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嘻嘻哈哈闹着，惹得于茉莉一个劲地往这边看，华年却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待见她。
华年把打包盒往她身上一推说：“你身上都没几两肉了，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如华年预料的，乐宝还是不可阻止地和于茉莉越走越近。华年想说些什么，又想起乐宝说的吃醋的话，不禁就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这段时间除了工作时间以外，华年便与乐宝见得少了。
乐宝看华年这样，又过来哄她，“别气啦，以后吃肉的日子还长着呢！刚刚没吃完，我给你打包了，你晚上带回去吃。”
那一天，华年照例来上班，照例在打卡机上打了卡，照例打开电脑做Excel表格。本来，华年的那一天与昨天是一样的，本来就应该天天都是一样的，可那一天却突然地，办公室突然就有人大叫一声“快来看”，然后整个办公室一下子就炸了起来。华年还没有从电脑里抬起头，就听到大家都在嚷着了“快去窗口看”。华年也连忙跑到窗边。
华年听乐宝居然这么说，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闷闷地坐下。
公司楼下不远处，一群粗壮妇女正把一个长发女人团团围住。即便隔这么远，华年还是能感觉到腾腾杀气。华年仔细看了好几眼那个被围住的长发女人，她认出来了，是于茉莉。
“怎么啦？吃醋啦？以后我的肉都省出来给你吃好伐？”
那群女人围了一会儿，当中两个终于有了动作，她们上前把于茉莉推倒在地上，按住了她的手脚。华年看她们那胳膊足有于茉莉大腿粗，胳膊上面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而蓬勃跳动。另外两个女人也动了，她们伸手去抓于茉莉的长发。那头长发于茉莉长期用昂贵的巴西护理养护，平如瀑布般泻下，飘逸极了，如今却被四下扯开，像极了黏糊糊的蜘蛛网。而这四个女人当中站着的一个中年女人（其实说实话，她们一式的花菜头灯笼裤，华年并不能分得清楚她们谁是谁，只能勉强从站位里判断）开始抽于茉莉巴掌，狠狠地，一下一下，像抽在一块冻猪肉上。她一边抽一边骂。华年并不是很明白她夹杂着方言说的话，仿佛是“湿你北，额把你妈当嫂子，臭婊子脸都不要”。
华年忍不住地发了怒，“你别让人给欺负了，她就是天天占你便宜，你看你，平时多吃块肉都舍不得，倒是都省出来给她吃了！”
于茉莉大声叫嚷着，身体像进火锅前的濑尿虾一样剧烈挣扎。然而，并没有用。
乐宝笑着扯华年的衣角，“哪里来这样的小气鬼？”
当中那个妇女抽了大约几十下后，那些妇女才松开了她，她们每个人朝她脸上吐了口痰后，扬长而去。
华年见到乐宝第一句便问她：“中午饭钱，她给你钱没有？”
于茉莉瑟缩在地上。
下午，乐宝和于茉莉双双迟到。
华年看了下周围每个人都站得高高的，每个人都在指指点点。
华年实在有些听不下去，虽然她十分爱这烤肉的鲜美味道，还是忍痛稍微扒拉了几口便借故逃走了。
华年突然拽了下站在她身边的乐宝说，“给她送件外套去。”
“听说那女的很有手段，花大价钱去印尼请了降头师，给刘总下了降头。我前任和我说的，真真的，你知道的，刘总和我前任那是最好的兄弟了……”于茉莉说。
乐宝一把拉住华年。
华年知道乐宝长期关注一些金融资讯，肯定是立刻便会了意。她与于茉莉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是彼此间心领神会了。
华年正要说话，却看到于茉莉已经站了起来。她在她那只已经被踩得稀烂的爱马仕包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又用手一丝一丝把头发梳好，再摸索着掏出小镜子盖上口红，然后就朝着公司反方向的远处走去。
于茉莉一听这话，得意的神情立刻飞上眼梢，她将身体靠近乐宝，压低声音说，“那倒是的，你知道那个刘总都是我前任的兄弟，就是那个刘总，那个搞电商的，后来娶了个网红的……”
华年分明看到她临走前，朝她们这个站满人的窗口笑了一下。她的脸其实是不能笑的，平日里要分辨她笑与不笑，只能听她的声音。可那天华年却真切地看到了她的笑容。而且那笑容居然还是复杂的。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勾人，总之这一笑是电影里绝世美女才有的回眸似的那种笑，足以让人回味一生。
“你以前那位毕竟不是一般人嘛。”乐宝说。
于茉莉那天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办公桌上她最喜欢的古驰小熊玩偶都没有来收。
“天哪，这还贵？真真是个小气鬼，非给我买包！要买也买个好的呀！买个这样的便宜货糊弄我。你们小姑娘不懂，现在男人已经不要面皮了。那精明，都写在脸上了。哪像我以前的那个，这样的东西要是在以前，我立刻甩他脸上。”于茉莉说。
办公室里的薇薇安齐消息最是灵通，第二天便有了确实的消息。据说，于茉莉跟的那个男人来自遥远的一个山村，现在在上海与人合伙开了家羊蝎子火锅店，生意还算过得去，那天来抽于茉莉的便是那男人的老婆，勤勤勉勉跟了他一辈子，现在还帮他管着厨房。那个山村其实很有名，华年之前在一些名导演的电影里看到过，漫天的黄土，那黄土里长大的女人，彪悍天下闻名。如今她亲眼看到，果然名不虚传。华年想起那天那女人骂人的话，才明白，原来是那里的腔调，怪不得能骂得如此铿锵有力还压韵脚的。只是她不懂，于茉莉她妈要真是你嫂子，你还下得去手？
华年忍不住问：“都送这么贵的包了，怎么就要甩了他？”
“正义悬在头顶时，做什么事情都是带着圣光的。”华年对乐宝说。
“小姑娘家家的，这你就不懂了，这个男人哪，看我过几天就甩了他。”于茉莉冷哼。
乐宝不说话。
乐宝向来不懂敷衍别人，于是认真地好好看了这只包许久，才笑着说：“这可是今年新款，茉莉姐，真心羡慕你，哪里找到这么好的男人？”
过了两天，华年又听说那天有不少人把这段拍成了视频，传上网后，华年部门有专人做了统计，居然共收获了六百多万个赞，收视率堪比一期千万赞助级别的综艺节目。公司广告销售部的人一直抱怨，你们发布时怎么就没想到先植入个广告进去。
“你们知道伐？我男朋友那个脾气啊，真是要不得，非得给我买这个……”还没有坐下来，于茉莉就把她手上背着的一只玫红赛琳包啪地一下往桌子上一放。
那段时间，还总有人问乐宝，你说那些刘总王总们是不是因为特别爱吃羊蝎子火锅，才和于茉莉那男人走这么近？乐宝笑，我也不知道。人们又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你好姐妹么？
这天，乐宝又拉着华年和于茉莉一起吃中饭。于茉莉指名要吃公司附近一家韩国餐厅，但那家餐厅出了名的排队时间长，她又说手头上还有事，于是乐宝和华年只得先过去排队。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了位置，于茉莉倒是踩着点到了。
乐宝不说话了。那段时间，乐宝总不说话，和华年吃饭都一言不发。华年哄了半天，也没有办法逗她笑一声。
在乐宝与于茉莉来往期间，华年被乐宝拖着和她一起去吃了几次饭。
过了几天，乐宝才又高高兴兴来上班。乐宝其实向来讨喜，八面玲珑的，薇薇安齐西门张丽丽朱们说了几天于茉莉，新鲜劲已经过去，乐宝笑起于茉莉又比她们任何人都得要领，渐渐地，大家提起于茉莉的时候也就不再提乐宝了。只是在华年面前，乐宝却总不提于茉莉。
乐宝不再理华年，哪怕这辈子华年的刻薄是随了若飞的，在这点上，乐宝却连若飞面子也不给的。
好长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乐宝突然和华年说：“于茉莉有一些话是真的。”
华年继续说，“我不得不承认，于茉莉在说故事方面十分有才，她说的每个故事都惟妙惟肖，起承转合都把握得正正好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一份职业，于茉莉如果写小说，强过张爱玲。”
“你怎么还信她？”华年吃惊。
乐宝却笑着打华年，她叫她积点口德，莫要得罪人。
“她给我看过照片。她家以前的房子很大，像宫殿一样。她以前的老公真是那个人。”乐宝比了个手势，“只是公司突然破了产。”
“如果马云知道自己被人叫云云，我保证，他会吐一公升血身亡。”华年在乐宝面前说。
华年突然想起她曾经看过的伍伦·艾迪的一部电影。
于茉莉敲华年的桌子找她说话，是她刚到办公室时上班的时候。渐渐地，于茉莉就只拉着乐宝说话了。乐宝脾气好，软柿子谁都爱捏。华年那时问过乐宝好几次，和她有什么好聊的？难道是她嘴里整个中国大佬们的香艳秘事又有了翻新？
“这么说，她倒是现实版的《蓝色茉莉》？”华年叹气。
于茉莉其实应该是个标准的美女。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鼻子高耸着，五官各个标准，可即便如此，她美与不美却没有任何人讨论。于茉莉的眼睛沉沉的，看着已经有些年纪，脸上却一丝皱纹没有，眼角嘴角都僵着不动，注了石膏似的。办公室里嘴巴不厚道些的，会故意在她面前提起玻尿酸肉毒杆菌硅胶假体等等专业的整容术语。华年有时候都替她捏汗，于茉莉却满不在乎，有时别人说得多了，她才会冷哼一声，土包子。被她叫土包子的人也满不在乎。谁会在乎一个奇葩说什么？大家已经习惯用彼此间最大的默契，无声地嗤笑着这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于茉莉。她每天化得浓浓的妆，她拎着的那只招摇在公司里的爱马仕，她走路时一扭一扭的腰肢，都是要被嗤笑的。
“谁说不是？”乐宝点点头，“流落街头还要捧个爱马仕，不知道是喜是悲？”
于茉莉是华年这个小部门的秘书，嗲声嗲语说着带苏州腔上海话的上海人。于茉莉最爱做的事就是在下午最昏昏欲睡的时间把华年叫醒，然后悄悄在她耳边说她的各种爱情故事。华年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她那种不厌其烦的精神，这明明是个人，又不是自动循环播放的收音机。于茉莉在华年眼里是一朵奇葩。实际上，她在整个办公室人眼里都是一朵奇葩。这共识全办公室只有于茉莉本人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真是好一朵又香又白人人夸的茉莉花，芳香满光翼。
“只怕还有比这个更忧伤的吧。”
“要死了，又在睡觉！”有人重重敲了华年的桌子一下，是于茉莉。
华年突然想到那个花菜头妇女，她的丈夫，会是个什么样子？于茉莉吃个辣子鸡丁都要叫个白面包吸油，不知道那么肥腻的羊蝎子火锅，他会不会特别为她去油？
只有华年每天结束工作后，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乐宝劝也不听。乐宝说，装忙已经成了这个世纪的行为准则之一，叛逃者必将受到社会正义的严重处罚。只要不体罚，处罚华年是不怕的。她照旧趴桌上睡。
于茉莉居然恰巧也叫茉莉。天下巧合何其多。
完成所谓的报表这个工作对于华年来说其实很轻松，她每天都会提早结束工作，然后就开始对着电脑发呆，什么都不干。刚开始，她还为此得意过一阵。但很快，她便泄了气。她发现，原来她并没有与众不同的才华，而是那些看起来永不停歇的忙碌，居然是另有玄机。伟大的互联网创业的态度，原来只是个最好的门面。隔壁桌的薇薇安齐最擅长抽屉里修法式指甲，对面桌的西门张头蒙着衣服王者荣耀打到星耀级，再远些桌的丽丽朱则精研各种网络社交工具，世纪佳缘百合网老会员注册有惊喜。
华年和乐宝那场关于于茉莉的对话结束之后，她们就真的再没提起这个人。
实际上，她在整个办公室人眼里都是一朵奇葩。这共识全办公室只有于茉莉本人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真是好一朵又香又白人人夸的茉莉花。
于茉莉彻底在华年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之后，她们别说再次遇到，华年认识的人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再有过于茉莉的消息。彻底消失是件神奇的事。但华年心里清楚，那个消失掉的于茉莉，那个对所有人来说无足轻重的于茉莉，成了她进入职场之初，对她影响最深刻的一个人。或许，对乐宝来说也是的，华年想。然而，乐宝永远不会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