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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兔子的萝卜

陈老板做完手术那天,医生让家属去看手术处理出来的病样。华年拦住了若飞,一个人去看。

华年开始时常搂着若飞。她好心疼她。华年不敢在若飞面前哭,静下来一个人的时候,累得已经说不出话,眼泪却能自动地流出来。若飞什么都不闻不问,天天只知道守着陈老板,寸步不离。华年把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揽了过来。她奔走在医院里,与医托交朋友,与护士长套近乎,与主治医生研究手术方案……

一大块血肉被搁在银色生冷的托盘上。

华年明显感觉若飞瘫了下来,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是不能泄那一口气的,泄了气就会立刻被岁月打败。若飞一下子老了下来。华年这才看到,她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看好了?”医生问。

若飞人生第一次大方。她帮陈老板定了最好的特需病房,给医生包了两倍的红包。小城来上海看病的人很多,出手又是十分的阔绰,渐渐地把医生都养刁了,竟不成文地明确定出了红包价格,少了不行,多出不限。若飞最是精明的,这次却是直接让华年拿了卡,不管哪要钱都随便给。

华年还在盯着看。

华年动了动嘴巴,没说出话。若飞早就提醒华年,陈老板并不是特别清楚自己的情况。若飞藏起来了所有病历。若飞说,他糊涂了一辈子,到这步,何必让他清醒?

那是陈老板真实的血肉,绽放开的,生生割下来的。

“是啊,尿了一年多血,都以为是痔疮。”若飞说。

华年回到病房的时候,陈老板在麻醉的效果下半梦半醒。他光着头,皮肉透明般的白。那样生龙活虎的陈老板,一下子就这样被抽干了。

“怎么就得了病?我可是天天坚持跑三千米的,每天体育馆绕着跑十几圈……刚开始尿血,我还以为是痔疮。”陈老板笑着说。

若飞正坐在床头,紧紧握着陈老板的手。若飞大声喊着:“让我替了你去,让我替了你去。”

华年想过的,在被人责难时,一回到家就累得瘫倒在沙发上时,看到那些企业家带着女儿出席晚宴时,她想过的,陈老板要不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爸要是谁谁谁就好了。可是现在她谁都不要了。她只要陈老板。这个让家里负债累累的陈老板,背着若飞在外面有女朋友的陈老板,让她和若飞没一天好日子过的陈老板。她现在竟然只要他。

华年心头撞了一下。一直以为若飞一辈子恨着陈老板,若飞那样淡淡的,从不和陈老板说一个爱字。可原来若飞一辈子这样爱着陈老板。想替了你,是因为知道你的疼,这种疼割在肉上,是最疼的疼。所以,能不能让我替了你去疼,或者去死?

陈老板远远走过来,还是神采飞扬的,看着没有一丝病容。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看见华年便来摸她的头。这次她没有躲开。这么多年以来,华年一直不允许陈老板和她亲近。陈老板却是百折不挠。

华年走过去从后面拍若飞的肩膀,安慰了一会儿她,说刚看了病样,医生一直说手术很成功之类的话。然后,她招呼着家里陪着出来的亲戚们去吃午饭。她才看到于成龙,让他也跟着大家去吃饭。

华年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是我爸爸得了癌症?为什么不是别人的爸爸?她想起哪个名人说过的,在灾难面前要微笑。去死!华年想。

华年去买面盆毛巾,在医院要住半个月。

这两天她总是这样想起陈老板,想起他给她做的每一顿饭,想起他带她逛的每一家商店,想起小时候她看一眼便买给她的每一件东西,想起他送她去玩的每一个地方,想起他在若飞责骂她时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他每次高高举起却从不落下的手。

陈老板恢复得很快,已经开始和护士们开玩笑了。

两天后,华年到机场去接若飞和陈老板。这是她第一次去接陈老板。陈老板每次来看华年,总不让华年接,说是对上海的地铁熟得很,叫华年不要看不起他。当年他送华年来上海的时候,也是带华年坐的地铁。是啊,当年就是这个陈老板送她来的上海。这个中了她计的傻傻的陈老板。

特需病房的护士不同于其他病房。虽然也穿护士服,却是特别的粉色,一色的粉色制服,笑容也是特别温暖的。她们被要求不能化妆和做指甲,所以她们便在头发上做文章。每个护士帽下都别着不同款式的发夹。华年分不出谁是谁,只能从她们夹在护士帽上的发夹上去区分她们。有带着粉色流氓兔发夹的,稚气可爱,是萝莉;有带着珍珠发夹的,温柔娴静,是仙女;也有带着欧美流行的各式潮流发夹的,特别爱大声说笑,略略带着妖气。

所有对死亡的恐惧在这时全部兑现。华年脑子里一张张翻小时候外婆给她看的那些黑白照片,有一天,陈老板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变成一张照片?可惜她竟然不会哇哇大哭了。

“你女儿怎么这么漂亮?像大明星。”护士们说。

华年想起那次意外的若飞和陈老板去越南的那场旅行,又想起那次他们突然要来上海看她。原来是这样。她好忙,忙到现在一败涂地,忙到错过陈老板的第一场手术。华年蹲在地上,用胳膊最大限度地抱住自己。

“那是。我女儿可是做投资的,在光翼集团上班,一年赚好几百万。”陈老板洋洋得意。

癌症,华年一直以为是书上的病,是电视剧里的病,是她听说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得的病。她家陈老板怎么会得这种病?而且,第一次手术没和她说。

华年赔着笑。陈老板催她去上班。华年撒了谎,说现在是高层,时间上很自由。

文武叔还说了什么,华年一点都听不到了。那个每天要跑三千米的陈老板,那个背影看着像阿诺德·施瓦辛格的陈老板,那个夕阳里穿着风衣港片英雄似的陈老板,他们和她说,他得了癌症。

陈老板出院后去华年的小家住了一阵子。

“胃癌。去年已经在这里做过一次手术了,你爸没让和你说。现在有些恶化,医生说去上海做好些……”

若飞在陈老板可以起床的那天,拿出了蜜沉沉。若飞说庆祝下。陈老板赶紧给华年倒了一杯,然后眼馋地看着华年。

“什么病?”华年吃一惊。

“给我喝一口。”陈老板讨着。

“你妈妈你大伯你舅舅都在我身边,是这样的,你爸爸大概需要去上海做手术……”文武叔说。

“这病就是从这来的。”若飞瞪起眼睛。

“您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华年刚醒。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醒而又欢快。

若飞端出白煮的胡萝卜茄子,盯着陈老板吃。胡萝卜茄子都抗癌。

“小年……”文武叔的声音有奇怪的泥浆味。

陈老板说:“养兔子似的。”

华年有些吃惊,自从文武叔事业有成后,十年内娶了两个漂亮老婆,然后就越来越自持身份,连平日里和华年说话都要特别摆出长辈的款,更别说给她打电话了。

若飞笑了。

华年看了下时间,是下午五点。

半夜,华年起来上洗手间,发现陈老板居躲在厨房里抽烟。华年气得发了抖,大叫了一声“爸”。陈老板一惊。华年也一惊。她终于又叫了爸。原来这样容易的。

华年闲了两个月。有一天,接到了文武叔的电话。

华年一边哭一边上去掐了烟头。陈老板赔着笑,求华年小声些,别让若飞听到。

胡萝卜茄子都抗癌。

第二天,陈老板和若飞欢欢喜喜离开上海。陈老板大约是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就已经好了大半。若飞却是被陈老板逗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