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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战后的鲜花

薇薇安是连笑都笑不动了。弗兰克走的时候,也没有带她过去。

“是啊,你说当初弗兰克到底是什么标准,怎么就不把我带过去?”有人突然转过来对着薇薇安问。

蒙上了一层纸的关系,最经不住嘲笑,蒙上了这张纸的人,又哪里会不懂嘲笑背后这肆无忌惮的底气?是吃准了这张纸就是人皮,剥掉了就是赤裸裸的血肉。谁要给别人看自己的血肉?

九天是光翼的对头公司之一,乔治之前的上司弗兰克在原公司被光翼收购之前,就与九天谈妥了协议,收购前就带着市场部的半组人马跳了槽。这个事情从华年三年多前入职到现在就一直是人们饭后的中心话题,对于那组离他们而去的人的工资的猜测,更是热议中的热议,即使光翼已经调整了两次工资。只有华年这样的后来者,是不说话的,毕竟她们是白白地享受了前辈们奋斗留下的红利,加工资这个事情对她们来说只有额外的欢喜。

以前这个时候,乐宝要是在,她便会找各种借口拉华年出去暂避锋芒。如今乐宝已经去了其他地方,华年也不知道哪里就多了张嘴巴,突然就说了一句:“今天的鲷鱼不错,大家快吃。”

“听说九天最近内部有了变动,跟着弗兰克过去的人都升了半级,工资最少又加了这个数。”说话的人夸张地伸出两个手指,想必是两千的意思。

“有些人也是够了,连鲷鱼这样的东西都要抢着吃。”华年听着一愣,说这话的居然是薇薇安。她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对着她说的,大家的眼睛已经齐刷刷盯住了她。

那天,大家都在挤兑薇薇安的时候,虽然华年觉得与她不相干,心里却还是有些同情她的。

“我叫大家一起吃。”华年也不客气,冷冷地回。

不管乐宝如何不信,一年以后,那个供人享用秘密的网站还是快速地衰败了。只是那些流言造成的伤疤,却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吞掉了人群中本应有的温暖和信任可能只发生在瞬间,愈合却需要漫长的时间。至今办公室里的人们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厉害是厉害,要搭就搭到了个有房有车的。内部招聘又比谁都起劲。那一麻袋一麻袋的PPT不知道浪费公司多少油墨纸张。可惜啊,被选上的是乐宝。”薇薇安却是不依不饶。

“我不信。”乐宝说。

都说薇薇安对于成龙也有过些意思,以前华年是充耳不闻的。可现在华年立刻看了眼于成龙,居然在傻笑,真是火上浇油。华年眼刀子飞过去。要是于成龙不在,这薇薇安的为难她大约也是过得去的。可于成龙在,这为难就加了倍。那时她和于成龙在一起十个月零七天,他路过她身边时,她都还会脸红,哪里可以让他听别人对她的嘲讽。

“上了市也长不了。”华年认真说,“刚开始拿刀扎人的时候,说不定是有快感的,是有人围观拍手的,可等这把刀扎遍每个人身体的时候那就成血海了,成恐怖电影了。喜欢看恐怖电影的大有人在,却没有人会喜欢恐怖电影发生在自己身上。”

是不是该以牙还牙,当众揭穿她和乔治弗兰克的丑事?可若飞说,你和谁吵架,你和谁就是一国的。若飞还说能忍一时不能忍是为大丈夫。若飞的道理她可以懂的,可是懂道理是一回子事,做到又是另外一回子事。

“许多都上了市。”乐宝笑。

“我倒是羡慕华年和成龙谈的小恋爱。”就在华年决定反唇相讥和薇薇安血战到底的时候,有人却先说了话,是她去年带的实习生。刚毕业就进了光翼,自认为天下最不凡的,与他说话时耳朵上也塞着耳机,又经常挂嘴边说他在他们学校学生会多么多么能干。只是来了三四个月,做出来的策划却没一个通得过。华年手把手教,一个标点符号一个标点符号帮他改文案。他今年转了正,还是自认天下最不凡的样子,他们平时除了工作并没有多说过几句话。

“损阴德的都长不了。”华年笑。

“华年厉害也真是厉害,还特别认真,帮我复印资料都标好码数,也就她让人省心。”又有人接了话,是乔治的秘书,她天天嚷着太忙,总叉着腰说,这办公室里没个真男人,饮水机都要老娘自己换。她最喜欢指使新人干活,可新人总有一天也会成老人,说一句不中听的就三天不理人,谁又指使得动谁,只有华年刚进公司帮她打印复印修电脑整理档案资料,到昨天还被她指派着去送了个文件。

“这个世上好多生意都损阴德。”乐宝说。

“我们去年年终奖好像多发了三成。”这次说话的是与华年共事三年的同组同事。他老婆前年和他离了婚,他要了孩子过来,平时下班就赶回家,大餐小餐除了人请客的从来不去。华年一直听人说他十分吝啬小气,又惯常喜欢巴结领导,不好相处。她第一没钱请他吃饭,第二又不是领导,与他平时是没有来往的。只有一次,去年的年会时,他喝大醉,和华年说过,他们小组能得个光翼集团优秀员工钻石团队奖,都亏了她。

“这样的网站,损阴德。”华年说。

“好了好了,开开心心出来喝酒的,别吵了。没有华年做的那些PPT,我们这个办公室也不会第一个配上人工智能系统。”最后乔治说了话。乔治是从去年开始对着华年笑眯眯起来的,他一笑,本来被脸颊肉逼没了的眼睛更是一丝也找不到。华年时常和乐宝取笑他,真真亏了,人肉不能论斤秤着卖。

华年点点头。她对薇薇安的身体没兴趣,对她和乔治上任弗兰克或者乔治本人的关系也没有兴趣,对谁与薇薇安过不去更加没有兴趣。华年只是和乐宝打赌,那个放出薇薇安绯闻号称专门生产秘密的网站一定会倒闭。乐宝完全不信,她觉得这个网站一定能上市。毕竟那个时候这个网站热火朝天,办公室里交头接耳的内容都是关于它的。

这些人华年以前统统没有那么喜欢的。可没想到这些日日与她漠然相处着人们挺待见她。就好像你被疯狗追着跑,正要走投无路打算一拼的时候,突然跳出来一帮子壮汉,把狗打跑了。华年飞到了太平洋上空。

“许多话我们两个人说说就好,你莫要出去得罪人。”乐宝说。

薇薇安夹起的一片鲷鱼,半天没放进嘴里。终于,她把筷子一扔,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身体艺术爱好者?”

职场有职场的规矩,是不可以在同事面前这样哭的,这样的失态,是要乞求同情吗?又不是幼儿园的小孩,哭一哭,人们便会围着你,给你糖吃。华年爱哭,乐宝以前对华年耳提面命。

“也有可能是艺术爱好者。”

薇薇安平日里应该是比华年更明白这样的道理的。她的一言一行无不是都市白领的楷模,说的话做的事穿的衣服开的车甚至连绯闻都是在这白领楷模的标准里。可如今这楷模却丢了盔卸了甲,是比一般人更一发不可收拾的。薇薇安哭得一塌糊涂。

“要不,怎么细节都在薇薇安的身体上?我想听过他话的人,大概都只记住了薇薇安乳房的形状。”华年笑。

薇薇安越哭,华年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突然又觉得是她们这群壮汉正在围攻一只可怜巴巴的小泰迪?哪里有比众矢之的更可怜的人?再想,薇薇安刚才其实也不过是慌不择路,找她脱了个身而已。

“你又知道了?”乐宝问。

刺猬会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爱?只是每个人的生活都这么累了,谁又有心思小心翼翼去软化那一根根让人疼痛的刺。乐宝以前还这么说过的。

“说这件事的肯定是个猥琐男。”华年以前听到乐宝说起这事后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那天饭局结束,华年又说要先回趟公司。大家笑着说,快去快去。

本来也没有华年什么事,大家都在挤兑薇薇安齐。薇薇安齐和乔治之间那点事其实并不确凿,可这件事风声起的时候,这不确凿却是最津津乐道。薇薇安和乔治的上任弗兰克之间的瓜葛倒是有些影子的,甚至有人在当时一个匿名发布办公室秘密的网站上说,曾亲眼看到薇薇安和他在办公室茶水间亲密。

乔治说:“记得关大灯。公司规定可不能随便犯,被查到是要罚钱的。”

乔治那次带着华年他们整组人出去聚餐是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华年读了公司创业至今的所有材料,唯独没读公司规定。原来这件事又是要反过来看的,是她把人的好心当了驴肝肺。走时关的灯,是大家给她打的掩护,她却以为人人把她当了靶子。乔治是个好上司,他懂得一个道理,有绩效的地方就不能有太多斗争,何时点火,何时灭火。人情练达皆文章,乔治真是个中好手。

华年胡思乱想地继续过日子。只是华年发现胡思乱想比不想还闷。

华年这下才明白了光翼当初买下这家公司的原因,他们能把那些虚假的流量数据做得漂亮,做到同行第一名,他们也能做好任何事情,现在她们这个团队做的策划案选中率全集团第一。一个优秀的团队,比任何资源都更有价值。德国即使战败后,每家每户的阳台还是种满鲜花,做错事虽然不可原谅,悔悟后,却照样是条好汉。相反的,俄罗斯打了大大的胜战,可俄罗斯壮汉们却只知道灌了伏特加满街找人挑架,即使有万亩油田,也不过是坐吃等死。

她连上个洗手间都开始提心吊胆。薇薇安齐大卫王丽丽张们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准备招聘这段日子,华年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的,那之后,便渐渐成了惯例。可不管是谁,只要是在她前面走的那个人,总是毫不留情地将公司的灯全部关掉。华年也不好意思再将灯打开。的确华年自己也觉得这样蹭公司的电有些抬不起头。还好于成龙给她买了个插电脑上就可以用的USB小灯,虽然只够照亮方寸之间,然而光亮这个东西,只要有就是好的,即使这光亮照出的是孤独。成功是孤独的,成功之前谁都不知道你是傻子还是天才。那么,可不可以跳开成功之前的那个阶段直接成功?华年问于成龙。

华年想起战略投资部,那个遥远的战略投资部。没有她华年,肯定成不了气候。

华年写PPT写了几麻袋这件事自从那次招聘后传遍了全公司。现在她是全公司的笑柄,华年想。

华年大笑。

德国即使战败后,每家每户的阳台还是种满鲜花,做错事虽然不可原谅,悔悟后,却照样是条好汉。

笑了,全世界又冒出了水晶鞋,南瓜车又在不远处等着她了。她又是那个杜华年了。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