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有人敲门。莉迪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便上前打开门，是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大腹便便，看着不像是来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但莉迪亚知道，狼蛛可能是任何人，无关样貌。这个人进来看了一眼，普拉萨德此刻就坐在床头，坦然地望着窗外，眼神安详。之后，这个人在屋内来回绕了一圈，这才走出去，顺带将门关上了。
“等他们先来检查，然后再说吧。”莉迪亚说道。
普拉萨德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刚才我们表现得很镇定。”
“就好像原始部落里的巫师，会观察外来的人类学家是否会做出违背他们传统的事情。”普拉萨德笑道，“我想我们应该同时观察一下那些住在宾馆里的人，此刻都在做些什么。”
“是啊！”莉迪亚说道，“看来我们并没有做太超出范围的事情，接下来我们得观察这些‘蚂蚁’了。”
“不，如果他们要来查，就尽管来查。”莉迪亚说道，“她越是监视我们，我们就越要坦然地被她监视。”
“那我们去哪儿观察？”
“那我们是不是该离开这里？”
“我觉得不要去什么工厂了，就去剑桥。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这些人背后的规律，以及在这个规律中产生的效果。”莉迪亚说道。
“看来我们还不是一个合格的‘蚂蚁’，还是没有完全融入‘蚁群’。”莉迪亚说道。
“那好，明天一早，我们去剑桥大学参观参观。”普拉萨德说道。
“可是，我怕我们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普拉萨德站在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下方。莉迪亚走过来，透过缝隙，看见下午那个在汽车厂监视过他们的女人，此刻正在宾馆的下面徘徊，不时朝着三楼的位置，也就是他们所在的楼层望去。
第二天，他们吃了早餐后就以蚂蚁的方式，跟着人群，朝着剑桥大学不断逼近。当他们来到剑桥大学时，见周围并没有人，便也不顾得许多，径直走了进去。莉迪亚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但她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在这里再见到他。
“就让他们查，如果我们躲起来，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莉迪亚说道。
“去哪儿比较好？”普拉萨德问道。
“如果他们来了，我们该怎么办？”普拉萨德说道。
莉迪亚回过神儿来，随口说道：“就去王后学院吧。”
“我想应该没有吧。”莉迪亚说道，“不过我们得小心，有时候这些监督者会来房间里做检查。”
他们来到王后学院，看见了一群学生，就顺着人群留下的痕迹，不断接近这群人。从表面上看，这群人与一般的师生并没有太大差别，不过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他们的行为也被框定在了一个范围之内。莉迪亚和普拉萨德就在附近，听见一个物理老师与几个学生的对话。
“不知道我们刚才订房间的举动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普拉萨德说道。
“我认为粒子的任意聚散是可以做到的。”一个学生说道。
两个人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来到宾馆，订了一间房，他们跟随服务员进了房间。莉迪亚最后朝着宾馆走廊左右瞟了一眼，这才把门关上。
“理论上可以，但实践上还有距离。必须避免一切干扰项，才能将粒子任意聚散。”老师说道。
“他们这项工程真是够细致的，到现在监督者还在到处巡视。”普拉萨德说道。
另一个学生说道：“如果我们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那么我之前所说的量子机器人就可以声东击西，而且可以随时随地获取能量。”
莉迪亚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先找个房间，刚才那个女人很可能是一只‘狼蛛’。”
老师听了，不置可否。
“没有。”
莉迪亚和普拉萨德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又走到了另一群人附近，他们也在讨论关于制造新式武器的方案，但为何要制造武器，他们却没有说。两个人听了一会儿便悄然离开，随后他们来到一片无人的树林里，四下又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接近。
两个人跟着前方的三个人一起过了一条街，在一辆小汽车从他们身后驶过的一瞬间，普拉萨德回头仔细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
“你听出什么了吗？”普拉萨德问道。
“街对面有一家宾馆，我们过去，你正好回头看一眼，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跟过来。”莉迪亚说道。
“我只觉得奇怪，他们都在说制造武器，包括进攻和防御的武器，但他们都已经被控制了，他们制造这些武器想要做什么？”莉迪亚感到非常奇怪。
“天快黑了，我们得找一个地方过夜。”普拉萨德说道。
“搞不懂，他们看起来依旧是‘蚂蚁’……难道他们一直在伪装，目的是为了对那些怪物发动反击？”普拉萨德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我们就太有利了。”
两个人并没有慌乱，而是借着前方一个路过的人，他们保持着距离，跟着这个人远离了这家汽车厂。但他们并不敢回头去看那个女人是否还在盯着他们，他们有一种被监视的恐惧，让他们不知不觉变得和“红火蚁”那样，不敢走出范围一步。
莉迪亚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这里距离我们的飞船不远，我想我们该走了。”
“快走，被人盯上了！”莉迪亚说道。
“为什么？”
于是，他们依旧扮作“蚂蚁”，顺着人们留下的痕迹，在一个范围之内，不断逼近附近的一家汽车厂。莉迪亚和普拉萨德来到汽车厂前，但他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就在这时，在人群中，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他们，这是个女人，一头金发，眼神锐利。
“我们刚才因为这里人少，所以没有沿着所谓的信息素，我们自己也就留下了一堆信息素，那些监督者会很快找到这里来的。”莉迪亚说道。
“我们假设有上帝的存在，上帝赋予了人的意志，而这些怪物似乎改变了这种意志。不管我们将这些怪物看作新的上帝，还是与上帝作对的撒旦，他们都的确掌握了一种技术，颠覆我们过去对人类社会的认知。”普拉萨德说道，“走吧，我们应该去一些工厂里看看。”
“我们只在英国待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要走吗？”普拉萨德说道，“我觉得我们什么也没有观察到。”
“可是被那些怪物所控制的人群，以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似乎也有着一种规律。”莉迪亚说道，“因此这就变得不正常了，因为这并不符合人性，即便是分工精细的大工业流水线上的生产，也无法让人一直忍受成为机械零件的一部分，从而就出现了各种工会。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就是一种反抗和讽刺，这也符合绝大多数工人的内心想法。”
“先去印度加尔各答，去看看那里的贫民窟。”莉迪亚说道，“走吧。”
“没错，而且宏观的东西总是有一种较为明确的规律在规定着大的方向，可一旦进入微观领域，一切规律都会变得混乱。”普拉萨德说道，“人也是由粒子组成的，观测粒子本身就是杂乱无章的，但组成了宏观的人体后，仿佛就形成了一个较为明确的规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解构一切表面的规律，进入深层的状态。”
之后，两个人很快就回到山洞，启动了飞船，并且屏蔽了一切雷达搜索，朝着亚洲飞去。在飞船上，莉迪亚一直在想之前在英国所看见的一切，觉得一时之间很难理解。
“人类学可不是光看一些表面的现象这么简单的。”莉迪亚笑道，“其实人类学和历史学的关系，在我看来就像是物理学中量子论与相对论的关系。历史学与相对论都是宏观的，而人类学和量子论都是微观的，而且就人类学家对各地人群的观察而言，这种观察意志本身就会影响这个人群原有的一些量子，而量子论中的测不准原理也是如此。”
“你在想什么？”
“这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普拉萨德说道，“不过这个观点已经不稀奇了，我们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莉迪亚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说不清楚，或许是我的一种感觉，我觉得那些人在讨论制造新式武器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对付我们，或者说他们的目的是在清除余数。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那些学生，原本他们应该是朝气蓬勃的，但他们给我的却是一种冰冷和恐怖的感觉。我希望我的感觉是错的，但我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如果说剑桥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大学，里面的人大多都是一些聪明人或是各行业的精英分子，那么我很想去看一看加尔各答的贫民窟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莉迪亚点点头，两个人来到了市区，他们之前因为有仔细观察过这些“红火蚁”，所以很快就进入了“蚁群”。他们跟着人群，但在进行观察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完全融入人群中。因此每过一条马路时，他们都是跟随前面之人的脚步，而且以一种相差不多的频率迈着步伐。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都已关闭，车辆和人群以一种非常精密的方式纵横交错，彼此之间毫发无伤。他们目前还不敢以这样的方式横穿马路，只能沿着街边走，很快他们就进入了一家餐厅。他们选择在一个角落里用餐，在那里，他们总算是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看来让咱们俩来当这个人类学家，还是不够格的，只看了一天就走了。”普拉萨德说道。
“不要忘了，我们现在也是‘红火蚁’，我们得假装跟随这些人留下的信息素，然后进入人群中，在人多的地方，仔细观察他们都在做些什么。”普拉萨德说道。
“这些人受到了控制，他们与正常人不同，他们的行为方式都被局限在了一个范围内，超出范围就会被监督者监控，甚至是抓捕，因此他们的状态比正常人要小，我说的‘小’的意思就是局限。”莉迪亚说道。
当他们再一次来到剑桥时，一切都让他们感到似是而非。第一眼望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正常，他们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体现出一些基本的生活状态。可是当他们将目光锁定一个区域的时候，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们就能看出这些人与普通人在本质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思想，因为他们的思想直接来自那些怪物。”普拉萨德说道。
当天下午，普拉萨德和莉迪亚两个人就来到了剑桥。他们将飞船调成隐形模式，停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
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印度，他们将飞船停靠在恒河边一个草木丰茂的地方，然后他们悄悄地接近市区。加尔各答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贫民窟，这也是这个地方的一个特色，他们很容易就进入了贫民窟的范围。这里的人口密集，四周都显得很拥挤。不过这样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他们也就不用太担心自己的行动会超出信息素的范围，因为这里到处都有人留下来的信息素。
普拉萨德很是高兴，说道：“那太好了，其实我还是愿意和你一起去剑桥，而且你也多少受过一些人类学的训练。”
可是让他们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原本以为这一大片贫民窟必然是混乱不堪的，虽然这里人口稠密，但他们走进去后就发现，一切都变得非常井井有条。在一个狭窄的范围之内，形成了一种属于这里的规律，即便是交通，也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拥堵不堪，只不过是人与车的速度都放慢了一些，虽然依旧交错纵横，但却是十分有秩序。在这里，他们也能轻易地从看似拥挤的马路上走过，当他们跟着当地人行走的时候发现，眼中的拥挤与身体上感到的宽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莉迪亚笑了笑，说道：“李耀杰应该会有兴趣，但肖恩我就不敢保证了。不过‘上帝的办公室’目前还派不上用场，所以还是我去吧。很久没有去过剑桥了，反正现在哪个宇宙里的剑桥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所谓的狭窄与宽适其实是一种相对的感觉，如果一个人的正常状态在十分之九，那么将他放在十分之七的环境中就会显得局促，但如果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十分之五，那么十分之七的局限反而就变得宽适。这里的人被那些怪物改造成能很好地适应这里狭窄的环境，而且这种改造与原本的印度人不同。原本的印度人本质上还是普通的人类，虽然他们长期习惯于拥挤的生活状态。即就算一个人对长期拥挤的生活做了妥协，但若是将其放在更为宽松舒适的环境里，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并且非常愉快地接受这种舒适的环境，也就是说不管他对外在的“狭窄”环境如何妥协，其本性上却是更为宽松的环境会让他感到更加舒适，至少对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
“不，你不用去，我去就行了。”普拉萨德说道，“你得留在这里，因为到目前为止，对‘上帝的办公室’的操作，最熟悉的人就是你。我希望李耀杰和肖恩能陪我一起去，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做一次人类学家的兴趣。”
但是这里的印度人与原来正常的印度人已经不同了，因此他们已经能非常好地融入眼前这个看起来较为拥挤的状态，并且能以一种欣然的态度认可眼前的环境是一种较为舒适的环境。
莉迪亚听了，不由得一怔，她这时才看出普拉萨德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一种深邃的感情，她说道：“剑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
在一个个贫民窟中，虽然贫民窟的布局看起来依旧杂乱无章，但是里面的人却显露出一种不仅仅是在宗教信仰上体现出来的宁静，还有一种理性，无论是首陀罗，还是吠舍。有一些人在简陋的屋子里似乎写着什么，还有一些人在屋子里看书，除了行人的脚步声和偶尔一些摩托车驶过所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其他的杂音，没有闲聊，也没有吵闹。
“因为其他宇宙的人都受到EIPU7的控制，因此去哪个宇宙都无所谓，具体的位置，我希望是英国剑桥，然后是印度的加尔各答或者俄罗斯的莫斯科。”普拉萨德说道。
当他们走到一间陋屋前，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拿着粉笔在熏黑的墙壁上画着一道道线条。
“你准备去哪里？”莉迪亚问道。
“这是……分形几何！”普拉萨德惊叹道，“这里的人……”
“昨天晚上。这个江天佐在这里布置棋局，拉普达那边也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我觉得我们这么一群人在一起，反而无法充分发挥我们各自的力量。”普拉萨德说道，“所以我会大致拟出一个方案，然后让这里的人送我去一个地方。”
莉迪亚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人正在演算一个非常精密复杂的几何公式，一道道精确的线条画在肮脏漆黑的墙壁上，如此对比，就好像市井中隐藏着能解释宇宙的至高奥秘一样。
“你怎么想到的？”
“那些怪物的改造，是希望每个人都发挥自己的脑力吗？”普拉萨德说道。
“一个人类学家去那些传说中会吃人肉、剥人头皮的原始部落去做调查，他们面临的危险并不比我小。何况我知道这些‘蚁群’大致的行为方式，我可以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变成一只‘红火蚁’，进入‘蚁群’。”普拉萨德说道。
莉迪亚眉头紧锁，说道：“我们再看看。”
莉迪亚说道：“可进入‘蚁群’是很危险的事。”
他们继续在贫民窟里行走。不知不觉中，他们自己也已经以类似的方式，渐渐地适应了这样的一种环境，他们也进入了一种氛围，因此与“蚂蚁”的生活状态更加接近了。
“人类学给了我一个启发，现在各个平行宇宙中的人都被这些怪物控制住了，如果我们一时无法破解这些怪物的秘密，那就从这些被控制的人群来观察。”普拉萨德说道，“我想深入这些‘红火蚁’的内部，因为这些怪物并没有将我们屠戮殆尽，而是以他们的方式来控制我们，这样反而使人类的世界变得更加秩序井然，因此我想从反方向来探究这件事。”
“你听！”莉迪亚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噤声。
“你有什么想法吗？”莉迪亚问道。
两个人屏息凝听，在不远处，大约隔着一条街的位置，他们听见有歌声传来，他们用一种类似猫一样轻巧的步伐，渐渐走近那条街道。他们听出那是梵乐，但他们对印度梵乐所知不多，所以也说不出这首梵乐的名字和起源。这首梵乐一直绵绵不绝，但他们越是靠近，就越觉得自己似是进入了一种恍兮惚兮的境地。
普拉萨德回过头，眼神有些黯然，说道：“或许是的，但我没兴趣在这边感叹，而是希望以一种方式来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不管是莉迪亚，还是普拉萨德，他们看着头顶正在不断西斜的太阳，一种神之光晕在他们的眼中渐渐浮现。音乐是什么？音乐原本就是用来通神的祭祀手段，而他们此刻所听见的音乐，正好渐渐还原了音乐本就该有的含蕴。
“我觉得你有一种挫败感，其实我也有。”莉迪亚说道。
这样一种仿佛能让人的精神接近神的音乐，在莉迪亚和普拉萨德的脑中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在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下，他们浮想联翩，脑中各种稀奇古怪的现象开始渐渐浮现。这些原本荒诞的东西，竟渐渐变得清晰可信，就好像夜幕下的朦胧物体，在地平线的第一道光射过来之后，逐渐清晰。
“出来透透气。”普拉萨德说道，“你呢？”
这是一种深度的冥思，在深层的状态下，潜意识开始缓缓地浮上水平面，灵感就源于此。
莉迪亚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普拉萨德的脑中此刻想到了一些概念，而在莉迪亚的脑中也有了一些模糊的形象，他们走在这条街上，甚至忘记了去看究竟是谁在演奏这段迷离恍惚的梵乐，就这样走在音乐声中。当他们的脚步渐行渐远的时候，音乐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但他们脑中的音乐依旧萦绕不停，就好像这首梵乐已经生长在他们的脑中一样。
在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上，普拉萨德正站在岸边望着遥远的天际。这座小岛的下方就是他们的海底总部，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能见到天日的地方就是这座面积很小的岛屿。海上天气变幻无常，初晨时分还是风雨雷暴，此刻早已雨过天晴。大海之上，波光粼粼，太阳与乌云同在空中，金光和晦暗同在，遥望天海相接之处，目之所及，变化万千。
“普拉萨德！”一个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两个人立即回过神来，他们的精神顷刻间又掉落到了凡间。两个人为之一惊，普拉萨德听到这个声音，缓缓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