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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口如瓶

“不是让你打我另一部手机吗?这记性!”

“姐,这两天你怎么样?”

“哟,忘了忘了,真该死。”

“下面这一段,蔡队一定要好好听听。”负责监听的侦查员小王认真提醒我。

录音咔地断了,通话人是个女的。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电话?”

我特别想听的是伶慧霞和她的丈夫吕忠谦的通话录音,但没有,完全没有。丈夫在养伤,妻子却失于问候,这似乎很奇怪,但不正常里是否恰恰蕴含着内在的蹊跷呢?比如两人之间感情产生了巨大的裂痕,因情怨而情仇,不然,又怎么对吕忠谦被袭现场出现的可能是伶慧霞做出解释?分析犯罪嫌疑人的做案动机,这可是刑事侦破的基本切人点啊。但我们不能对吕忠谦也直接实行电话监听,那不合情理,也缺少法律依据。

小王说:“就是刚才,我觉得这里有磨磨儿,立刻来向你报告。”

负责监听的同志也将近两日伶慧霞的电话录音送到我手上。伶慧霞的电话很少,基本都是学生打给她的,问课程上的事,也有的跟她诉说同学间的矛盾和纠葛,伶老师循循作答,劝解抚慰。还有个女生,说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又出差了,她夜里还是怕,还想住到老师家里来。终慧霞却委婉拒绝了,说这几天她的身体不好,你别来,来了也难得休息,要影响第二天上课的。你放宽心在家自己睡,人生的这个基本锻炼你是早晚要经过的。有事就给老师打电话。那女生突然格格地笑起来,说其实我妈妈回来了,我是看老师身体不好,又是一个人在家,我是想去陪陪您,照顾您。终慧霞也笑了,说鬼‘(头,那我就谢谢你了。过几天老师觉得孤单了,再找你过来,好不好。这一段温馨的电话录音,听来真挺感人的,谁家孩子要能摊上这么一位妈妈似的好老师,那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啊。

“马上监听这个打给伶慧霞的电话,以此了解终慧霞新手机的号码,然后对这个新号码实施重点监听。”

在海滨疗养院,我曾代表公安局再次明确对伶慧霞提出要求, 出于吉水县稳定的需要,也考虑到吕忠谦同志的人身安全,我们希望家属近期内不要再去疗养院探望和护理,也不要将吕忠谦同志受伤的情况告诉别人。将慧霞对此表示理解,果然再没到疗养院去。

“这可能是个与本案并无关联的人物,不向领导请示了?”

我对终慧霞动用的办法一是派人暗中监视,主要是监视她下班以后的动向;二是对她的家庭电话和手机实行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听。两天后,侦查员报告,被监视对象回家后根本不出门,只是进厨房简单做晚饭,吃过后就进了卧室,夜深时熄灯睡觉,因卧室的窗帘很严实,所以无从知道她在卧室里的情况。清晨,她又进厨房,似乎只是热了一杯牛奶,过了一会就出门去学校了。无人来访,她也没去别处。

“你咋知道这个人与本案无关?别磨叽,机不可失,马上去办。”连我自己都听出了话里的枪药味,我焦躁的毛病又犯了。

女侦查员建议是否可将录像里的青衣女士的图像翻印成照片,让她带去请师生们确认是不是终老师,被我否决了。如果是常规办案,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最便捷的途径,但那样一来,消息将难以遏止地很快反馈进将慧霞耳朵里,那人若确是伶女士,则促其警觉,立即销毁相关证据甚至脱身逃离都未可知;若根本不是伶女士,人家愤恼逼问,又怎样回答是好?高局长有指示在先,对伶慧霞的侦查必须“绝对保密”,二百五才听不出这话里的份量。

小王去落实了。静下心想一想,我跟同志们急歪什么?我应该跟自己急歪才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我与智者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本应早就想到如果那个青衣女士确是伶慧霞,那她就极可能新添了一部手机以防监听,甚至,连吕忠谦手里也极可能另有一部手机。眼下通信市场,随便什么人,只要肯掏钱,随随便便就可在路边买到手机卡号,根本勿需任何证件。有识之士早在呼吁手机卡号应该实名购置,但那得等猴年马月呀。我盼着此案早有实质性的突破,但我又岂愿那位对学生亲如母亲的伶老师成为此案的嫌疑人,上苍保佑,祝好人一生平安吧。

但我不死心,决定继续对俘慧霞实施侦查。我不怀疑女侦查员的调查,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确认录像中出现的青衣女士与我在疗养院见到的将慧霞是同一个人。加上参加救治的护士的回忆,那位青衣女士肯定与吕忠谦是认识的,而且对吕忠谦的伤势相当关切,那她为什么不肯同齐师傅一起送吕忠谦到医院,却又暗中跟踪一直追到急救室门外,还要亲自询问受伤者的情况呢?不至于真像齐师傅说的那样,是怕粘包抖落不开被人赖上医疗费吧。这种解释似乎太世俗太平常了。

据侦查员小王报告,与终慧霞通电话的女士叫终慧虹,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家住省内的另一座城市,在一家机械研究所当财务科长。我意识到了这个线索的份量,吩咐重点仔细监听那个由终慧虹处间接获悉的伶慧霞手机的新号码, 自己则立即驱车,直奔伶慧虹所在的城市。至于此去何为,我心里一时也没个准确的章程,走一步看一步,且看情景再临机决断吧。

第一条,似可忽略不计。一个人想秘密做什么事,换了装束,这很正常,也很容易。但第二条呢,被怀疑人有案发当时不在现场的充足证明,这对侦破意味着什么?

到了终慧虹所在的机械研究所附近,已是傍晚五点来钟,深秋的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街道上的人流车流正是密集的时刻。一般情况,政府机关和科研单位这个季节都是五点下班。我把车停在离机械研究所不远的地方,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子,又把手机塞回腰里,下车去寻了一处公用电话亭。不能让终慧虹从来电显示上看出打电话的是哪里人,我理应加这份小心。我在电话里问,伶科长您是不是快下班了?伶慧虹警惕地‘问你是谁?我报了省城一家大型机械厂的名称,说我来这里办事,厂长让我给您捎来一点东西。终慧虹迟疑地问,厂长?哪位厂长?是什么东西?我说你是五点下班吧,我姓吴,在大门口等您,您见了东西就都知道了。终慧虹说,我现在就下楼,省了让你等。我说我还没到你们单位门口,我马上打车往那里赶,如果没赶到,请您在大门前稍等。终慧虹答应了。

第二点是10月23日,也就是吕忠谦遭袭受伤那天,伶老师一直在校,白天上课,晚上陪同学们上自习,直到晚上九点半才离校回家。这有学校的考勤表为证,二十六中的管理很严,老师因事请假必须经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同意,班上的学生也都证明当日终老师一直在学校,而且是带病工作,那几天她在患感冒,所以同学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放下电话,我回到汽车里,拿出常备的望远镜,向研究所大门前观望。五点正,在下班的人群中,一个女士的身影出现了,那个身影让我大吃一惊。如果换了一个地点,我肯定会认为她就是终慧霞。尤其让我吃惊的是,此人穿着藏青色风衣,头戴纱质花围巾,与我在医院录像里看到的那个人一般无二,只是没戴变色镜。原来终慧霞与终慧虹是孪生姐妹一对双儿!这是我在第一时间的判断,同时分析青衣女士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两种可能:一是终慧虹去了北口,一切是她所为,而终慧霞并不知情;二是伶慧霞换上了伶慧虹的衣饰去北口,而终慧虹又穿上了伶慧霞的衣裤出现在学校的晚自习课堂,出演的是一出现代版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因此前已监听过姐妹二人的电话,虽是寥寥数语,但二人行为如此诡秘,足可推想第二条更为可信。姐姐有事,找到亲妹妹的头上佐助佯攻,此事多多,不足为奇。

但女侦查员也带回两条让我大感意外的调查结果。一是伶慧霞从没穿过藏青色风衣,也没戴过花纱巾。女侦查员以要准确描写终老师为由,对此问题想方设法反复询问,师生们众口一词地肯定,说伶老师衣着典雅而不事张扬,春秋时节戴的围巾是白色的,数九隆冬时换上了毛绒围巾,也是白色的,好像刻意地想保持一贯的风格。至于衣着,终老师一直是短上衣,虽说样式和色彩有些变化,但这个大格局没变,冬天时的棉衣要长些,也只是半大的,从没看过她穿风衣。

将慧虹站在大门前东张西望,等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还掏出手机查看,又将手机送到耳边去。我猜她必是按着来电号码又打了回去。终慧虹知道是公用电话后,便不再等,伸臂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开车尾随,一直跟到她的家门口,眼见着她进了楼门,又开车在她家附近转了一圈,见有一家干洗店,便下车进去。我问前几天是不是有位女士来洗过一件藏青色的风衣,风衣上的扣子丢了一颗,不好配,我来找一找。店主问是不是整得皱皱巴巴的那件?我想了想,点头说正是,衣服弄脏了,先在家用清水洗了洗,才送到这里来。店主说,还不是一般的脏,是沾了什么血吧?我一笑,不肯定,也没否定。店主说,扣子肯定没丢我这里,这件风衣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位大姐来取时还特意穿上试了试,要是有问题,她当时肯定会提出来。而且,我们这里的规矩也是在接衣和交衣时,都要当着客人面将扣子和衣袋检查清楚的。您再去别处找找看吧。

女侦查员立即出征,工作顺利,当把采访重点锁定终慧霞时,获得了全校师生的一致赞同。她和教师们座谈,和终老师出任班主任的班级同学座谈,还面对面和终慧霞进行了谈话,师生们的反映和她个人获得的印象基本一致,终慧霞确实是位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好老师,作风严谨,无可挑剔。除了书教得好,她还不声不响暗中资助过好几位家庭生活有困难的学生。前几个月,班上有一个女学生父母打架,母亲离家而去,父亲又因公出差,偏那女生又生性胆小,夜里不敢独自在家睡觉,伶老师干脆将那女生接到自己家里,早晨同上学,晚上同回家,那女生说,将老师比我妈对我还亲呢。

收获丰硕,班师回朝。

我在刑侦大队选出一位有些文字功夫的女侦查员,又暗中征得省城教委领导的支持,让女侦查员以市教委宣传科聘请的记者名义,去省城二十六中采访优秀教师,对外宣称是拟出一本报告文学专辑,用意则在迂回盘绕,努力向终慧霞的世界靠近。

在回北口的路上,我给以记者身份去省城二十六中调查的女侦查员打手机,让她尽快了解在案发当日晚间终慧霞老师的衣着和神情,一定过细,也一定要格外谨慎,务必不要让被询问者产生警觉。女侦查员在我快进北口城时回了电话,说她去调查时,特意要了两个爱说话的女同学的手机号,早设下伏笔说为了写好终老师,可能还要找她们。刚才两个女孩子在电话,里都说,终老师那晚穿的衣服和白天一模一样,灰色的条绒裤子,休闲式西装上衣,杏黄色的,和白天有所不同的就是终老师戴了口罩,进教室就跟同学们说,她感冒了,嗓子疼,今天就不讲什么了,同学们有什么问题,留待明天解答。因怕感冒传染给同学们,所以才戴了口罩,也请同学们谅解。同学们说,老师身体不好,就回家休息吧,我们保证上好晚自习。可伶老师坚持不走,一直戴着口罩在课桌间走来走去。为这事,同学们特感动,那一晚的自习也上得特安静,连平时几个爱做小动作的男同学都规规矩矩的。

高局长原来是省内另一座城市的公安局长,素以善抓治安管理和刑事侦破著称,因多次破获大案、积案还荣立过一等功,省厅在各市公安局长大换防时将他调来大案频发的北口,可见期望深切。在局里研究案件的会议上,他多次申明这样的观点:“破案如打仗,委人以责,就要授人以权。你们尽管开动脑筋放开手脚,我绝不横加干涉。心急了技痒了,那我自己出征,但同志们还不至于希望我老高学李逢,裸衣上阵身先士卒吧?”说得同志们都笑。笑归笑,但大家都知道高局长的这番话重如千斤,马虎不得的。

这就对了,合牙合缝正人楔。

“明白。”我重重地点头。

夜已很深,我回到局里直奔监听室。小王知我去了外市,开口就问,还没回家吧?吃了没?我说有吃的就快赏一口,都快饿傻啦。‘小王忙从膝下扯出塑料袋,取出一盒方便面,在倒水泡面时对我说,还真听到了新内容,蔡队你先听着,这面还是多泡一会好,味儿能进去,也养胃。

高局长说:“只要不违背法律,你去办就是。切记一点,绝对保密,比吕忠谦受袭的事还要严格。”

那段录音是一小时前录下的,准确时间是21: 05,女儿和妈妈的对话。

我说:“因为受怀疑对象与受害人的特殊关系,我认为有必要采取一些非常的侦查手段。”

“妈,这几天你好吗?”

高局长说:“这只能是怀疑,不足为证。”

“按部就班,还是那样。你呢?”

我说:“其实在案发当初,我在调阅吕忠谦的固定电话和手机通话记录时,就已经发现了疑点。在他的未接电话中,那几天一直没发现他妻子的,而当时他妻子尚未得知吕忠谦已遭袭受伤。这说明人家可能早已知晓吕忠谦的遭遇和处境。”

“我也想按部就班,可心乱死了,想跟我爸说说话,电话手机又总打不通,连短信发出去都石沉大海。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以前他也出过国, 国际漫游都开通啊,这回是怎么了,不会是爸爸出了什么事吧?”

高局长黑着脸说:“不管是谁,只要有涉案之嫌,就可进行侦查。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拿出真实可信的证据来,光凭推理猜测,绝对不行。”

“别胡说八道。‘县里可不比省直机关,财政上紧,管理就严,你爸担着责任,总得以身作则吧。过几天你爸就回来了,我让他进屋就给你打电话。你有什么话,先跟妈说说好不好?”

护士的回答没出我的预料。看看天色已晚,夜色将垂,我急忙赶回局里,当面向高局长报告这一天中的重大发现,请示可否将将慧霞作为重点怀疑对象并实施必要的侦查手段。此事干系重大,一县政府首长身受伤害流了鲜血,若再让他家属蒙受冤屈泪水淋淋,做为公安干警,就大不该了,那就不仅是个侦破水平高低的问题,传出去,人们会骂我们没有人味的。

“还不是保研那破事。再过几天, 留校保送研究生的事就要决定了,可我爸直到这个时候还没给薄老师一个确切的回话,偏又在这个时候出国,真是急死人啦!今天薄老师还特意把我找去问了呢。妈,薄老师找我爸到底是什么事呀?”

送走齐师傅,我马上再让医院找来那位在录像中与青衣女士对过话的护士,先让她看了那段录像,再问那位女士当时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护士回忆说,倒也没说什么,她只是问病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我问她是受伤者的什么人?她说伤者躺在路心,就是她最先发现的,是她叫的出租车将人送到了医院。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她还特意让我看她衣襟_L的血迹,说那就是她抬受伤者上车时蹭上的。我告诉他,伤者头破血流,脑子里受到震荡是肯定的,但救治后休养一段时间,估计不会有多大问题。那位大姐还想问我些什么,可我当时正忙,就走了。

“傻丫头,我哪知道。他那张嘴,要是不想说的事,就是撬也撬不开。反正你爸也专程去过你们学校,和薄老师见过面,薄老师的想法和要求也都当面跟你爸说了,至于你爸怎么考虑,你就别管了。 自已女儿的事, 当父亲的还能不上心嘛。依我看,你也别光指望保研,保不上去,不是明年初还可以考嘛,条条大道通罗马,你可千万别放松复习,到时再弄个两耽误。”

我不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只是催他赶快回家休息,别影响了晚上开车。好磨叽的齐师傅笑说,没事呀警官,我不过是在电话里跟你随便乐嗬几句提提神,还能叫真儿让你们咋样啊?我知道警察辛苦,这世上要是没有你们这些火眼金睛,世道早乱套了。能帮你们做点啥,我心甘情愿。

“妈,考研可跟考大学不一样。考大学是封闭式判卷,然后根据考分的多少,再结合所报志愿,决定,录不录取。可考研究生就不一样了,判卷过后,录谁不录谁,所投报的专业课老师几乎就有了说一不二的决定权。人家既然对你有了不满, 已经在研究是否接收你为保送生时行使了否决权,再研究是否录取你为报考生时,还不得故伎重演呀。薄老师今天找我时, 已经流露出了这个意思。”

齐师傅很快到了。我当然不会把心里的怀疑和已搜索到的相关录像都说给他,只是将那位女士走进医院大厅时的那一段放给他,也只问在那繁杂的人群中,是否发现了一些记忆中的内容。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齐师傅大声叫停,指点着那位身着藏青风衣的女士说,应该是她!我说,你可看准了。齐师傅说,错不了,人看人,过后常想不起是什么样子,可一旦重见面,就啥都想起来了。哟,警察同法,你们可真神了,怎么就想起到医院找录像看?还有,这个女人也真是怪, 口口声声说有急事,不肯跟我一块到医院来,怎么还跟旋跑来了?不会是怕我让她出医疗费吧?这人啊,是救人一命要紧,还是腰包里的几张票子要紧?将心比心,反倒叫人整不明白了。

“他怎么说?”

这老兄,热情,厚道,知大义而不计小利,只是有点磨叽,总的来说,还是挺可爱的。

“他让我跟我爸爸说,还是尽量争取乘上保送这班车,不然,日后再考, 只怕爱莫能助啦。”

我急打电话给出租车司机齐师傅,请他赶快来中心医院一趟。齐师傅是跑夜班,此时正在睡觉,嘟嘟嚷嚷的很不情愿,说不就是那点事吗,我都跟你们说好几遍了,我当时真的没看清楚,再问我也只能这么说。再说,我眼下没车,还让我走去呀?我说,那你告诉我地址,我马上去接你。或者,你打车来,车票给你报销,连同影响你的休息,我请局里付给你工时补助。齐师傅说,小瞧人了不是?这是钱的事吗?我老齐就那样见钱眼开呀?中了,你等着吧,我这就起床穿衣。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儿夜里我开车可能打不起精神,要是刮了碰了出点啥事,你可得替我跟交警说几句好话。

“怎么能这样?我真为人民教师队伍里混进这样的人感到……哼!”

我嘴上说笑,心里却急。如果在牡丹江街找出租车救治吕忠谦的确是终慧霞,那这个案子就违了常规,大有意思啦!我驱车急返市里,直奔中心医院,要求保卫处的同志调出吕忠谦被袭那天的闭路录相。中心医院安设的监控镜头有好几处,厚厚的碟子一大攘。我选出医院大厅里的那几碟,又要求调出吕忠谦被送进医院那个时段前后两个小时之内的。果然,20:38, 吕忠谦被抬进医院,三分钟后,亦即20: 41,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头戴花纱巾的中年妇子,身材适中,微胖,相貌与身材都极似我刚见过不久的终慧霞。我再调同一时刻的其他录像,在急救室外走廊里,该女子逗留徘徊,神情焦虑,不时往急救室门前探望,一位护士推门出来时,该女子迎上去,问了些护士什么。21: 09,该女子走出医院大厅。

“妈,你说什么?”

和终女士谈过话后,我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进了服务员休息室请给保温杯里加点开水。屋里住的除了疗养院的服务员,还有中心医院派来护理的护士。服务员在往杯里续水时,我笑哈哈地问,先生受了伤,夫人闻讯大老远地奔了来,也不知两人见了面是一种怎样大悲大坳的情景啊?护士说,当时我正在吕县长的屋里,他夫人进屋就是哭,什么话也没说。 吕县长却还开玩笑,说打不死的吴琼华还活在人间。人家两口子好不容易见了面,我也就躲出来了。哎警官,那吴琼华是谁?刚才我还问她呢。护士指的她是服务员,两个女孩子都二十多岁,样板戏里的人物她们不知道也正常心我跟她们扯了一阵《红色娘子军》,故意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与案情无关的闲话,本意也在冲淡她们对我问话的警觉。那个服务员说,你没来时,我往房间里送水果,看到他们两口子好像还生气了,听我敲门,就都闭了嘴。我进屋时, 吕县长背着我,站在窗前往远看,脸色阴得挺厉害,他夫人坐在沙发上擦眼泪。闻此言,我心里沉了一下,面上仍是笑哈哈,哟,那可是为的啥嘛?大难不死,本该庆贺。服务员说,我在门外隐约听吕县长说,那你就让我在这里囚死呀?他夫人说,那也能再眼睁睁地往火炕里跳。我说, 吕县长被人暗下毒手,肯定是因为工作得罪了什么人,家里人跟着担惊受怕,也属正常嘛。护士椰渝我说,听说蔡队长是大侦探,这个案子要是破不了,可就不正常了吧?我说,二位姑娘嘴下留情,我不是正在努力工作嘛。二位对吕县长的照顾也要多多上心,尤其是要做好保密工作,可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呀。服务员说,大侦探请放心,您不嘱咐我们也不敢胡说八道,我们院长早有狠话在先,出了毛病,开除走人,俺们两个黄毛丫头还敢摔了手里的饭碗啊?

“我什么都没说。他不录取也罢,那就往别的学校考,或者换个专业, 另谋新路,我不信他还能拦住别的路。”

“怎能没报。可派出所的同志来了,问了,看了,也就过去了。那两台破车子我没扔,现在还留在楼道里呢,同志您如果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也许会对破案有些帮助吧。”

“妈,光说得轻巧不行啊。离考试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没有专业课指导老师划定的复习范围,那还不只能去给人家当分母啊?大学的课程可不比您教的高中,起码一个,省还有一套统一教材。大学老师,尤其是研究生导.师, 一人教的一个样,他们都有自己的科研方向和课题的。”

“自行车被毁的事,您没跟公安机关报过案吗?”

“还有,我要是往别的城市考,那我只好跟季林分手说拜拜啦。季林已在读研二,肯定是不能随我走的。现在大学校园里的爱情,只有确定了毕业后的就业去向,才算有了最后的定数。可我……喜欢季林,我不想跟他分手。”

侈女士微微低下头,眼圈红了:“电话和来信的事就别说了。 自从老吕去了县里,我的自行车就被糟蹋了两台,一台车条被别断一大半,还有一台大梁都被什么东西砸弯了,想送出去修都不行。后来我干脆坐公交,不骑车了。还有一次,我下晚自习回家时,见门上挂了颗癫瓜型的手榴弹,那一次可把我吓坏了,急忙打110,巡警来了一看,原来是儿童玩具,塑料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可那也吓得我连晚饭都没吃,一夜没敢睡。”

“那就等你爸爸快点回来吧。别哭,哭有什么用。”

“那您受没受到过类似的威胁和恐吓呢?”

“妈,爸爸回来,你可催他立刻给我打电话呀。”

“当然有二可他概不见客,就是电话响都是我来接,不论是谁,只说他没回来,有事请往他手机上打。有人敲门,也是我去应对,不是家里的亲属,防盗门肯定是不开的,隔着小门窗和外面对话,说老吕没回来,我身体正不好,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这样一来,来家的人就少多了。”

“是,妈妈记着呢。”

“他回到家里时,有没有人来家拜访他?”

我烯烯噜噜地吃着方便面,一边想着问题。从这个电话里,有一个问题似乎很重要,那个姓薄的大学老师在以吕晓洁考研诱惑并胁迫着吕忠谦,百忙中的吕忠谦还专程去过北方化工学院与薄某面晤。那是个什么事情?真的重要到竟让一位有着高级职称的研究生导师不惜丢弃自己的那份清高吗?

“去县里的头几个月他回家时说过,可能.是怕我担惊受怕吧,后来就不说了。有时我主动问起,他就说,要听拉拉姑叫,还不种地了呢,毗牙乱叫的狗不咬人,别理会它就是了。”

小王突然叫我:“蔡队,又有电话,是将慧霞叫吕县长,你是吃完听录音,还是现在就听?”

“他跟没跟你说过收到恐吓信件或电话的事?”

我推开方便面,戴上耳慢。

“看看电视翻翻书,陪我说说话。”

“又好些了吗?”

“他回到家里都做什么?”

“好多了,可护士还是不让我出楼,连去海滩都不行,只许在楼内转,关进笼子似的, 闷死人了。”

“一般情况下,他半个月回家一次,可有时忙,就难说了,一个月见不到他一面的情况也有。有时他回省城办事,挤时间回家呆上一两个小时,就又走了。”

“今天该换药吧?”

唱县长到县里工作后,甲家有规律吗?”

“换了,护士说好多了,可换药时还是有点疼。”

和吕忠谦叙谈了一会,我请终女士坐进隔壁的客房,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我要努力把自己的神情控制在不让对方有所察觉的限度。

“那个事,你还没给市委明确答复吗?”

我立刻驱车直奔疗养院。那天,在客房里和侈女士一照面,我心里立刻格登了一下,这个两眼已哭得红肿的女人四十五六,中等身高,体态略显富态,神情沉静,谈吐不俗,一切与出租车司机齐师傅所提供的那个女人情况吻合,只是未穿深色风衣没戴丝围巾。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我……还得再想想。”

吕忠谦经过紧急救治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很快按照市委领导的指示,转移到了位于市内另一县的一家海滨疗养院。这个季节,疗养院里基本无人,倒是安静,只有窗外寂寞的海涛在喧嚣。但第四天, 吕忠谦被袭受伤的消息还是被他的妻子将慧霞知道了。终女士与丈夫失去联系后,几次给吉水县政府打电话,政府办称吕县长外出考察,是由市里安排的。伶女士再给市委市政府打电话,市委办也是这样答,关机则是因为出国。但这话瞒不住县长的夫人,终女士说忠谦若是出国,这样的大事他临行前不会不告诉家属,而且忠谦的手机早就办了全球漫游,以前出国的事也不是没有,都是没有断了联系的,她请市委领导把真实情况相告,是不是吕忠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市委办只好请示赵书记,赵书记答应可以将情况告知并准许探望,但只限于终女士本人,并要求务必保密。高局长用电话告诉我这事时,终女士已去了疗养院。我心里很赞同市委领导的这个决定。凡事怕经六耳, 吕忠谦被袭受伤的事现在已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事还保得住密吗?再说,对谁保密也不应该将人家的夫人排除在外吧?也许,我能从终女士口中获得一些破案的线索呢。

“还想个什么嘛,事情已经是这么个样子,你还想继续在吉水县呆下去呀?再呆半年,我都要变成神经病了。刚才, 晓洁给我打电话,说那位薄大教授今天又找.到7她,孩子都急死了,你快给她回个话嘛。”

苦于没有证据,对鳖盖这种人,除了常规警事询问和训戒,又能怎么样?

“你就跟她说,保不了就考,北化考不了往别处考,千万别指望一棵树吊死人。”

侦查人员盯了两天梢,鳖盖每天晃晃悠悠又吃又喝,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能再等了,我以鳖盖又打了人为由,将他找到矿区里的一个派出所,三盘两绕问过之后,我突然问他,听说你接了一个大活儿,什么大活儿?你给我说清楚。鳖盖怔了怔,装憨作傻地说,我说这话了吗?还大活儿,小姐才干大活儿呢,我还卖屁股啊?我忍住怒气,恨恨地说,你别跟我装,这话你可跟不少人说过,不老实交代,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回局里去。鳖盖想了想,装作大悟的样子,说哦,原来是这事呀,警官你就别问啦,问了你也管不了,弄不好还要整出国际影响。这话把我说得一愣,就他这种不耻于人类的东西,还能整出国际影响来?我说,有什么说什么,我没时间跟你扯闲篇。鳖盖说,那我就说,大警官可得替我保密呀。那个叫本·拉登的大胡子前些天派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美国总统小布什整死,他可以给我一千万美元,而且一把一利索,当时兑现。你算算啊,这是什么价?一千万啊,而且是美元,所以我就应下来了。我气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想耍是不是?你以为公安机关对你这号人就没了办法是不是?鳖盖做出往椅上一瘫的样子说,我可没耍我是实话实说,不是你非得让我说吗?我知道公安机关打击犯罪有的是办法,那你就赶快把我带走,最好争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办法都使出来,然后再用小汽车把我送回来,不然可就违法啦。人民警察总不能知法犯法吧?

“我是这么跟晓洁说的,可备考的时间已经来不及,再说,不是还有个季林牵着她的心嘛。姑娘大了,一辈子总要有个归宿,碰上一个倾心的不容易,咱们能帮帮就帮帮她’巴。”

线人报告说,有一个叫鳖盖的曾在吕忠谦被打的前两天喝酒时说,他接了个大活儿,这个活儿拿下来,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啦。当然,线人并不知吕县长被打的事,我们只是向他提供了大致的时间。那个鳖盖姓盖,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却不好好在家务农,到了矿上也不肯埋头挣那血汗钱,经常与人拳脚相加。话说弄汉娶花枝,他的媳妇颇有几分姿色,据说床上功夫也格外了得,深更半夜叫起床来如骚猫闹春,惊天动地闹得四邻不安。她随鳖盖到了矿上后,很快与矿主勾搭在一起,那矿主有时半夜摸到她家的简陋工房去,她叫得仍是神鬼皆惊。一无所忌。让人难得要领的是炮仗脾气的鳖盖先生对此事竟是不恼不怒,有人当面叫他鳖盖他也哈哈大笑,说老娘们嘛,谁睡不是睡?别人睡她,咱睡别人,都乐嗬有啥不好?那矿主感谢鳌盖的宽宏大量,让他当了矿上的巡检员兼保安,每日在矿上东游西晃,看了哪位不顺眼,他就又嘶又吼抡拳动棒。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啊!

“可让我怎么帮,为人做事,总不能没个原则吧?”

为了一无线索的案件的有效推进,我们只好启动了线人。线人是警方苦心安插到歹恶势力群体里的,他们以前多有小恶,但良心未泯,经过批评教育,对以前的违法行为有所悔‘悟,并有了协助警方工作的意愿,我们就想方设法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放出去,放任他们重操旧业,平时与他们不做联系,只有到了破案的关键时刻,才让他们帮助提供线索。对这些人,我们又拉又打,再有小恶可故作不觉,助其隐身,不时还要给些资补,但对那种自以为有警方后台而率意而为的,也要给些必要的警告,甚至严厉打击。经营出一个眼线之人不容易,需耐心,更需机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轻意不敢启动,也不舍启动,只怕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打草惊蛇后继乏人啊。

“姓薄的找你,到底是个什么事?”

同行说得理直气壮,我无言以对。

“工作上的事,你就别问了。”

同行说:“蔡队长,您是刑侦专家,破案高手,那你给出出主意,这个案子从哪里着手好?”同行抖着那两页信件,满脸的无奈,“眼下这些人,也不知从哪里学的,都成了反侦查的行家里手,写信用电脑,信封随便从哪家文具店里买,信上不留指纹,更不留一字手写笔迹,而且投递时不惜绕路。你看看这封,邮戳还是外省的呢,也不知是故意跑出去邮的还是先寄到外省再寄回来。再说,这种信就是破了,若没有抓住人家实施伤害的具体证据,咱又能怎么样?人家还会狡辩说是想和吕县长套交情呢。”

“都把晓洁牵扯进去了,怎么只是工作上的事?”

我再问:“没做任何侦查吗?”

“嗯……那我只能告诉你,吉水矿区里有个投资不小的非法矿主,他的老婆也姓薄,剩下的,你自已想吧。”

同行苦笑,答:“我们又能答复什么?”

“这帮贪心的,真是无孔不入!”

我问:“你们给吕县长答复了吗?”

“利欲熏心,无所不用其极。没来吉水,我也不会体会这么深啊。”

也是没有署名。值得注意的是,此信没有一字恐吓,却通篇弥漫着笑里藏刀的血腥之气。天下男人可以不惜身家性命和功名利禄,却有几人甘将娇妻爱女置于敌手的锋刃之下而不顾?动了这个念头的人恶狠至极呀! 吕忠谦对此信的批示是:“速交县公安局查办。盼能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那你还等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管是谁,也就不好再刁难你了吧。”

“吕兄,到吉水主管一方挺辛苦吧?我们知你家有贤’妻,还有爱女,抛家舍业的确不容易。你的夫人咚慧霞,现在省城二十六中任职,教英语,为人和气,爱岗敬业,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上下班乘216路公交车,你不在家,便只好独守寂寞;你的女儿吕晓洁现在北方某化工学院测控技术与仪器专业读大四,姑娘身高1.66米,不仅长的漂亮,学业也很出色,颇有其父坚韧好强之风,现正准备考研。晓洁姑娘住该校12号学生宿舍楼725室,兴趣广泛,业余时间尤以游泳与拉手风琴为其特长,曾获该市大学生青春风采大赛亚军。以上情况应当准确无误吧? 吕兄潜心公务,无暇顾及妻女,众小弟心中不忍,必要的时候,她们理应得到我们全心全意的关照。”

“这种事,真是一想脑仁子里就疼啊。”

果然,我去县局刑侦大队问起这事时,同行们立刻打开卷宗.又拿出了好几封同类信件.都是吕县长派秘书送过来的。其中有一封这样写的:

第二天上午,我马不停蹄地跑三件事。第一件,通过当地警方,了解北方某化工学院测控技术与仪器专业的薄老师情况。当然,我明确要求,这种调查要越隐蔽越好,要保证不会对被调查者造成心理影响。同行很理解,说放心吧,学校有保卫处,此事好办。

没称呼,也没署名。吕忠谦看了也就看了,按规矩,这种信件是应该转送到公安机关去的,可县长没作任何批示,秘书便没敢擅动。听吕忠谦躺在病床上的口气,这种事不少,一而再,再而三,他都懒得搭理了。

第二件,我驱车直奔省城,当面与省有色金属总公司的领导谈话,请他们为破案提供帮助。总经理已知了吕忠谦遇袭受伤的事,所以一听秘书报告,立即停下手头的工作,把我拉进了他的宽大办公室,又是沏茶又是敬烟的,说听到忠谦被打,公司里的同志们差点炸了锅,有人提议联名给省公安厅写请愿书,要求尽快破案严惩凶手,我们党组的同志一再做工作,好歹才算把这事压下去了。忠谦可是位好同志啊,工作踏实,任劳任怨,专业能力强,有魄力又不缺长远思路,早就是我们总公司的后备干部人选,而且是排在第一位。今年初,为了解决吉水矿区久攻难破的老大难问题,省委提出由我们这里派一员干将去吉水当县长,中层的那些处长主任们一下都变成了闷葫芦,抛家舍业的,又都知那块骨头太难啃,谁愿去呀。后来是忠谦同志主动请缨,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说来也愧对忠谦同志呀,前一阵,总公司有一位副总调外省,省委组织部明确替补人选由总公司内部产生,如果忠谦在家,那就肯定是他无疑了,可忠谦正带兵率将在吉水打硬仗呢,哪好阵前换将?哎哟,连我们这位新提拔的同志都说,这叫干得好不如赶得巧,忠谦啥时回来,我宁愿把这个职位让给他。总经理的这番话说得我不由心里一动,便打断他,问, 吕忠谦去吉水后,是不是常回总公司来?总经理说,没有工作上的事,他很少回来,也没时间回来,有能让别人替办的,他就计夫人来。侈老师那人文文静静稳稳当当的,来了就办事,也从不多问多说什么。这夫妇俩,般配,难得,好啊!我再问,公司里提拔新领导的事, 吕忠谦知道吗?总经理说,知道,怎能不知道?在上会决·定之前,我亲自给他打的电话,这个思想工作是不能忽略不做的,不做就是心里明白装糊涂,失职啦。我问, 吕忠谦当时是什么反应?总经理说,忠谦同志很痛快,态度也很明朗啊,说我没意见,感谢组织上的信任。我问,这事是什么时间?总经理说,也就一个多月前吧。

“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悠着点吧,恨你的人在暗处,你可在明处,为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家破人亡好玩吗?”

总经理是个爽朗又健谈的人,如果不是我着急,他一定会跟我讲起许多吕忠谦的事情。可我心里确实如火如焚,想知道的情况也基本有了底数,便婉谢了留下午餐的邀请,驱车往北口赶。路上,协助调查薄教授情况的同行打来电话,告知薄某叫薄锐,北方化工学院测控学教授,52岁,此公近两年来受他妻弟煽动,投资某矿业开发,甚至将家里的住房都抵押贷款,全部交到了他妻弟手里,数额已逾百万,企盼分红获利。但其妻弟经营不利,效益时好时坏,此公也为此浪费了许多宝贵时光,有时上课都躲到外面去用手机嘀咕,师生们意见很大,院领导多次对他提出过批评。但薄锐是否还有其他违法违纪行为, 目前尚未得知。这个结果正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对同行表示了感谢,急回北口去进行我的第三件工作。

我让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相陪,只说找一份文件,进了吕忠谦的办公室,时间特意选在下班后,机关大楼里相对安静,可少些议论和猜测。县政府的秘书打开了房门,市委办副主任示意他可以退出了,房间里便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吕忠谦的办公室收拾得很整洁,两盆滴水观音开得正是时候,盆景般的小叶榕也正郁郁葱葱。靠墙还摆着一个二米来长的大鱼缸,里面却是空的,无水更无鱼,玻璃上的水锈灰蒙蒙。看来吕县长不好此道,不然,只要他有话,前任留下的这鱼缸和水中的活物自然有人侍候。宽大的写字台上排列着一揉裸报纸、文件和报表,极规整。我注意的是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在此之前我已派人从电信部门调出过吕忠谦的电话记录,可忍不住,我还是按键子翻动了一遍。再翻夹在一个塑料夹子里的来信。信件多数都是剪刀剪开,并用钉书器将信封和信笺整齐地钉在一起,看来是秘书所为,只有一封是随手撕扯开的,因为信封上写的是吕忠谦先生“亲启”,邮信地址也只写了“内详”,都是电脑打印的。信件主体也出自打印机,整齐的小三号楷体字,看过便没放回信封,所以我也就不必避讳什么了。

本来,头天夜里听过监听电话,我就打算向高局长报告案情,并详细说明我对此案的意见,但考虑到高局长一再申明的证据当先,又想到高局长可能提出的疑问,才急急抢在报告之前再将几个环节搞清楚。如果高局长再强调第一手的人证和物证,那我就请求立即传讯终慧虹,机不可失啊。

案件提供给我们的只有伤口和几块破碎的砖块,再有就是出租车司机提供的情况。他也没有见到凶手,他只说有一位中年妇女叫车,并帮着把受伤的吕县长抬到了车上,那这个妇女是否看到了什么呢?眼下看来找到这个女人是至关重要了,但愿她能提供更多的情况。我派出两位侦查员,每天傍晚到夜深守在牡丹江街,身上都带着有夜间拍照装置的照相机,注意每一位路过的穿深色风衣头戴丝巾的中年女士,对不是这身穿戴但不高不矮身材微胖显得有文化有教养的女士也纳人调查范围。爱散步的人时间与路线基本固定,那位热心的女士也许正是一位爱散步的人。三天以后,侦查员拿回四十三张照片,我请出租车司机齐师傅一一看过。齐师傅说,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了嘛,当时忙着救人,哪顾得看别人,天又黑着,真记不得了。我说,不是让您确认,您凭印象,大致估摸一下就行。齐师傅便从四十三张中“估摸”出了七张。侦查员再逐一深人调查,那七人或者根本没有散步习惯,或者出事那天另有其他事情,都说根本不知道路上有人被打伤的事。为了核实七人所言的真实性,侦查员还从侧面进行了解佐证。这条线索断了.断得合情合理无一疏漏,让人发不出一点脾气。

我的第三件事是再请市委办的同志以找文件为由,陪我走进吕忠谦借住在武警支队的宿舍。宿舍极为简单,单人床,办公桌,电视机,外加两个旧沙发,另无他物。武警战士打开房门前说明, 吕县长有吩咐,房间不需别人打扫,他几天没回来,里面可能落了些尘土,请领导别介意。进屋后,我基本只动眼,要说动手,也只是拉开了办公桌抽屉,看里面除了文具,还有一只小药瓶,奋乃静,是一种镇静安眠的药。我拧开盖子,密封的塑皮封口已打开。我将药粒倒在掌心,仔细数过,再装回瓶里去。98粒,而瓶上注明的是“每瓶装100粒”。我将小药瓶放回抽屉,打电话给吉水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问吕县长是否有失眠的毛病,答说吕县长睡眠颇好,有时往矿区跑,坐在车上就睡着了,有时晚上住在老乡家里,也是倒头便睡,让大家羡慕得要死。从宿舍出来,我又让支队首长找来两位练过头顶破砖功夫的战士,让他们看了我从案发现场拣回来的几块碎砖头,帮我分析这块砖是可能怎样击向头顶。

我以检查对县政府领导的安全保卫工作为由,问到吕忠谦的司机。司机笑,说吕县长小心着呢,有时周末回省城的家,他都是让我把车一直开到他家的楼门口,下车前还要前后左右看看,不彻底放心不下车。吕县长自己对这事也不隐讳,说只要回到家里,他就像豪门里的千金小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也不去,连晚饭后跟夫人出去散散步的习惯都免了,而且概不见客,有人来访统由夫人应对,应对也不开门,中间隔着防盗铁门的小窗对话,只称老吕没回来。我心里想, 吕忠谦把这个话说给司机,就有了借嘴传话的意思,一为安全,二为拒贿,凡有此二心者,请都远点闪着免了吧。

驱车回局,我在路上跟高局长联系,是否有时间听我汇报。高局长说他正往吉水矿区黑硷子沟赶,那里可能要出大事,有人扒开了封堵的巷口要下矿采掘,当地干部拦阻不住,已调武警和公安干警急去增援了。我心里大惊,问是不是我也去看看?高局长说,你来看看也好,或许能从纷乱中发现一些以前积压案件的蛛丝马迹呢。

其实吕忠谦自从到了吉水,对自己的安全处境就多有警觉并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比如他刚到县里时是住在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在三楼,那一层的东侧是他和副县长,西侧是县政府办公室。他来了不久,就指示办公室在东侧加了一道铁门,每位县长和政府办的几位主任手里配了一把钥匙,对外只称防止上访人员乱走乱窜干扰工作。这样一来,每天下班后,那半层楼里便只留他一人。他还指示门卫,不是工作时间,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一律拒绝会见,有工作上的事上班时间来,实在紧急的,请用电话说。但就是这样,他也只在办公室里住了不到三个月,春暖花开时,他干脆住进了市里,跟武警支队借了一间宿舍,早晚两餐都由武警支队安排,除了非他出席不可的工作应酬,其他宴请和娱乐活动统统回绝。好在吉水距市里不远,几十公里的省道,又有车,也不算不方便。哈,这个地方真是选得好,保险系数可近百分之百,不信哪个胆大包天的歹徒敢到武警战士的营地滋事寻衅。

我赶到黑硷子沟时,西沉的落日已压在西山梁上,巨大的山影阴云般笼罩了沟壑。在一处已被铲车铲开的昔日巷口前,数十名武警战士排成一列,头戴钢盔,手执盾牌和警棍,拦阻着要冲向矿洞里去的人们。要进矿的矿工竟有几百人.黑压压地站在对面,或握铁锨,或执撬棍,里面竟还混着妇女和儿童。人们哭着,叫着,一个个怒气冲冲,抓起石块往前打,密如蝗虫的石雨落在盾牌上,砰砰叭叭砸出一片震人心魄的声响。而站在山坡上的数十位公安干警则磨拳擦掌,只等局长一声令下,便去抓捕那些带头闹事者。

我的烟瘾又上来了,站在那里一连抽了三颗。搞侦破的人多数都抽烟,好像是职业病,没药好医啊。

听说选矿场方向也有动作了。那些停止运转的设备并没有真正彻底瘫痪,也没有从矿区拆走,有人早在爆破时就做下了手脚,只是在非关键部位炸出几声轰响,却又备下了替代的部件,只等形势稍有松动,便卷土重来立即开工。

高局长说:“这个案虽没死人,但性质恶劣,一定要破,不破丢市委的人,更丢咱公安局的人;密也要保,否则就可能乱了局势。两者怎么兼顾,你多动些脑筋吧。有情况及时沟通,我还有会,走了。”

这是一群被蒙蔽被怂恿的人们,本是社会弱势群体,却被某些人在幕后蛊惑着,冲到前面来打头阵。他们听说吕忠谦县长被人打伤并已调回省城的消息,便喊着要吃饭,要挣钱的口号,蜂拥着从四面八方赶来。这就像抗洪抢险,如果大堤一处崩溃,江河便一泄如潮,前功尽弃了。

我说:“要全面展开调查,就要动用一些警力,而且,也肯定要惊动一些人。但市委领导又指示严格保密,这是很难协调的一组矛盾。”

市委赵书记和市长都赶来了,他们没露面,只是坐在不远处的越野车里,一声不响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并研究着对策。他们迟迟没有下达采取措施驱散人群逮捕要犯的命令,我理解他们的镇静,因为那样一来,就可能激起人群更大的愤怒与狂躁,事态的失控,往往就在瞬息之间啊。

高局长平时和我们这些人扯闲篇,南山打狼,北山擒虎,口惹悬河,爱说也爱笑,可一旦分析案情,便尊口难开,惜字如金。此刻,直到走到车门前,他才说:“侦破工作,不能没有推理和设想,但最根本的,还是要拿出证据来,让足够的证据说话。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局里的事情正多,这个案子,我就全权委托给你了,不惜代价,一定要破。”

突然,只见一辆越野车卷着一路黄尘箭一般射来。越野车骤然而停,车门开处, 吕忠谦跳下车,直向巷口大步而去。乱石仍在横飞,两位武警战士急执盾牌为他遮护。 吕忠谦将两位战士拨开,就那样坦然自若地面对人群而立,飞石从他头顶掠过,有石块就落在他的脚下。

我和高局长出了医院。我说:“看来报复性伤害的可能性比较大,好在这凶手或者良心未泯,或者后台指使者只是想以此威胁,总算手下留情,未夺性命。”

吕忠谦整齐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颈下的暗红、色领带规整而醒目,头上却戴着一顶灰色的旅游帽。他接过有人送过去的手提喇叭,没说话,却先将旅游帽从容摘下。他头顶的绷带还没有拆除,于是,那一团耀眼的雪白,在众目睽睽面前,立刻产生了追光灯一般的神奇效果,躁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那纷飞的石雨也为之停止。

我想接着这个话头再问下去,但看了一下高局长制止的眼色,便缄口了。

吕忠谦对着手提喇叭说:“乡亲们,工友们,我是吕忠谦,吉水县代县长。非常抱歉,我来晚了。前几天,我确实受了一点伤,但这不要紧,在没有将矿区彻底整顿治理好之前,我誓死不会离开吉水县,这是我向党和政府的保证,也是我对吉水县七十万人民的承诺。我跟大家要说的是,吉水大山里的矿藏,是国家的资源,是人民的资源,但只有依法治理好了,才能真正变成人民的财富,而绝不应该、也绝不可能变成少数人巧取豪夺的一块肥肉。今天天已很晚了,我不想耽误大家更多的时间,请大家抓紧回家休息吧。各位若有什么建议和要求,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恭候,还是在这里,咱们再谈好不好?”

吕忠谦说:“你去看嘛,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奇迹出现了。因吕忠谦突然出现而惊怔的人们安静了片刻后,先是有人悄然抽身撤出人群,随即那人群就如强烈日光下的冰山,轰然崩塌了。人们向四下散去,有人还向吕忠谦挥手呼喊:“吕县长,保重啊!”我听不出这是祝愿,还是威胁,也许兼而有之吧。

我问:“我能看看那封恐吓信吗?”

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小车鱼贯驶离,高局长的车也跟在了后面。他们是去县里,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连夜跟县里的领导研究。高局长打开车窗向我招了一下手,我也随他而去。

吕忠谦苦笑了一下:“昨天还收到过一封信呢,那种电话就多了,我都懒得搭理。你们去问问县公安局,哟,我……脑仁子疼,又恶心上了……”

我和高局长返回北口时又是夜深。高局长叫他的司机开我的车,我则握起了他的车的方向盘。高局长的兴致高起来,拧了一天的眉头舒展开,不时还踉我开开玩笑。我想抓紧时间把这两天案情的进展跟他汇报,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开口先作惊人之语:“高局,那个案子,肯定大出你的意外。”可此言刚出,他就拦住了我,说一心不可二用,好好开你的车.安全第一。快进城时,他吩咐,直接去牡丹江街。

高局长再问:“你以前是否接到过恐吓电话或信件?或者有人直接对你实行过恐吓?”

两辆汽车又停在了幽暗的街道上,局里的司机懂规矩,领导没让下车,他便还坐在车里待命。高局长下车时,抓了车里常备的那个纸巾盒。我陡地明白了,高局长这是要做现场演习分析呀。

吕忠谦再摇头:“这我可说不上来了。可能是我倒地后,人家又给了我两下吧。”

秋意更凉,前几天已降过今年的第一场霜,街道上铺了一层金黄的落叶。高局长走到数日前吕忠谦被击倒的那个地方,说,现在你就是那个扎花纱巾穿藏青色风衣的女士。我呢,就临时扮演吕忠谦。这纸巾盒就是那块砖,至于什么时候用上它,我就不说了,你自个儿琢磨着办。本来我还想找条纱巾让你围上的,可一时没处找,就算了吧。听此言,我知高局长心情确实不错,他心里也肯定已对案情有了信心十足的判断。

高局长问:“那你脸上和肩上挨的这两下是怎么回事?”

高局长蹲下身,做系鞋带的样子,说:“现在可以开始了。”

吕忠谦在枕上摇头:“在屋里看了阵文件,头昏脑胀的,出来遇遇腿儿。走过那条街时,发现鞋带开了,刚蹲下系,脑袋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当时只觉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哪还看到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说:“以我分析,此前两人应有对话。”

“你看没看到打你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高局长说:“先省略,就从这儿入戏。”

吕忠谦说:“别客气,你说。”

我抓起纸巾盒,从背后照着高局长的头上打下去。但那纸巾盒临落头顶时却拐了弯,只是擦了他的脸颊,砸在了他的右肩上。

高局长故作轻松地笑:“县太爷受此伤害,我这个捕快哪敢掉以轻心啊。我只问你几句话,行吧?”

高局长恨得喊:“你打这儿有什么用?不是让你往头上砸吗?”

吕忠谦睁开眼,撑着要坐起来:“哟,高局长,怎么还惊动了你?”

我做恐惧状,并从嗓眼挤出女人的哭音:“我……我下不了手。”

三军主帅的措施是坚决而果断的,眼下吕忠谦正准备推进一下,又将口罩往下拉了拉,轻声说:“忠谦县长,是我。”

高局长气得低声吼:“再来,就往头上来!”

吕忠谦到了吉水县以后,将县政府的所有工作都分配给了各位副县长,只留了整顿矿山秩序这副担子在自己肩上,带领各相关部委办局的领导,整日奔波在沟壑坡岭之间。他下令领有营业执照的乡镇只准按规定区域保留一个开掘巷口和一个选矿场,余者统统关闭,不许以任何理由层层承包;他下令电业部门管好电闸,不许再向任何非法矿主供电;他在通往矿区的所有路口设置检查站,凡运出矿区的矿石和矿粉必须出示检斤证明和税务发票,缺此证明者,一概视为非法盗采和偷税漏税,除了没收矿石和矿粉,还要依法追究相关人的法律责任……

我说:“我真的……真的下不了手。我的手直抖,连砖都拿不住了……”

吕忠谦是今年年初来吉水任代县长的,此前的职务是省有色金属总公司的矿产处处长。这个职务的调任很让人震惊和警醒,况且又是来自省直机关。送吕忠谦到任那天,市委赵书记亲自来了,省有色金属总公司的总经理也来了,比两位主要领导更抢人眼的是市公安局局长和驻守在北口市的武警支队支队长,一人警装肃整一级警监,一人戎装威严大校军衔。送一位代县长赴任,这无先例。赵书记在有数百人参加的干部大会上说的明确:“吕忠谦同志到吉水县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整顿矿山秩序,使之规范化,法治化。我们相信吕忠谦同志能够担负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重担,我们各级党政组织、公安机关和武警部队、广大共产党员和人民群众也会坚决支持吕忠谦同志不辱使命,早传捷报。”

高局长起身,将我手里的纸巾盒一把夺过去,还低声骂了声骤马上不了阵,废物,又蹲回去,双手执砖,就像电视里看的练功人用砖击头顶的样子,重重地砸向头顶,然后,身子一歪,就倒在了铺满落叶的街道上。

刚刚起步建设的矿区已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了。沟壑间,大大小小的巷口就像马蜂巢,已开出了数百个,大的可驾小矿车隆隆开出驶进,小的则隐在树木荒草间, 由人工背驮,将矿石交到候在巷口的大小车辆上。盗采者打的都是承包的幌子,知道那钥砂可比黑色的金子,市场上供不应求,也知道不定哪一天这条财路就将被彻底堵死,于是就疯狂,就野蛮,夜以继日,不择手段。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遍地开花的选矿场。铝的选矿工艺并不复杂,将矿石球磨粉碎后,在浮选槽里淋进松节油和煤油,再用清水浮选。可这一来,昔日远近闻名的吉水就变成了祸水,那清凌凌的山间小溪变得黑黄恶臭,人不能喝,畜不能饮,连附近的庄稼都蔫蔫萎萎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尤其让人可怕的是山区人的恶性肿瘤患病率,近几年成倍增长。山里人先是成群结队地进州赶府,请愿上访,但苦于一方土地只打雷不下雨,便绝望了,就范了,干脆扔下庄田去矿上背石,反正背出一篓是一篓,背出一袋是一袋,论斤付费,一把一利索,收人还比种庄稼来得快捷实惠些。不少农民甚至和那些矿主们有了大同小异的心思,只怕这条挣钱路一日绝断,就更没钱供孩子上学给老人治病了。

我上前推他,抱他,一声接一声地小声喊:“忠谦,忠谦,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在吕忠谦来当代县长前,吉水县在四年内已倒了两位县太爷,还有一位是换届时因为不作为被人大代表投了不信任票,调到市里的一个部门任了闲职。此外,还有三位负有分管之责的副县长和五位主管局长先后被投进了监狱。足有两位数倒台官员的罪名竟是惊人的一致,受贿或有巨额财产不能说明来源。吉水县已成了北口市的政坛百慕大,不管大船小舟,开进来就可能倾覆沉没。只是这百慕大的谜底一清见底,那些一夜暴富的土财主们为了财源的长久滚滚,对握有实权的官员们一概采取胡萝卜加大棒的招法,明着是抗拒,暗着是收买,但雁过有影,风过留痕,谁也难保吃了黑药花了赃钱不会得病,于是,留给那些自以为绝顶聪明的银挡入狱者的便只有悔之莫及了。

高局长闭着眼睛不说话,绷着脸足有十几秒,“突然扑味一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说:“行了,演出到此结束。说吧,在此前还有哪些重要细节需要交代?”

“那就明天上午,医生接换班以后,九点左右吧。”高局长说:“好,换药前我和蔡斌都到。”

我说:“在动手自伤之前, 吕忠谦吃了药,是奋乃静,安眠药,而且是两片,超出常规一倍。”

“可我们需要观察他的伤口。”

高局长问:“他为什么吃药?”

“应该是后天。”

我答:“为了造成脑子严重受伤的假像,但他弄巧成拙。”

高局长转身往外走,轻声问院长:“什么时候给他换药?”

高局长再问:“自伤本来一人足矣,他为什么又把别人扯进来?”

吕忠谦北人南相,一副书生面孔,淡眉,细长眼,额部宽阔,颧骨偏高,身材细高偏瘦,出语简洁,常做沉思状。两月前我去吉水县办案时,和他有过简短的交谈。此刻,他头部密密地缠裹着绷带,正躺在那里沉沉人睡,竟还发出了酣甜的箫声。床头的输液一滴又一滴,似在诉说着一个滴水不露的故事。

我答:“这是夫妇俩的密谋。妻子担心丈夫受伤后无人发现,贻误救治时机。她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赶快叫车叫人。”

我和高局长再返医院。吕忠谦经过紧急处置,已被安排在了传染病区的隔离病房,挺隐蔽,有护士值班。我们都套上了医院里的白大褂,头上还戴了白帽子,因有院长亲自相陪,护士便主动向我们介绍病人出了很多血,颅骨有损伤,头上缝了九针,但已没有生命危险,眼下只是嗜睡,可能是受了严重脑震荡吧。一般情况下,这种睡对病人恢复健康有好处,一般的脑震荡患者闹恶心,想睡还睡不着呢;但也不排除嗜睡是因为脑组织受到了较为严重的损害,那得等病人醒来后再做脑CT检查。

高局长重重叹息一声:“可谓周密谋划,用心良苦,真难为这两口子啦。”

我和高局长对望了一眼,勘察和询问暂告一段落。和齐师傅分手告别时,我们表示感谢,并说明日后可能还要麻烦到他。齐师傅爽快地说,麻烦个啥,抓坏人嘛,警察同志说话,用人有人,用车有车,但凡是个正经人,也不能眼看着那些王八蛋横行霸道不是?

我问:‘{高局,您是不是早就发现了问题?”

齐师傅也笑:“你这话我爱听。我下岗开出租,不是也活得挺乐嗬吗,是不?知足者常乐。”

高局长说:“应该说,在察看了吕忠谦的伤口后,我心里已生出疑问。你想想看,如果袭击者另有歹徒,第一击必会砸向头部致人倒地,那轻描淡写的第二击又是怎么回事?歹徒若想致人于死地,那就必定会抓起砖块再向已受伤者头部恶下死手,总不会擦着受伤者的脸部和肩部再来那么不关紧要的一下子吧。咱们可以再做另一种设想,如果擦伤脸部肩部的是第一击,那吕忠谦就完全有机会跳起身与歹徒厮拼搏斗,总不至于倒在地上再甘心迎受那第二击吧,因为从第一击的伤势看,很轻,根本不会使吕忠谦丧失抵抗能力。还有,你可能也注意到了吕忠谦受伤的部位,是在头顶,他说当时正蹲下身系鞋带,歹徒是从身后袭来,他对歹徒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是这样,头上的一击就应打在后脑勺,他总不会系鞋带时还故意仰起头吧,这不符合常理,因为任何人系鞋带时身体都会前倾,还会稍微低下头。”

高局长哈哈一笑:“人比人,总得活着,还能都当领导啊?”高局长的这一点,真是让人服气,出了现场,他不想让人辨出身份,便立刻变换角色,还能表演得很本色。

“我为您的疑问再补充一点。”我说,“据我对带回去的几块破碎砖头的研究,这块砖作为凶器是平落下去的,极可能是两手执砖,如果是单手执砖,那就应该横握。这也不符合常理,横握砖的力度不够,而且大张虎口非常容易脱手。合情合理的握砖方法应该是竖握,将砖侧立,这样抓得牢,出手也会更狠。这一点,我去武警部队时,特意请让两位练过这种功夫的战士看过,他们、都说,这块砖肯定是横打下去的,如果竖打,不会是这样一种碎法。”

“那是那是,”爱说话的齐师傅点点头,又问,“看样子你这位老兄比我年龄还大呢,总该熬个领导当当了,咋还深更半夜的跟年轻人一块出来跑案子呢?”

“好,很好。”高局长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这个分析很有力度,说明你对这个案子心里也早有了底数。”

高局长拍拍齐师傅的肩:“随便问问嘛,哪里就是怀疑。”

我再问:“高局,您确认这个案子是自伤,是什么时候?”

齐师傅从衣袋里摸了一叠零碎票子,却都是贰拾元拾元和伍元壹元的,偏偏没有伍拾元的。他想了想,又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刚才拉客人,下车时他给了一张壹佰元的,我就把那张伍拾元的找出去了。哎哟,那个女的也是救人行善,你们还怀疑她呀?”

“你向我汇报在中心医院的电视录像中发现了青衣女士,青衣女士还一直追到急救室门外打听受伤者的情况。这就只有一种可能,青衣女士不仅与吕忠谦熟悉,而且关系非常,休戚与共血肉相连啊。但她又不肯与出租车司机一起去医院,用句贬意的成语,就叫欲盖弥彰啦。”

“那张票子还在你手里吗?”

“那您··一为什么还让我继续调查,而不直接询问吕忠谦?他当时已经很是清醒了呀。”

“没错,就一张。我当时还说,用不了这么多。可那女的说,咱就别计较多少了,你赶快把人送到医院要紧。”

高局长叹了一口气:“实话相告,我当时很犹豫。我让继续调查,一是让你给出我无可辩驳的铁证,二也是想给吕忠谦一些时间,让他反思自省。以我设身处地的换位理解,忠谦出此下策,内心一定也很痛苦,比他头顶上的那块伤要疼多了。”

我问:“啥样的票子?”

我说:“据我调查, 吕忠谦的女儿正准备考研,直接决定她女儿命运的薄锐先生倾家投资给他的小舅子,企图开发吉水矿山获取暴利,这个薄大导师曾直接找过吕忠谦,两人可能明确有过讨价还价的会晤。还有,一个月前, 吕忠谦原来所在的省有色金属总公司提拔了一位副总经理,最佳后备人选吕忠谦因已来吉水县任职,,只好另任了别人。我想,这个事也可能对吕忠谦造成了心理影响。”

司机摇头:“她说她也是路过,看路上躺着人,满头满脸的血,才急着找出租车救人的。帮我把那个受伤的人弄上汽车后,她给了我五十元钱,说中心医院水平高,叫我直接送过去,又说她家里还有急事,就自个儿走了。我当时不接她的钱,她说车是她叫的,总不能让我搭了工夫再搭油,看样子也是个挺讲究挺热心肠的一个人。”

高局长的手机又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接电话,脸色顿时又铸铁般的冷峻。“……我知道了。好,我马上过去。”

我问:“她没跟你去医院吗?”

高局长甩步向汽车走,对我说:“治安处那边又有情况,很紧急。这一夜怕是又难得消停啦。”

“那可说不好。说三十多行,说四十多也行,人家会扎鼓的,五十多的也能青春永驻。现在的女人都多会活呀。再说当时我又忙着救人,没顾得仔细看。哟,对了,这女的还戴着变色镜,我就更难辨眉眼年龄了。”

我一直将高局长送到汽车前,犹豫再三,问:“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如果没有今天午后矿区那一幕,而是吕忠谦同意了市委的意见,调回省里,那您会怎么办?”

高局长再问:“此人多大年纪?”

高局长坐进车里,在车开动前摇下车窗,严肃地反问:“怯敌自伤,临阵脱逃,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齐师傅说:“当时黑灯瞎火的,心又急,我可没看清楚。”

高局长又去忙了。我的心一时很乱,独自在幽暗的街道上徜徉。子夜的街道很寂静,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脸上一阵阵丝丝发凉,霜花正无声无息地悄然降落。我在牡丹江街上走了一遭又一遭,这些天的事情过电影般在脑海里复现。我不可能当面去和吕忠谦交谈,只能独自寻找他心灵的轨迹。干上刑警这一行,我和家人也曾遭遇过种种威胁和利诱,我也曾有过仿徨甚至退却,他的心路历程和我一样吗?

我问:“深色是什么颜色?到底是黑色,还是蓝色?”

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齐师傅说:“中等个儿,不高也不矮;稍微有点胖,但挺受看,不是圆鼓溜漱的那种。穿着深色的风衣,头上扎着丝围巾,看样子挺有身份的。”

那天,为了和家人团聚,我离开局机关的时间早些,冬日昼短,是太阳将落的时辰了。我开车在大街上行驶,发觉身后有一辆银灰色的富康小轿车一路紧随。从折射镜里,可看出开车的是个女人,车牌号是省内的E字打头,外市的。我不想让她一直跟到家门口,便在僻静些的路边停下,没想富康车也停在了我的车后。我下车,女人也下车。下车的女人让我吃惊,她应该是将慧虹,而不是终慧霞,因为车牌上的E就是我曾经去过的终慧虹所在的那个城市的代码。

一直沉默不言的高局长问:“这个女人什么模样,你能详细说说吗?”

终慧虹微笑着向我走来:“蔡警官,先问您新年好。”

司机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了。南面路口就是解放路,当时我正在解放路上开车,就见一个女人拦车,说这边有人受伤了,让我赶快送医院,我就把车开过来了。”

惊怔之余,我还以沉静的冷淡:“对不起,我可能并不认识您?”

我问:“齐师傅,在你之前,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或出租车经过这里?”

“真不认识吗?那您总应该认识伶慧霞,你们见过面的。”终慧霞仍微笑着,站在我面前,“我们是姊妹俩,双胞胎,她是姐,我是妹,长得很像的,一般人常会把我们弄混。”

中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挺有经验,在接诊的同时就记下了出租车的号码,还询问了司机的手机号码和姓名,他们估计这种情景,警方要做进一步的调查。看起来这位司机师傅也是个挺仗义的人,一听电话找,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来配合了。

“哦,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可您怎么认识我?”

“我当时就看一个人躺在这里,头上脸上血糊啦的,哪还顾得看别的什么,就把人抱上车送医院去了。”

“我们通过电话呀。那天您说有人捎东西给我,让我在单位大门口等,可您并没露面。我的电话有录音,后来我听了好多遍。刚才您一说话,我就知道肯定是您了。我已经在公安局大门外等了您半天。”

“你当时还看到了什么?”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她盘绕,她不仅给了我惊怔,还让我尴尬,如果承认了跟她通过电话,便等于承认了那个案件侦查的过程。我的心沉了沉,努力冷静。我说:“我不记得有那么一件事。世上说话声音相似的人很多,您肯定认错人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警车和出租车相对而停,都把车前大灯打开,眼前的情景尽在一片雪亮之中。路面上有斑斑血迹,旁边丢着一块半大的砖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散乱砖碴。我拍过照,再将砖头砖碴装进塑料袋里,问站在旁边的司机:

终慧霞往街道两边看了看,一指右前方:“那边不远就有一处咖啡馆,不知蔡警官能否赏光小坐片刻?”

出租车司机是个粗壮的中年人,他很快将我们引到了出事的牡丹江街。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城市街道,昏黄的街灯隐在街道两旁的树木枝叶里。虽已深秋,尚未经霜的枝叶仍很繁密,将路灯的光亮在柏油路面上筛出一片斑驳。这里距武警部队的营房很近,只隔两条街,步行十来分钟的时间。时已夜深,路上已基本没有行人,以我对北口市的了解,就是人夜时分,这条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不是很多,只是清晨和傍晚时,才有大批的学生在这里经过,因为牡丹江街的北头通着市十六中学的大门。

我委婉拒绝:“真是对不起,有几个老同学正等我一起过新年,实在没有时间。”

总而言之一句话,案要快破,事要保密,所有知情者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伶慧虹说:“您忙,那我就长话短说。我代表我姐姐伶慧霞真诚地感谢您,为了我姐夫被伤害的案子,您跑了那么多的路,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们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表达心意于万一。”

我开着警车跟在车牌尾号为0435的出租车后面,一路急向案发现场而去。在车上,高局长简略地向我介绍了案子的情况和市领导的指示。一个多小时前,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在街上散步,突然遭人袭击,头部重伤,倒地昏迷。有一过路女子发现,急唤出租车将吕县长送进市中心医院。医护人员问伤者姓名及身份,出租车司机不知,便只好在伤者衣袋里翻,从翻出的工作证看,方知此人级别虽不很高,却担着重要职责,便急向院长报告,院长又迅即电话报告市委值班室。一县之长在一个城市里堪比一路诸侯,县长被袭,极可能引发当地的不稳定因素。赵书记接到市委办的电话后,立即赶到医院,先看望了仍在昏迷中的吕县长,又急招来宣传部长。他刚才下达的指示有四点:一、市公安局长亲自挂帅,务必尽快侦破此案,缉拿凶手,但侦破过程不可大张旗鼓,影响面越小越好,知情者也越少越好,一切要从稳定吉水县的大局出发;二、宜传部要严格把住媒体关,在案情未白之前, 吕忠谦同志受到伤害的事坚决保密,不许在新闻媒体上透露一字;三、医院眼下要在保密前提下全力救治,待吕忠谦伤情稳定生病无虞之后,尽快转移休养;四、通知吉水县委县政府,只称吕忠谦同志外出考察,县政府的工作暂由县委书记代理主持,这个工作由市委办公室负责,其他部门只作不知。为了保密,眼下暂不通知家属,护理工作统由医院负责。

我问:“忠谦同志和你姐姐都还好吗?”

这就奇了。一个市的公安局长和刑侦大队长亲自勘察现场,还要隐姓埋名瞒天过海,这是个什么案子呢?

终慧虹说:“就算都好吧。只是经过那个事,他们两口子都害起了失眠症,有时半宿半宿地睡不着。眼下的时髦话,就叫忧郁了。”

“他已被送到急救室,回来再说。还是抓紧去现场,时间不等人。”

我说:“若是这样,就让我更惭愧了。那个案子苦于没有线索至今还没侦破,局领导年终总结时还批评了这件事,真是愧对信任,也愧对受到伤害的同志了。”

我心里吃了一惊,怪不得市委一号首长亲自出面。我问:“要不要先去看看吕县长?”

“您这么说,·就不仅让我们感谢,还让我们感动了。”终慧虹说着,竟向我鞠了一躬,是那种九十度的深鞠躬,真挚而虔诚。然后,她让我稍等,转身跑回富康车,再回来时,手上就多了一只手提纸袋,我看清了,是鄂尔多斯羊绒衣,此外,还有两条鲜红的中华烟。她将纸袋双手呈过来,说,“过新年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被人打了,据说伤得不轻,是在头部。”

我坚决地拒绝了, 目送她不无遗憾地开车离去。那一刻,我久久地伫立在路边的寒风中发呆。这个绝顶精明的女人,出手了这番看似画蛇添足的举动,她的姐姐终慧霞能不知道吗?那她的姐夫吕忠谦呢?如此看来,只能有一种推断,一个多月来忙着整顿矿山的吕忠谦和忙于教学的终慧霞仍在巨大的不安中煎熬。这个看似俗而又俗的举动不会仅仅是试探吧?也许,那片不安的阴影会罩着他们很久很久。

“能不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案子?”

一辆出租车靠过来,车窗里探出齐师傅的脑袋。他问,大侦探,新年不回家,又有案子啦?我招招手,一笑,未置可否。他又问,那个案子破了吗?我说,破了,是个流窜犯,在外地抓到的。齐师傅再问,能给咱透露点啥不?我摇头笑说,对不起,眼下我只能给你个外交辞令,无可奉告。齐师傅也哈哈笑,说能破就好啊,有一个抓他娘的一个,也让咱老百姓心里安实点。祝你新年快乐,俺走啦。

高局长说:“不用,就是你和我。注意,到地方身边若有别人,你只叫我老王就行了,张王李赵遍地刘,省惹麻烦。”

我跟齐师傅撒谎了吗?没有,当然没有。那我跟终慧虹撒谎了吗?当然也可说没有。案子确实破了,但我不能告诉你们,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我选择闭嘴。对于刑警,这也许是个再小再简单不过的案子,但它留在我记忆里的,跟留在吕忠谦心里的愧疚和不安一样,可能也会很久很久。

我问:“是不是需要叫上谁?”

三月中旬的一天,市里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市长讲话时,有人从侧幕后走出来,悄然将端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市委书记赵延龙请了出去。会场上很快发出一片嗡嗡之声,市长先是冷下脸停止讲话,待嗡嗡声静下来才又继续。但嗡嗡声竟又复起,市长恼怒地发问,说是我讲还是你讲?你们谁有不同意见可以上来,大声说嘛。

过了两颗烟的时辰,院长室的门开了,赵书记和宣传部长走出来,高局长跟在后面,几人都是一脸的严肃。院长听到声音,也急从隔壁的房间赶出来,和高局长一起送两位领导到了楼梯口。高局长这才对我招手,说:“饿就饿着吧,有个现场勘察,马上去。”

会场总算又静了下来,但赵延龙却从此一去,再没归位,连事先安排好的讲话都是由副书记代读的。会场上有人从手机里得了短信,赵延龙被双规,已被省里来的人带走了。

高局转身关严了门,屋里的声音便彻底隔绝了。看来不是案子,或者说是案情重大我的级别不够,那就远点闪着,小心给人一个隔门听声的印象。我退到走廊尽头,摸出烟,刚要点燃,见一个护士走过来,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只把烟叨在嘴上,让那淡淡的焦香聊解心头的骚痒。

我听了这个消息很吃惊,急奔了高局长办公室,想一证真伪。门推开,沙发上坐着高局长,与他对坐的人让我大感意外,竟是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两人面色明朗,神情怡然,好像是刚刚谈过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见我进屋, 吕忠谦起身告辞,还特意跟我紧紧握了握手,说不打不成交,但我并不希望吉水再出什么大案要案惊动大侦探啊。我笑着,和高局长一起将他送到电梯口。

赵书记说:“你先把门关好。”

再回高局长的办公室,我问:“市里出大事了,不会有假吧?”

高局长和两位领导握手,说:“我去跑现场,正巧刑侦大队长蔡斌和我在一起,他也来了。如果是案子上的事,是不是叫他也进来听一听?”

高局长说:“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迟早的事。”

三十五分钟后,我和高局长到了市中心医院。在院长室门外,高局长摆摆手,示意我止步, 自己敲门进了屋,却有意将房门留下一道缝隙。从那道缝里,我看到屋里沙发上坐着市委书记赵延龙,坐在他旁边的是市委常委、宜传部长,在电视里常见的,但没见院长在里面。我猜不到此时此刻,又是在这种地点,宣传部长驾临是为了什么,是他管下的宣传干部贵体欠安来和市委书记一起探视?那又为什么急慌慌地召来公安局长?

我再问:“我看吕忠谦挺高兴,是不是也因为这件事?”

这一阵北口市的刑事案件高发频发,尤其是吉水县。前几年,吉水发现了一处铝矿,国营大型采矿企业已经开进,邻近几个乡镇也陆续办起了矿业公司争取下了开采权,但那些私营小矿主仍像俄狗一样蜂拥而上,都想在这块肥美的猎物身上撕掳下一块精肉。他们想方设法从乡镇矿业公司手里承包,一条条巷道从四面八方向主矿区掘进,在中途遭遇后,难免就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先是互甩矿石,接着耍刀棍,后来干脆就动了枪械。钥矿是稀有矿,钢铁产业离不开,钥砂的价格与日攀升,据说一吨卖出二十万已属平常。在高利润的刺激下,承包者们不惜找打手,购刀枪,闹出事来再用钱来摆平。今天午后,高局长就接到一封匿名来信,称前几日矿区井下又发生械斗,两名矿工死于枪击,承包矿主正在忙于花票子私下摆平。高局长当即拉上我直奔矿区,但还是晚了,死者尸体已送火葬场火化,给我们看的只是两个骨灰盒。这种取证的事一分一秒也耽搁不得。人身倒地魂归黄泉之后,为利益纷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闹事双方后台都怕落人警方手里难逃罪责,竟立即窜人同一战壕结成联盟,先遣人残忍地照着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口砸下巨石,再派人急送附近医院,只称是井下落石伤身请求抢救。白衣天使见人已断气,又知玩人性命的后台老板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恶魔,或者说有些医生事先早得了一些人的暗示或好处,哪个还敢梗着脖子认死理,留给他们的任务便是开具死亡证明。那家属们虽悲痛欲绝舍不得死的,但冷静下来却不能不顾活的,只好接下亲人的卖命钱,再不敢追问亡者的死因。至于那些身临现场的当事人,除了受雇于人的亡命之徒,便都是靠血汗糊口的弱势群体,面对高压与利诱,他们只好保持沉默。纵有良心不忍者,也只能以匿名的方式给警方透透信息,真若问到头上,只要案情尚未彻底暴露,他们是绝对不敢去老虎嘴上揪须的。只听辘辘响,不知井在哪儿,即使人民警察是孙悟空转世,掌握不到第一手的人证物证,也只能是抓耳挠腮枉自嘘叹呀!

高局长故意压低声音对我说:“赵延龙涉嫌挪用交通局筑路资金,交给他的姑表弟在吉水开矿,他从中收取巨额红利。纵擒盂贼三千,不如惩贪官一个,这是哪个古人说过的话吧。这几年.吉水矿区就像得了疯牛病.这回总算牵住牛鼻子了.吕忠谦能不高兴吗?”

高局长沉吟了一下,说:“是市委赵书记的电话,正坐在院长办公室等。你也去吧,八成又有了什么案子,不然不会这时候亲自找我。”

我吃惊地凝视了高局长一眼,又急走到窗前去,想看看匆匆而去的吕忠谦的身影。但繁闹的城市里,车流如织,人群如蚁,哪里还辨得清啊。

我问:“是谁怎么啦?”

高局长又说:“此事无论进展如何,还是按既定方针办,前因后果,务请守口如瓶。”

我在开车,高局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收了电话,对我说:“快一点,直奔市中心医院。”

从高局长和吕忠谦刚才的神态看,我猜二人肯定介人很深了如指掌。吕忠谦是怎样触摸到了魔瓶?高局长又是怎样从那简单的自伤案子里嗅出了另一种味道?局座既要求守口如瓶,我也就不好再贸然多问了。但我心里真的很服气,高局长不愧姓高,高,实在是高啊!

11月3日那天人夜时分,我和高局长乘车正从吉水县往市里赶,高局长怀里的手机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世界上的彩铃千千万,谁知他怎么偏选了这个,每次一砍,都引得身边的人发笑。高局长接了电话:“……是我,跑个案子,正从吉水往回赶……好,四十分钟内一定赶到。”

原文载于《当代》

孙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