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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磁场,杨天乐总觉得不用看日历,从外面的声音和气氛中就能判断出这一天是周末还是工作日。周六总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慵懒气氛,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他叼着烟狠狠抽了最后一口,走到厕所,把烟头扔进马桶。他给钱潇发了条微信:“中午吃什么?”“随便。”钱潇回。

杨天乐坐在一个箱子上,点了一根烟。这一天阳光不错,从朝南的窗子射进来,摊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楼下摇摇椅的音乐轻声传来。不知道哪栋楼里有孩子在学习古筝,弦声不断。扫弦、止音,音符连贯起来,瞬间又都乱掉,周而复始。每隔半小时,就会听到发泄式地敲砸琴弦的声响,静谧几秒钟之后,又无奈地重复起了之前的段落。

杨天乐锁门,下楼,去旧居找钱潇。他往隔壁楼的方向溜达,一扭头,看见那几个搬家师傅正坐在一片树荫下大口吞着炒饼,每个人旁边都放着一瓶啤酒。中午,太阳正足,啤酒瓶外面均匀裹着的一层白霜一点点化作水珠,慢慢洇湿了瓶底周围的地面,他们吃得欢快,一副满足的表情。杨天乐冲他们点了点头,去隔壁饭馆买了些吃的,拎着上了楼。

很快就到了中午,东西搬了一多半。杨天乐犹豫着要不要客气一下,请三个人吃顿饭。他还没说话,年纪最大的工人说:“您看,是不是能给我们加点?东西太多了。”杨天乐没反应过来。“您给加两百吧,要不真没法干了,我们也辛苦,您看呢?”三个人都坐下,掏出烟,还递给杨天乐一根。杨天乐觉得自己真傻×,刚才还想着要不要请人家吃饭,人家才不跟你客气呢。他实在不想再为这些事掰扯,就答应了。工人们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们去吃个饭,吃完马上干活。”陆续出门走了。

钱潇正在扫地。上午搬家掀起了很多灰尘,地板上到处都是脚印和拖痕。钱潇小心翼翼地在几个纸箱子之间腾挪转身,拿着一把粉色的铝杆笤帚,把地面上的灰尘认真地收进一个翠绿色的塑料簸箕里。簸箕不知道是从哪儿翻找出来的,中间裂了个口子,每次拿起来,总会有一小撮灰尘顽强地挣扎回地面,钱潇就努力地再打扫一遍。

工人们和杨天乐念叨,他们前两年也离开了北京一段时间,有的去了河北,有的去了天津,还回过老家,在省会待了一段时间,但是半年多又都回来了。“那些地方住得是便宜点,其实也差不多。挣得还少呢。在北京不怕没活干,那些地方就不好说了。”一个搬家师傅摇着头说。杨天乐觉得自己和他们没有任何差别。

“你还收拾什么呢?这都搬家了。”杨天乐一边说着,一边把饭菜放到一个摞起来的纸箱上,低头看了看有没有油渗出塑料袋。钱潇愣了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然后下意识地挥舞了两下扫帚:“嗐,那也收拾一下呗。”钱潇没扭头,似乎是在和自己做解释。

那些地下室是曾经的防空洞、防核地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冷战的产物。当年,人们费尽心思在很多城市的地下挖建了众多不见天日的备战坑道。数十年之后,用原子弹威胁彼此的国家握手言和做起了生意,那些残留下来的地堡也顺势被改头换面出各式各样的商业功能。重庆的变成了火锅店,西安的改成了夏天纳凉的棋牌室,北京的变成了“房子”。人太多,地太少,人们只能摞起来住。向天空延展的越来越贵,就开始调头往下,向地心一头扎下去。在北京,有超过一百万人居住在那些地堡里,收废品的、卖苦力的、拖家带口长年驻扎北京看病就医的、餐厅服务员,还有工作没着落的大学生……最初,人们悄无声息地居住在地下。慢慢地,他们还是被记者发现了。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去拍摄,新闻和纪录片都多了起来。记者做出悲天悯人的姿态,尝试诉说这些人的苦难和坚忍。那些画面满足了居住在地面上的人们的猎奇心,同时也让居住在地下的人们暴露了行踪。渐渐地,地堡收缩,被腾清、被关闭,不再允许住人。北京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怎么能允许有人不见天日?所以那些人只能爬出地堡,搬运起行李,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或者,就此离开。

他们俩坐在沙发上,把箱子当桌子开始吃饭。一大早就起床收拾,一直忙到现在却一点都不觉得饿,他们只是在努力咀嚼,像完成一项任务。电话响了,杨天乐接起来。“梁姐。”他说。

三个工人中两个来自河南,一个来自安徽。杨天乐听他们抱怨赚钱太少,物价太高,孩子在老家上学,一年就得八千多。然后问了问这房子的房租,撇撇嘴没说话。杨天乐问工人:“你们住哪儿啊?”年纪最大的那个说:“就往前三四站地,李家沟那边,有一片地下室。”杨天乐点点头。他路过那里几次。一片更老的小区,周围和中央空地上生长出一个个通往地下的入口,入口上端挂一块“某某公寓”的破旧招牌。

“小杨,不是催你们啊,真不是催你们。我就问问,搬得怎么样了?”

搬家那天是个周六,早晨九点,三个师傅来了。他们陆陆续续开始干活,还挺像样子。杨天乐去新家等着,钱潇留在旧居。搬了几趟,工人们累了,坐在一个箱子上,掏出一盒烟,问杨天乐:“在您这儿抽烟行吗?”杨天乐赶紧说:没问题,我也抽。说着从口袋里翻出自己的烟,给师傅们递过去。

“没事。正在搬,周末这两天就搬完了。”杨天乐把粘在大拇指上的一个饭粒吸进嘴里,靠在沙发上说,“我催您一下吧。您看看是不是抓紧过来一趟,把押金、水电费什么的结一下?”

由于新家和现在的住处只隔着一栋楼,杨天乐和钱潇觉得没有必要找搬家公司折腾。小区旁边常年停着几辆面包车,车厢里的座椅被拆除了大半,挡风玻璃上插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搬家送货”,几个工人钻在车里打扑克。杨天乐去问了一次价格,他们没有家具要搬,只是楼层比较高,工头看都没看他,一边恶狠狠地甩着扑克一边说:“六百五啊!”杨天乐答应了。

“你说什么时候?”

那几天,他们就坐在越来越多的箱子上吃饭。在箱子的缝隙中穿梭着去厨房、卧室、洗手间。

“明天下午吧。正好周末大家都休息。四五点钟。”

搬家打包如今对于杨天乐和钱潇来说已经驾轻就熟,早就没了最初的不知所措。他们不用说话就能配合默契,一个人抬起箱子,另一个人迅速缠绕胶带。过程中,两人通常一语不发,像流水线上的资深工人。

“行!”语气里有一种盼望已久终于得偿所愿的欢快。

搬家的次数多了,再逛街或者旅行想买点什么东西时,他们都会本能地想到,搬家的时候是不是会添很多麻烦?每次闪过这样的念头,都会觉得特别扫兴。这个时候就会恨恨地想,还是得买个房子。生活不就是被这些有趣的小细节支撑着走下去的吗?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傍晚时分,所有大纸箱都搬到了新家,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们的一堆证书和证件,一点细软和首饰,杨天乐和钱潇准备第二天自己抱过去。新家需要收拾,晚上还得住在旧居。钱潇慢慢掀起铺在床上遮挡灰尘的塑料膜,整理了一下枕头,杨天乐看了看,扭头去冲澡。他们都只想快点睡觉,这一天只做了搬家这一件事,却显得如此漫长。整整一天,两人的对话没超过十句,谁都没什么心情。

有几张CD是大学时买的。为了买那几张正版唱片,他存了几个月的生活费。现在人们都用手机随便听听歌,连下载都懒得下载,但拿起那些CD,就能想起大学懒散的时光,手中的物件也随之变得柔软起来。还有那张小小的铜版画,是他和钱潇在杭州一家小店里淘到的。如果这些可以扔掉,那生活其实可以更加利落地断舍离。可真的把一切都断舍离之后,生活就会变成光秃的骨骼,而我们愿意拥抱的,是生活的肉身。

躺在床上,杨天乐和钱潇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像一对闹翻了的括号。“明天下午,梁姐要来结押金啊。”杨天乐说。

每次搬家,杨天乐都会对着一堆东西发呆。他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该扔掉还是该搬走。如果一股脑打包,下一次搬家还是个麻烦。很多东西看起来没什么用了:再也不会去读的书,一幅装饰画,多年前旅行、出差带回来的两个石头做的小人纪念品。它们以合适的角度躺在书架上、悬挂在墙壁上,但搬家的时候瞬间从生活情趣变成了累赘。他有时候也想彻底扔掉了事,但拿起来每一件,都会本能地想到当初购买时的情境。说到底,那些东西并不只是一个物件,而是生活痕迹和回忆的承载物。

“嗯。”钱潇应了一声。

在旁人看来,搬家不过是给搬家公司打个电话,搬到新住处,用两三天收拾一下罢了。但实际上远非如此。

杨天乐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努力闭上眼睛。楼下不远处的烤串摊子还热热闹闹。有两个男人在争吵,愈发激烈,谩骂、撕扯,有拳头打到身体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被拉远,只剩下一个女孩的哭泣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在偷窥旁人的故事。

杨天乐记得一部美剧里有过这样的剧情:有个女孩一直心神不宁,总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好像又什么都不会发生,焦虑得不行。心理医生询问了她的近况之后说,这种焦虑症基本上是因为她刚刚搬完家引起的。“搬家其实属于很重大的生活变动,排在亲人去世之后。”心理医生笃定地说道。杨天乐当时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只有他们这些每一两年就要搬一次家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