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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度若飞

外公是翻不出外婆手掌心的,华年从小就知道。都说要不是当年外婆看准了时世,趁着家里还有些底气,催着求着夫家娘家,最后整整两大家子几十口人一起搬到了这个小城,他们家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境地呢。

一会儿就好了。每次他们吵架,若飞总这样说。

外婆打得一手好算盘,又十分懂得怎么骂人,站在街这头骂人,街那头的人也要被吓出个魂,所以杜家在这座小城里,是没有人敢欺负的。

外婆并不是什么大家庭出身,身上有股市井的泼辣聪明。华年从小就看外婆外公吵架,外婆能一口气从楼上骂到楼下,外公却一声不吭,拿上拐杖,带上帽子,扬长出了门。据说当年遛鸟斗鸡张嘴明明德闭嘴小轩窗的外公就十分嫌外婆,娶进来半个月也不与她说句话。

我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华年经常听外婆这样叹息。

杜家是个大家族。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这样说。大人们说外公家当年的大宅子,院子里堆着小山般的太湖石,鸟架上立着慈禧爱把玩的红嘴绿鹦哥,风水池里蓄着拙政园才有的日本锦鲤。只是不管他们怎么说,杜家也和许多当年繁盛的家族一样,最后还是一代一代渐渐地衰败了。到了华年外公这一代,连祖上的产业都没保住,人丁也不是很兴旺了,凋零成了独子。这繁盛终究是抵挡不住时间的。

华年从小就看外婆每天天没亮便要开铺做买卖,到天黑透才关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而外公却还是当年那位只懂风花雪月的少爷,只把一身中山装穿得笔挺漂亮,虽然没了鹦哥锦鲤,每日还是要研墨临帖写赋会友。连若飞都说,这一辈子到头外公是靠了外婆吃饭的。

华年点头。她记得住家的。她家姓杜。

若飞并不是华年外婆亲生的女儿。这件事华年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你总要记住家的。若飞说。

外婆到了小城后,好几次家业看着要大起时,都遭了日本人和兵匪的洗劫,家财散尽,逃难路上养的三个孩子也陆续死去。战乱过去安定下来后,外婆带着家人又重新回到小城,居然又咬牙赤手空拳做起了生意,最后竟买下了华年小时候一直住着的这栋小楼和门前的三家店铺。外婆当年从战火里背着逃出来的一个族家兄弟看外婆老来无子,便把自己一个女儿过继给了外婆,这个过继过来的女儿便是若飞。

若飞这辈子问了华年许多问题,大部分她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是。这一半新一半旧,一半明一半暗的小城,她一半熟悉着一半糊涂着,熟悉的时候她便是她口中最亲近的故乡,糊涂的时候她就干脆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若飞这个名字是来外婆家后,外公给改的名字。外公说,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正好又姓杜,谐了音。女孩就得取这么个名字,带点英气的,潇洒些,也能活得壮实。名字虽然壮实,若飞从小到大却一直活得不是特别壮实。从小就蜡黄着皮肤,单薄着身体,人又安静,有一次邻居阿姨把她抱着往纸箱子里一放,外婆大半天找不着。

你记得住什么?若飞总这样问华年。

外婆常对着华年说,拿针戳你妈一下,她也不会哼一声。

小城本来是个古镇,面貌发生变化是一夕之间的事。街角还是翘着宋朝瓦当立着明朝石狮子的藏书楼,转弯却新建起了冒着工业时代浓烟的化工厂;西面的廊桥上还唱着拖着长长吴音的评弹,东面的护城河已经密密麻麻开满了卡拉OK电影院;打眼还是插着绿秧苗的田埂稻田,走出去几步却是造起来不久贴着进口瓷砖的高楼。无数年后,华年摸熟了雷朋街每条交叉的小路,在这里出门却还是经常会迷路。

外婆对若飞从小十分严厉,当男孩子一样养。难得若飞不听话一次,就要狠狠地打。外面因此有些闲言碎语,说若飞的那个妈妈天天在家抹眼泪。可外婆腰一插,谁说都不听。

若飞年轻时虽然不漂亮,生了华年后,却像是蘸了如酥春雨一般,长开了,面皮胸部都丰润了起来。阿姨婶婶们都开始说,如果若飞眉目再动人些,倒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像个仙女似的。小时候华年并不觉得这夸奖有什么特别的,以为所有人家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直到长大后,人人都说华年气质活脱脱若飞年轻时的样子,她才明白这里面的好处。

若飞说,小时候想要一句外婆的夸奖那是比登天还难的,只求着别犯错挨打便算是一天好日子了。

若飞就是在这个热腾腾的小城生下了华年,然后看着她急吼吼地长大。

华年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若飞啊若飞,好像你对我有多好似的,要你一句夸奖不也是比登天还难?还好不打人。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南方小城,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夏天。这里稀疏墙砖缝里透来的风是热的,一脚踩在断了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泥水是热的,水井里镇着的西瓜露在外面的那圈圆窝窝是热的。人人身上也冒着热气,握手时手心的温度是热的,说话时嘴里呼出来的气是热的,连扬扬手带起的一阵风都是热的。

若飞怒意腾腾,和你说的话,记着!

若飞是个向来不愿意占小便宜的人,拿别人一点东西便觉得欠了人家一辈子还不了的债,于是便叫在她仓库里工作的老李运了满满一皮卡车快过期的进口奶粉送到姑妈家。姑妈家养了几十只鸡,这些奶粉喂出来的鸡特别土肥滚圆,炖出来的鸡汤飘香十里。每次老李去姑妈家,都要绕过姑妈家的后山。姑妈家的后山是姑妈娘家的祖坟,那里本来是绿油油的一片好山脉,可如今山脚下除了她这一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搭了棚摆上了几台制鞋机,到处摊开晒起了塑胶鞋垫。这些塑胶鞋垫腐蚀掉了青草的芬芳,留下了浓重刺鼻的化工味。

若飞这辈子和华年说过许多的话,若飞要华年都记着。全世界都在问若飞你是哪位的时候,华年也都没忘记过。

这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拿出了乡下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

若飞就是若飞,那个没有度关山一辈子在小城里生活的若飞。

若飞这辈子和华年说过许多的话,若飞要华年都记着。全世界都在问若飞你是哪位的时候,华年也都没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