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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

王跃没想到红地主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把自己打倒了,真正的振聋发馈。虽然他在家也听过他妈的唠叨,什么张家儿子李家闺女的,但他根本没听进去。他接连几天都在琢磨红地主的这句话,甚至忽略了赵进母女的存在。平时下了班回到家,王跃总是腻在老婆跟前,夫妻俩温存温存,逗逗孩子,其乐融融。可这几天王跃的心思乱了,一到家就坐在客厅里,嘴里叼根烟,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头却翻江倒海的。赵进几次喊他拿东西,他也没听见。遇到这个并没有多少交情的中学同学,一句话就给王跃带来这么大的冲击,恐怕是红地主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红地主那家伙,不就是街边一个小混混嘛,不知在哪发了点财,人模狗样穿上了西装,还叼着“希尔顿”招摇撞骗的,王跃想想又好气又好笑。可是“赚钱”两个字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烙着了他,让他没法不琢磨。在公司里做了几年业务,他也知道些赚钱的套路,只是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这天下班时间过了很久,王跃还在办公室等赵进的电话,两人约了去看一场新上映的外国电影,这是那时候城市里大多数人的文化生活,弄得着新电影的票子是有面子的人才办得到的。他坐在办公室翻报纸,有人敲敲门进来了,王跃抬头一看,是公司老总李经理。“小王呀,”李经理笑吟吟地把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放在他桌上,“我到云南开会,顺道带了几条云烟给王厅长,麻烦你给带回去呵。”王跃笑笑,说:“那我就代表我爸爸谢谢经理。”“酶,”李经理摆摆手,“不值得一提。”他清清嗓子接着说:“另外,小王,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当然,这还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代表组织。”说到这儿,李经理又顿了顿。王跃有点不知所措,只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李经理正色说:“是这样的,公司准备在深圳设一个办事处,加强一下外贸这一块。经理室初步议了一下负责人选,我提了你,一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王跃觉得很突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李经理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不着急,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给我个答复就行了。”王跃把烟交给他爹时,并没提这件事,倒是跟赵进说了。赵进一开始是一脸惊喜.但转眼又变了颜色,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把王跃吓了一跳,赶紧进行安抚工作,这一安抚,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两人亲热过了,王跃思忖着还得找人商量呵,他就想到了红地主。他不敢把这家伙招惹到家里来,保不住这老兄穿个什么就跑来了,说不定就是尖领衬衫喇叭裤外加蛤蟆镜,他爹见了那副打扮,非得把警察叫来不可,只好跑出去找他。这红地主还真不好找,王跃费了老大的劲,兜了一个大圈子才找到他,老兄窝在城郊结合部的一间破民房里,不知捣腾什么玩意儿。见了王跃,欢喜得像捡了大元宝。王跃没跟他多寒暄,两句话就直奔主题。红地主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用力拍打着他,大声说:“搞得搞得。王跃, 冒错(这两个字讲的是粤语),真的搞得,你这下要发财哒!兄弟以后还要仰仗你的呀!”王跃受了鼓舞,欢欢喜喜回家报信,可没想到在他爹那儿碰了钉子,他爹听完他的话,丢了字正腔圆的四个字给他:“误人子弟。”王跃不明白他爹的意思,只是觉着这句话实在和他搭不上界。赵进的态度依然琢磨不定,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烦躁的,弄得他没了主张。倒是他妈旗帜鲜明地支持他,还表态说家里的一切她都包了,保证不让王跃分一点心,这话王跃相信,就算他在家,他妈不也独揽大权吗。可赵进这边不好办,该怎样说服她呢?其实王跃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单枪匹马的能干什么事情,离开赵进单独生活,哪怕是一小段时间,他也不敢想象自己撑不撑得住,他实在太爱她了。这么耽搁着,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他想无论如何都得到李经理那儿表个态,就到他办公室去了。一敲门,李经理抬头见是他,高兴地招招手:“小王呀,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快坐下说。”王跃赶紧在他桌子对面坐下。李经理抬手把桌子上散乱的文件归置归置,又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考虑得怎么样呵,家里都有些什么意见哪?”王跃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倒是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可家里的意见不太一致,弄得我也没信心了。”李经理很宽厚地笑了笑,说:“可以理解嘛。你看这样好不好,公司这边先不下正式的任命,你先带几个人过去做一些筹备工作,如果觉得还能适应的话,再做正式安排,这样两边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领导这般体贴人微,王跃当然无话可说,领命回家。给赵进做解释工作,花了王跃整整一个晚上,手臂也让她掐青了,还让他赌咒发誓海枯石烂不变心,才总算点了头。

“啊,对对,是你帮我又抢回来的。”王跃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很兴奋地抢过话头。“哎哎,”他赶紧掏口袋摸烟,被红地主拦住了:“来来来,抽我的。”他大大咧咧地从西服里摸出一包“希尔顿”递过来,王跃抽出一根,划根火柴点着了,很贪婪地吸了一口, “蛮好,蛮冲的。”红地主有些得意,“味道好吧,正宗美国货,那边搞来的。”后一句是压低了嗓子说的,王跃一时不太明白,就问他:“那边是哪边哆?”红地主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王跃,满脸的惊骇之色:“有没搞错啦,老兄!”撇的是字正腔圆的广东腔,搞字读二声。“你该不是从外国才回来的吧,这么不了解我们国家现在的大好形势!”王跃听着有些好笑:“那你告诉我,大好形势是什么?”“大好形势就是改革开放,全民经商嘛。”红地主的眼神里有了明显的怜悯:“啧啧,可惜了你的高干子弟身份。”王跃最受不了的就是来自平民子弟的轻蔑,他把手里还有长长一截没抽完的烟头对地下一扔,冷冷地说:“我还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什么叫身份。”说完,扭头就要走,被红地主一把拉住了: “唉,哥哥哎,生什么气咯,我又没有别帅意思。我是想说,”红地主挠挠后脑勺,费劲地斟酌字眼:“我是说,晦,你就不会打你爷老子的牌子赚点钱啊。”

王跃比他爹想象的要晚一点、比赵进想象的要早一点回来了。在他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疲惫和沮丧倒是显而易见。不到一个月的深圳之行,证明了王跃永远都只是家里的鱼。别的倒没什么,一王跃最怕见的就是李经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张深不可测的笑脸,毕竟是自己有负重托。打听到李经理出差了,他回单位报了个到,就称病回家了。对于他的归来,赵进的反应很热切,她在闺房里用她的方式结结实实地表白了这种心情,骨肉交融之间,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王跃原先总认为, 自己爱她多过她爱自己,这时候他却不这么想了。他爹也特别地善解人意,主动问了他一句:“想不想换个环境呀?”他很急切地点了点头。他爹端详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半天没吭气。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差人叫张秘书。“厅长,这么早。”张秘书匆匆跑进来,头发还支棱着,嘴里嚼着馒头,一看就是来晚了,还好手里习惯性地拿着一支笔和记事本。这要在平时,他就该骂两句了,可这会儿只皱了皱眉,就吩咐他:“安排车,我去一趟组织部。”张秘书转过身,吐了吐舌头,急忙下楼去叫车。趁这空档,王跃他爹点了支烟,定定神,在心里筹措着。 “厅长,马上出发吗?”张秘书在门口探了探头,问。他没答腔,把烟德灭了,弯腰从桌子下拎出一只包,就往外走。张秘书预备伸手接包,他侧侧身子让过了。张秘书抿抿嘴,快步走到了前面。到了组织部,王跃他爹径直往写着“副部长室”的第二间,门也不敲就进去了。张秘书听到里面笑声一起,连忙退到车上去等。大约半个多小时,老头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身后还跟着部长秘书小林。张秘书急忙下车开门。“小林,你帮我把这玩意儿给老太太送去,就说是我孝敬她老人家的。”王跃他爹亲自从车里把带的包拿出来,递给小林,小林双手接过,毕恭毕敬地说:“好的,我一定送到。我替老太太谢谢您了。”他爹摆摆手,上了车。“厅长,回厅里还是……”张秘书回头问道。王跃他爹抬抬屁股,调整一下坐姿,说:“先不回厅里,直接去外贸局。”到了外贸局,他熟门熟路,径直往“局长室”走。张秘书很知趣地留在车上等。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着,转眼就过了两小时,连开车的郑师傅都烦躁了,直问张秘书中饭在哪里解决。正焦急没奈何,王跃他爹出来了,招手叫他过去,张秘书三脚两脚跳过去。“小张,”老头一脸的严肃,说“你赶快回一趟厅里,把二处的徐处长叫过来,我在这里等他。”说完,扭头进去了。张秘书赶回厅里,先安排郑师傅去吃饭, 自己急忙去找徐处长。可人家徐处长也回去吃饭了,他又只好往宿舍里跑。等他气喘吁吁爬到五楼徐家,才知道徐处长不在家吃饭,出去应酬了。他傻眼了,定定神,盘问了徐夫人半天也没结果,只好灰溜溜往回走。等他赶回机关大院,见郑师傅已在车旁等他了,一见他,就咋呼:“小张啊,是不是没找着人呀?”张秘书这气不打一处来,正待发作,只见郑师傅笑吟吟地拍着他说:“别急,别急,我知道人在哪儿,你先去吃饭,回来就有人了!”他一听,眼都亮了:“真的?”他一把逮住老郑:“在哪儿?他在哪儿?”郑师傅一把打掉他的手,说:“你小子轻点,把我都弄疼了。”然后手一伸。张秘书忙递烟。“我在食堂碰见他们处里的刘处长了。”郑师傅边点烟边说,“他说老徐正好有事去外贸局了,那边请吃饭,你直接去局里找他就是。”“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张秘书一把推着老郑,上车走人。

‘就这一逛,王跃发现世界变了呵,这个时候的大街跟几年前大不一样了,原本安安静静的街道,好像被洪水冲刷了一遍,原先的那份安逸、质朴冲到九州外国去了,沿街两边呼啦啦窜出无数的小商小贩,有当街扯根铁丝,挂些花花绿绿汗衫短裤卖衣裳的;有支几块板砖架个门板就算开张卖皮鞋的,还有的推着个三轮车,横七竖八摆着些袜子、牛仔裤什么的,已经不算年轻的小老板叉着两腿站在车上,举着个大喇叭声嘶力竭地招徕顾客。当街的那些老房子也被人们动了许多心思分隔出来,做成了各式各样逼仄狭小的店面,一样也卖些衣服、鞋袜什么的,跟摆摊打街的稍有一点区别在于,家家都用那种音质单调而高亢的双卡录音机比着音量放些邓丽君、刘文正、迪斯科舞曲什么的,“吱吱”的电流声倒盖过了邓丽君柔若无骨的歌声,再加上人流熙攘而过的声音,所有这些分不清层次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把个街面上弄得热闹又嘈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浮躁的热气。王跃在这样的街上穿行,有些眼晕的感觉,心里感觉发堵,后背上也渗出了微微的汗。在这条走惯了的街面上,他竟有了找不着方向的感觉。他停住脚步,点了一支烟,默了一会神。正不好往哪里去的当口,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下跃?王跃,真的是你呀!”他猛地回头一看,西装笔挺,亮闪闪的,有些面熟的一个人。“是红……”他试试探探地,辨认着说。“红地主呀,刘学红,大家都喊我红地主的。”对方倒比他爽快,还当胸擂了他一拳,煞是亲热。“你不记得我啦?那年你被七八个人围住了,要抢你的军帽,是我帮你抢回来的。”

王跃在家呆了一个多月,办公室张主任,就是原来的张秘书送来了一纸调令,他揣上就去新单位报了到。说起来,这就是王跃的生活态度,向来是随波逐流。说他纹垮吧,好像又不到极致,也许是他拥有的一切来得太过简单吧。他的新单位也是一家外贸公司,业务范围很大。但王跃避开了炙手可热的业务科室,主动到行政科谋了个位置。就他的个性来讲,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安身之处。在目前这种状态下,他只有回到家里,才有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尤其是把女儿抱在怀里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和赵进经常带着孩子到公园玩玩,两口子也单独出去遇遇马路,看看电影, 日子过得平实、安逸,就像这座城市里那条波澜不惊的河流。要说变化,当然不是一点没有。因为在行政科上班,王跃经常跟着食堂的采购员,开着车出去买菜,一来二去的,就学会了开车,0他索性弄了个驾照,天天开着车到处转悠,很积极地接送赵进上下班。有几回差点耽误了单位买菜,弄得科长想发火又不敢,只好隔山镇虎,把那位采购员骂了一通。王跃知道了,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把车还给人家。采购员一脸的诌笑,这两边他都不敢得罪呀,很夸张地搂着他的肩膀说:“跃哥,有事说话,要用车就招呼一声,随喊随到。”王跃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了,因为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无所事事的王跃又迷上了做菜。他们行政科有一餐免费的中餐,但是要提前半小时开餐,吃完了,大家再帮着厨房里的大师傅一起开饭。他们这几个人吃的是小锅菜,他就经常猫在食堂里看大厨胡师傅炒菜.手痒了.也接过勺颠几下,慢慢地悟出些门道,把个菜炒得有模有样。碰上这位师傅有诲人不倦的爱好,言传身教倒也不保守,还教了王跃几招吊高汤、拼冷盘、发干菜的小招数。王跃本来就肯在吃上下工夫,在知青食堂也干过几天,学起来悟性很高,所以进步很快。有一回,他做了个爆炒脆肚,科长夸他炒得比胡师傅还好。王跃不领他的情,还了他一个白眼,他还记着车子的事。不过,王跃炒菜的时候,.的确很享受,油盐酱醋一番调配,他感觉自己调动的也是千军万马,特别有成就感。回到家,他时不时地也露上一小手,烧个红烧海参,炒个酸辣鱿鱼,炖一锅花甲冬瓜汤,大人小孩都爱吃。家里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了这手,都给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连他爹兴致来了,也会推掉一些饭局,赶回来吃他做的菜,有一回还点名让他做个松鼠鱼下酒。他妈也有变化,原先只要看见他,只恨他不成才。可自从有了月月以后,她却不再为难他儿子了,也许是年纪大了些,生活又富足的缘故,她出出进进都是笑。八十年代,能住上四室两厅一百多平米房子的人家有几个呢,一般的人均居住面积只有几个平方呢。再加上全套日本进口的家用电器,长相体面的儿子儿媳,可爱的小孙女,三代同堂其乐融融,她没法不得意。最难得的是,她跟赵进处得特别好,呵护儿媳犹如亲生闺女,这一方面是她精于世故,一方面也是赵进的为人实在,除了爱耍点大小姐脾气,倒是个没多少心眼的女孩,她来到这个家庭之后,注人了许多年轻女性的生气,老两口都喜欢她。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家里的气氛格外温馨。好像一转眼间,王跃赵进就三十大几了,月月也该上小学了。这天在饭桌上,王跃他妈又提起了月月上学的事情,问他打算怎么办。他不耐烦他妈,随便敷衍了一句:“上学是个多大的事,上就上观。”

转过一年,赵进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当作家的外公给起了个名字叫月月。“这名字有讲究,”外公伸出左手,五个手指全张开,然后像外国人一样用右手先德下左手的大拇指。“王跃赵进都是1958年出生的,给他们的兀女起名字应该体现这层意义。我记得当年苏联发射了一颗人造卫星,这可是人类的大事呵,值得纪念,天上原来就有一个月亮,加上这颗人造的月亮,不就是两个月亮吗。这是理由一。”“理由二呢,”外公又用右手德下左手的食指,“两个月字凑一块了,不就是团团圆圆的意思吗。”移言一出,四座皆服,月月这名字就板上钉钉了。只有王跃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王跃、王月月,怎么好像两兄弟。”赵进含笑扫了他一眼,王跃没再吭声。“咳咳,”外公清了清喉咙,环顾一下四周,接着又说:‘·当然啦,这只能做个小名,喊着好玩,学名还是请爷爷亲自取吧!”外公思想改造很彻底,这个时候也没忘记民主到集中的组织原则。爷爷当然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含笑点点头,算是默许。只可惜爷爷职务虽高,已经由局长做到了厅长,学问却没跟着长,可见由数量到质量的转变不是哲学家讲的那么容易,勉强起了个名,除了学校老师同学不得不叫之外,家里人是从来不叫,着实太难听了。 自打生了月月以后,一家人宝贝得什么似的,大大小小都围着孩子转。王跃他爹连会都少开了好多,早早地下班赶回家抱孙子。他妈也不再端着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架子了,请了假在家照看赵进母女,端汤送水的干得不知多起劲,连小保姆都没她忙。倒是王跃闲在一旁没事做,除了孩子睡在摇篮里的时候,他能守在旁边看看以外,平时就只有袖手旁观的份。每次他,--伸手抱孩子,他妈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赶紧接过去了,还说怕他把孩子摔着了,他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 自己觉着自己挺碍事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跟谁也没说,就跑出去逛去了。

其实,这里边还夹着另一档子事。还在房子打破头的年代,王跃单位早已经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当然是他爹的面子,但房子离他父母所住的大院有两站地远。赵进很早就有住过去的想法,总觉得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领地,毕竟是女人嘛。因为孩子小,也因为王跃不愿挪窝,就这么一直耽搁下来了。这会儿,她趁着月月上学,暗示了要搬过去的意思。王跃他妈一听出这里边的意思,就紧张起来了。月月是她一手带大的,长得乖巧可爱,又特别亲她,她像搂着命根子似的,一天也不愿意松手。可人家两口子的事,她也不好太掺和。王跃也不大乐意分开住,一来是月月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上幼儿园都是这边的保姆接送,他两口子压根就没操过心,冷不丁搬出去,不光是奶奶不撒手,月月可能也会不习惯。二来他俩中午都赶不回来做饭,那谁来照顾孩子呢?一家人讨论了好几天,商议出两套方案。一个是带着保姆搬过去,另一个是原地不动,月月在这边上学。赵进力主第一方案,王跃他妈只同意第二种。她的理由是不放心保姆。王跃心里是赞同他妈的意见的,但又不便公开支持,就把矛盾上缴到了他爹那儿。当爷爷的考虑了几天,在晚饭桌上公布了他的决定:“王跃赵进,你们还年轻,要把主要精力放到工作上,暂时就先住在这儿,你妈还可以帮着照应孩子。至于搬家的事,等月月大了再说。”爹的声音洪亮高亢,很有穿透力,一股子不容质疑的劲儿,透着多年作大会报告的功底。赵进心里犯嘀咕,又不好当面反对,怎么讲也是为了月月呀。再说她单枪匹马,说了也不管用。在她看来,根子还是在王跃身上,他太贪安逸了,不想担负小家庭的责任。其实,归根到底,赵进算不得真正了解王跃,他身上有一些本质的东西,她并没有真正把握,很多矛盾被恋爱中的柔情蜜意以及混居在大家庭里的生活掩盖了,这也是后来他们的关系改变之后,赵进慢慢悟到的。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王跃赶着要去接赵进,哪还听得见他爹妈说什么。他新婚燕尔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睁开眼闭上眼只有赵进一个人,他爹这时候想着让他弄功名,本来就是选错了时机,根本白费劲嘛。“这肯定是我妈的嫂主意,”王跃有些恨恨地想。来到事先约定的地点,王跃拿眼一找,没看见赵进,心里就发慌,生怕赵进出了什么事,他伸着脑袋四处张望,脑子里翻江倒海地瞎猜,出来一种推测又被另一种推测推翻,什么惊险场面都被他设想到了。他定定神看看表,不由得哑然失笑, 自己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一个小时呐。“等着吧。”他嘟浓了一句。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背过风点上,抽一口,四周踱踱步,抬头看看天,把没抽两口的香烟扔了;一会儿,又摸出一根烟,背过风点上,抽一口,再看看表,天哪,才过了三分钟。王跃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在知青点的时候,想追赵进又不敢的那种心情,和现在的情形倒有几分相似,只是心境截然不同了。等到赵进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来的时候。看到王跃就像拉磨的驴一样闭着眼转圈。赵进“嘿”一声蹦到他跟前,王跃眼没睁就把赵进抱住了。赵进调皮地姗开他的眼皮,看到的是一双闪着泪花的眼睛。“你呀,”赵进的声音有些便咽,扑到他怀里。“咱们回家吧。”

这事虽然这么决定了,还是让赵进很生气,脸上自然不大好看,她也懒得管孩子了,还跑回娘家住了好几天。原先不大出门的她,现在隔三差五的约了同事去跳舞。王跃起先还没在意,次数多了,也上了心,跟着去了好几次。赵进人长得打眼,舞又跳得好, 自然是舞厅里受注目的人物,邀她跳舞的男士排起了队。她也很照顾人家的面子,来者不拒。·王跃看得窝火,也下场走几步。可他太缺少这方面的天赋了,怎么也掌握不好节奏,步伐七零八乱的,老是踩舞伴的脚,弄得人家“哎哟哎哟”地叫,王跃自己倒不好意思,忙忙地赔不是。一开始,人家看他高高大大外形很好,都很欣然地接受他来邀舞,还觉着跟这样的男士跳舞很有面子。慢慢大家都找借口,不跟他跳,他只能等着赵进闲下来的时候,跟她跳一个曲子。赵进也嫌他笨,一边躲着他踩脚,一边教他数数:“偌,‘这是慢四步。你数着跳,就不会踩脚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好,转身,一二三四,再数。唉,笨死了!”王跃给弄得一头汗,还给老婆骂,一生气,甩手走了。赵进也没追他,仍旧玩到散场才回家。王跃气闷加伤感,憋着一股劲,也要找一个好玩的气气赵进。他寻思了好几天,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红地主。这家伙在干吗呢,好久没音信了。他凭着记忆,找到上次去过的那地方,一打听,人早不见啦,只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一长串,还是“9'’字头。他一笑,嘿,这家伙,真能捣鼓,弄上大哥大啦!九十年代初,手机可是个稀罕物,砖头似的一大块,起码得一两万一个,要是号码带上几个8还得加码。打这种电话的人,一般都不好好说话,非挤到人多的地方,高高地提到耳朵边呜啦呜啦乱叫唤。王跃在街上见过这场景,觉得很可笑,“暴发户。”他对这种典型的平民行为嗤之以鼻。而此刻他手里正拿着这样一个电话号码,犹疑片刻,他照着这个号码拨过去,一样也是“嘟―嘟―”的长音。几声以后,有人说话了。“喂―喂!”扯着嗓子叫,不是红地主是谁。“说话呀,哪一位?”

接下来,王跃赵进的事进行得特别顺利。那年的大年三十早上,王跃他爹派了一辆小车来接他回去,王跃生拉硬拽把赵进弄上车一起回了家。路上的时候,王跃一直在心里盘算怎么跟爹开口,结果一到家,王跃他爹妈看见赵进都特别高兴,尤其是他爹,喜欢得不得了,一贯严肃的面孔也挂上了笑容。王跃猜测这里边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跟他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赵进他爹跟他是南下的老战友,赵进转到他们知青点就是他爹给安排的。见他儿子找这么一个既漂亮又知根知底的女朋友,还有点亲上加亲的味道,他爹能不乐吗?过年后没多久,形势有些松动,赵进爹妈也回来了,赵进就把王跃带回去见她父母。两孩子都有一半北方血统,都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往屋里那么一站,金童玉女的一对璧人,赵进她爹妈互相一对眼神,那笑意就全在脸上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用说了,快活得就像不用交钱的空气。这年夏天还没过完,赵进就上调到她未来公公属下的一家百货公司,凭着一副好歌喉,理所当然做了工会的宣传干事。没多久,王跃被调到省里一家名声显赫的外贸公司做业务员。一切就像王跃当年拍着胸脯保证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 日子一顺畅,时间就过得快,两个人天天约会见面,一年就好像没有春夏秋冬,“噢”地就过去了,两人偶尔也聊起知青点的事,竟恍如前世。这年的大年初一,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新房当然就在王跃很宽敞的家里。小两口早早地下了班,回到家现成饭一吃,把房门一关,就来到了真正的世外桃源,王跃俨然成了一个老农,悠然态意地耕耘着他园子里的土壤,赵进的头发耳朵鼻子嘴巴还有其他物件,都成了他手里的庄稼,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他爱她简直爱得发疯了。王跃他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顺吧着舌头对他爹说:“咱这儿子完缕,年轻轻的,也就这点出息啦!你看咱们战友老张的儿子都已经出自打天下了,还有那老林,他儿子也当上个经理了。他可好,就知道成天搂着媳妇儿!”王跃他爹听了,眉头锁了好大一会,他仔细考虑了一下老婆的话,也觉得有必要找儿子谈一谈,做做年轻人的思想政治工作。这天正好赵进参加公司同事聚会去了,不在家里吃饭,剩下原装的他们仁。吃过晚饭,他爹叫住急着要离开的王跃,语调慈祥地问他:“单位里最近怎么样啊?”王跃最怕他爹这副领导干部的腔调―语重心长加上满腹心机,他也没心思跟他爹打持久战,只想尽快敷衍了事,“还好,还好。”他一边应着,人已退到了门边,一副随时开拔的神气。他爹并不要听他说,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刚刚参加工作,心思还是要多放在这上头,工作要主动、认真做好,虽然你们李经理是我的老部下,他不会挑你的毛病,但保不住别人的七嘴八舌呀。所以你自己还是要积极上进,多学一些本事在手里,将来还是要靠你自己打天下的。”王跃听不进他爹的唠叨,两只脚轮换着在地上倒腾来倒腾去,他爹看在眼里,一口看不见的气堵在了嘴里,运一运神,又悄悄闷了回去。顿了顿,他接着再说:“我看你趁着年轻,暂时又没有孩子拖累,去读个电大、业大什么的,拿个文凭在手里,以后总会有用的。”说着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偌,这是成人高考报名表,你填一下交给张秘书。”王跃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就塞到衣服口袋里,开了门就走了。闻声而出的他妈对他爹说:“瞧他这态度!我看你是白费劲,我现在把这话说在头里,那张表呀,一准废掉。”他爹没答腔,戴上老花镜,茶几上捡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红地主约了王跃在花都大酒店见面,说好晚上九点半喝茶。花都是本市第一家五星级宾馆,声名显赫,才开业不久,王跃还没见识过呢。他记着红地主西装革履的样子,就在心里猜测,这一回他又会是什么装扮呢?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了。王跃一直没交上个贴心的朋友,以前是不需要,现在倒觉着是个遗憾了。这红地主算不算个朋友呢?王跃笑自己档次降得太低,但又无法抵御心中的好奇,如约前往。进了花都的大转门,大堂里富丽堂皇,一盏硕大的吊灯从天而降,闪烁的灯光让他眼晕,脚下的大理石比镜子还亮,滑溜溜地不大好走。他想这可比深圳的国贸大厦还气派呵。一时竟怯怯的,晕头转向,也不知在哪个门里喝茶。定定神,他看见总台后站了一溜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漂亮姑娘,也不好意思过去问。正好有个年纪稍大些的妇女,推着个长条绒布拖把过来了,他赶紧拦住她打听。那人没答腔,只把手往后一指,王跃就顺着她的手指方向,走了过去。原来这喝茶的地方倒是灯光黯淡,每张桌子上只摆了个小蜡烛,烛光一闪一闪,煞是可爱。王跃抬眼望了望,好像红地主还没到,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一个高挑、俊朗,系个花领结的小伙子走到他面前,很殷勤地问:“先生,几位?”他连忙回答说:“呵呵,两位。”小伙子把他引到靠里的一个座位坐下,转身送来了一杯水,两只手背在后腰上,半躬着身子问他:“先生是不是等朋友来了再点?”他点点头,小伙子倒退两步离去。王跃不禁感慨,世道真是变了。早几年哪见过这种架势,看来顾客是上帝这句话真有点道理,只不过这顾客得是有钱的顾客,瞧瞧这茶水饮料的价格,能买一头猪了。不过这些顾客的素质也成问题,一个个说话都是高声大气的,弄得气氛很嘈杂,不如深圳广州的安静,有情调,这也许就是内地与特区的差别吧。王跃正胡思乱想呢,忽听到声音很熟一个大嗓门,在跟什么人讲着话。他往门口一看,乐了,那不是红地主吗,手机举得比脑袋还高,一边大大咧咧讲电话,穿风拂柳地往他这边过来,那场面倒像是王熙凤出场。他穿着一件时下最流行的暗红色“梦特娇”T恤,一条米白色休闲裤,头发光溜溜地全梳到脑后,衬着他苍白的脸越发地没有血色。隔着老远就笑吟吟地向王跃伸出手:“哥儿们,好啊!”王跃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另一只手在他肩膀上使劲拍了拍,似乎是最大幅度地表达了他此刻的心情。其实是不好怎么称呼他,看人家这副打扮,再叫红地主,不大合适,叫大名刘学红,又叫不出口。他本人询是神态自若,等不及坐下,就扭头冲柜台那边打了个a子:    "BOY.”看来真是熟门熟路。他一边把大块头的手机和“555”的香烟摆到桌上显眼的位置,一边问王跃:“喝点什么?”王跃回答说:“随便,跟你一样吧。”红地主要了两扎生啤,高兴地说:“今天,咱们是久别重逢,得喝个痛快,来个一醉方休。”王跃心想,这才多久没见,红地主学问见长呵。他不知道,人家天天穿梭在交际场所,耳濡目染,听也听熟了。“在哪儿发财呢,跃哥?”干了第一杯,红地主很关切地问他。王跃斟酌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上哪儿发财,还不是在单位里待着。”“可惜了、可惜了。”红地主脑袋摇断了似地说,“我早说过,跃X,你要发财,那还不是分分秒秒的事情,只怪你胆太小。哎,深圳那边的事真的不搞了?”王跃没答腔,只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红地主也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呢,现在开始也还不晚,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王跃摇摇头,“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样,发财了吧?”红地主打了几个哈哈,拿起烟盒,弹出烟,敬了王跃一支, 自己拿一支,马上有BOY过来点上火。他眯缝着小眼睛,凑着火点烟,脸上多少有些得意之色:“发财还谈不上.跟朋友一起.做点房地产生意。”王跃笑道:“那你是大老板呀,怪不得,财大气粗,请我到花都喝茶。”红地主的笑声更爽朗了:“洒洒水啦!”这家伙还是改不了爱讲广东话的毛病。收起笑,红地主很正色地说:“跃X,说真的,别看现在好多人闹得慌,将来真正能发大财的还是你们这种人,有背景,路子活,我们这是野路子,走到哪算哪儿,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向他举杯示一下意,喝了一小口,又说:“你到底想不想搞点路(事)?要不,过来跟我们一起做吧。”王跃有点喝高了,舌头直打转转:“听你一句话!我反正什么都不懂。”红地主又一次举起杯:“来,预祝合作成功。”两人又碰了杯,一仰脖,干了。

王跃眼巴巴地瞅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会儿亲亲她,一会儿抚抚她的头发,眼睛跟手都忙不赢。赵进暖和过来了,就主动跟他聊起了家里的事。赵进的父亲是一个部队作家,文革以来一直受批判,最近又被隔离审查,母亲带着弟弟下放到很远的“五七干校”去了,她在省城的家已经成了空巢。说着说着,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王跃用力搂紧她,说:“那你上我们家过年去。”赵进摇摇头:“不行,算怎么回事呢?”王跃说:“这有什么,反正你要嫁给我的。”赵进抬起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不害羞,谁嫁你呀。”王跃亲亲她耳朵根儿,悠悠地说:“你术嫁我想嫁谁?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嘛。”赵进低头望着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肯定?”王跃把脸深深埋进她脖子窝里,声音有些打颤,说道:“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离不开你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赵进半天没答话,一行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王跃扳过她的脸,轻轻地吸吸着她的眼泪,慢声细语地说:“我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相信我吧。”赵进还是摇摇头,王跃急了:“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赵进看他着急的样子,不忍心,就偎紧了他,耳语般地说:“因为我还不了解你呀!”王跃搂紧了她,有些赌气地说:“我不管,我觉得我了解你,我就是要跟你好,就是要和你结婚!”赵进听他这么说,觉得好笑:“你多大呀,就想结婚的事了。”王跃没笑,很认真地说:“看你说的,总有一天我要结婚的·,而且这件事我一定自己做主,将来我一定要跟你结婚。”赵进目光有些迷离,叹息一声:“现在也顾不到那么远的事呀。”王跃很有气概地拍拍胸,说:“没多远的,你听我的,没错。咱俩在这儿泡上个一年半载的,反正我天天守着你,不怕你跑了。以后再叫我爸把我们调回去,算起来,不就两三年的事吗。”赵进笑了,伸手打他:“从没见你说过这么多的话,结果一说全都是结婚的事,你躁不躁?”听她这么一说,王跃的声音也低了许多:“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这事。以前不敢,现在敢了,你又不让我说。”赵进觉得他这种神情特别可爱,忍不住亲了亲他。这下王跃可缠上她了,重重地把她搂进怀里,里里外外亲了个遍,不是赵进态度坚决,恐怕两人早已越过了最后界限。

跟红地主见面的事,王跃对谁也没说,连赵进也瞒着。他只是暗地里憋着一股劲,想蔫不出声的,干一回大事镇镇大家。心底里王跃还是不甘平庸,他认为自己并不缺少机会,只是缺乏胆量,他想见识一下红地主这类人是怎样打拼世界的。怪得很,人家都说只有两种人可能发财,一种是“山上”下来,一种是家里当大官的。红地主属于哪一种弓还真不好说。可红地主这家伙玩人间蒸发似的,从花都分手后,个把月都没音讯。王跃打了好多回手机,都是=个软绵绵的女声说:“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王跃很气恼,感觉自己被人测了。他虽照常上班下班,但连做菜都没兴致了,百无聊赖地混日子,连赵进主动邀他去跳舞,他也没去。这一天,他正在办公室翻报纸,忽然电话铃响,他拿起话筒,一个乍乍乎乎的声音跟霹雷似的,骇得他把话筒挪老远:“王跃在吗?我找王跃呵!”王跃一听,没好气地说:“我就是王跃,你这家伙什么好事,想起我来啦。”那边并不介意,依然语调高亢:“跃X,我在海南呢,不得了,这里炒地好热闹,你快些过来,公司这边急需你救驾呵!”王跃不想理会他:“我又不是你公司里的,我有什么本事救你的驾咯?”:红地主急了:“老兄老兄,莫生气,千万莫生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见了面我再解释。你马上到海南来,机票我报销,你来了就什么都清楚了。拜托拜托拜托、千万千万千万啊!”放下电话,王跃出了好久的神。他想不出红地主要他去干什么。他琢磨,这事不能跟家里人说,不然会炸锅的。什么上当受骗犯罪啦,王跃不用听,就知道全是些名家名言警世警句。可转念一想, 自己七尺高的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权当看一回热闹。心一横,他买了机票,跟家里撒谎出差,回单位打了个招呼,就上了飞机。红地主弄了辆“凌志”,亲自到机场接了王跃,当晚在“金海岸”摆了一桌鱼翅宴,给他接风。王跃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酒足饭饱后回到房间,王跃急着打听,红地主翻翻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摆摆手往床上一倒,说了一句:“不急不急,玩两天再说。”就打起箫来了。王跃摇摇他,没有动静,自己的倦意也上来了,也趴到床上睡了。等他醒过来,房内已空无一人,王跃心一惊,莫非这家伙放我的鸽子?他看看表,已是上午十一点,再摸摸口袋,钱包还在,他不禁暗笑自己神经过敏。本来嘛,骗他王跃能得什么好处呢,红地主不会弱智到如此地步。管他呐。王跃到卫生间里洗漱,刚弄了一嘴牙膏,还没开始刷,就听到.电话铃声大作。他匆匆回到房里,提起电话,果不其然是红地主:“跃X,起来哒,睡好了吧!”王跃口里还含着牙膏泡沫, 口齿不清地回答道:“睡个屁,我还以为你把我卖了呢。”红地主照常嬉皮笑脸地说:“哪能呢,我就是卖了我自己,也不敢卖哥哥你呀!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什么救命恩人?”王跃莫名其妙。“好了,回头再说,你在房间等着我。”那边收了线。王跃把电视打开,重新躺回床上,把那张床上的枕头也抽过来,垫在脑后,点燃一支烟,拿起遥控器一顿乱德,定在一个泳装展示的频道,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又一顿乱德。忽然看见一个外国电影里的姑娘,长发飘飘挺动人,心里一动,想起了赵进,忽地涌上愧疚之感。他顺手操起了电话,正要拨号,门锁一响,红地主进来了。.“怎么样,跃X,有精神了吧。”他边说边把一个很大的包扔在他自己睡过的床上。王跃忙把电话扣了,稍稍坐正了些,问他:“你这家伙搞什么去了,信也不留一个。”红地主压低了声音,样子很诡秘地说:“做大事去了。”王跃放下双脚满地找拖鞋,说:“你要犯法莫连累我,我还有老小一大家子呢。”红地主笑了,说:“看你说哪儿去了,我能那样吗我?”他伸手扯过那个大包,拉开拉链,从里边掏出一沓子厚厚的东西,带着几分神秘又夹杂着得意的神情,展示给王跃。王跃定睛一看,好家伙,是钱呐!王跃心一惊,但脸上并没流露出来:“你想干吗?从哪儿弄这么些钱?”“告诉你,这是咱们的公关费。这几天,咱们的任务就是把它花光。”红地主面带微笑,又从包里翻出一堆衣物,王跃拿起一看,都是些“金利来”衬衣、高级T恤、叫不出牌子的西裤之类的东西。“跃X,穿上,都是你的。等下再去挑双皮鞋,置一根好皮带,保证你走出去晕倒一片。”王跃伸过手摸摸红地主的额头:“你没发烧吧,怎么我听着都像胡话?”红地主拨开他的手,说:“跃X,我不得害你,只要你这几天好好帮我演这场戏。以后哥哥做牛做马报答你!”王跃有点明白了: ‘。你是要我演双簧?”“也,也,也不是。”红地主突然有点口吃,递过一支烟,一字一句,很诚恳地说。“王跃,我,我要请你帮我做件大事,这件事除了你,别人做不来。”王跃划着火,把烟点着了,静静地,等他的下文。

快过年了,知青们都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王跃注意到赵进没有做回家的准备,就问了她几次,但每次她都回答得支支吾吾的,人也显得有些恍惚,他就不敢再问。‘果然,别的知青都走了,王跃也捆好了行李准备开路,他进进出出好几次想引起她注意,她却好像没看见一样。王跃捺不住,就跑到她寝室去问她:“明天就过小年了,你真的不回家?”谁知赵进把手往脸上一捂,“呜呜”地就哭起来了。王跃慌了神,一把抱住了她:“怎么了?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赵进没回答他,只是哭声更大了占王跃有些手足无措,笨手笨脚地想替她擦眼泪,赵进躲开他的手,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王跃从没有过这种被人依恋被人信任的经验,顿时有一种难言的情感在体内升腾,他体会着怀里这个女孩的孤苦无助, 自己的满腔心思也一齐涌上心头,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他张开双臂,两人紧紧搂在了一块。好一会儿,赵进主动分开了身子。王跃转身扯了一条毛巾递过去,赵进接过来,没有给自己擦,却伸过手要替王跃擦,王跃被一腔柔情充溢着,浑身上下跟着了火一样,马上就会燃烧,他不管不顾紧紧抱住了赵进,一阵狂乱的吻落在赵进的额上,脸上,最后落在唇上。不知不觉的,王跃的舌尖顶开她紧闭的牙关,探了进去,含住她,不肯松开。赵进浑身颤栗着,双眼紧闭,不知不觉地回应着他的吻,手里的毛巾无力地滑了下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赵进,感觉王跃的手哆哆嗦嗦在解她的衣扣,她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解,但王跃显出他性格中少有的坚定,他急切又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让我看看你,只看看,只是看看!”赵进睁开眼,看到王跃的眼圈通红,神情里有热切也有伤感‘,她被他的眼神打动了,双手慢慢地松开来。王跃轻轻地一层层解开她的衣服,少女美妙圆润的胸脯一览无余,王跃激动得无法自持,·把头埋进她怀里,一下子跪了下去。赵进跟着他弯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头。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赵进耳语般呻吟了一声:“好冷。”王跃猛地跳起来,把赵进的衣服重新一层层裹上,搂着她来到厨房,把已经熄了火的灶重新点燃,又跑出去抱了一大捆柴火进来。王跃忙进忙出的时候,赵进就坐在灶边痴痴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烧红的炉灶把她映衬得格外娇媚。王跃坐到她身边,爱怜地环住她:“暖和了吧?”赵进点点头,轻轻地靠在他胸前6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听着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僻啪”声。

两个星期后,王跃回家了。他的出现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真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这时正是中国人的名牌意识起步时代,王跃这一身行头,让他妈砸了半天的舌。但赵进瞧他的眼神有些特别,冷漠夹杂怀疑,一点不像上次王跃从深圳回来时的表情,让王跃觉得很陌生。其实从赵进迷上跳舞以后,王跃就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丝变化,但没往心里去,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善于捕捉这些东西,仍高高兴兴给大家分礼物。王跃给他妈带了一个镶珍珠的金戒指,不大不小正合适,喜得她妈合不上嘴。给他爹的是一根镶玉烟斗,据说是用海南特有的橡木制成的。月月最高兴,她的礼物是一架过山车玩具,真正美国进口的,摆放开来需要一整间屋子。他妈追着问多少钱买的,王跃胡乱说了个数。他要告诉他们,这玩意儿得人民币整一千才拿得回来,准会挨他爹一大嘴巴子。踌躇了一会儿,他递给赵进一个女式提包,“是鳄鱼皮的。”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赵进默默地接过去,并没有打开,转身回房里去了。王跃在客厅里周旋了一会,借故也回房了。进屋见赵进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发呆。王跃拢过去,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肩:“不高兴我回来?”赵进没做声。王跃转过身,捧住她的脸,.正要把嘴对过去,赵进马上掉转头,王跃又跟过来,使劲亲了一下,正预备进一步动作,被赵进一声喝打断了:“说,你到底干嘛去了?”王跃还是嬉皮笑脸地说:“等一下再汇报不行呵,我已经干旱两个星期了,老婆大人给滋润一下嘛。”赵进不跟他笑,反而更加严厉地说:“王跃,你别打马虎眼,说老实话!”王跃有点生气,不觉提高了嗓音:“什么嘛,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吼天吼地的,有话讲得清啊!”没想赵进更加生气,手一指,差点戳到他的鼻子:“王跃,你胆子不小啊,扯起谎来了。出差,你出的什么差,你讲!”王跃把她的手往下一压:“你这是什么话,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我做什么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管不着。”顿了顿,王跃接着说:“再说,你给我讲话的机会了吗?我还没开口,你就吼,那我就干脆不说咯!”赵进铁青个脸,瞪着他,说:“你还有道理了啊,那你讲。”王跃说:“讲什么讲,你这样子我没法讲。.等下再说。”他拉开门要走,赵进从后面扯住他的皮带,把他往回拉。王跃真生气了,他反手一推,把赵进掀翻在床上,甩门出去了。他听见了赵进的哭叫声,但不想理会。他妈跟过来,还没开口,就被王跃噎了回去:“莫问我,你问她去!莫名其妙。”他点着一支烟,开开大门走了出去。这是他们两口子第一次打架,平时偶尔也会拌嘴,但过一会儿就烟消云散,谁也没真动气。这一次闹这么狠,虽然起因王跃不很清楚,但看得出来,赵进是真的很生气。王跃估摸着,可能赵进从哪儿探听了消息,知道他不是出公差,以为是瞒着她和谁玩去了,就生了气。王跃倒真犹豫了,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她呢?赵进能理解吗?王跃坐在江边,一支接一支抽烟,回想着在海南经历的事情。其实王跃在海南没干什么具体的事,一个风景点都没逛,只是打扮得齐齐整整的,跟着红地主一伙子人到处去吃饭喝酒,由着他们捧成宴会明星。红地主逢人介绍他是家乡省份的高干子弟,王跃的派头、谈吐的确又是那么回子事,这种骨子里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在江湖上又是约定俗成的。不知不觉之间,王跃成了当然的主角,客人们纷纷向他敬酒,说一些“久仰”、“仰仗”之类的客气话。王跃隐约知道红地主他们在跑贷款的事,吃饭喝酒那都是公关,也没太在意。至于其他的,这家伙并没透露更多的底细,王跃也不想打听得太清楚。 自己担当的角色,他并不十分明了,最多就是个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吧。临走的时候,红地主给他买了一堆的东西,送给家里人的礼物也都是他们掏的腰包,还硬塞给王跃一万元钱,说是他应得的劳务费。王跃心想, 自己没签一个字,连口头允诺也没一个,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坦然接受了。他还想,以后红地主再请他帮忙,比如找他爹批个条子什么的,他还是可以效力的。但这些事该怎么对赵进解释,还有,一万块钱交不交给她,他还真拿捏不住。

乡村生活枯燥乏味,寂寞和新鲜空气一样多,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处于一种静止状态。除了农忙季节,知青们谁也没认真干农活,大多窝在寝室里,男孩子甩扑克,女孩子织毛衣,要不就谈恋爱。这个时候的知青潮已接近尾声,早已经不像前几年那样狂热了,知青们的心态毕竟和农民不一样,他们都明白自己的根是城市的,总有一天要回去,在这儿的每一天都是混日子,这就注定他们的心和他们的行为都是漂浮的。王跃本来是不安心呆在乡下的,他的任务就是混个一二年走人了事。可自从赵进在他心里扎下根以后,他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她身上了,他的行为他的人生都有了目标有了意义,他对于自己目前的生活环境已经不再挑剔,一句话,他有事做了。生性不羁的高干子弟王跃,遇着了他人生第一道需要自己解决的难题。他真正仿徨了。原本没有朋友的王跃,这时候越发的孤傲、越发的沉默。闲了的时候,他踢拉着一双军用皮鞋,裹着他那件正宗原装的军大衣,在乡间泥泞的小道上,像失了魂似的四处游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即使是无意识地乱走,他最后总是走到赵进的宿舍这边来了。好几次,他都想推门进去,把心思表白了,但总在最后一刹那失去了勇气。常常是,他就蹲在她的窗下,点上一支烟,抽完扩把烟头扔地下,用脚尖踩灭,走了。有一回,烟头烧着了他的手,他一惊,扔掉烟头,很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有些咸涩的东西硬在了他的喉头。春去秋来,在季节的更替中,王跃承受着越来越深的煎熬。这一天下午,阳光特别的好,他远远地看见赵进蹲在宿舍门口洗头,不知不觉地,就慢慢往这边踱来。赵进蹲在屋檐下,身边放了一桶子热水,很专注地低着头搓揉头发,香波很好闻,有一股子生姜的清香味道,那堆起的一层层的泡沫,就像王跃开了的心.花一样,杂乱又灿烂。“要不要我帮你淋头发?”王跃这么说了,倒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赵进斜过脑袋瞧他一眼,清脆地应了一声:“那就谢谢你啦!”王跃得令,高兴得手有些发抖,就手抄起一勺子热水浇过去,可是动作特别笨拙,一下子把水淋到赵进脖子里边去了。赵进“哟”了一声,侧了侧身子。王跃赶紧手忙脚乱拿毛巾,想替她擦,又不敢。赵进一把夺过,把毛巾塞到颈后,望望发愣的王跃,笑道:“发什么呆呀,赶紧淋啊。”王跃稳稳神,好歹帮着她洗好了头发。赵进没太顾忌他在身边看着,也不主动跟他搭话, 自顾自拿条大毛巾擦干头发,然后把厚厚的头发甩在脑后,用一把很大的木梳子慢慢地梳顺。夕阳下,长发飘逸的赵进,成了王跃眼帘中的一幅风景,好久好久,挥之不去。

让王跃始料未及的是,这夫妻吵架是个让人上瘾的事儿。自从他们两口子干了那一仗之后,遇上个屁大点的事,就会吵上一架。有时候,本来打算要好好商量一件事,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吵起来既惊天动地,也乐在其中。只是每次吵完架,王跃就只有沙发睡,连着睡了好几次沙发,脖子都拧了,他妈看着怪心疼的。这时候的赵进,脾气似乎跟着年龄长,情绪变化很大,还特别容易激动,动不动就起高腔,弄得一家大小都有点怕了她,连月月也躲她。王跃他爹找他两口子谈了好几次话,还单独跟赵进谈了好久,但收效并不大。每次过后能清净几天,但稍微遇着点什么事,被赵进找着茬了,就会犯毛病。王跃为此很烦恼,他甚至觉得这已经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赵进了,连她那好听的嗓音都成了噪音。可他也弄不明白缘由在哪儿,为这事,他特意找了岳父诉苦。岳父通情达理,把赵进叫回去教育了一通。回来后的赵进,很反常地沉默了好几天,进进出出都沉着个脸,害得一大家子全小心翼翼地,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触犯了她。这天,在饭桌上,赵进很认真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一家人都放了筷子听她说。赵进也没犹豫,直截了当提出要搬过去住。王跃爹妈交换了一个眼神,立马应了,但要求把月月留在这边读书,由他们照顾。赵进也爽快地答应了。看来双方都是有备而来的。只有王跃还没明白过来,他虽不情愿,但那种氛围由不得他,他只好假装考虑一下,也同意了。这以后的日子,赵进全身心投人了小家庭的装修事宜,王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买这买那的,一天往装饰材料市场跑好几趟。王跃不善此道,很快就烦了,经常借故躲开,两人为此又是口角不断。但赵进热情不减,求不到王跃,就亲自出马,一个月不到,把个小家收拾得有模有样。王跃爹妈、赵进爹妈都来视察过,前前后后看得很仔细,像工程验收似的,从客厅到卫生间,结果是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王跃他妈直夸儿媳妇能干,当场奖励一个大红包,赵进用手捏了捏,至少三千元。赵进她妈避开天家,偷偷塞了两千块给赵进,赵进不肯要,被她妈瞪了一眼,就收下了。正式入住后,两口子在家请了几次客。一回是王跃单位的领导同事,另几回都是赵进的客人。王跃持了袖子进厨房,大展身手,做出一桌子菜又好看又好吃,赵进的同事姐妹们羡慕得要死,边吃边夸:赵进,你老公又漂亮又能干,你别独占着,哪天让出来,也让我们享享福啊!”女人们的笑声要把屋顶掀开了,王跃躲在厨房里不敢出去,只怕这帮娘儿们有更下不得台的节目,干脆抽个冷子跑外边去了。等他觉得差不多了, 回家一看,只剩赵进一人在打扫战场。“人都走了?”他随口问了一句,一边挽起衣袖准备帮忙干活。赵进伸手拦住他,“不用你管。”王跃看她脸色不对,有点诧异:“又怎么啦?刚还好好的。”“大家高高兴兴的,你跑什么跑,跑哪里去了,有人勾你的魂啊!”赵进的高腔又提了起来。王跃一听就来气:“我到外面抽根烟,不行吗?你们那些老娘们说的话是人听的吗?我不走,等着她们测我呀!”赵进把拖把一顿,大声说:“你什么了不起,还老娘们老娘们的,这么难听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人家开几句玩笑,那是夸你,你摆着臭架子给谁看。”王跃急了:“我摆什么架子了啊,你说,我辛辛苦苦做了一天菜,给你撑面子,没得你一句好话,我犯贱呀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翻了天,赵进还扯出了海南的事。王跃没想到误会有这么深,海南的事已经讲清楚了,钱也悉数交给她了,这时候又搬出来,说明赵进对他产生了信任危机。原以为跟着她出来单过, 自己虽然辛苦些,但对改善夫妻关系有好处,王跃实在不愿过那种吵吵闹闹的日子,但今天的事又一次动摇了他的信心。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之间有些汕汕的。王跃其实心里已经没什么了,可他看着赵进小心翼翼的样子又觉得好玩,想逗逗她,也想趁机试探试探,便板着脸不理她。赵进几次开口叫他做这做那的,他都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装听不见,再后来索性不起早床了,任凭赵进捶门敲窗户,他躲在被窝里偷笑,就是不出去。赵进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早饭也不能按时开出来了,她气得不行.,可又拿他没办法。吃不上早饭的知青们把状告到曾书记那里,老人家询楼着身子来找王跃。王跃一见他就烦,不等他哆哆嗦嗦开口,马上就说:“好了好了,你走吧,我就过去,就过去。”曾书记脸上干干地赔着笑, 口里应着:“快着点啊。”心里却在骂娘:“妈的,这个小x。不就是仗你爹的势嘛!”回到厨房的王跃也不朝赵进看一眼,系上围裙就切菜做饭。赵进没说什么,跟着做她该做的事,只是俩人的情形倒过来了,原先是王跃拿眼偷看赵进,现在是赵进偷觑王跃了。王跃一高兴,有些忘乎所以,哼起了小调,这下被赵进看穿了,她放下手中的活,默默地走到门外,抹起眼泪来.了。王跃心慌得不行,进进出出好几次,不知如何收拾局面。好在赵进一会儿也就进来了,王跃有心献殷勤,就问她:“中午你想吃什么?”赵进没答腔,他就自言自语:“要不弄个石灰蒸蛋。”他知道赵进爱吃鸡蛋。赵进瞄了他一眼,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也没开口接他的话茬,只是弯下腰,在案板下面摸了几个鸡蛋递给他,算是和解了。

“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这句俗透了的话王跃插队时常听老乡们讲,但照王跃看来,其实没一点道理。频繁的争吵,超乎常理的冷战,已经使他们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只是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夫妻关系其实是人世间最脆弱的一种关系,是一根经不起搓揉的棉线,结实的一头可能是天长地久,那另一头也可能就是分崩离析,就像家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瓷器,看上去美丽,可经不起任何磕碰。虽然两人依旧吵吵嚷嚷, 日子还得往前过。慢慢的,王跃也悟出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比如赵进的生理周期前后,那是定要找个岔子跟王跃闹一通的。有一回,又无端生硝烟,王跃赶紧跑去看日历,弄得赵进也破涕为笑。吵多了,王跃烦不胜烦,心里像堵了墙似的难受。每次吵架,都没有什么固定的缘由,一般都是赵进起头,最后落实政策,总归王跃低头认错,然后和解,差不多成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到后来,王跃不愿再当这个冤大头了,只要赵进高腔一起,他立马起身,把门一甩,走人。赵进没了对手,被迫休战,余怒未消,余勇尚在,只好做家务撒气。她打了一桶桶水,把家里每样东西都擦上三遍,地板也拖上三遍,直弄得跟大镜子似的熠熠发光, 自己也累得直不起腰来了才罢手。然后,就瘫在沙发上胡吃海喝。王跃深夜回到家,眼前的景象让他大感惊异:屋子里灯火通明,茶几上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食物,还有空了的啤酒瓶,赵进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这还是四月的天气,穿了毛衣都有点冷,王跃顾不得多想,忙上前摇摇她,大声说:“起来起来,到床上去睡。”她没动,身体刻意地僵硬着。王跃跪下一条腿,凑近她,仔细打量她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她了,不知为何,此刻心底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温情。但她纹丝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情不自禁地,王跃伸出手,轻轻摩掌着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吻她。很突兀地,赵进用力地掉转头,好像是躲避,但又好像是接应,左冲右突的,正好被王跃迎面逮住,牢牢吻住了。赵进甩了甩头,不动了。两人拥抱着,很久没分开。接下来,很自然的,两人激情了一把,第二天一上午没起得来床。王跃以为,好日子该回来了吧。可这种亲密接触很偶然,它其实不能改变什么,实质的东西还在那儿,两人只是在回避罢了。更多的时候仍是冷战。虽然同吃同睡,但精神上是隔膜的,没有沟通的愿望,也没有改变的可能。赵进不愧是军队的女儿,先天具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特质,王跃的逃跑战术没能支撑多久,她就有了新的对策。这天回到家,王跃感觉气氛不对,他爹他妈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包公审案似的盯着他。王跃心里多少明白,勉强对二老笑了笑,没话找话:“今天怎么有空来啦,月月呢?带她来了吗?”王跃他爹没笑,语调沉重开了腔:“王跃,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点事了,不要总让我们替你操心。你看你弄的,老是让媳妇告你的状,我们也不可能天天跑来管着你呀。要知道,家庭关系处理不好,那是影响前途的事情,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王跃低头不语。他妈接过了话:“是啊,儿子,你就改改脾气吧,凡事忍着点。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嘛。”王跃说:“又不是我要吵,是她发神经。你们去找她好了。”他爹厉声说:“不要埋怨别人,多在自己的思想上找找根源,检查检查自己的错误。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嘛,总有正反两个方面的原因。”他爹把马列主义哲学原理掌握得很彻底,时时运用到生活当中。大道理王跃说不过他爹,只好闭嘴,心里只怨赵进多事,弄来这二位老太君。他没想到这正是赵进的战略思想,你不跟我吵,我找个人来跟吵你,看你躲到哪儿去。更让王跃可气的是,赵进玩这套把戏上了瘾,上门来做批评教育工作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走马灯似的。人员结构也越来越复杂,从双方爹妈、亲表兄弟姐妹扩大到领导、工会干部、同事同学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王跃自己都弄不明白哪儿冒出来的一些人,都跑来说三道四。王跃火了,他虎起脸,对赵进下了最后通碟:“你再弄一个人来胡说八道.我就跟你上法院!”

王跃一路上打着腹稿,预想了好几种说法,可刚起个头又觉得不合适,马上又否定了,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也没想出个准主意。还没容他多想,就在离知青点不远的.地方,他看见远远来了一束手电光,是有人往这边来了。王跃不想.这时候碰到什么人,就悄悄站住了。那人走近些了,还轻轻哼着歌儿。王跃心一松,是赵进。她一个人拿着个手电筒照着路,低着头慢慢地绕着泥坑走,全然没注意周遭有没有旁人。王跃怕吓着了她,待她走得很近了,便轻轻地咳了一声,可还是把她吓了个惊慌失措:“是谁?”一边高举起手电直射王跃。王跃忙用手遮住眼睛,连连答到:“是我是我。”她听出他的声音,放下手电笑了:“是你呀,吓了我一跳。”王跃就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呢?”“老电影看着没意思,不是《地道战》就是《地雷战》,我等那首歌唱完就回来了。”“太阳出来照四方?”主跃会意地问。“是啊。”她边走边回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王跃只好搭汕着跟上她:“你胆儿也够大的,敢一个人走夜路,怎么不找个人陪陪你?”赵进笑着说:“他们都是一对对的,我找谁都不合适呀。”“也是。”王跃不好回答这话,就继续在心里搜索话题,可是因为太紧张,他不知从何说起。乡里的夜风很凉,王跃把大衣裹紧了些,就着问了一句:“天可够冷的,你穿大衣了吗?要不,把我的给你。”赵进受了感动,稍微放慢了一些脚步:“谢谢你,不用,我穿得够了。”她停了停,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反问他:“哎,你也是去看电影的吧?怎么这时候才去?”王跃本应该顺水推舟,说自己是特意来找她的,可又实在张不开嘴,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已经到了寝室门口。赵进并没等他答话,对他点点头,,就推门进去了。王跃被晾在了门外,心里一凉,就好比雄赳赳去赴宴,刚吃一口菜就被人推出来,既进不得又退不得的,尴尬极了,刚刚调动起来的情绪浮在了半空中,来的时候满腹豪情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原地转了几圈,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忽然灯光一闪,门又开了,.赵进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扇,对着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嗓子:“哎,你拿了我的书没有?”冷不丁的,王跃被她吓了一跳,他还从没听见过她这么大声地说过话,不过声音倒怪好听的,连忙回答说:“没拿呀,是什么书?”赵进把门一关,说:“没拿算了!”王跃本来一脑门子的兴奋,一下子憋屈成一肚子委屈,这会儿发酵成愤怒了,他什么时候爱过这种样子,他想都没想就要去捶门,手刚举起,门又开了,赵进站在门口,歪着头又问他:“你真的没拿?”王跃把手搭在门框上,很气愤地质问她说:“哎,你什么时候给我看过你的宝贝书?”顿了顿,又说,“我什么时候到你屋里去过?”赵进笑了:“倒也是的。”她对着门外张了张,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那是谁拿了呢?”王跃心里有气,又见她这种神情,转背就要走,可赵进又把他喊住了:“你不进来坐坐?”一听这话,王跃马上收住脚步,但只犹疑了片刻,还是挥挥手走了,倒是赵进倚在门栏上,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好久的神。王跃走了好远,几次回头,都还隐隐约约看见赵进站在那儿。突然,他莫名其妙兴奋起来,步伐也变得跳跃,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去的。

也许王跃的威慑起了作用,这以后果然没人来了,可赵进也赌气回了娘家,两人算是就此分居。开头王跃还窃喜,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如释重负之感,这下能过几天清净日子了。他班也懒得上,电话也不接,在没人吵他的家里昏睡了好几天。爬起来后,就四处转悠找吃的。一向没上街,他注意到这座城市又有了新的变化。路两边的建筑工地多了起来,有许多老房子拆掉了,也有不少盖了一半的大楼;不时就有一块写着“前方修路,车辆绕行”的牌子挡住去路,到处乱糟糟的,这使他隐约记起了那年的海南。大街小巷里越发的五光十色,除了形形色色的各式商店之外,各色的饭店也多了起来,什么粤菜、川菜、湘菜、农家土菜、东北饺子遍地开花,还都标榜自己是正宗原装。王跃一溜看过去,挑了一家门脸看着还顺眼的土菜馆子,进去试了一下。点菜的小姐和卖酒的小姐风一般刮过来,一通轮番轰炸,弄得他头晕脑胀。胡乱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酸菜豆腐脑汤和一瓶本地啤酒。刚坐妥帖,啤酒送来了,问也没问他,“啪”一声就打开了瓶盖。“哎,菜还没来呢。”王跃连阻止都没来得及。小姐莞尔一笑,说:“菜就来。”果然,一支烟不到的功夫,菜就端上来了。王跃抿了一口酒,尝了一两筷子菜,他有些不以为然,放了筷。“不怎么样嘛,狗屁,还不如我们食堂的饭菜有味,就只菜上得快。我要是开个馆子,别的不说,菜味道准保比这个好。”他心里嘀咕着,环顾一下四周,生意红火得很,闹哄哄坐满了人,小姐们推着各式凉菜小车在人群中穿梭。“这哪是吃饭,分明是吃闹呢。”这场合不对王跃的心思,三口两口,对付着吃完了,起身走人。回去的路上,他心里一动,想弯到公司看看。刚进大门,就发现不对头。原先到点就下班的公司里热闹非凡,间间办公室灯火通明。他三脚并做两步,赶紧上楼往自己办公室奔。隔着老远,就听到大厨老胡的破锣大嗓门:“妈妈的X,他们搞烂哒,害得我们散伙, 日他祖宗十八代!”王跃一出现,屋里的目光齐刷刷看着他。老胡好像看见了救星,冲着他直招手:“跃x,你来得正好,你是大于部的患,见多识广,你来评评这个道理。”众人都换了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呵。”他有点歉意,赶紧掏出烟来招待大家。到底科长镇定些,点了烟,把情况稍微讲了一下。原来是公司老总跟外商谈了一个生产线的引进项目,因为贪图外商给的巨额回扣,就没有派专家实地考察,结果被外商的“掉包记”坑了,引进了一条完全没用的生产线不说, 自己也进了班房,还把整个公司赔进去了。“怪不得。”王跃听了也觉得心惊,这种“拆白党”式的游戏,哪个年代都有,只是当今的代价更昂贵而已。他没什么可说的,只埋头抽烟。看他不说话,大家也跟着沉默。闷坐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撇下了群情激愤的同事们。他不想搭车,信步走着,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不知不觉,到了父亲家里。很不寻常,他爹亲自来给他开了门,望着他,一脸的凝重,对他说:“公司的情况都知道了吧?”王跃点点头,一屁股陷到沙发里。他爹坐到他对面,眼睛直视着他,说:“说说看,你有什么打算呵?”王跃始终低头不语。“王跃,”他爹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望着他爹。“有一件事,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了,”他爹又停顿了一下,调整一下情绪,很困难地继续说,“上个月,厅里调整了班子,我已经退二线了。”王跃说不出话来,便伸手拿烟,客厅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父子俩正尴尬着,月月跑过来,“爸爸,爸爸”地叫着扑到他身上。他好久没抱女儿了,此刻女儿暖暖的身子贴着他,使他感受着一种强烈的亲情。他抱紧女儿,使劲亲她,胡子把小家伙扎得哇哇叫。他爹看着这一幕,一直没说话。

机会倒是说来就来。这一天早上,吃早餐的知青们就在叽叽喳喳地说晚上到隔壁大队看电影的事,跟赵进同屋的姑娘尖着嗓子叫赵进陪她去。王跃一贯独来独往, 自然没人邀他,他支棱着耳朵听赵进怎么回答,但两个姑娘好像存心不让他听见似的,勾着脑袋卿卿浓哦的,一会儿说一会儿笑,到了最后也没听到她俩说了些什么。王跃有些恨自己了,什么时候对别人的事这么上心,干嘛呢?他真不知道这就是爱情了,爱上一个人,不就是要为她牵肠挂肚吗!不就是把自己很单纯的生活弄得支离破碎的吗?虽然这时候的王跃还只是浮天掠海地想象爱情,他并不知道怎样表达他的爱情,也不知道这爱情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没来由地想接近她,想和她呆在一块,有时候甚至不想别的什么,只是没来由地想亲近她。想触摸她,他甚至看见自己的手已经向她伸过去了,他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大冬天的,出了一身冷汗,在那个年代那种家庭长大的还很年轻的王跃,以为自己很流氓、很无耻.但他又无力自拔,他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思念,他陷进了相思的痛苦中,并且浸润在这种痛苦的享受中。天很晚了,村里静得吓人,知青点里更是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出去看电影了,只有王跃一个人半躺半坐在床上抽烟,他没开灯,红红的烟头在黑数数的夜里一闪一闪的,跟他的心事一样闪烁不定。平时很散漫、很不羁的王跃还从来没为一个女孩子这么伤神过。要不要去找她表白,就跟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一样,真正成了问题。在连续抽了五支烟之后,他很坚决地站了起来,披上大衣摔门出去了。他想今天晚上应该是一次机会,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重视过机会,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去找赵进,把自己的心事挑明了,也许会在今天晚上揭开自己人生新的章节。

王跃的去向成了他家的头一件大事。按他爹的意思是先调离再说。这回他没估计对形势,跟他同一拨的老干部基本都退下来了,说话不灵光。他只好亲自出马,跑了好几家下属单位。但他高估了自己这二线的能量,别人一听王跃这年龄、学历,全找托词推了。王跃他爹羞愤交加,竟病倒了。王跃的心情自不待说,他现在可说是内外交困。赵进依然呆在娘家,他打过几个电话,两人话不投机,他也干脆不理了。公司破产的消息很快传来,人员安置的方案也出来了。除少数人留下处置善后事宜外,其余全部回家。王跃很幸运地留在了公司。这也许是他蟹硕果仅存的一点余威吧,大家都这样看待他。这么大的动静,赵进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偶尔打个电话来,也只是叫月月过去玩。虽说她的处境比自己幸运些,可这也是王跃他爹的功劳啊,这不能不让王跃黯然神伤,灰心丧气。王跃爹娘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也是有想法的。他现在也回父母家住了,一来有安身吃饭的地方,二来他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那边。倒是上班比原来准时准点,虽然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但留守的几个人都特别的尽职尽责,好像就算什么也不做,光坐在那儿心也安些,怎么着也还有一种公家人的感觉。无聊极了,他们就凑在一块打麻将。开始还只是打打卫生麻将,后来觉得不够刺激了,就从小来来发展到了大动作,二十一把、五十一和的都不算什么了。但参与的每个人,在心态上都有点变化,特别是王跃,简直到了痴迷的状态。一天不摸牌就手痒痒,熬通宵也成了家常便饭。当时不是有句顺口溜这样说嘛:“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舞厅走。”虽然夸张些,但多少也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写照。王跃他爹先还不知情,以为他在单位无私奉献呢。有一回王跃自己说漏了嘴,被他爹听出些端倪,一通好骂,还企图用行政命令辖制他,但效果都不明显。只要得了机会,王跃一溜烟就回到了牌桌上。他爹没了辙,也撒了手懒得管了。跟王跃一桌打牌的有个女的,叫袁丽莎,听这名字里就有中苏友好的念想,跟王跃一般大,原先是办公室的,长相很普通,只是眉梢翘翘的,望人的时候显得有些特别,不知有什么门路,这次也留下了。这.人牌瘾比谁都大,每天早早就来了,把桌椅、茶水打点周周到到,人齐了就开战。王跃起先跟她不熟,打起牌来有些拘束。接触多了,发觉这人心里口里都还来得,慢慢拿她当了一哥们,一局散了,经常扎堆在一块吃饭宵夜的,混得比老朋友还熟,聊起读书插队那些共同经历,两人蛮投机。只是王跃从没听她提过她老公,他也很注意从来不问。礼尚往来嘛,他也不愿意人家说到他老婆。有回王跃通吃三家,赢得高兴,请大家出去喝酒。打牌的、看牌的坐了满满一桌,三箱啤酒很快见底,又加了两箱。几个人都是不要命的喝法,除了袁丽莎,一围男子汉全趴了,最后是袁丽莎买的单,还张罗着把这些人送回去了。事后王跃单独约了她出来喝茶,向她表示感谢。坐在台湾人开的“咖啡语茶”里,幽暗的灯光把她的脸和声音都变得生动了许多,两人很轻松地谈笑着,袁丽莎还主动跟王跃提起了自己的婚姻。她说她老公是她的邻居兼初中同学,一起下的乡,一起回的城,但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她招工的时候本来只能进母亲的福利工厂,碰巧她们家邻居弄到了好单位的招工指标,但不肯收他家腿有轻微残疾的儿子,就主动跑来跟她家打商量,问愿不愿意让两个人对调一下。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乐坏了袁家人,哪还有不愿意的道理,结局果然皆大欢喜。可事态的发展出乎大家的意料,那家儿子缠上了她,非要娶她做老婆,先是小恩小惠笼络她家人,看着火候不够,又威胁说不答应就让单位出面解决。袁家几辈老实人,哪见过这场面,吓得不轻,也顾不上女儿的终身幸福了,满口答应了婚事。袁丽莎嫁过去,头几年还好,’丈夫虽有残疾,但脑子好使,精明能于,里里外外都有一套,对她也算知冷知热。后来政策一活,她老公不知倒腾了些什么,很快就发起来了,但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开始还只是指桑骂槐,后来就借故不着家了,真应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一开始袁丽莎.还忍着,对娘家人也隐瞒了真相,直到对方真刀实枪杀过来,要跟她离婚,还不准她带走女儿,她没再多哆嗦一句,立马就离开了。很老套的陈世美故事,但它触动了王跃心底的隐痛,原本眉眼淡淡的袁丽莎,在朦胧的灯影里,突然让他的感觉有了微妙的变化。

王跃赵进的知青生活就这样从食堂开始了。要说在食堂做事,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只安排七八个人的三餐饭,比起出工下田,应该是舒服多了,可这两人还是忙了个不可开交。先是王跃起不了早床,急得赵进在厨房里跳脚,她一个人又要忙烧火,又要忙做饭,早饭稍晚一点,出早工的知青要骂娘的。她这样撑了几天,也顾不上客气了,一清早就跑去敲王跃的门,等听到应声,马上跑回厨房,先坐上一锅水,一扭身再去灶下烧火。王跃这时候也抹着睡眼惺松的脸进来了,他干起活来还算麻利,样子虽然显得懒散些,但动作还算到位,在家闲逛的时候把米粉店那一套工作程序看熟了,现成的就用到这儿来了。他依次摆上十来只大搪瓷碗,每只碗里撒上一些盐、辣椒粉,再倒上一点酱油、猪油,手边有大蒜的时候也切些青叶子丢在碗里。这时正好水也烧开了,他抓起两筒挂面倒进锅里,稍稍搅拌一下,盖上锅盖继续煮着, 自己转身出去抱了一捆柴火进来,丢在赵进脚边。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都不大讲话,但动作却相当合拍。知青们三三两两的进来吃早餐了,王跃一碗一碗的盛起面条递给别人,等大家吃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抽烟。也就一两支烟的工夫,人就散了,他这才重新拿了两只碗,撒上一些盐、切碎的青椒末、葱花,再倒上点酱油、醋,挖上一勺猪油,然后到灶下加了一把火,丢一把面在滚开的锅里,待面条滚了几滚,就捞起来放进碗里,喊正在洗碗的赵进过来吃面, 自己却端起碗,站到门口去吃。他并没问她,看到她把一碗面吃得仔仔细细的,就知道还算对她口味。两人成天呆在一块,王跃总是偷偷地拿眼打量她。赵进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的,还特别容易害羞红脸,一红就红到耳朵根那儿。她的皮肤又白又薄,脸红的时候可以看到脸颊上一弯一弯的青筋,让王跃陡生怜爱。有时候王跃不在屋里,她会轻声哼些歌,歌声轻柔婉约,很好听,也很打动人,不像是广播里放的那些雄赳赳的歌。但只要一有人进去,她立即把头一低,不唱了。王跃冒失过几回,知道她不愿当着人唱歌, 自己又实在是喜欢,有时候就守在屋外静静地听,在那种忧伤的旋律里,王跃觉得自己迷失了情致,歌声里飘过的,竟是王跃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知青生活的寂寞和无奈,他情不自已,潜然泪下,对赵进除了爱慕又添加了一分认同。渐渐地,一向墉懒的王跃,眼睛里也有活了,做起事来特别主动,看见赵进要洗菜了,就赶紧去挑水。水挑进来,赵进抢上前接过,倒进水缸。原先都是赵进到菜地里摘菜,现在王跃把这活抢过来了,他一早就把菜摘回来了,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在厨房的窗台上。每次干活的时候,赵进总是很爱惜地把长头发盘到了脑后,再用一条好看的花围巾包起来,额前只留一些弯弯的刘海,这样看上去,赵进眼睛里多了妩媚,又别有一番韵致。王跃喜欢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但又不敢太放肆,那样直愣愣地瞪着,显得太无礼了,他更不会像一些调皮的男孩子那样跟女孩子调笑,一贯矜持的王跃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情况下失态。再说了,他对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没底,总怕自己一走神,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来,让她产生误解。可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她,就老是用眼角的余光去找,有几回两人正好对上了眼神,又都迅速地移开了,赵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石这样子弄得王跃很紧张,他生怕得罪了赵进,又很想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的经验又不够指导他,他还不能应付这种情况,他只能期待发生一些什么来改变目前这种有些尴尬的局面。他很焦急,时时在等待着机会。

一大早,王跃被电话叫醒了,是赵进打来的,粗声大气问他端午节怎么办。王跃没大醒,稀里糊涂的,光“哦,哦”了两声,就撂了话筒,倒头又睡。待一觉醒来,外头阳光灿烂,已是中午了,忙起身往公司跑。到了一看,别人都不在,只有袁丽莎一人在那)L扫地擦桌子,忙进忙出的。他连忙问:“人呢,都跑哪去啦?”袁丽莎笑吟吟地,告诉他说:“过节呀,都回去了,你也回去吧。”“那你呢?”王跃问她。“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就在这守着吧。万一有事呢,没个人也不好。”袁丽莎仍笑嘻嘻地说。王跃就手拿过一张报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那我也坐坐再走。”袁丽莎停下手里的活,望望他,说:“要不要我给你倒杯茶?”王跃从报纸上抬起眼睛,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袁丽莎迅速移开目光,脸颊也泛红了。王跃心动了动,笑笑,说:“好。”袁丽莎找着他的紫砂杯,拿着出去洗了洗,又插上电壶现烧了一壶开水,冲了一杯滚烫的绿茶,双手端了,送到他跟前。王跃慌忙放下报纸,也双手接过,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正忙乱间,电话响了,袁丽莎抢前一步,伸手接了。“喂喂!”话筒里的声音很大,连王跃也听得见。“王跃在吗?”袁丽莎把话筒递给他,“找你的。”王跃猜是赵进。“王跃,早上问你的事呢?”他一时没愣过神来,“什么事?”“啪!”赵进把电话撂了。当着袁丽莎的面,王跃脸上挂不住,轻声骂了一句,“他妈的,神经病!”袁丽莎望望他,很知趣地退了出去。过了一会,电话又响了,王跃没搭理,仍然翻他的报纸。袁丽莎脚步很响地从外面跑进来,拿起话筒“喂喂”了好几声,没人接话,就放下了。王跃没抬头,嘟嚷一声:“肯定又是她。”袁丽莎转身看看他,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吧,可能家里有什么事呢。”“能有什么事?全是没事找事。”袁丽莎笑笑,说;“也不能这么说。过节嘛,回去看看老人也是应该的。”王跃想起了早上的电话,没吭声,把手里的报纸扔了,站起来说:“那我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说:“没什么事,你也早点回去吧!”袁丽莎没做声,眼光一直追着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王跃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支,带上门,走了。下楼的时候,很奇怪的,他忽然记起了好久以前,赵进倚着门在他背后望他的神情,忍不住回头向上望了望,但什么都没看见,他心里一阵难过,快步跑下楼梯。到了家门口,他正要掏钥匙,听见门里面人声喧闹,他就懒得掏钥匙了,干脆德门铃。小保姆开的门,喜滋滋地告诉他:“外公外婆来了。”他不想进去,但已经收不回脚了。客厅的大茶几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东西,外婆很夸张的样子在说什么,王跃他妈也很夸张地附和着,外公和他爹并排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两位老太太表演。王跃勉强叫了一声:“爸,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外婆好像才看到他,动作很大地转过脸,上下打量着他,话里有话地说:“哎呀,王跃,我怕莫有半年没看见你啦,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们呀,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呵。”王跃正不好如何接话,外公开口了:“王跃工作忙嘛,哪像你这个没事干的老太太,成天就想往外面窜。”外公站起身,环顾一下四周,很亲切地对大家说:“唉,我们都老了,就指望儿女们有出息,大家和和睦睦的来往才好啊!王跃,你说是不是的咯?”一番话,说得王跃的爹娘只有点头的份,哪里还说得出什么。

王跃一路上只顾注意赵进了,把他爹说的什么曾书记忘了个一干二净,等他帮着把赵进的行李送进女寝室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他忙着要回寝室,那个子小小的曾书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跟在他高高大大的影子后面进来了,哼哼哈哈地递过一支“经济”牌香烟,王跃接过来,插在耳朵上,没说什么,从自己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飞马”,递给对方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划着了一根火柴给两人点上,又顺手把这包新开的“飞马”塞进曾书记拦腰系着一根草绳的棉衣口袋里。老人家做了一个很模糊的推辞动作,越发拘楼得不见人了,吭味半天才说:“你爸来过了。”王跃心一惊,定定神仔细听他讲。“就前天。”说了这句,半晌没声了。王跃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只好捅了捅他。“王局长是来慰问的。”老头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又带着浓烈的乡下口音,让王跃听得很是费劲。停了一小会儿,他接着又说:“还给我们大队带了水泥、化肥。你刚回来,多歇几天,等歇好了,就帮着把知青食堂搞起来。”这几句倒说得连贯,可王跃听了觉得好笑,“我只会吃,哪会做呢。”这话刚要出口,他突然恍过了神,心里动了一个念头,就问了一句:“是我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咯?”曾书记没急着答腔,弹了弹烟灰,小眼睛还睦了唆外面,好像特务接头生怕别人看见了似的,附着王跃的耳朵说:“倒是打算还找个女知青,只是一下子没得合适的。”王跃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了谱,便单刀直人了:“我看今天刚来的那个就蛮好。”曾书记颇感意外,抬头看看他,没接他的腔,又弹了弹烟灰。王跃只好再逼他一下:“你是不是已经安排人了?”老头出手很快,连连地摆手,“没得呢,没得呢。”低着头,连说了好几遍。王跃是谁,领导干部家庭出身,人际关系方面的悟性,那是有童子功的。他看得明白,这老家伙还有话,含在嘴里没吐出来,略一沉吟,就转过身去,在床头摸出两瓶酒递过去。曾书记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样子,但一只手却不由自主伸了过来,王跃就势把他连人带酒往外推:“行了行了,这点破事,还不是你书记一句话的事。”老头跌跌撞撞地走了,王跃倚着门,看着他往对面女寝室去了,忽然觉得所有的疲倦都涌了上来,也没觉着饿了,他往床上一倒,被子都没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当然更不知道,那狗日的其实早已接受了赵进家里托人送的厚礼,答应把她安排到食堂做事。他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两头得好处,却不料会成就一段姻缘,还给这两人落下了笑柄。

亲家使团的出访,算是暂时缓解了小夫妻的矛盾,顺理成章,赵进也回家了,不追究细节的话,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月月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很少到这边来。王跃除了睡觉,一般也不着家。过日子不开伙,家庭气氛就缺失了好大一块,王跃不愿意动手,赵进拿他也没辙。平日里两口子各吃各的,到周末再分别回爷爷、外公家各吃一顿,算是合家团聚、改善生活。 日子看似平静,但又不是心无旁鹜的那种,而是暗地里较着劲的。赵进比先前更爱拾掇,家里弄得纤尘不染,好像供人参观的样板房,还很用心思地摆放了许多鲜花、盆栽之类的东西。卧室里的窗帘也换成了肉桂色的,还是那种波纹重叠、很维多利亚的式样,弄得白天进去也得开灯,事事处处都埋伏着女人的心机。除了忙这些,她还精心打扮自己。赵进本来长得抢眼,算得上明眸皓齿,加上会收拾打扮,流行跟得很紧,在同龄人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所有这些王跃都视而不见,照常上班,只是下班却没了准点。即便偶尔有一天按时回了家,除了必须的交流,两口子基本上无话可说。王跃本就不善言,这时候就更沉默了,到了家也只是捧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候赵进主动挑起话头,但结局都不好,要么是王跃不搭腔,要么是言语不和干一架收场。连一向热衷的闺阁之乐,王跃也失掉了兴致,总要隔上好几个星期,被自己的身体催促不过了,才在黑夜里挨到赵进身边,期期艾艾、试试探探的,而且干巴巴,没有过渡,没有激情,轻车熟路,前戏后戏统统省略掉了。幸好双方的身体是熟络的,赵进也还算配合,毕竟这种需要是双方的。这期间,变化最大的也是最令王跃生气的是,原先赵进不大管他的事,现在却一反常态,追查得很紧,一天几个电话追他的行踪,弄得他烦不胜烦。这时候,王跃还没有手机,只有个汉显的BP机,但他很少带在身上,骨子里他很鄙夷那些站在大街上翻看BP机的男人,显得小家子气十足。每次等他想起来去翻看,总有七八上十条信息是赵进留的,大意也统统是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等下她也过来这一类的问题。他高兴就回个电话,不耐烦就置之不理。王跃最怕的是她跟着自己去打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要赵进跟他坐一块,王跃就输钱,输的数还不小。打牌的人最忌讳这事,王跃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他基本是能躲就躲,不让赵进跟着自己。这时候,有家上市公司想收购王跃他们公司,派了好几拨人来实地考察。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怕死的,总公司生怕漏了这锅汤,就下了死命令,不准留守人员出任何纸漏。这样一来,公司里当然也无法继续开展娱乐活动了,他们这群麻将搭子又不愿就此散伙,被迫来了个战略转移。最开始是四处打游击,但无论是宾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有两个问题。一是不安全,二是要花钱。这时候,袁丽莎主动提出来,还不如到她家里去。说是她家里没别人打扰,也不用花钱,一举两得。王跃隐约觉得不妥,但众人都欢呼雀跃,他也不好扫人兴,就跟着去了。袁丽莎家在一栋老式宿舍楼的顶楼,.这是她离婚后获得的唯一补偿。两室加一个小厅,面积不大,家具也只有简单几样,没有刻意地装修,但窗明几净,收拾得挺舒适,是那种让人放松的感觉。袁丽莎腾出朝北的小房间,整整齐齐摆上桌椅,还很细心地在每人手边放上一个烟灰缸,给每人泡上一杯热茶。打麻将的人从来不挑剔环境,到了这里已经觉得是天堂了,马上坐下开战,几把牌一摸,大家就进人了状态。酣战到深夜,饥寒往往同时袭来,袁丽莎总是能及时端来热汤面之类的夜宵。如此善解人意,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在这里将麻将事业进行到底叹!

这长发姑娘就是赵进,她是从外系统转到他们这个局“点”上的,怪不得王跃不认识,当然这是后话了。王跃这一跳,虽然把赵进吓个不轻,可也让她注意到了这个毛手毛脚的愣小子,她投去很迅速的一瞥,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她以姑娘家的敏锐,把小伙子看了个透透彻彻。她爹因为这毛头小伙差点撞着了自己闺女,正欲上前评理,被姑娘伸手拦住了:’“爸爸,您快回去吧,我就上车走了。”王跃注意到她的声音朗朗脆脆的很好听,后来才知道她歌也唱得好,声音长相都跟以后那个歌星殷秀梅很相似。她爹赶紧把手里的包举起,很费劲地往车上送,正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王跃一把接过,连人带东西爬上了车,又反过身来把赵进拉了上去,一边已经有人殷勤地招呼他们坐下。王跃眼睛不看别人,只顾忙乱着把赵进的大包塞进条凳底下, 自己却退回驾驶楼后面,也不顾别人嫌恶的目光,用脚把别人的东西扒拉开,又一屁胆坐下去。等他再抬起头打量周围时,发现赵进就坐在靠他很近的地方,他有些尴尬地冲她笑了笑,她也浅浅地回了他一笑,两人虽没对上话,但心里都在暗自揣摩。就在这当口,车子晃了一下,先退了一小步,再一小步,油门被司机“呼呼”地踩得巨响,然后一个冷不防,冲了出去,倒把送行的人吓了一跳。刚出城的时候,车上还有说有笑的,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互相分食着什么紫苏梅子姜之类的零食。可越走路况越差,车子摇摇晃晃的,颠簸得人很难受,虽然有车篷挡着,但后面却是敞开的,冷风顺着这个大洞往里灌,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这时候车上没有人说话了,也没办法说话,因为一张嘴,就有一股冷风“味溜”一下钻到胃里去了,大家都把脸埋在竖起的衣服领子里,这样多少能抵御一点刺骨的寒风。王跃有过这经验,所以他选择坐在驾驶楼后面,多少要好些。他过一会就抬头看一眼赵进,见她双臂环着头把脸埋在围巾里,缩在长凳上一直没抬过头,头发也被吹得蓬乱不堪,他看得心里发慌,很想站起来帮帮她,但众目睽睽下,既拉不下脸,又不知怎样才能帮她,还怕她让自己下不了台,因为他的确没什么帮助别人、哪怕是讨好女孩子的经验。就这样作着思想斗争,几次想起身又几次坐下,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总算涯到了地方。

这天王跃他们又崖战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几个人都觉得有点冷,还犯困,牌打得乱七八糟。袁丽莎起身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慢,很惊喜地喊了一声:“嘿,看呐,下雪啦!”一桌子人都丢下牌,跑到窗口去看雪。这是今年的头场雪,来得有点晚,但纷纷扬扬,下得挺大。王跃忍不住,伸手推开了窗子,马上有雪花打落在他的脸上,凉咫雌地,令人心旷神怡。王跃呆在窗前,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在哪里。,大厨老胡在他身后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不玩了,不玩了,带怠讶子打雪战去!”大家一齐附和,作鸟兽散。王跃心里一动,想起了月月,他没跟大伙一块走,转身抄起电话往自己家打,连打几次都没人接,他有点纳闷, 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回娘家啦?”在一旁收拾的袁丽莎接过话头说:“可能带孩子玩去了。”他又想问一下爹娘,刚拿起电话又觉着不妥,便放下了,神情有些沮丧。袁丽莎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对他说:“要不,我先煮点东西给你吃,完了就在这好好睡上一觉。”见他不接话,她多少有点不自然,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老胡他们下午就会过来的,到时你也难得两边跑。下雪天,车也不方便。”王跃没做声,默默退到沙发上,坐下。袁丽莎马上拿起烟盒、烟灰缸,送到他跟前的茶儿上。王跃没点烟,突然想起似的,摸出口袋里的BP机,翻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说:“那行,我就洗把脸,饭就不吃了。”袁丽莎转身往厨房,打来一盆热水,又从卧室里找来一条新毛巾递给王跃。王跃脱下外衣,把毛衣袖子往上持了持,弯下腰,把整个脸都浸到热水里,左右两边晃晃,半晌才抬起头,用毛「Ii擦了。他刚要端起脸盆,一旁的袁丽莎早就伸手接过,一边说:“你真的不吃东西呀?”王跃已经把鞋脱了,歪到沙发上,回答道:“不想吃了,没胃口,你拿条毛毯什么的,给我盖_L就行了。”袁丽莎笑道:“毛毯哪行,回头冻出毛病来,我可负不了责。”她抱出好大一床棉被,一边抖搂一边说:“要不你还是睡床上去吧,到底暖和些。”王跃把被子蒙到头顶上,说:“不用了,这样挺好,你也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袁丽莎没回答他,伸手把被子两边给他掖紧了些,又把厚厚的窗帘拉上,这才轻轻带上门,出去了。捂在被子里的王跃,心里涌动着一些曾经熟悉但又久违r的东西,他有意克制自己不去细想,沉沉睡去。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总是睡一阵醒一阵的.悠悠晃晃.飘飘浮浮的.好像睡在云_L边,有几回都把自己给瑞醒了。这中间,袁丽莎进来了两次,王跃都知道。一次给王跃加了一床毛毯,把被子往他肩膀上顺了一下。第二次间隔的时间不长,她进来好像也并不是要做什么事,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进来,摄手踢脚走近他。屋子里虽然拉上了窗帘,因为是白天,又下着雪,衬得光线反而明亮,袁丽莎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很清。王跃赶紧闭紧眼,尽量调匀呼吸,因为袁丽莎呼出的热气已经拂到了他的脸上,她一定挨得很近。王跃紧张极了,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好在一下就过去了,袁丽莎也没什么进一步的举动,轻轻地走开了。确定她出去了,王跃赶紧侧过身对着里面,他很怕袁丽莎再进来。’都是过来人,王跃明白她的用心。想当初他对赵进不也是如此吗。可他对袁丽莎并没有非分之想,她还激不起他的激情,这种事情必须是两厢情愿。他不愿意拿她跟赵进比较,那一段往事虽算不上刻骨铭心,可也让他伤了筋动了骨,他不愿重蹈覆辙。

南方就是这点不好,都三月份了,天空还总是阴霆密布。说是春天了,但那种细细密密的阴冷,湿流流的,沁人骨髓。抬眼望去,树木景色都萧瑟,很容易让人落寞感怀,这天气培养出来的情绪,特别适合生离死别的场面,也感染了王跃。他站在自家阳台上,很久都不愿动弹。远远地看着送知青的卡车停在机关大院里,一帮子老老少少吵吵闹闹地围着,不知为什么,他没来由地想流泪。但他还太年轻,还不会整理情绪和气候的关系,只好尽量不去理会自己莫名其妙的感伤。“叮哨档……”屋里有电话铃响。这栋楼只有他家有电话,他知道那是他妈来催他了,他没动,不想听到她的声音。直到看见人家陆陆续续开始上车了,王跃才下了楼,聋拉着脑袋,空着一双手,两个肩膀一悠一晃地走过去,扒开送行的人群爬上车。他径直走到驾驶楼后面的角落里,把身上发白的军大衣裹紧了,一屁股坐下去,叉开两条长腿,再点燃一支烟,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悠悠地吐出一口长气,等着车开。一会儿,又别过头,兴味索然地打量起送行的那一群人来。他的眼光停在一对稍稍离开人群、正在道别的父女模样的人身上,这一大群人里,他就不认识这两位,其他都是些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角色,作为本机关最高首领的儿子,他的眼睛一般不会落在这帮人身上,而那些人对他显而易见,也是敬而远之的态度,高干子弟在那样一个年代有着不可言传的神秘,连他的吊JL郎当、玩世不恭都成为一种身份的标志, 自然而然拉开了他和一般群众的距离。可是当他把这位眼睛哭得红红的的姑娘自上而下地打量一番后,就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穿二件式样虽然简单但很好看、在那年头很少见的墨绿色粗灯芯绒齐膝棉褛,围着一条乳白色的钩花长围巾,衬得皮肤越发白哲细致。她的个子在南方人里算高的,王跃目测的结论是一米七挂点零,这在以后得到了证实。最吸引王跃的是她那一头浓密厚黑的头发,真是少有的漂亮,可以说是王跃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那时候还不作兴披肩发,因为头发的式样是和一种叫做思想意识的东西连在一起的,虽然谁都明白,发型与阶级的关系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东西,可没有谁愿意惹这种麻烦,非得顶着个标新立异的发型,标明自己属于非无产阶级阵线,这在那种年代是很忌讳的事。她的头发虽没披开,却也没扎成当时最普通的麻花辫,而是松松地用一条花格手绢把头发挽在脑后,因为头发实在太多了,还有一些没扎进去的散发,弯弯曲曲地飘在额前,配上她精致有形的五官和落落大方的气质,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王跃看呆了,直到烟屁股烫了手,“呀”了一声把烟头扔出好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在这时人群开始乱哄哄地上车、道别,有一个冒失鬼还把一个铺盖卷丢到了他的脸上,这要在平时他还不定怎么发作,可此刻他的心思全乱了,只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扒开人群挤出去,“腾”地一下跳下车,正好落在这位长发飘飘的姑娘身边。

春节王跃和赵进基本上是各自度过的,王跃的理由是值班。赵进不相信他,怀疑他外面有女人了,但一时又提不出正当反对的理由,就别别扭扭地找茬,两口子又干了一架。完事王跃照旧上了牌桌,赵进带着月月回了娘家。没了后顾之忧,王跃这一帮子昏天黑地杀在牌桌上,等想起来数数输赢的时候,年已经过去了。他这才想过年都没去拜访一下岳父母,真有点说不过去,不知那边会怎么骂他呢。事已至此,他只好横下心,把这事撂开。盘点的结果是王跃独家大赢。众人起哄,吃掉他一千五。吃完算账,还有几千元富余,他由袁丽莎陪着,立马上街买了一台“摩托罗拉”的数字手机,更新了当代男人的随身装备,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节虽过完了,但王跃的生活秩序却没有恢复,仍然过着晨昏颠倒不着家的日子。过完年该上班了,赵进把月月送回爷爷奶奶家, 自己照常上班下班。表面上她跟王跃井水不犯河水,但在暗地里加强了对王跃的监控。她不完全相信王跃只是扑在牌桌上,很可能还有别的牵绊,可一时又没有确凿的证据。特别是知道王跃有了手机之后,就更加严密了。有些监督是在王跃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比如上电信局查话费单子什么的,王跃却一直蒙在鼓里。若干年后,有一部叫《手机》的电影红遍中国,讲的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当一切都变化了的时候,这就是叫做证据的东西。但当时的王跃哪里会想到这些呢。他顾不到这些,他只顾玩,疯狂地玩,不管后果地玩。只有在牌桌上,他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爱情事业都失意的男人。但是坏消息是个冷酷的家伙,它总是如期而至,想躲也躲不了。春天还没过去,他们就被告之:不用上班了,公司已被上海的一家上市公司正式收购,王跃一干人被扫地出门。等来等去,等来这样一种结局,王跃虽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打击依然是致命的,他们的命运甚至连下岗的工人还不如。这个时候,王跃他爹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能依靠谁呢?朋友吗?他想不起谁有这种能力。只有一个红地主可勉为其难,但他很久没有这家伙的消息了,只大概知道他在深圳,具体地址又不清楚;再说了,即使找得到他,能否帮上自己的忙,也是个未知数。他只有靠自己,只能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他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又茫然无措,具体的路在何方,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很自然,这几天的牌局凑不起来,王跃也只好回家。家里窗明几净,但王跃却没有回家的温暖感。整个白天王跃都倒在女儿的小床上昏睡,听到家里有动静才醒过来,是赵进下班了。她不理王跃,一脸的凛然,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看不到家里还有另外的人,收拾衣物,扫地抹灰, 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王跃看着她这表情,很自然地想到了袁丽莎,心里竟是暖暖的,他忽然有些想她了。他一骨碌爬起来, 飞快地洗了脸,边穿外衣边往外走。很突兀的,赵进喊住他:“王跃,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王跃站下,回过头去,很认真地回答她:“我没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赵进把一件正在叠的衣服对着他扔过来,带着明显的哭腔大喊大嚷:“王跃,你这个畜生,你会不得好死的!”王跃顿了顿,冷笑一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随便你啦!”他边说边开了门要走,赵进追过来,从背后扯住他的衣服,王跃回手去拦,却一下打在她的脑袋上。赵进愣了一秒,然后疯了似的扑向他,两个人厮打在一块。赵进样子凶悍,但没几把子力气,并打不着王跃,只好扯着王跃的衣领不放。王跃双手抡着,好不容易才推开她,落荒而逃。

对这个吊儿郎当的独生儿子,他那老革命的爹倒没说什么,老人家刚恢复工作,局长、书记一肩挑着,天天大会小会不断歇,连小便都有人跟到厕所,哪有闲工夫顾得上他这宝贝儿子。可他妈年纪虽不算大,官太太倒是当得久,很有些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做派,见不得儿子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只要一看见他晃来晃去的就唠叨个没完,总是进行一些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教育。他懒得搭理她,只要他妈一开口,他扭身就出门。留下他妈,一堆的革命道理被堵在了喉咙眼里,只咽下去一肚子气,胀得实在难受,那心情,只能用一个若干年后无比流行的词来比喻,就是―“郁闷”。好容易熬到晚饭时候,便逮住他爹发了雌威:.“你还管不管你那宝贝儿子了?瞧他成天东游西荡的,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就是一年,都长成个废物点心了。你说说看,啊,他是大学考不上大学,下乡又不老实呆着,就这么玩物丧志的,哪天是个头,啊,你们老王家还指望得上他?!”他爹一天难得见一次儿子,被老婆这么一吼,突然想起儿子这么混着,的确也不是个事,但他是不会在老婆面前露怯的,顿了顿,就用惯常那种权威的口气说了一句,“好了好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他妈虽然不愿善罢甘休,也只能就此闭嘴,因为老的这位也溜回办公室去了。过了几天,他爹在晚饭桌上,轻描淡写地对儿子说:“年也过完了,后天正好有几个知青要下到你们点上去,你就跟他们一块回去吧。”王跃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了看他爹,嘴张了张但没说出话来。他爹的眼睛并不看他,夹了一筷子番茄炒鸡蛋放进嘴里,接着又说:“这次回去安心干,我跟你们大队曾书记打了招呼,他会好好安排你的。”话音未落,王跃就没胃口再吃了。他放下碗筷,退了出去,他妈拿眼膘了一下他爹,他爹并不理会,继续夹菜喝汤,吃他的饭。

逃出家的王跃在街上犯了踌躇,他没地方可去。这副样子跑到父母家里,引发的后果不难预料,那恐怕不仅仅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了,战争肯定升级,双方的父丹不但将友好变为对立,可能还会亲自参战。王跃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他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收拾这种局面。而自己那个家,他此刻也不愿回去了,十来年的婚姻好像一个气泡,说破就破了。他这会·子连痛苦都觉不着了,只有先把它存进肚子里,留着慢慢咀嚼吧。最要紧的是,他该往何处去呢?犹疑再三,不知不觉地,他到了袁丽莎那里。有意思的是‘,袁丽莎好像知道他会过来,他刚一敲门,她就开了,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好像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来。她什么都没问,他也什么都不说,两人像两口子一样过上了日子。fi子长了,王跃才知道,女人和女人是多么地不同。要说长相,那已经是千差万别,到真正过起日子来,这内里的差别就更让人感同身受。袁丽莎虽长得一般,可她的细心妥帖却是王跃从没体会过的,该她知道的事,就弄个仔仔细细;不该她问的,她一句也不多嘴。王跃家里的事,除非他自己提起,袁丽莎从不主动打听。端茶送水,伺候得人舒舒服服。就是到了床上,她也知趣得很。一开始,王跃是单独睡沙发的。这样子过了好几夜,看着袁丽莎眼神里遮不住的哀怨,王跃也觉着自己武矫情,有一天袁丽莎弄了点好酒给他喝,他就借着酒劲上了她的床。袁丽莎就这点好,他的手伸过来揽她,她就全身心地奉献,弄得每一次都跟生离死别似的,玩命似地缠着他;如果王跃不理睬她,只管蒙头大睡,她也决不打搅。但王跃对她的感情泛泛得很。也是上了床之后,王跃才明白, 自己根本就不爱她,那种纯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吸引力根本不存在,他的表现更多像她的一个房客,而不是情人。作为女人,袁丽莎也知道自己的魅力不够;她也清楚王跃并不是爱她,才上她的床的,这中间的因素只有他俩自己才明白。但能够拥有王跃这样一个情人,哪怕是暂时的,无论是虚荣心还是身体需要,她已经很满足了。她经历过婚姻,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真实的,绝对不会长久,更莫说奢求未来了,她所能做的,只是努力地、’刻意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跟王跃的情况相似,从公司出来后,她其实也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但为了留住王跃,她孤注一掷,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她要尽自己所能,把王跃伺候得跟皇上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不必说,每天还给他约来麻将搭子, 自己也陪着一宿一宿地熬。但王跃并不了解这些,他脑子里从不想别人的事,更没受过没钱的滋味。他唯一感受到的是,跟赵进结婚以来没享受过的高规格待遇,就眼前来说,愉悦感盖过了罪恶感,将来的事自然变得模糊起来,他也懒得动脑筋了,得过且过吧,很有乐不思蜀的味道。但这样的好日子毕竟是偷来的,过得让人不踏实。王跃还好点,袁丽莎可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的,她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既害怕又盼望。直到有一天,赵进终于杀上门来,就把这一切都给了结了。那一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王跃打牌到天亮,睡了一上午,刚刚起床。袁丽莎赶紧剥葱弄蒜煎鸡蛋,给他下了一碗鸡蛋面。王跃洗漱了,坐到饭桌旁,端起碗正要吃,听见有人敲门。袁丽莎从厨房里跑出来,嘴里还嘟嚷了一句:“这时候是谁呀,这么早。”一边打开了房门。门口赫然站着赵进和王跃的父母,三人成“品”字形立着,像下山的猛兽一般,直瞪着屋里的王跃。袁丽莎傻了,只管回头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王跃。“王跃,你给老子滚出来!”他爹一声断吼,把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都震聋了。赵进两眼喷火,满面涨得通红,她用力扒开两老,不声不响闯进屋里,见什么砸什么,嘴里香的臭的骂起来。袁丽莎扑上前阻挡,被赵进劈面甩了一个大耳巴子,袁丽莎岂肯罢休,对着赵进冲了过去,两个女人撕扯着头发,扭打到了一起。跟进屋的两老,也傻了眼,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们打。王跃走上去,一手一个分开这两人,用他最大的嗓门,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出去!都给我出去!”赵进奋然挣脱王跃,又抬脚踢翻靠着门的一张椅子,“乓”的一声,摔门而去。王跃他爹这下醒过闷子了,也对着王跃大吼一声:“给老子回去!”这样,王跃被老两口押着,甚至望都没望袁丽莎一眼,乖乖地走了。

王跃的求学时代,正值风云变幻之际,精神和物质的供需都极度匾乏。算起来他读书的历史虽长达十来年,但肚子里的学问却差强人意。两年前,正好是文革后第一次恢复高考,他奉父命去考了,回来也没给个交代,不声不响就把所有的课本都处理了, 自此不再摸书本。好在他心气不高,既没有宏伟的人生志向,也不爱结交狐朋狗友,一般男孩子都有几个一团儿混的铁哥们儿,唯有他光杆司令一个。他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优哉游哉,好不自在。每天睁开眼,先琢磨着上哪吃点什么,这才是他的乐子。他居住的这个城市,虽然也是个省会,除了有一条被伟人在诗词里吟颂过的河流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货色,城市的破败、落拓和中国其他的省会城市大同小异,连天空都是清一色灰蒙蒙,就如同那个年代―虽不乏错落的激情,但每一样都缺少色彩。城市里大大小小就十几条马路,夹杂着路两边不咸不淡的几家店铺,店里和店外都一样的人烟稀少,整个城市不喧闹也不安静。这里原本是个古城,有几座老掉牙的古迹,经历了史无前例的一场物质与精神双重革命后,毁得也差不多了,何况当时也没人寻芳访古,肚子还吃不饱呢,人的精神头就剩下点嘴里的乐子了。论起来这个城市可是正宗八大菜系的一分子,名声大着呢。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小吃,光动嘴说说就让人垂涎。那个时候,南风未渐,还不兴学广东人民吃早茶,还动辄就上星级宾馆去吃。也就是街边小巷子里头,随处就有得卖的,还越是小巷深处的越好吃。有家卖臭干子的老字号全国闻名,就在不起眼的小巷里掖着呢,外地人来了,辗转着打听了道,结着伴去尝鲜。只是有一点和现在截然不同,无论多小的店面,那都是响当当“国营”饮食公司的,师傅们都是拿着十七块钱学徒工资、三年才能转正的正式国家职工,不是随便哪个人太阳伞下支个摊就可以开张的。品种方面呢,普通的大饼油条稀饭馒头花卷烧卖,跟别的地方差别不大,最多就是调料或制作程序上的细微差别,但有几种还是相当具有本地特色的。比如一种当地叫葱油把把的,是用磨碎的糯米粉掺上大米粉打成浓浓的米浆,撒上精盐胡椒和大把的葱花,再摊到一个特制的四寸见方的平底铁勺里,用锅铲在中间蹭出一个铜钱大的小窟窿,待炸成黄澄澄、香喷喷的薄饼,用一根筷子从窟窿眼里穿上二三个,一口咬下去,香喷喷、脆生生。又比如大碗的牛肉米粉,汤面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盖上几片炖得烂烂的大片牛肉,撒一把青叶子大蒜,啧啧,那个开胃。吃面不稀奇吧,可在这儿是这样吃的,一把子碱水面丢进滚水里,稍稍过一遍,捞起来滤干水,拌上猪油酱油葱花辣椒油香麻油,浇一勺子肉末酸豆角末和特制的白辣椒酱辣椒末,再丢几粒油炸花生米,那可是独一份。最叫绝的还是全国闻名的“臭豆腐”,闻起来您得捂鼻子,可把它放进油锅里炸得焦焦的,沾上点辣椒酱油香油再往嘴里一扔,顺吧顺吧,那叫香!这些东西,几十公里外的乡下哪里吃去。就是生活在城里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有这口福的。有些人偶尔还能打个牙祭,更多的人只能是路过的时候,用余光匆匆扫上一眼,在香味不由分说钻进鼻孔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抽抽鼻翼而已。可王跃不同呵,他是正宗的高干子弟,他有条件把这些好东西每天转着吃,吃完了嘴一抹,骑着他那辆锉明瓦亮的二八“凤凰”―这可是当年的名牌产品,顺着河边溜达看风景,大街小巷胡乱逛逛,窜到电影院里看看《多瑙河之波》、《看不见的战线》之类的外国电影,或者钻到路灯底下看看老头们下象棋,有时候也跟着起起哄什么的,就把一天混过去了。像他这年纪的人该操心的前途呀、事业呀什么的念头,他从不去捕捉,他才懒得操这份心,他王跃的命运是捏在他老子手里的,他有这功夫还不如在街上看看长辫子大姑娘。这是他的一个小秘密,特别迷恋鹅蛋脸、长发女人,最厌恶圆脸短发黑皮肤的铁姑娘形象。新拍的彩色片《渡江侦察记》,刘四姐就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可惜短了点,再说那张脸也戒大了点。稍后有一部演疯了的日本电影《追捕》,他连看了十七八遍,那个真由美一头长发呀,真正让他懂了什么叫做女人味。走在街上,偶尔有长头发女人晃过,一般都逃不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法眼,印象特别些的,他还把单车龙头往后一划,回头绕上一圈看个究竟。干点这种小勾当他乐此不疲,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但其中隐秘的那种快感又让他欲罢不能,这种敏感而神秘的话题是不可以与人分享的,青春期所有的苦闷、欣喜和冲动,都只能放在自己心里默默玩味。

王跃回到父母家,闷头大睡了三天。奇怪得很,这几天倒是格外的清净。他爹不吱声,赵进也不见人影,只有他妈和保姆卿卿浓峨的,说些家务事,也是压低了嗓音说的,家里好像刚刚召开了世界和平大会,一片祥和。王跃倒有些纳闷了,不知这些人会如何发落他。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他只能坦然馆。袁丽莎“晦”了一声,说那不用找了,她娘家哥正好有一个餐馆要转手,他要愿意可以马上去看。王跃喜出望外,马上约了她就去。两人见了面,倒也没扭捏,就直奔目的地。到了地方一看,地点、大小都还合适,餐具、灶具也都是现成的。一问价,王跃也能接受。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把袁丽莎拉到一边,悄悄问她:“能不能给你哥说说,叫他再让点价?”袁丽莎看他一眼,点点头,过去跟她哥哪卿浓峨好一阵。他哥边听边点头,一会儿满脸堆笑过来了。“兄弟,咱们都不是外人,你要看得上我这儿,随便给个价好了,哥哥我决不打板子!”王跃忙站起来,递过烟去,划着火连连说:“承您的情,承您的情呐。”一件难事就这样办妥了。接下来的事要顺利得多,王跃找来几个民工,把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袁丽莎又帮忙在劳务市场给他找来几个农村姑娘做服务员,身材、长相也还带得过。经袁丽莎指点,王跃去找了家小广告公司,做了一块新招牌,选了个宜开张的日子,放上一通鞭炮,就这么开了张。

王跃赶在过年前下的乡,只把行李丢在知青点就回来了,成天地东游西荡, 日子过得倒也悠闲自在。他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长着一副南方人少见的长胳膊长腿,皮肤好得不像是男孩子的,脸上又没有这个年纪通常的标记―小痘痘,那形象,那派头,套用今天的审美标准,可真是偶像级的啊。跟他很阳刚的外表不同的是,王跃的神情里总提溜着那么一股孤傲的劲儿,看人的时候,眼睛眯得细细的, 目光远远的,透着一种目空一切、拒人千里的神情,这在女孩子眼里,那是莱鹜不驯、独树一帜的代名词,很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们心族摇曳。可在老辈人看来,可就有点吊)L郎当、玩世不恭的意思了。还别说,就是这股劲儿,它就增添了王跃独特的个人魅力,最难得的是,这可是他与生俱来的,占尽了先天的优势,不像今天的流行偶像,纯粹是人工策划、包装出来的,骨子缝里都透着迎合市场的媚劲儿,多少有点先天的基因不足,还和着后天的营养不良,看上去总让人哪儿不舒服。

很快,个把月就过去了,王跃餐馆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多数时间是主人比客人多。他着急上火,嘴巴边起了一溜的大燎泡。其中的缘由,他琢磨来琢磨去,倒也悟出了一些。他这餐馆的位置虽然紧靠着大马路,但只是虚热闹,来来往往尽是车辆,真正的行人并不多,这在人流上就是弱势了。况且这一溜的门面都是做餐馆的,要想客人找上门来吃,就得做出名气才行,或者是有些带客的特殊资源,可一时半会的,他既没什么招数做到这些,也没有实力来打响招牌。这么想透了,他就有些泄气,觉得自己还是太莽撞了,屡次有过不干了的念头。但他也明白无论如何得撑一段时间.否则太说不过去了。开张以后,袁丽莎来过一两次,但待的时间很短,只站着扯了两句闲谈。王跃留她吃饭,她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摆摆手急急走了,这以后也没再来。再就是王跃他爹来过,老爷子前前后后转悠了一通”背着手在店堂当中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倒是赵进的到来让王跃颇感意外。那天上午才九点不到,几个小姑娘在外面整理桌子,他猫在厨房里切菜,忽听见有个姑娘说:“大姐,我们现在还不营业呢,您请到别处看看。”他心里“咯瞪”一下,猛然想到了赵进。果不其然,他听到了赵进那悦耳的声音:“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找你们老板,他在哪?”他忙放下菜刀迎了出去,见赵进笑吟吟地站在店堂中央,正四处打量。她这种表情让王跃放了心,转身回了厨房。赵进跟了进来,王跃拿眼觑她,也不主动搭话。憋了一会儿,赵进自己开口了。“我看这离家里挺近的,你可以回家住了。”王跃仍低着头切他的菜,闷声闷气地说:“难得麻烦了。就这样挺好。”赵进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很静。默默站了一会儿,赵进从包里翻出个信封,放到灶台上:“这是你上次从海南带回来的一万块钱,我想起你现在可能用得着,拿去用吧。”王跃挺意外,急忙放下菜刀,语无伦次地说:“别别别,我不用,我不要,你拿着好了,本来就是给你的。”说着拿起信封就往赵进手里塞。赵进慌慌张张双手来挡,但两个人又好像都怕有身体接触,结果谁也没拿住信封,掉地_Iii了。就像听到了号令似的,两人同时住了手,都低头默默地看着这信封,谁也不去动手捡。片刻,赵进转身走了。王跃弯下腰捡起信封,还愣了半天神,才塞到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收好了。他也没心思切菜了,喊了两个小姑娘进来接手, 自己到外边溜达去了。快到饭口的时候,他接到店里的电话,说有客人订餐,让他马上回去。没等挂电话,他就急忙往回赶,脑子里一边构思食谱。好在东西都是现成的,不用太着急。到了店里一看,喝,满满当当坐了一大圆桌的客人.袁丽莎也笑眯眯地坐在里面。见他进来,袁丽莎急忙站起来大声说:“老板,我带了朋友来吃饭,你可要客气点噢!”王跃满面堆笑,忙掏出香烟挨个发:“好说,好说,多谢,多谢大家的关照。”王跃退回厨房安排饭菜,心里很感慨。至此以后,袁丽莎隔三差五的就会带几个人来吃饭,算是凑个人气吧。还有一些牌友也摸过来了,吃饭打牌蛮热闹。但王跃并不喜欢这帮人,他不好意思多收他们的钱,但老是做这种空头人情,他经济上又承受不了。就这样勉勉强强的,生意虽不算红火,好歹是维持下来了。

王跃和赵进是当年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只不过王跃是头年的年尾,赵进是转过年的年头。这王跃是个小伙儿,赵进是个大姑娘。

年底的时候,王跃大致算了一下账。还好,前前后后,刨去所有开支,大约有不到万元的纯利,他轻轻舒了口气,虽然不及预料的好,但总算没有亏本,只是做这行太辛苦了,方方面面都得照料到,赚钱不多,还累心。夜里,他睡不着,坐在床上,拿了个小本儿写写画画。他先写了个一,停停,跟着写了句增加投,,他想把赵进拿来的那一万元投进去算了,还不还得上以后再说。这二,就得再请上一个有点名气的大厨,把影响做大,生意才会越来越好。这样一划算,王跃的信心更足了,瓦西里的“面包和牛奶”俨然就在眼前。可人们常说,“计划的不如变化的快”,这话好像是专门对着王跃来的,王跃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空了。过完年不久,就有几个政府模样的人来通知王跃,这个地段属于市政府新规划里扩路的范围,月内就得拆迁。“无条件的!”几个人都是冷漠无情、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反复复就强调这一句,连王跃递过来的烟都不接。王跃顿时就傻眼了,说五雷轰顶也好,说五脏俱焚也行,反正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千滋百味一齐涌上心头。“老天,老天哪。”他心里只剩下了这一句。

李永倩

无论如何,王跃一向都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事情就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撤吧。他把七七八八的东西都送了人,一人一百,打发了工人走人。回到家,失魂落魄的王跃彻底地、心甘情愿地堕落了。他白天睡觉,天一黑就出去找牌打,天亮时分回家睡觉。街面上好像也呼应着他似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麻将馆,要知道这城市里有多少没了工作的人哪!到了这份儿,他也不挑牌友了,管他乌龟王八兔子贼,凑齐一桌就开战。他爹妈自然拿他没辙,也不敢问他将来如何打算,只能相对叹气。“这也不怪他呀,只能怨运气不好。”王跃他妈自言自语,既是劝自己,也是为儿子排解。王跃他爹连多年不抽的香烟又重新吸上了。让他们烦心的还有月月。这孩子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没能考上高中,差点没学上了。还是爷爷找了老战友当中学校长的儿子,又交了一万元的赞助费,才好歹把人弄了进去,这事还瞒着王跃两口子,老两口生怕孙女受委屈,何况王跃现在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王跃他爹的苍老劲儿也明显了,原先直挺的腰板拘楼了许多,说话的中气都没了,声音只在嗓子眼里转。老人家经常会在睡不着觉的深夜里,回想当年的风光。有时候看电视里、报纸上那些贪污腐败分子的事,他觉得特别能理解他们, 自己当年要是有他们这两下子,也不至于晚景凄凉。倒是王跃,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天天玩他自己的,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呢?他吃得下,睡得着,玩得也好,人竟长胖了许多,中年男人的颓唐样子也出来了,跟当年的那个帅小伙已不可同日而语。赵进偶尔会带些东西回来看看孩子,但从来不打听王跃,就算劈面碰上,也装得不认识似的。有一次王跃他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赵进拔腿就走,好久都没音信。王跃他爹也沉着脸说过王跃,让他尽早处理好这事。王跃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其实他心里也斗争了好久,真要离婚吧,好像又没破坏到这一层,他心里还是有赵进的位置的;不离吧,这种僵局一时也无法突破。他揣摩赵进的心态可能跟他也差不多。有一回他上卫生间,摸了张过期的报纸乱翻一气,看见上面有篇文章说,现代社会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大多数人都处在“亚健康”状况。王跃懊撰鼻子,嘟嚷了一句“那我就是‘亚婚姻’咯”。这天下午的牌局没组成,王跃不愿马上回家,一时又没地儿可去,就在大街上慢慢溜达。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可能还有雨要来,天空被浓浓的雾气包围了,远处的高楼也被云雾缭绕着,冷眼望去好像被裁成了两截似的,平日里真切的街景也变得有些恍惚,就跟王跃此时的心境一样。王跃想起他下乡时候也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只不过乡下没有楼,只有一座连一座的山,那连绵的山峦被云雾缭绕了,彼此的曲线呼应着,没有固定的方向,比这直挺挺的高楼要好看得多了。走着走着,王跃忽然觉得四周安静极了,好像这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虚浮的所在,显得那么不真实。他有些心慌,停住脚步,四处打量,果然,平日奔腾的马路上,一辆汽车也不见了,倒是路两旁齐刷刷站满了警察,行人都给挤兑到街边去了。“这么回事?”他的好奇心上来了,向路边一牛高马大的警察打听。对方歪叼着一根烟, 白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少打听!”吃这一闷棍,他清醒了,然后站住了,点燃一支烟.又四处看看,百无聊赖地,继续慢慢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