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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证满意

到了晚上,克莱尔去睡觉的时候,托尼已经读完第二本的相当一部分了。他坐在黑暗之中,或者说是对克莱尔这双能力有限的眼睛来说的黑暗。

“我在扫描页面,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的阅读方式是照相。”

在她意识蒙眬、进入梦乡之前,她的最后一个想法显得很奇怪。她又想起了他的手以及它给她的触觉。它既温暖又柔软,就像是人类的手一样。

“但是——”她指了指书,不知道该怎么说。

工厂真是太聪明了,她想着,随后安详地进入了睡眠。

托尼抬眼看着她。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要责备的意思:“我在读呢,贝尔蒙特夫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跟图书馆有关。托尼建议了研究的范围,而且该范围很快就拓展了。书的内容涵盖了配色与装饰、木工与时尚、艺术与服饰史,等等。

她注意到托尼仍然在翻着书页——几乎是无助的样子——她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松快的得意之情:“你不识字,是吗?”

他在自己那双专注的眼睛前翻着书页,而且翻得很快,在翻的过程中就读完了。他似乎也不会遗忘。

在随后的沉默之中,克莱尔感觉内心有东西收紧了。为什么她总是会忘了他是台机器?现在竟要这东西本身来提醒她这一点了。难道她太需要同情,甚至会平等地接受一个机器人——因为他有同情心?

在那个星期结束之前,他坚持要替她修剪头发,向她介绍了一种新的盘头方式,微微调整了她的眉毛,还替换了她的粉底和唇膏的颜色。

“我的脑回路不包括此类的好奇心。我只能在界限内行事,你知道的。”

她在非人类的手指那灵巧的触摸之下紧张得不行,心脏悸动了整整半个小时。结束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噢,不是。”她抬起了绯红的脸蛋,“我只是觉得有些尴尬,怎么能随便刺探你的内部构造呢?我太多事了。你就不会问我的构造。”

“还有更多的地方有待改善,”托尼说,“特别是在衣着上。但你觉得这个初步效果如何?”

“当然是有意这么设计的,”托尼说道,随后他打开了话匣子,“皮肤是可延展的塑料,骨架是轻型金属合金。你觉得好玩吗?”

她没能回答,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能回答。直到她接受了镜子中那个陌生人的身份,并且因她的漂亮激起的冲击渐渐消退之后,这才哽咽地说道(说的时候目光一直都舍不得离开那个暖人的身影):“是,托尼,非常好——很不错的初步效果。”

她说:“太神奇了。连指甲看着都像是真的。”

她在给拉里的信中一点都没提到这些。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内心深处也意识到,自己想看到的不仅仅是惊喜。这也是一种报复。

我看不清它们是怎么动的,她心想着。冲动之下,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把它拉到了自己眼前。托尼没有抗拒,而是摊着手让她研究。

一天早上,托尼说:“该开始采买了,我无权离开这所房子。如果我写下我们必须要的东西,你能买到吗?我们需要窗帘布、家具布、墙纸、地毯、油漆、衣物,还有各种小零碎。”

克莱尔在呼啸的风中紧紧抓着自己的帽子,她从公共图书馆中借来了两大本厚厚的家庭装饰书。她看着托尼打开了其中的一本,翻着页。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手指如同绣花般的动作。

“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没法买全符合你标准的东西吧。”克莱尔怀疑地说道。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应该差不多,只要你愿意跑遍整个城市,而且你不缺钱。”

“那我就具备学会的潜质。你能找些相关的书来吗?”

“不过,托尼,钱肯定是个问题。”

“噢,是的。”

“钱不是问题。你先去美国机器人公司。我会写张便条给你。你去找卡尔文博士,跟她说这些都是实验的一部分。”

“好的家庭主妇都懂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卡尔文博士并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可怕了。换了一张脸,戴了一顶新帽子之后,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克莱尔了。心理学家仔细倾听,问了些问题,点了点头——随后克莱尔发现自己离开时怀揣着由美国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的资产提供担保的无限制银行账户。

“你懂家庭装饰吗?”

有钱真是爽啊!脚下放着商店的商品目录,营业员的推销不再显得居高临下,装潢师扬起的眉毛也不再像是朱庇特的雷霆。

托尼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说:“我能帮你。”

有那么一次,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在一家最高贵的服饰店,用最纯粹的第五十七街的法国口音,一再贬低她所需的全部衣物。她给托尼打了电话,并把电话递向这位先生。

“光想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你不介意,”她语气坚定,但手指有些微微发抖,“麻烦你跟我的……呃……秘书通话。”

“你想把它变成那样吗?”

胖子走向电话,一只胳膊还装模作样地背在身后。他用两根手指抓过电话,故作腔调地说了声“你好”,停顿了一小会儿之后,又说了声“好”,然后停顿了很长时间,尖着嗓子想要反对,但很快又闭嘴了,最后是一声驯服的“好”,接着把电话放回支架。

“没有用的,”她激动地说,“它需要一种我没法创造的气氛。我只能让它变得温馨。我无法把它变成杂志上的漂亮图片。”

“夫人,请随我来,”他的语气既惊惧又恭顺,“我会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但托尼没在看她。他的目光打量着整个房间:“我能帮你整理家务。”

“稍等。”克莱尔快速回到电话旁,再次拨号,“你好,托尼,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但起作用了。谢谢。你是个——”她努力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最后放弃了,只是含糊地说了声:“你真可爱。”

她的鼻头红了。她挪开了目光。

等她挂了电话之后,看着她的人换成了格拉迪丝·克拉芬。半是惊讶半是揶揄的格拉迪丝·克拉芬正看着她,脑袋还略微歪向一边。

“都是最近才发生的,”她补充道,“他还是学生时一切都还好。事业刚开始时也还行。但我无法胜任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妻子,而他正在成为一个大人物。他希望我能作为女主人,帮他打入社交圈子,就像格……格……格拉迪丝·克拉芬。”

“贝尔蒙特夫人?”

然而,她突然间吐起了苦水:“不瞒你说,贝尔蒙特先生认为我没有大脑……我也觉得自己没有。”她不能在他面前哭。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要在这个创造物面前捍卫人类的尊严。

克莱尔的精气神一下子被抽干了,如同打了个响指一般。她只知道点头——傻乎乎的,仿佛一个提线木偶。

克莱尔差点就笑出了声。这真是个荒谬的场景。这里站着一个自动的吸尘器、洗碗机、家具打蜡机、全能的杂工,来自工厂的车间,却想提供心理辅导的服务。

格拉迪丝的笑容中透着傲慢,而她却无法发作:“原来你也会来这里买东西吗?”仿佛在她眼里,这地方由此失去了品位。

托尼靠近了几步,说道:“听你的语气好像有些不高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不,我不常来。”克莱尔低声下气地说。

尽管他的脸色没有显露什么,他的声音却充满敬畏与景仰,以至于克莱尔的脸都红了,嗫嚅着:“我的大脑!你拿去好了。”

“你还弄了头发?看着挺……挺有意思的……噢,抱歉,你丈夫是叫劳伦斯吧?我印象中是叫劳伦斯。”

“一旦摆脱了这种乏味的杂役,他们就可以从事别的更加重要的工作。毕竟,贝尔蒙特夫人,像我这样的东西是生产出来的,而没有任何东西能模仿人类大脑的创造力和多样性,就像你的大脑一样。”

克莱尔的牙关都咬紧了,但她不得不解释:“托尼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在帮我挑些东西。”

她只是挖苦道:“你们会让普通的家政人员失业的。”

“我完全理解。是挺可爱的,可以想象。”她微笑着离开了,带走了世界上所有的光明和温暖。

他还是需要他人的敬仰。她注意到了。他需要确定自己取悦了她。但是她不愿意为他提供这种满足感。

克莱尔并没有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向托尼倾诉。十天的时间已然让她放下了戒心。她能在他面前哭泣。她一边哭泣,一边发泄。

“哦,没有。没有这个必要。我自带紫外光源。在紫外光下,我能看见。还有,我不怎么睡觉。”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她将情绪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使劲拉扯着已经湿透的手绢,“她竟然这样对待我。我不懂为什么。她就是这样。我应该——踢她。我应该把她打倒,把她踩在脚下。”

“你一晚上都开着灯?”

“你对一个人能恨到这种程度吗?”托尼问道,语气疑惑,“人类大脑的那个部分没有对我开放。”

“昨天晚上。”

“噢,我不恨她,”她痛苦地说,“我恨的是我自己。我想变成她的样子——至少是在外表上……我办不到。”

“什么时候打的?昨天还没见你干呢。”

托尼的声音在她听来既有说服力,又显得很深沉:“你能做到,贝尔蒙特夫人。你能做到。我们还需要十天时间,再过十天,这房子就彻底告别过去了。我们不是都计划好了吗?”

“你满意吗,贝尔蒙特夫人?”

“这又能在她面前帮到我什么?”

她去了,马上又被惊到了:“你给家具打蜡了?”

“邀请她来这里,邀请她的朋友,日子定在我……我离开之前的一个晚上,就像是举办一场暖居派对。”

在那一刻,假如他的眼睛亮了,假如他笑了,假如他扬起了嘴角,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会觉得自己温暖了他。但他保持着英国贵族的风范,优雅地说了句:“谢谢,贝尔蒙特夫人。你想去客厅吗?”

“她不会来的。”

克莱尔瞪大了眼睛。毕竟,她还能怎么回答呢?她打开炉子下面放锅的抽屉,迅速扫了一眼里面亮闪闪的金属光泽,随后颤声说道:“很好。我很满意。”

“她会的。她想来嘲笑你……但她会失望。”

“用过之后我打扫了。应该这么做,对吗?”

“你真这么想?哦,托尼,你真觉得我们能办到?”她抓住了他的双手……随后,她又将脸扭向了一边,“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没好处。都是你布置的,我哪能沾你的光?”

“看起来不像。”

“没人生活在真空里,”托尼轻声说道,“他们把这个知识点灌输给我了。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眼中的格拉迪丝·克拉芬,不仅仅是格拉迪丝·克拉芬本人。她沾了金钱和社会地位的光。她对此并不介意。你为什么要介意呢?……你也可以换个角度看,贝尔蒙特夫人。我被制造成必须服从命令,但服从的程度是由我自己来决定的。我可以吝啬地服从,也可以慷慨地服从。对你,是慷慨,因为你符合我生产时被灌输的人类的样子。你善良,友好,谦逊。克拉芬夫人,根据你的描述,显然不是,我不会像服从你那样服从她的。所以,其实是你而不是我,贝尔蒙特夫人,做了所有这一切。”

“用过,贝尔蒙特夫人。”

他从她手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克莱尔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没人能读懂的脸,开始了遐想。突然,她被一个新冒出来的想法吓着了。

“托尼,”她在惊恐之余强压住火气,“你走路时最好发出点声音来。我受不了你这样跟着我,明白吗……你用过厨房吗?”

她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盯着自己的手,手上依然残留着他手指紧握之下麻麻的感觉。她从未想象过这一刻,他的手指紧握着她的,温存地,轻柔地,直到它们分开。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不对!

她怔住了,盯着看了一阵,随后转身,差点撞到了托尼。她尖叫了一声。

是它,它的手指……它的手指……

但当她进去之后,她发现整个厨房就像是刚刚从工厂里下线一般崭新。

她跑进了洗手间,搓着自己的手指——盲目且徒劳。

穿戴整齐后,她径直从卧室去了厨房。这毕竟是她的房子,没什么好怕的,她也喜欢保持厨房的干净。他本该在她的监督之下干活儿才行……

第二天,她有意躲着他,在远处打量着他,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但过了好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生。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完全忘记了加糖和奶油,而她本人又极其痛恨喝黑咖啡。

托尼在干活儿。如果说贴墙纸或刷快干油漆这些活儿需要什么特别的技巧,至少在托尼这儿并没有显现出来。他手部的动作很精确,手指也敏捷而坚定。

她总算吃完了早餐……他只是一台机器,假如他能看上去更像一台机器的话,也就不会如此令人害怕了。或者他的表情能变也行。他总是只有一副表情,就像是贴在脸上似的。你无法分辨那双黑色的眼睛和那张光滑的、橄榄色的面孔后面到底在发生些什么。她把空咖啡杯放回托盘,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他晚上都在工作。她没听到过动静,但每天早晨都能看到新的进展。她无法计算到底有多少处变化,到了傍晚她依然能发现新的变化——然后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哦,天哪,不用!”她紧紧抓住了被子,连咖啡都差点洒了。她身体僵硬地保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等到门关上,他从她眼前消失之后,才无助地躺倒在枕头上。

她曾经试图帮忙,但只尝试了一次,人类的笨拙令她打消了念头。他在隔壁房间,而她正在往一个托尼经过精确计算后标定的位置上挂一幅画。小小的标记在那儿,画也在那儿,对无所事事的厌恶也在那儿。

“早餐过后你需要帮忙着装吗?”

她太紧张了,也有可能是梯子不稳。原因不重要,她感觉梯子倒了,尖叫了起来。梯子倒在了地上,她却没有,因为托尼凭借着血肉之躯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及时接住了她。

“是的……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平静的黑色眼睛内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温暖的声音只是说道:“你受伤了吗,贝尔蒙特夫人?”

托尼笔挺而又顺从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根铁尺。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是想自己一个人用餐吗?”

她立即注意到自己坠下的手肯定弄乱了他光滑的头发,因为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头发时,那光滑的黑发是由一根根独立的丝线构成的。

她等待着。

随后,她马上注意到他的胳膊搂住了自己的肩膀和膝弯——抱住了她,紧紧地,温暖地。

“我还单独准备了糖和奶油,”托尼说,“我希望能慢慢了解你的喜好,不光是早餐,还有其他的事情。”

她推开了他,发出了尖叫,但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并且在睡觉之前用椅子把卧室的门把手给顶上了。

她不敢拒绝,所以她慢慢地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接过早饭:白煮蛋、涂了黄油的吐司和咖啡。

她发出了邀请,然后诚如托尼所言,邀请被接受了。她能做的就是等着那天晚上的到来。

“请用餐。”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一天终于到了,一切如约而至。房子已不是她的了。她最后一次参观了个遍——所有的房间都变了。她自己也穿着以前绝对不敢穿的衣服……而当你穿上它们时,你也同时穿上了自信和骄傲。

“早饭?”她说。

她对着镜子做了个装腔作势的礼貌表情,镜子也同样做作地回敬了她。

她肯定说了可以,因为他进来了,很突然,没发出什么动静。她的眼睛和鼻子同时注意到了他手里端着的托盘。

拉里会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激动的日子并不是跟他一起过的。它们就要跟着托尼一起离开了。这难道不奇怪吗?她想回忆一下自己在三个星期之前的心情,却完全做不到。

“是的,贝尔蒙特夫人。我可以进来吗?”

钟敲了八下,那声音令她窒息,她转身看着托尼:“她们就要到了,托尼。你最好躲到地下室去。我们不能让她们——”

“是你吗,托尼?”

她愣了一小会儿,接着疲惫地说道:“托尼?”然后大声了一点:“托尼?”最后几乎像是在喊叫:“托尼!”

第二天早上,克莱尔被卧室门外传来的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吵醒了。她的头脑里先是产生了一阵烦躁,旋即又感到了寒意。她在第一天一直躲着托尼,撞见他的时候就浅笑一下,并怀着无声的歉意擦肩而过。

但他的胳膊已搂住了她,他的脸离她的很近,他拥抱的力量很强悍。她在自己冒出的那串激动的胡言乱语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克莱尔!仅有的几次她在面对格拉迪丝时,那条小可怜的舌头都打结了。他不再抱有幻想。对托尼的测试是他的大好机会,但结果却处于克莱尔的掌控之中。要是掌握在像格拉迪丝·克拉芬这样的女人手中,那就安全多了。

“克莱尔,”那声音说,“有很多事情是我不该知道的,这肯定是其中一件。我明天就走了,我不想走。我想找到更多的自我,而不仅仅是想要取悦你。这不奇怪吗?”

同往常一样,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愤怒。假如克莱尔能挤进克拉芬的小圈子,那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帮助啊!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脸贴得更近了。他的双唇很温暖,但并没有气息从它们之间吐出——因为机器不用呼吸,就快贴上她的嘴唇了。

迎面走来时笑容可掬的模样,人走之后残留的淡淡香气,这两样东西如同两根勾人的手指,勾得拉里的脚步都乱了。他碰了碰帽檐,又急匆匆地上路了。

……门铃响了。

拉里·贝尔蒙特在去机场的路上瞥到了格拉迪丝·克拉芬。她是那种容易被瞥到的女人……一切都那么完美与精致,仿佛经由能工巧匠的雕琢,闪闪发光,让人无法直视。

她用力挣扎了一小会儿,随后他消失了,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门铃又响了一次。它那间歇性的尖叫听着很刺耳。

他只是台机器。

前窗的窗帘被拉开了,十五分钟之前窗帘还是关着的。她还记得。

她起身告辞,拉里送她到大门口。克莱尔闷闷不乐地留在原地。她在壁炉上方的镜子里瞥到了自己的身影,旋即又将目光挪开了。她非常讨厌自己那张小小的老鼠脸,还有那没有光泽的头发。随后她撞上了托尼的目光,差点就对他笑了,却又及时想到……

她们肯定都看到了。她们肯定全都看到了——看到了一切!

“家务。”卡尔文博士简短地回答道。

她们很有礼貌地进来了,一下子全都进来了——迫不及待地要看戏——锐利的眼神四处刺探。她们看到了。否则为什么格拉迪丝会以咄咄逼人的口气问拉里在哪里?克莱尔只好咬紧牙关,直面这场挑战。

“哦,好吧。”克莱尔嘟囔了一句,随后,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但要他做什么呢?”

是的,他没在家。我猜他明天就回来了。没有,我不是一个人待着的。完全没有。我过得很愉快。然后她嘲笑了她们。为什么不呢?她们还能干什么?即使她们把眼前所见的编成故事讲给拉里听,他也知道真相。

拉里清了清嗓子:“还没有合法而已,但没问题。他不会离开家,你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就这么多了……还有,克莱尔,我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对机器人懂得太多了。我们必须找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测试者,看一下极端情况下他的表现。这是有必要的。”

但她们没有笑。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非法的?”

她能从格拉迪丝·克拉芬的眼睛里、从她故作兴奋的话语中、从她想要提前离开的举动中看到怒火。当她跟着她们一起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不知是谁在嘀咕,断断续续的:“……从来没看到过像这样……太英俊……”

“不用压低声音,”卡尔文博士平静地说,“他不能对你生气,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他大脑里的电路板是预先定制好的,其中最重要的设计是我们所称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它的大意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所有的机器人都受该法则约束。没有任何办法能强迫机器人伤害任何一个人。所以,你明白啦,我们需要你和托尼充当我们初步的实验对象,为我们提供指引,而你丈夫去华盛顿安排受政府监管的合法测试。”

她知道是什么使得自己能对她们不屑一顾。让每只猫都叫吧,让每只猫都知道——她们或许比克莱尔·贝尔蒙特更漂亮、更时尚和更富有——但没人,没人拥有如此英俊的情人。

克莱尔在暗地里飞快地打量了托尼一眼,放低了声音说道:“要是我让他生气了呢?”

然而,她再次、再次、再次想起了托尼是台机器,不由得后背发凉。

“真的不用担心,克莱尔,”拉里急切地打断道,“相信我。他无法做出任何伤害性的行为。否则我不会把他单独留给你。”

“走开!别管我!”她朝空荡荡的房子大喊着,并跑向了自己的房间。她醒着哭了一整晚。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就快亮了,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一辆车停在房子前接走了托尼。

“到目前为止,美国机器人将产品限定在了工业型机器人,用于人类无法胜任工作的地方,比如超深矿洞或是水下。但是我们想占据城市和家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让普通人能够毫无戒备地接受机器人。你也明白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劳伦斯·贝尔蒙特经过卡尔文博士的办公室时,一闪念之下,他敲了敲门。他发现她和数学家彼得·博格特在一起,但并没有因此而犹豫。

“我们会为每种机器人型号都特地开发一个不同的大脑。每一个大脑都装有预先设置好的一套程序,因此每个机器人都配备了英语作为最基本的应用语言,还配有其他各种必要的知识以实现他们的功能。

他说:“克莱尔告诉我,美国机器人公司支付了有关房子的所有费用——”

“托尼是个机器人。他在公司记录上的代号为TN-3,但叫他托尼他也会回应。他不是一个机械怪物,也不是一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开发的简单计算机,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他有一个人工大脑,几乎跟我们的一样复杂。他的大脑是原子级别但容量惊人的电话交换机,能把几十亿个可能的‘电话接入’压缩到一个能装进脑袋里的小装置上。

“是的,”卡尔文博士说,“我们已经计入了费用,作为实验内容中花费巨大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现在你已经是助理工程师了,维持房子的开销应该不是问题。”

“贝尔蒙特夫人,我希望你能体会到本次实验的重要性。你丈夫告诉我,他已经跟你说了一些背景。我想以美国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高级心理师的身份,再多说几句。

“这不是我担心的地方。华盛顿同意了测试方案,到了明年我们就能搞一台属于我们自己的机器人。”他迟疑地转身,像是要离开,结果又迟疑地转了回来。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当卡尔文博士那平淡生硬的话音响起时,她不得不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倾听。

“还有什么事,贝尔蒙特先生?”卡尔文博士等了一会儿后问道。

但克莱尔只能讪笑。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期待。她移开了目光,随后又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他的头发又黑又滑,像是光滑的塑料——或者也有可能是真的头发?覆盖在他手上和脸上的光滑的橄榄色皮肤,是否就是他那剪裁正式的衣服的延伸?

“我在想——”拉里开口说道,“我在想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我是说克莱尔——变了很多,不仅仅是她的外表。不过,坦白说,确实挺令人惊艳的。”他紧张地笑了笑:“她整个人都变了!她不是我的妻子,真的,我没法解释。”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吗?”

“为什么要解释?你对这些变化有意见吗?”

她禁不住说道:“哦,天——你会说话。”

“正好相反。但也有点让我担心,你知道——”

克莱尔被托尼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低沉且温柔,跟他脑袋上的头发或脸上的皮肤一样顺滑。

“要是我,我就不会担心,贝尔蒙特先生。你妻子处理得很好。老实说,我没想到实验会产生如此完美的结果。我们确切知道了模型要做哪些改善,功劳都归于贝尔蒙特夫人。如果你坚持让我说实话,我认为你的夫人比你更值得升职。”

他说:“你好,贝尔蒙特夫人。”

听到这里,拉里显然退缩了。“都是自家人,谁升职都行。”他敷衍地嘟囔了一句,离开了。

但拉里忙着用佯装的热情来冲淡这一尴尬局面:“过来,克莱尔,我给你介绍托尼,一个非常棒的小伙子。这是我的妻子克莱尔,老伙计。”拉里友善地按住了托尼的肩膀,但托尼在压力之下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苏珊·卡尔文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这句话伤到他了——希望如此……你读过托尼的报告了吗,彼得?”

“你好。”克莱尔随口说了一声,徒劳地打了个招呼。

“一字不漏,”博格特说,“TN-3模型需要改善吧?”

他的手推着她的后背,随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卧室,身体颤抖着。他就在那里,以标准的礼貌看着她,仿佛在品评未来三周的女主人。苏珊·卡尔文也在那里,僵硬地坐着,抿着嘴,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样子。她长着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仿佛跟机器一起工作的时间太长,钢铁已渗入了她的血液。

“哦,你也这么认为?”卡尔文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什么理由?”

“他是个人,跟你我一样,几乎一样。所以不要再说傻话了。行了,快让开。”

博格特皱起了眉:“不需要理由。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不能听任一个机器人和他的女主人上床,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粗俗。”

她无助地皱起了眉:“他就是让我不舒服。我受不了他。”

“是爱情!彼得,你真恶心。你真的不懂吗?机器必须服从第一法则。他不能让人类受到伤害,而克莱尔·贝尔蒙特因为自卑而受到了伤害。所以他向她示爱了,因为能在机器之中——在一个冰冷的、没有灵魂的机器之中——激发情感,又有哪个女人能不为自己骄傲呢?还有,他在那天晚上故意打开了窗帘,好让其他人看到并心生嫉妒,却又不会危及克莱尔的婚姻。我认为这是托尼的智慧——”

拉里·贝尔蒙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眼中冒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克莱尔讨厌他这副表情,因为她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无能。“我们做出了承诺,克莱尔,”他说,“你不能到了现在才反悔。公司基于我们的承诺才将我派往华盛顿,我可能会升迁。他百分之百安全,你也知道。你到底在反对什么?”

“是吗?即便是假装的,又有什么分别呢,苏珊?其中依然有可怕的后果。再去读一遍报告。她在躲避他。他抱住她时,她发出了尖叫。最后一夜她整晚都没睡,变得歇斯底里。我们不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不行,拉里,我不能让他进家门。”她急切地在已然瘫痪的头脑里搜索着更加强烈的表达方式,希望能够显得既有道理又能解决问题,但最终她只能用一句简单的重复收尾,“就是不行!”

“彼得,你瞎了。你跟我一样是个瞎子。TN模型会被彻底改造,但不是因为你的理由。完全不是,完全不是。我一开始竟然忽视了,真奇怪。”卡尔文陷入了沉思,“但可能它反映了我自身的一个缺点。你明白吗,彼得?机器没法坠入爱河,但是——即便爱情本身既绝望又恐怖——女人依然可以!”

托尼是个有着深色皮肤的帅气高个子小伙子,不变的表情上每条纹路都写满了贵族气息。克莱尔·贝尔蒙特透过门缝看着他,内心既害怕又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