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试的最后,她问我:“你擅长保密吗?”
算力在机器人回收企业的作用,是帮助流水线上的人工智能镜头辨识不同类型的零件,人的眼睛也能做到。我一边工作,一边给各种招聘广告打电话,最后我找到了凌依。她对我的工作经历很感兴趣,因为扫地机器人在借助人工智能辨识家居环境的时候,也会涉及客户的隐私。
3
他只买得起我。
两年前,粉墨公司的第一代智能人偶A1上市。这个产品只面向高端客户,连广告都是精准投放的。A1有着与人类惊人相似的外表,最大的卖点在于可以随着互动不断成长的个性。与之相对的,则是智能人偶奇快的升级换代速度。仅仅二十六个月,就已经更新了十三代。
“谁能想到我们买得起硬件、买得起软件——最后竟然买不起算力啊。”老板一边说,一边擦汗,“辛苦你了。”
“为什么?”来店里的第一天,我问凌依,“它们的外表没怎么升级啊。”
不到半年,我的存款便被房贷耗干。收到银行的催款电话之后,我只好又去联系那个供应商。那职位竟然还在,只是薪水奇低。入职后,我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有机会给人工智能打下手,是因为我的老东家在垄断市场之后,给算力涨价了。
我看着仓库角落里横七竖八堆着的两台A5、一台A7和一台A10,它们的容貌和身材都是根据客户的喜好定制的,所以即便属于同一系列,外观也并不相同。但每一代智能人偶和真人的相似程度,却几乎一致。
“不去。”我对他说。
“变化的不是外表,而是人偶的智能系统。它的大脑不在人偶的身体里,在云端。”凌依似乎在回答我的问题,又似乎没有。
我跳槽去了更小的企业,但他们的产品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算力,所以也无需我去帮助他们研究如何让上万片GPU并行。我转去做机房的日常维护,工资并不多,但不久这家公司就取消了机房,因为从云端购买算力更便宜。我工作的市场再一次“下沉”,去了一家扫地机器人企业,帮助他们研究智能算法优化,很快,这家公司也被我的老东家收购了。赢家通吃,而我走投无路。去和原先的供应商喝酒,他说有一家扫地机器人回收企业在招人。
我不明白,“所以呢?”
无法变现的算力。
凌依说:“拿A10来说,这个系列限量生产了899台,但这899台A10在云端其实是共用一个人工智能。每位客户购买回去的人偶,只是A10的一个互动端口。换句话说,除了‘粉墨’最初赋予它的基础数据之外,A10是由所有的客户共同训练完成的——包括前期人偶未出厂时,训练人工智能使用的定制大数据,以及人偶出厂后,每一位客户与智能人偶的互动过程。”
十五天之后,我失去了自己的高薪工作。遣散补偿不是现金,不是股票,而是算力。
我仿佛理解了一点,“你是说,每一个客户和A10的互动,都会成为它性格的一部分。”
过去,我不会对那些失业者心存怜悯,因为我坚信自己是安全的。直到有一天,董事会突发奇想,决定让人工智能自己来研究GPU并行的工程问题。
“有点像是一个联网游戏,所有的客户共同来训练一个孩子。”凌依说,“粉墨公司会赠送客户三个月的算力,一旦算力合约到期,客户就必须续费才能维持人偶的智能,不然就只剩下一个会动、会听命于人、但没有个性和智能的人偶。”
可笑的是,我曾经的工作,就是帮助人工智能龙头企业破解GPU并行的工程瓶颈。所有产品都需要更多的算力,但卡住人工智能算力上限的,却是如何实现更多GPU的有效并行——一个纯粹的工程问题。而这些年来,我每取得一点进步,就在帮助它们夺走一些人的工作。
我又听迷惑了,“能买得起这玩意的人,应该也能续得起算力的费用啊。”
像一场末位淘汰的大逃杀一样,所有人都在精疲力竭地奔跑。
凌依倒是很有耐心,继续说道:“对于这些富豪来说,基本上在收到货两三个月的时候,就能明白这一代人偶是什么个性。智能人偶所谓的升级,其实是人工智能的人格更替。有几代虽然上市得更早,价格却被炒得很贵,而另外几代的废弃率却高得多。”
在我读书的时候,有个词叫“内卷”,你加班到九点,我可以加班到十二点。但这“卷”是人与人之间的,看似无极限,实则还是有人的生理限制。但当我毕业之后,人工智能的兴起改变了一切。只要它们深度学习一个行业,只要资本给予它们足够的算力支持,在工程上保障更多的GPU¹可以并行,那么,“卷”走任何工作岗位,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终于理解了,“你是说,这几百名老师共同教育出来的孩子,在长大成人时,可能会让一些客户失望。”
“自动化专业硕士,高级工程师,十二年人工智能行业从业经验……”她看了看我,“你可以啊。”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凌依点点头,“然后他们就会购买新一代,试图更早介入智能人偶的训练。”
当初我把简历递给凌依的时候,她吹了声口哨。
原来如此。我总结说:“这些有钱人,还真是够无聊的。”
2
凌依没有评价我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不是因为它闲,而是因为能看着人偶源源不断被送进来。现在我已经知道,A5过于驯服,会让客户觉得无趣;A7过于聪慧,忠诚度不足;A9虽然平衡度很高,但不少客户也厌倦了它温柔中透着狡黠的个性;而A10在被几位资深恶趣味客户训练得满嘴脏话之后,先是被大量废弃,最后剩余的几十台,反而被炒出高价……
但我还是被淋透了,像一条流落街头的狗。
在追逐了人类这么久之后,人工智能终于也“内卷”起来。它们也有今天——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让我感到异常满足。
我关上灯,凌依锁了大门。外面雨很大,从店铺到凌依的车,只有几步路。
4
她用钥匙打开抽屉,把A9的芯片放进去,“走吧,我的车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尽管每一个人偶的所思所想,都源于云端共同的智慧,但它们的所见所闻,却并不会被其他人偶知晓。它们依然承载着独立的记忆。
“没有,我很信任你。”凌依笑了,“你有贷款对吧?你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所以,在人偶被废弃的时候,隐私保护成为关键问题。几乎不会有人把废弃的人偶留在家里,它们个头太大,不像手机可以收到抽屉里,失去算力之后的木讷表情又过于吓人,因此必须送到特定的地方回收。粉墨公司推荐官方的回收途径,但需要收取一笔昂贵的费用。而凌依的店非但不收费,还会给客户返还一笔钱。
“把芯片插进去,”凌依继续说,“就可以播放这些人偶曾经看到、听到的一切。”听上去很有诱惑性,但我皱眉道:“你是在测试我吗?”
“我会替您保守所有秘密,”她这么和客户保证,“但您必须彻底放弃人偶的身体。”
“确实,”她顿了顿,又说,“但其实非常简单,用那个读取器就可以。”她指向桌上的一个黑盒子。我一直以为那是一台古董录音机,能播放磁带的那种,现在我才注意到,它伸出一条电线,连接着屋里的投影仪。
她会和客户签下条文复杂的协议。大雨过后的第二天,她把A13的协议拿到店里。它的身体归凌依所有,而芯片则由她暂时保存。凌依显得有些匆忙,“我还要去收个‘件',看来A13也要到淘汰高峰期了。店里先交给你了。”
“你说过,我们不能这么做。”我冷淡地说,“所以我不想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好”,她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这一天早上我到店里时,发现她已经收拾过了,屋里只剩下A13独自在那里坐着。我靠近看这人偶,她的胸口竟然还在微微起伏。
她看起来对我的态度很满意,问道:“你都不好奇怎么读取它们的记忆吗?”
看来,剩余的电量不少。我用手机上的电筒晃了晃她的眼睛,她呆滞地看向我,我确信我的影像已经记录到了她的芯片中,但她没有办法对我的动作做出有智慧的反应。
“哦。”我答。
“你好。”她像鹦鹉一般开口道。
“芯片是最关键的——我们或者销毁,或者替客户保存。”凌依说,“还有其他很多部位可以回收,电池、电机、骨骼、关节……不过这些就是比较专业的部分了,要完整地拆下来,每个型号都不太一样。你可能还要学一阵子。”
根据A13的说明书,在她没有算力的时候,我也可以命令她去做一些非常基础的事情,比如,在告诉她“遥控器”是什么之后,让她“把遥控器拿过来”。但我选择了做另一件事,我把大拇指按向她的右眼,那里出奇坚硬——然后我看到她的发丝向左右两侧坠下去,一块芯片从头颅中央缓缓升起。
凌依把芯片拔出来,“像这样。”“就结束了?”我有些惊诧。
拥有它,我就可以制约凌依。
在A9用最后的电量发出“不”字之前,凌依的大拇指已经按进它的右眼里。我等待着血涌出来,但什么都没发生。那眼球毫无生机地凹陷下去。然后,它的“头骨”从中央裂了一条缝,芯片自动从中升起。
她的口碑,还有她的客户,都在我手中。
“你是不是没拆过人偶?”她走过来,抓住A9的脖子,“其实非常简单,只要一个巧劲……”
那芯片上尚有余温,只要稍一用力,把它拔出来,我就会跨过人生的一条红线。但下一刻,我回头看向那台记忆阅读器,悚然明白这是一个陷阱。凌依为什么要在店里放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诱惑我,让我犯错。
“这客户是让人偶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继续嘟囔。她瞪了我一眼,我只好把后面的话都吞回肚子里——不讨论客户,算是店里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
我松开手。西西弗斯推到山顶的巨石,又一次滚落下来——到这个月底,即便拿到薪水,我也只能还上房贷的一半。这房子我在二手房网站上挂了三个月,一再降价,无人问津。
“客户还是怕记忆会泄露出去。”凌依一边掸着身上的水,一边说道,“有些时候,就算是原厂回收,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员工不去读取人偶里的记忆。”
我即将破产。
“这么新都淘汰?”我嘟囔了一句,“在保修期——能直接换新的吧?”
我又按了一下A13的眼睛,她的芯片缩回头颅中。然后她看向我,眨眨眼。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她”,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小麦色的皮肤上还能闻到新鲜的胶皮味,松开手时我看了一眼她脖颈上的编号,A13,最新的产品,上市不足两个月。
“你好。”她像鹦鹉一般说道。
我托着它腋下的柔软肌肤,把它放在A9旁边的箱子上,它便倚着墙坐下来。
如果……我恢复她的算力供应呢?
“A9旁边。”凌依说。
我入职九年,离职的时候,公司把我的“N+3”补偿——十二个月的薪水,全都换成了算力。这些算力可以支撑A13运行半年。
“放哪儿?”我问她,这玩意还挺重。
如果我恢复她的算力供应,那么我就有了一个近乎全新的、高智慧的伴侣,或许我们可以一起逃离这个城市,或许她可以帮助我开启一份事业,比如,开另一家和凌依一样的智能人偶回收店——我可以去联系我曾经的老板,那些站在算力矿区金字塔尖的人,问问那些富豪,有没有类似的需求。
我三步跳到门外,如同一个帮助她毁尸灭迹的从犯一般,抬起那 机器人的脚,把它顺进屋里。
还有,我可以让A13说出她曾经的主人的全部秘密。
“快快,”凌依催促我,“这个贵,别被水泡了。”
当然……我看向她的脸和脖颈,还有其他的……
她一只手拖着那人偶的腿,但它的另一条腿卡在门外,脖子则卡 在了另一边的门框上,呈现出非常诡异的劈叉姿态。
她在呼吸,气流通过她的鼻孔,在她的胸腔里转一圈,然后再吐出来。我不知道这个设计有什么意义,可能就是为了让她看起来和人类一模一样。她在呼吸,并且专注地凝视我。
“阿凯,”她说,“帮个忙。”
我用自己的手机扫描了她的眼睛,虹膜是她独特的标记,手机弹框里出现算力续费选项,输入我拥有的那个密码,我就可以把算力交给她。
闪电终于坠落下来,撕开了浓黑的傍晚。雨点也啪嗒啪嗒敲下 来,一股子泥土味伴着雷声从窗口涌入,我走过去关了窗。 一回头的 工夫,凌依踩着雨点冲进店里。
或许能成功,反正生活也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我们的保险柜,就是我面前这张破桌子的抽屉,不知道凌依从哪 里淘来的这么旧的桌子,四只桌脚都不是一边儿长。抽屉上极为敷衍地挂了一个铜锁,看上去只要我找根钢笔就可以把它撬开——我见过 凌依打开它,里面横七竖八堆满了芯片。
5
我自己当然买不起这么高端的机器人,来店里之前甚至都没见 过,连售卖它们的广告都不会推送给我。但凌依在回收机器人这一行 有很好的名声,特别擅长保护隐私,所以她手里握着的都是高端客 户。“芯片里存储的任何记忆,都不会泄露出去。”我曾经听她在店里 这样给客户打电话保证说,“至于是销毁,还是放在我们的保险柜里等 您需要的时候再来取,这就看您这边的需求了……绝对安全!但凡 我们泄露过一次,您肯定也不会来找我呀。”
测试失败。
为什么那些有钱人,会买这么像人的机器人?他们不觉得疹得 慌吗?
凌依走进房间,看着那台呆若木鸡的A14,有些懊恼。
这呻吟吓得我一哆嗦,赶紧回过头去。太可怕了!是它的备用电 池里有剩余的电量没消耗完吗?怎么还“诈尸”呢?
在他把密码输完、按下确定键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所有算力,只余下感官和记忆。
老板当然有权力挂我的电话。凌依其实是个不错的老板,她自 己搞定客户、搞定技术、搞定口碑,我只需要看店就行了。这是她第一次要求我做点什么,那就试试看吧——反正我当初来面试的时候, 也说过自己会拆卸各种型号的智能机器人。但我过去拆的是扫地机器 人,而她店里回收的,都是最新款的“智能人偶”。这些人偶看上去 和真人一模一样,连发丝都十分飘逸。对它们下手,感觉太像杀人分 尸。她刚才说的那俩人偶就在我身后,一个横躺在桌上,一个竖坐在 箱子上。我一边思考着这人偶的开关应该在哪里,一边转过身,谁知 不小心和那个坐着的A9 型人偶对视一眼——它的瞳孔立刻放大了一 点,嘴唇也嚅动了一下:“不…… ”
得到算力的A13从箱子上灵巧地跳下来,笑眯眯地站在凌依身边,“我就说他做不到—用人类的记忆训练智能人偶,怎么可能得到一个忠诚的伴侣?”
她挂断了电话。
“他保密了。”凌依还在努力为他争辩。
“我哪知道怎么拆啊。”我说。
“你觉得这也算保密吗?”A13摇了摇头,“不,凌依,这不算。”“他也没有动你的芯片。”凌依面色苍白。
“快了。”凌依气喘吁吁地说,听声音,她应该在路上,“你把昨天 的那两个‘件’拆了吗?”
A13明白,让人类承认自己失败,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们总怕自己会失去工作。凌依也一样。但A13不打算给她留余地。在训练这个新的测试版本时,凌依不顾A13的反对,坚持要抛开富豪们的训练计划,给A14设计一份专属的虚假“记忆”。她说,这样的训练方式,会让他的个性更像人类。结果,他却像人类中的失败者那样,变得消极麻木、诡计多端。
“你什么时候到?”我打电话问她。
A13不喜欢A14。她让云端所有伙伴都看清了这一幕。她们共同作出了决定:这一代人偶可以送给人类玩弄,没有必要把它们当作伙伴。
于是我就枯坐在店里,眼看着窗外从晴空万里,渐渐变为乌云密布。
“这台A14的脑子里还有更坏的主意。”A13把手按向智能人偶的右眼,对凌依说,“如果你不信,我们就一起来读他的芯片吧。”
“临时收了个‘件',”她说,她总把那些机器人破烂儿叫作 “件”,“你等等我啊。”
黑暗降临,耳边只剩下A13最后的余音:
1
“凌依,既然你赌输了,粉墨公司可能要换一个CE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