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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幕的名角

华年听得云里雾里。这夫妻不是财产共同体吗?这怎么告经济诈骗呢?然而再问也没用了,那人说清楚前面这些已经不容易。华年只好先问个常识问题。

华年使劲劝对方冷静,他断断续续终于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原来,是Miss周近日收购的一家做电子配件的公司出了问题,来电话的是这家公司董事长魏子辰的秘书。魏子辰与他妻子共同经营这家公司,近日魏子辰却单方面决定把公司卖了,他们夫妻闹了大矛盾。他妻子是东北人,听说在那里十分有势力。她在东北当地已经报了案,告魏子辰经济诈骗。现在东北警方正围着魏子辰的公司,要把魏子辰带回东北审讯。虽说在祖国各地接受审讯都是一样公正公平的,但据魏子辰秘书说,就怕魏子辰妻子使了手段捏造证据,还是在公司所在地比较放心,毕竟这样收集起来的证据对他更有利些。

“怎么不报警?”华年问。

“你慢慢说,事情说不清楚,谁都没办法。”华年听得稀里糊涂,这话没头没脑,也不能怪她智商低。

“报哪里的警?不是警察来了吗?那些警察穿了便衣,现在他们人已经在办公室,公司保安拖着,但估计拖不了多少时间。”电话那头的声音更着急。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电话那头的人急促地说,“他们要带魏总去东北。”

也不知道哪里就涌上一股热血,华年决定管这件事情。

“周总这几天在美国出差,有时差,那边现在是凌晨三点。”华年让自己的声音礼貌而又冷清。

“你们办公室在哪?”华年想了几秒,果断地问。

华年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又这样没礼貌,当即反应是Miss周难道有了风流韵事,人家找上了门?一下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华年看了眼曲青青,她也正在看着她。她们面面相觑。然后,曲青青咳嗽了一声,当机立断拉开椅子站起来走了出去。华年握着电话的手一抖,但也只好继续把电话握在手里。

“开开大厦。”电话那头回答。

“周总怎么老不接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就问,声音很着急。

她立刻打开GPS看了下,开开大厦和光翼集团大楼不过七八分钟车程。华年灵机一动,急急打了电话给乔治。乔治还在梦中,听华年说要十分钟内调十辆车,劈头就说异想天开孙猴子大闹天宫自己玩去。华年好好解释,公司几乎人人有车,你在工作群里吼一声,何止十辆。更何况来帮忙的她一人给发一千块,并且保证这事成了,人情他做功劳他领。乔治终于答应了下来。

这天华年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是乐宝和Miss周去美国的第五天。华年听到电话铃声响,习惯开了个免提接听,办公室里反正没什么人,最多打搅下角落里打着盹的曲青青。

华年连忙跳着站起来。她一边从办公室下来时候,一边给公司法务打电话说她的可行性方案。光翼法务团效率一流,一边挂着她电话一边就开始小组讨论,不一会儿就给了华年结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心里更加有数起来。

“等我美国回来见。”乐宝说。

这乔治也是果然是能干!华年跑到大楼门口的时候,门口呼啦啦真排了十多辆车。华年上了乔治的车,简短在群里给大家做了布置:只要把开开大厦围住就好,紧锁车门,谁都不准下车。于是就这样,华年带着头,领着这十多辆车浩浩荡荡出发。她心里不禁微微有些得意,这看着不就是有些智取威虎山的阵仗么?

说着话,华年和乐宝就到了安检口。华年抱了抱乐宝。

说来也是运气,到了开开大厦,那辆据说是载着东北便衣警察的桑塔纳刚刚驶出停车场。也亏得上海交规严格,这路边乱停可不管你是谁,都要罚个大两百,一不小心还要被拖走了,在上海生活的有车族时刻要绞尽脑汁与停车这件事情战斗,长年下来,停车技术练得炉火纯青,各个眼明手快不输“速度与激情”男女主人公。这几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哪里是光翼公司这些老司机的对手?一下子这辆桑塔纳就被光翼的车阵围成了铁桶。

“有了香奈儿就开始惦记爱马仕了。”乐宝说。

桑塔钠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一脸的官家威严,大声呵斥华年他们妨碍公务。要不是小时候见过大场面,这威严就已经让华年软了腿。

“我这辈子倒是想出差去趟美国,市场部现在所有人都红了眼,就等着你回来好好宰你一顿。”华年笑着说。

此时,华年却能冷冷一笑:“上海警方正在路上,至于谁合法谁违规,我们等穿着警服的警察来了再说。”

“这辈子倒是希望能坐回头等舱。”乐宝抖了下手里的机票,“我们部门其他人出差都是头等舱待遇,除了我这个秘书。”

一个人还要说话,旁边另外一个却拉了他一下,他们两人低头说了会儿话,也不再和华年纠缠,坐回了车里。

“要我就不坐头等舱,听说给配的空姐特别漂亮,没事给自己找难看。”华年说。

这时,车阵外一辆加长版的古斯特停了下来。一个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穿过光翼的车阵,径直走到华年的车子前面,敲了敲乔治的车玻璃。华年打量她。她看着已经有四十出头,却穿着一身桃红长裙。要说这桃红本是少女的颜色,年纪稍大些,这颜色穿上身立刻会俗气成犄角旮旯里的末流野花。可这桃红在她身上,却是千般的风韵万般的妩媚,那一举手一投足,是戏台子上的名角,是舞池里的名媛,是电影里清晨叼着烟枪和你话家常的三姨太。只是她还是老了,眼角长出了皱纹,皮肤长出了黄斑,这风韵这妩媚于是都是过了气的,蒙上了灰,带着哀怨。名角还是名角,却是谢了幕的,名媛还是名媛,却是被逼到麻将桌上的,三姨太也还是三姨太,却是失了宠的。

“她坐头等舱,通道不一样。”乐宝指着Miss周的背影笑着对华年说。

乔治在华年耳边说:“这人看着不一般。”

晚到的Miss周诧异地看着华年和乐宝的生离死别状,头也不扭先过了安检。

华年看出他的好意,公司的事情,何必给自己惹麻烦。

乐宝飞去美国的那天,华年去机场送她。送机真的是件神奇的事情。有一天,当华年把机场当成半个家的时候,有时会想起最初给乐宝送机的场景。那时,她们是真心舍不得彼此。她们自己感动了自己,仿佛那场不过一个星期的离别真的是生离死别。华年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天真。送机这个事情和恋爱一样,都只有最初的激情。

她笑着说:“没事。”说着,就下了车。

乐宝不置可否,她列完自己的清单,又在为长长的代购名单发愁。以前市场部同事的丽丽张大卫王知道乐宝要去美国出差,纷纷给她发来祝贺的同时,也给她列了一长串的货品清单,乐宝正在排列这些货品的购买次序,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购物攻略。

“还是个小姑娘。何必管这事?”这桃红色说了话。声音虽然因为吃惊起的调有些高,也是与她人配的,是上了档次的娇艳。

这些东西要是保值,米兰站的市值现在也不会是个笑话。华年说。

华年正要说话,却看老乔治也要开车门下车。他体形硕大,每次上下车都十分吃力。

奢侈品公司用它的营销策略又俘获了一颗人心。

“你等等。”华年对那个女人说。

这些是为了不给Miss周丢面子,也是为了工作。乐宝说,更何况这些东西都保值,我买的都是基本款。

说完,也不管她僵在当场的脸,转身只和乔治说话。

华年有些担心她过多的支出,经常劝她省着些花。

“别下来,我可以的。”华年说。

乐宝说着又去继续去列购物清单。最近她的衣橱越来越满,上班的套装,晚宴的小礼服,高尔夫球场的Polo衫。她手上戴上了卡地亚手表,脖子挂上了宝格丽项链。

乔治拍着胸脯说:“怎么?这是看不起我?我在你旁边站着给你壮壮胆。”

乐宝许久没有提起过张天娜这个名字,再提起时,没有了以前的含沙射影,也没有了以前的咬牙切齿,这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优越感高高在上,又一次战胜了仇恨。只不过这次换了人。

华年一笑:“老领导,你回车上看着大家。你下了车,大家都跟着你下车了,到时候闹起来就不好了。这么点事,还对我不放心?”

都在较着劲,只是这劲却不是明着较,哪里还有人比什么名牌包,他们争的都是影响力,摸不着,看不见,可就是在那摆着,饭局最中间的那个位置,说话最顶用的那个气派。乐宝说,真想带张天娜去看看。

乔治还是不肯,华年好说歹说把他推回了车里。这老胖子今日的表现,还真对得起她之前对他的评价,看来每个能带领好一个团队的人都有他的闪光点。华年想。

乐宝不理会华年的笑话。她这段时间很欢快,一边跑美国签证中心,一边跟着Miss周到处见世面。据乐宝说,这次她是真正见了世面。御宝轩的金网脆皮虾粉肠,丽兹卡尔顿酒店的双层细棉浴袍,劳斯莱斯真皮座椅上的貂皮垫子,女人脖颈上的布锲拉提宝石链子,天天是去不完的饭局,日日是见不完的大人物。

“公司的事,工作而已。”华年安顿好乔治,慢悠悠走在那个女人面前说。

去了趟美国难道就成汉堡了?华年又笑。

“你是什么公司的?”桃红裙子问。

乐宝大笑,看方鸿之以后还笑不笑我土包子!

华年不敢贸然报出公司的名字,只是说:“我们刚控股了魏子辰的公司。”

总之,你记得溜去后巷的脱衣舞酒吧见见世面。华年笑。

“原来是光翼。”那个女人冷哼,“做PE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少见。”

《华尔街》这部电影是以前华年和乐宝一起看的,华年还记得她们看完那部电影之后,互相取笑了彼此许久,实在是太俗气,怎么就只惦念着那套俯瞰纽约的大玻璃窗房子?据说这部电影完全是为了批判华尔街的腐败堕落、对人性的摧残而拍的,可是看完整部电影,大部分人燃起的却是对华尔街满满的欲望,华服美衫珠宝香腮,挥霍的滋味这样美好,俗世的人拿什么去抵挡?庄周梦一场,这梦里梦外,蝴蝶翩翩起舞的绚烂翅膀,一扇一扇的,是被催眠了的欲望。

“你又是谁?”对方一下子就说出光翼的名字,让华年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但她还是打算确认一下。

我倒真要看看华尔街是个什么模样,道格拉斯太老了,电影的桥段也老了,不知道这印象还牢靠不牢靠?乐宝说。

她却不理华年的问话,只说:“什么魏子辰的公司?那是我辛辛苦苦十年打拼一手做起来的公司,谁不知道我才是老板。”

乐宝这段时间说起方鸿之来越来越不经意,连华年对他的取笑也不太在意了。

原来这桃红裙子真的就是魏子辰的妻子洪思晴。这件收购案子华年虽然没有参与,这之前却在办公室听曲青青几次说起这洪思晴的厉害,那泼辣绝对是天下无双的。华年正想着这曲青青的话未必可信,那洪思晴已经一鼻子指到华年的脸上,“都是些什么东西?这是要仗势欺人?偷走了我的公司,还要欺负我这个女人,也不怕亏了阴德?”

是是,更何况你这次去的还是美帝国最高大上的华尔街,方鸿之那野鸡大学算什么。华年笑。

这还果然是十足泼辣的。什么欺负你这个女人?难道我是个男的?华年很想回她一句嘴。可她看着围观群众是越来越多,这周围虽然都是些甲A写字楼,人人巴宝莉风衣阿玛尼西装的,看热闹的人却还是没有比彭浦新村的少些,想了一下,华年对着她微微一笑,只是转身上了车,关了窗。

被美帝国糖衣炮弹轰炸了那么多年,难免有些好奇。乐宝说。她死要面子。更何况方鸿之的母校在那里。

尖刀投进死水湖,再锋利也扎不到肉。

一个月前,乐宝刚收到Miss周让她去办美国护照通知时,虽然她极力想要做出些见过世面的样子,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和少女时代收到男生情书时一样,拉着华年一起跑进厕所尖叫那般兴奋起来。

乔治对着华年竖起大拇指:“话虽不多,你那气场压倒她了。”

Miss周五分钟内回邮件的这个习惯以后也渐渐成了华年的习惯。无数年以后,华年不得不承认,她许多不经意工作中的小习惯都来自于Miss周。这些小习惯都带着点强迫症的偏执,她不知道当她的这种强迫症发作时,是不是也会有个新晋的小丫头在背后狠狠骂她。但她知道,这些小习惯对她一生有益无害。

华年倒是吃惊,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气场如何。

自从华年开始研究投资案例以后,她便定期给Miss周发心得报告。Miss周这点上与乔治的反应完全不同。每次她总会在五分钟之内回复华年的邮件,虽然只有短短“已阅”两字,对华年来说却是一天好心情的开始。自从对Miss周改变看法之后,虽然她每次狗血淋头的骂人声还是没有变成了圣母的福音,但起码在她看到她顶着大脑袋穿着香奈儿的身影时,不再讨厌。

“你是说我比她更女流氓?”华年笑。

乔飞明为什么会聘用她?越了解光翼,华年越是觉得疑惑。而这个疑惑,从那天产生开始,在以后数年她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一直困扰着她。那时候的她,当然无法想象,许多年以后,当这个疑惑解开的时候,原来这里面有一个如此巨大的秘密。她更加没有想到,她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就是围绕着这个秘密,层层算计地被推进。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最初就已经和她牵扯到了一起。而当最后她得知全盘真相时,只能是苦笑两声,无法做出反抗。兜兜转转,原来一切在最早的时候已经注定,乔飞明当时说的那样看似巧合的一句话,居然完全主宰了她的命运。

“何止女流氓。你刚来我部门时,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姑娘,低眉顺眼的,现在你站那,我都要远远绕开。”乔治说。

华年那天唯一歪打正着的是,在市场部一线工作时感觉到的危机确实存在。乔飞明的步伐太快,这些年公司吞得太多,这些被吞并进来的公司一时难以消化,有一部分正如华年所说,已经成为负累。只是并不像华年想象的那样会威胁到光翼的根本。那时的她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光翼这艘航母到底有多巨大的体量,也不知道这艘航母正在被人稳稳掌舵,朝着它的资本天堂岛进军。

华年和乔治在车里谈笑风生,余光看到车外洪思晴气的脸颊绯红,衬着她的桃红衣衫,更显得人愈发鲜艳,她只要再年轻个五岁,应该是个美人,华年想。

研究得越深入,华年越是对自己以前的无知脸红。特别是想到那次见乔飞明时和他说的话,那真的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找大学教授的茬。关于撤掉战略投资部的建议,简直更是不知所谓。实际情况是两年前的那场世界金融海啸引起的互联网泡沫破裂,使得许多互联网出身的公司瞬间蒸发消失,乔飞明却提早布好全局,光翼集团不仅未受影响,还趁机鲸吞了几家公司,为光翼的进一步壮大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不一会儿,上海警方到了现场。果然如公司法务说的,跨省逮捕审讯是违规行为,华年的做法是占了理的。这魏子辰虽然还是被暂时扣押,却总算是保在了上海。华年当然被警察叔叔好一顿训斥,好在认错态度积极又诚恳,总算是没有实际性处罚。

接到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时,办公室里只有华年和曲青青。大家还是照例四散去出差,乐宝也跟着Miss周去了美国。Miss周交代了一些数据报表的整理工作给华年,这个工作是两个月以前开始的。自从和宋星河的对话后,华年便开始研究公司以往的投资案例,以前在市场营销部门拿到的都是些表面资料,在战略投资部倒是有了个便利,这里储存着公司许多内部一手资料。刚开始做这些研究的时候,华年十分吃力。资料大部分都是各种数字报表,这些报表在华年的脑子里混沌成一团,是拨不开的层层迷雾。但渐渐地,这些数字成了华年的朋友,她开始能快速反应出这些数字背后的意义,这些数字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崭新的世界,每个符号都是这些世界里最生动的细节。

警察局里闹哄哄的,华年踱步出来去警局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瓶水,坐在便利店大窗户前,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华年越来越喜欢只喝水。一杯白水,半幕窗外。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不是这样的。若飞管得严,小城又水土热,稍微吃点甜的,小孩子便要感冒咳嗽。于是,只要有点甜的,哪怕只是加了白砂糖的水,华年都视若珍宝。如果若飞能够给她买一瓶健力宝,那更在地上撒泼耍赖都不惜的。

六个月后。

那个时候她的梦想是要一座糖果屋,那是在所有梦想之前最初的梦想。她觉得有了一座糖果屋,那便是一辈子都不会不开心的。可如今,她却只要喝水。华年想着,又喝了一口水。淡的,然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能喜欢任何甜味。

名角还是名角,却是谢了幕的,名媛还是名媛,却是被逼到麻将桌上的,三姨太也还是三姨太,却是失了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