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很伤感,但岑却如释重负。车站天使,或是轨道缔造者,或是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不是巨型昆虫,那够糟糕了;它们一定是难以置信地强大,才能造出遍布整个星系的轨道。它们可能就像卫神们。就像神一样。但这些更年轻的物种似乎并不比人类更先进,也许还不如人类。
“我觉得那些可能是提前录制的信息,”诺娃说,“轨道缔造者们创建凯门,铺设铁轨,建造这里的建筑,然后就离开了——它们死了——有种说法叫“黑灭”——是某个黑暗的年代,我猜。现在更年轻的物种利用世联网做贸易。但某种程度上轨道缔造者们的投影还在运行,还在不停召唤……哦,岑。”
“告诉他们我们来探索他们这个网络,”他说,“跟他们说,在我们游历了他们的世界,会见了他们的领导人,展示了我们可以交易的东西之前,星罗帝国严禁任何人穿过我们的凯门。告诉他们我是人类的使者,我来巡视,为我们的帝国和他们的世界建立贸易联系打前站。”
“那它们怎么召唤我们的?它们通过凯门投射的那些投影,还和雷文跳过舞……”
诺娃皱皱眉。“但这是说谎。我们甚至都不能回家。卫神们和努恩家族会处死我们。”
“轨道缔造者。”诺娃说,走过来站在岑身边。这时羚羊和帐篷还有那个透明的东西都在用各自不同的语言解释。“他们把车站天使称作轨道缔造者。但他们说我们来晚了。轨道缔造者们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我知道。所以我们才想从这道门出来,来到这个世联网,以防他们派人来追捕我们。但这不全是谎言;我们可以做贸易。玫瑰的第三节车厢里全是雷文的东西,在这里都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就是价值。”
外星生物里有不少似乎明白指向一个东西这个动作的含义,终于,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看向墙壁。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群生物,拨开一些发光的草,好更清楚地展示那些雕刻。车站天使,平平的,像是画在坟墓上的法老。有象征太阳的图案,还有一些以前可能是某种文字的褪去的线条。天使们都用螳螂腿向太阳摆着姿势。站台上的生物们一片哗然。
诺娃大笑。她一直担心岑。现在看到他还在盘算,她很开心,说:“但总有一天我们得面对不能回去的现实。”
于是岑终于可以加入对话了。“你是说这个。”他指着墙上的雕刻说。
“那时我们已经走远了。”
“我告诉他们说我们来见车站天使,但他们好像不明白。我意思是说,我知道他们很可能管车站天使叫别的名字,但按我的描述,他们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巨大的昆虫形状的光。他们不可能对车站天使那样的东西视而不见……”她试着模仿天使的动作,但只是让那些乌贼样的东西荡漾出更亮的光。
诺娃考虑了不到一秒,然后转身向那群生物转达了消息。他们似乎很高兴。他们理解人类想先在网络巡游一番,然后再开展贸易。赫拉斯代克他们自己(诺娃觉得指的是那些像羚羊的生物)在开始与外界接触之后,还把通往他们家乡的门关闭了很多年。他们将竖起一道屏障,这样任何火车都不能未经允许进入人类的火车轨道。而这个网络上的每个车站都会欢迎他们:赫拉斯代克、迪卡、奇莫依……都会欢迎他们。
“怎么了?”
诺娃从口袋里找出那个盒子。僧虫似乎已经在盒子里织了一个茧;她透过虫丝只能认出那像黑色伤疤一样的昆虫身体。她捧起它问在亚姆能不能把它这样一只昆虫释放,但一些赫拉斯代克误解了,以为她要试着出售它。要,要,他们想买!昆虫对他们自己没什么用处,但他们有时和尼姆交易,尼姆喜欢昆虫,他们吃虫子,或收集虫子,也许自己就是虫子(诺娃的翻译软件还没完全掌握他们嘶嘶的语言)。她把装着虫子的盒子给他们,他们给她三根小金属棍做为回报。她就这样完成了在世联网的第一笔交易。
“奇怪。”诺娃说。
之后,主人们就带着新来的访客在车站城市里参观。这时两颗小太阳都已落山,但天没有比白天黑很多。岑从没见过这么多星星,更没见过这么亮、这么鲜艳的发光气体云:羽毛、薄纱,还有垂帘,充满了夜空,包裹着星星,透出星光。
岑开始觉得有点被冷落。诺娃比他聪明太多了。这些奇怪的生物让他害怕,他视线越过他们,看向车站的建筑。站台后边一个高高的结构升起,他在火车上就注意到了。这个结构的材质跟站台一样,也是像玻璃一样的东西。这个结构看起来也很古老,有点像是被废弃了。结构表面有许多裂缝和细纹,淹没在疯长的草藤里。这时影子已经拉长了,外星太阳落向地平线。阴影最深处,草藤发出波状诡异的光亮,好像它所有茎叶都是中空的玻璃做的,里面填满了大量的夏日萤火虫。透过这些光亮,岑勉强辨认出墙上有些雕刻……
“珠宝园!”诺娃说,她先抬头仰望,然后又低头看向安静的潟湖里反射的星空。“这个世界一定坐落在一个星云中心。真美!”
对话还在继续。那些透明蝾螈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人泡澡时在放屁。那些带触手的东西用一种复杂的手势语言,当诺娃试着摇摆双手加一条腿和他们交谈时,他们荡漾起来,发出一种油腻的彩虹色,岑猜他们大概在笑。有时她会给他的耳机发个消息,解释她刚刚得知的信息:这个世联网听起来非常大——几千个车站……他们把这些有生命的火车头叫做摩瓦……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忙着编辑发送回复,保持对话就已经够忙的了。
在七颗明亮的恒星照耀下,每样东西都有七重影子。奇怪的光之下,这地方显得更加梦幻。一只蓝皮的蠕虫走过,用银链拖着一种像鸟的东西。岑说不清谁是谁的宠物。风车树的叶子在夜晚的微风中轻轻旋转。食品店里冒出化工厂般的气味,引擎商店里的烟却闻起来像花生酱。这里的东西实在与他的认知相差太远,他的大脑已经停止吸收,目光只是困惑地扫过这些新事物。这时出现了一些东西,令人惊奇地似曾相识,好像是珠宝店,一对戴着玻璃面罩的赫拉斯代克在售卖精巧的银质螺旋饰品和用来装饰赫拉斯代克尖羚羊角的玉饰。
“他们说欢迎来到……来到亚姆。这是这个地方的名字,‘珠宝园里的亚姆’。真好听!他们很高兴见到我们。他们说,上次有新的物种找到世联网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岑在那逗留了一会,以小偷的视角研究着布局。他有把握能摸走一只角环藏在袖子里,而不被珠宝商发现。也许在星系的这个角落,他们甚至不知道贼为何物。
羚羊生物也发出汽笛般的嘶嘶声,频频点头。
但他不需要角环,而且不管怎么样,诺娃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第一次见到岑,他就在安贝赛集市的一家珠宝店偷了一根项链。)她抓紧他的手,把他拎起来。“不要随便偷东西,岑·斯塔灵。你现在责任重大。你是人类的使者。我也是。我们代表着我们整个物种,必须严格律己。”
她拍拍脑袋,说:“解密软件。我已经开始翻译一些简单的句子了。我把他们的声音录下来,好回应他们的话……”
“那这些家伙没意识到你是机器人?”
“你怎么做到的?”
“我觉得他们认为我们是男人和女人。”诺娃高兴地说。被当成人类,她总是会很高兴。“他们这里好像没多少机器。我到现在还没看到任何比古老地球上的技术更先进的东西,除了那些生物火车,而且我觉得这些火车是长出来的,不是造出来的。”
她很快地瞟了一眼岑,得意地笑笑。“他们说欢迎我们。”
“那你会告诉他们你的真实情况吗?”
这些外星生物定住了,颤抖着,小手张张合合。像种子一样撒在他们外皮里的黑眼球一齐聚向她。他们突然安静下来,听她说话。诺娃转过身,发出汽笛般的嘶嘶声,似乎让这些三脚羚羊听了很受用;他们抬起三角形的头,面罩后面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不会,”诺娃说,“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你是个小偷。这里是新世界,岑。我们没必要再守着原来的自己。我们可以重新选择身份。我们可以都是人类。”
这时诺娃开口了,发出和帐篷们类似的嗡嗡嘎嘎的声音。
这晚,暖风吹过潟湖,在大马士革玫瑰周围轻轻吹起风哨,玫瑰停在水边的旁轨上。风摇着卧室的窗帘,掀起又放下,所有这些无名星星的星光洒在床上。诺娃躺着,抱着岑。如果岑转过头,他就能看到一片星星在天上、在水中闪耀,但诺娃的脸让他移不开眼睛。上千颗恒星和气体云的星光扫过她那过于宽大的嘴巴,映在她不那么逼真的眼睛里。窗帘的影子在她几乎乱真的皮肤和惯常的雀斑上滑过。思乡之情、文化冲击,还有前方的上千个陌生车站都让他头晕,但他知道,只要有诺娃,就一切都好。
站台上那群生物后退了一点,好像被这些到访游客的奇怪样子惊到了。这时岑原以为是旧的白帐篷的东西突然活了过来。他们跟他之前在潟湖里看到的一簇簇站着的生物一样,只是当时他没意识到这些也是生物。他们把他团团围住,豆芽般的细腿之间撑挂着薄纸般的皮肤在颤抖,发出嗡嗡嘎嘎的声音。他们伸出小海星般的触手来摸他的衣服和脸。他缩回去躲着他们,不知道应不应该害怕。这感觉就好像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但就算小孩子也有直觉,而岑的直觉在这里失灵了。这些像帐篷样的东西是在攻击他,还是在向他示好?他是应该鞠躬,还是微笑,还是说:“我们很和平。”但这些生物连嘴都没有,又怎么可能理解微笑的含义呢?鞠躬也可能是极端的咒骂,而他说的话对他们来说可能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