会变,因为一切都已经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了。
“但你也读过他的病历。”埃里克轻声指出。他打开器械箱,开始组装人造心脏移植所需的自我引导式智能工具。
唱片掉了下去。
①心理学上指个人将自己的思想、态度、愿望、情绪、性格等个性特征,不自觉地反应于外界事物或者他人的一种心理作用,也就是个人的人格结构对感知、组织以及解释环境的方式发生影响的过程。
“好。”凯茜说。光是吐出这个字就几乎让她送了命。她坐着,不再呼吸,胸口堵塞,最基本的生理过程也在巨大的压力下放缓了速度,趋向死亡。然后,不知怎的,她又成功地吸入了一口气。她让空气充满胸腔,然后呼出,发出急促粗重的喘息声。现在,她暂时还能苟且得生。但情况在不断恶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站了起来。原来染上JJ-180的毒瘾就是这种感觉,她心想。她好不容易才拿起那张迪卡唱片,穿过办公室走到门边。唱片的黑色边缘仿佛尖利的锋刃,不断地锯着她的双手。它明明没有生命,却散发着一心要毁灭她的恶意。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忍不住畏缩起来,放开了手。
②原文为TheMusicGoesRoundandRound。
桌上的视讯盒响了起来。维吉尔·艾克曼的秘书露西尔·夏普说:“斯威特森特夫人,艾克曼先生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建议你带上今天购买的那张唱片,《我眼中美丽的你》。他很感兴趣。”
③亚历山大·乌尔考特(AlexanderWoollcott,1887-1943),演员、编剧,主要作品《百老汇的小鬼》、《5×5》。
就在办公室里的物体齐刷刷地向她压来的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上,它们也越来越遥远,以意味深长、令人恐惧的方式渐渐远去。凯茜意识到,它们正在失去生气,失去所谓的灵魂。随着她进行心理投射①的能力不断退化,曾经寄居在这些物体上的灵魂也依次消散。它们失去了朝夕相处的亲切感,变得冰冷遥远,充满敌意。她与它们之间的联系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虚空。在这片虚空中,摆在她周围的这些物体恢复了它们原本的状态,不再受到人类精神力量的约束和驯化。它们变得原始突兀,充满凹凸不平的尖锐棱角,足以划出又深又长的致命伤口。凯茜不敢移动分毫。死亡的危险潜伏在每一件物品里。就连她桌上手工制作的黄铜烟灰缸也失去了规则的形状,失去对称性,冒出了尖刺般参差不齐的凸起,如果她愚蠢到向它靠近,随时有可能被开膛破肚。
④WMALT和WJSV均为美国著名电台。
知道这些并不能让她好过一点儿。在她体内和周围世界里出现的变化并不是她的一厢情愿,而是真正的亲身体验。这些体验来自她的感官,她别无选择,只能承受。她躲不开这些刺激。就这样,整个世界不断变形,无休无止。凯茜恐慌地想,要变成什么样才会停下来?还能比现在更可怕吗?现在已经差到极限了……在她周围,哪怕是体积最小的东西,其密度值仿佛也趋向无限大。她全身僵硬地坐着,无法动弹,也无法甩动自己的庞大身躯,触碰到周围的物体。它们个个重得让人难以忍受,似乎还在不断向她逼近。
⑤使用在健康人身上会引起某种疾病的药剂,来治疗该疾病。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说明了JJ-180的某些性质。它想必是一种丘脑兴奋剂。此刻,随着戒断反应的出现,丘脑的能量不足使她备受折磨。她感受到的外界和体内的这些变化,实际是在她大脑新陈代谢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微小改变。可是——
⑥疑病症以担心或相信患有一种或者多种严重躯体疾病为主要的临床表现。
另一方面,她体内同时发生着令人窒息的变化。无论怎么看,她对自我的知觉,对身体的控制和对外部世界的感知都失调了。在生理方面,她感到自己正迅速变得无力。时间每过一秒,她能做到的事就越少。就拿那张十英寸的迪卡唱片来说吧。它就躺在她手边,但如果她伸手去拿,会发生什么事呢?唱片会躲开她的触碰。她的手异常沉重,笨拙无比,因内部密度的增加而阵阵发颤。她只会把唱片打碎或磕坏。以现在的状态,她不可能对唱片进行任何复杂、精密的操作。她的身体变得沉重而臃肿,无法做出精准的动作。
⑦自造词,吗啡和普洛卡因的合体,后者是种麻醉药物。
她非常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珍贵的唱片。在她周围的物体纷纷变形。在阿维拉街45号,当JJ-180起效时,她感觉世上的一切都轻盈透气、松散绵软,仿佛由大量气泡组成,而她可以随意在物体间穿行——至少在幻觉中可以。而现在,在这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她感到现实正发生着不祥的改变。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原本稀松平常的物体都在逐渐增加密度。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动、改变,又或是影响它们。
⑧自造药名。
她的双手变得异常沉重。
⑨此人出现的是心绞痛,但原文中就是“腹痛”,原因不详。
正午没过多久,凯茜·斯威特森特坐在TF&D的办公室里,处理一桩买古董的生意:一张1935年的唱片,基本完好无损,迪卡唱片公司出品,内容是安德鲁斯姐妹组合唱的《我眼中美丽的你》。就在这时,凯茜出现了第一次戒断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