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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岳江南聊起保宁府的典故——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有什么收获?”文知雪随口问道。

苏乐西说:“这一趟艰难异常,却也收获颇丰。”

苏乐西说:“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欧罗巴吗?除了家中私事,更要把种痘之术带回去。”

文知雪觉得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她强挤出笑容,岔开话题:“别聊这些不开心的,说说你吧。离开泾阳五年,路上一定经历过许多事吧。”

用种痘之术来预防天花疾病,在清国已十分普遍。文知雪问道:“怎么,欧罗巴人也会得天花?”

苏乐西苦笑道:“我对这种事,天生不敏感。”

“天哪!太恐怖了!”苏乐西长嘘一口气,“人们身上出现成片的疱疹、脓包,有时一个村庄的人都会死绝。”

文知雪追问道:“可这半年来,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像这种事,应该能看出来。”

天花肆虐的惨状,文知雪早就听说过,却不知在遥远的欧罗巴,人们也生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下。

苏乐西说:“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打听。”

种痘之术在中国早已有之,具体做法就是用棉花蘸取痘疮浆液塞入接种儿童鼻孔中,或将痘痂研细,用银管吹入儿童鼻内。用现代医学的观点解释,种痘正是通过特殊手段,让健康人群感染上病毒,并最终产生抗体来预防天花。不过,这样的方法风险也是极高的,稍有不慎,种痘之人就会死于天花病毒。因此,清代少年种痘,无异于过一趟鬼门关。直到十八世纪,英国乡村医生琴纳受人痘接种法的启示,试种牛痘成功,人类终于寻找到战胜天花的捷径。这一切自然已是后话。

文知雪又问:“蒙大哥信中还说,他已另觅佳人,这是真话吗?”

谈起种痘之术,苏乐西滔滔不绝,从自己幼年在欧罗巴感染天花,如何侥幸治愈保住性命,一直讲到来到清国后,见识到用种痘之术预防天花,还有这些年来,自己又是如何研习天花医治之术……

苏乐西耸了耸肩:“情丝缠绕,最是伤人。我治好过许多人的病,对情毒却从来束手无策。”

苏乐西越说越兴奋,却见文知雪兴趣寡然,不得已打住话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文知雪怅然道:“既如此,我就等着吧。”

文知雪笑道:“我一直认真在听。”

“当然。”苏乐西说,“我告诉了他,不管你来或不来,文小姐都会等候在这里。”

苏乐西摇头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心中仍在想念蒙公子。”

文知雪眼中噙着泪水:“还有一句话,苏先生也带到了吧?”

文知雪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叹息道:“他当真不会来了。”

苏乐西摆手道:“我可没有埋怨的意思。只不过昨天给蒙元亨捎话时,他已一口回绝,说不会来。”

对于今日之约,蒙元亨的确万般纠结。当从苏乐西口中得知,这一年来文知雪是怎样思念自己,听到从草原传来的各种噩耗,又是如何肝肠寸断时,蒙元亨恨不能立刻站在文知雪面前。不过,越是一往情深,越不能再伤害对方。蒙文两家彼此视如寇雠,与文知雪继续往来,终将害人害己。此时此刻,让文知雪尽快忘了自己,才是对她最长情的告白。

文知雪抱歉地说:“耽误了先生的时间,实在抱歉。”

蒙元亨再一次狠下心,回绝了苏乐西。没承想文知雪的态度更坚决:“无论你来不来,我都等在这里。”整整一日,蒙元亨心神不宁,举棋不定。直到傍晚时分,他依旧没想好,只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无形中推着他走出家门。蒙元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酒馆门口的。

看着一脸愁容的文知雪,苏乐西劝道:“缘分的事情自有天命,不必强求。”顿了顿,他又说:“若换作是我,今晚就不会苦等在这里。”

远远地,他望见了文知雪与苏乐西。一年多未见,知雪妹妹的一颦一笑还是那般熟悉。两人不过几步之遥,却又隔着万重山。

蒙元亨写信时心如刀绞,文知雪看到信后更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请苏乐西带话,约蒙元亨见一面,当着面把话说清楚。

又是一番天人交战,蒙元亨迈开步子朝酒馆走去。眼看就要进到酒馆,身后却被人拍了一下。蒙元亨回过头,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的精瘦汉子笑嘻嘻地说:“是蒙先生吗?”

文知雪手中捧着的信,正是蒙元亨所写,托苏乐西转交。从准噶尔蒙古回泾阳的路上,蒙元亨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狠心写下这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态度决绝,声称蒙文两家走到今天,两人情谊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相见不如不见。

“你是谁?”蒙元亨问道。

在泾阳城中的一家小酒馆,苏乐西与文知雪同样焦急等候着蒙元亨。眼见暮色深沉,文知雪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又从怀中掏出书信,伤感道:“看来他真不愿再见我。”

“我是谁不重要,跟我走一趟吧。”汉子凑过来,脸上挂着笑,蒙元亨却感觉腰间被一件锋利的硬物顶住了。

蒙佩文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过他出门几个时辰了,按说该回来了呀。”

蒙元亨意识到不对,正想反抗,旁边又闪出一人,一把擒住蒙元亨的手,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难得遇上,走,去喝一顿。”

“就是那位传教士苏乐西?”岳江南又问。

蒙元亨虽学过武艺,无奈对手出招精准老辣,个子不高却力大无穷,显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一左一右,就这样嘻嘻哈哈地把蒙元亨绑走了。

蒙佩文说:“苏先生。”

当酒馆内的文知雪、苏乐西,家中的岳江南、蒙佩文苦苦等候之时,蒙元亨却被人塞进马车,头上裹着一块黑布,在城里转了一圈。最终,马车从后门进到泾阳一家客栈内。

从保宁府的典故聊起,话匣子被打开了。两人聊起天来格外投机,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晃一个时辰过去,岳江南才意识到此行是有要事。他问:“元亨赴谁的约?”

蒙元亨头上的黑布被摘下时,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客房内,将自己绑来的两人分立墙角处,对面还坐着一个穿浅色绸缎、外套坎肩的中年人。

“这个传说我也听过。”蒙佩文说,“数年之后,清军入关。一片石恶战,李自成百万大军顷刻灰飞烟灭。顺治三年,肃亲王豪格受任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与张献忠激战于保宁府。豪格麾下大将鳌拜趁雾进攻,一通乱箭射死张献忠。此刻人们才知道,所谓‘吹箫不用竹’,乃是指肃亲王。”

蒙元亨只当自己被绑票了,说道:“不知阁下是哪路好汉,有事好商量。”

蒙佩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江南,不由得佩服他的博闻强识。只听岳江南又说:“明末清初,战火四起,无论李自成、张献忠还是满洲八旗,南下入川皆经由保宁府。传说张献忠攻打保宁,烧了一座古塔,塔下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行字——赠毁塔之人: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张献忠其时兵锋正盛,纵横数省,读罢只是哈哈大笑。”

中年人哈哈大笑:“你当我们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呢?”

岳江南接着说:“川陕之间,横亘着秦岭与大巴山。正是在崇山峻岭之间,历代先民走出了一条川陕古道。川陕古道不止一条,有金牛道、米仓道、洋巴道等,而其中的大道,均过保宁府。到了保宁府,就算越过了群山阻隔,再从保宁南下三台、中江至成都,一路地势平坦。因此,扼川陕要津,又有嘉陵江横贯的保宁府,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蒙元亨不解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听说缘分,蒙佩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岳江南不知自己是否失言,赶紧赞美起保宁府的风物:“保宁府风景秀美不逊江南,商贸繁华尤胜锦官城。”

中年人说:“我说自己是谁,你或许不信。这样,找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告诉你吧。”

岳江南也笑起来:“当年有缘相见无缘相识,如今缘分到了,终究聚到一块了。”

房门推开,走进一个五十多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中年人指了指,说:“你认识吗?”

蒙佩文欢喜地说:“七年前我就在保宁府,没准那时咱们在街上还撞见过。”

蒙元亨仔细瞧了瞧,摇头说:“不认识。”

岳江南说:“我去过那里。那是七年前,跟随父亲去四川,在保宁府住了大半月。”

老者笑着说:“我就说嘛,这小子不一定认得我。”

蒙佩文好奇地问:“你对保宁府还挺熟?”

中年人摇头道:“真是杀鸡用了牛刀,让杜兄白跑一趟。”

“难怪。”岳江南又指了指雨霆琴说,“听元亨说过,这具七弦琴也是令尊在保宁府时所制。保宁可是个好地方,位于嘉陵江畔,是川陕之间的商埠重镇。”

老者说:“大人有事差遣,那是杜某荣幸。”

“我俩说的不是正儿八经的泾阳话,反而更接近四川保宁府口音。我爹在文盛合保宁分号做了十几年掌柜,几年前才回到泾阳,我与哥哥也跟着父亲在保宁府长大。”

中年人问:“蒙元亨有眼不识泰山,又该怎么办?”

岳江南说:“对我来说,方言有三种:其一是徽州话,其二是苏州话,其三便是外地话。只要不是徽州话与苏州话,其他方言在我听来都差不多。只是来泾阳待久了,慢慢也觉察出你们兄妹的口音与其他人不同。”

老者说:“换一个人,蒙元亨一定认识。”

“这你也能听出来?”

中年人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老者刚要出门,又被中年人叫住:“只带他一个人来,而且一句话也不用多说。”老者点头道:“明白。”

岳江南聊起轻松的话题:“我怎么觉得你和元亨的口音,与其他泾阳人不一样?”

不过一炷香工夫,老者将一人领进房间,问道:“这人你该认识吧?”

“那倒是。”蒙佩文一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更好看。

蒙元亨觉得来者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来者没好气地说:“擦亮你的眼睛,我乃泾阳县令周方。”

岳江南摆了摆手道:“再这样说,就见外了。”

没错,此人正是周方。鹿富晨进京后,周方接任泾阳县令。蒙元亨与周方虽未打过交道,却远远地见过几次县太爷。周方面朝老者,毕恭毕敬地说:“这位是西安知府杜大人。”

“其实我哥心里也明白,你是我们蒙家的恩人。当初我们走投无路,全靠你指点迷津。他去蒙古时,你对我与周姑娘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蒙元亨简直一头雾水,原以为被劫持了,却见到了县令与知府。若是官老爷有事,大可以召见,干吗在街上绑人?

“怎么会呢!”岳江南笑着说,“我就喜欢元亨疾恶如仇的脾气。”

西安知府挥了挥手,让泾阳县令退下,接着说道:“蒙元亨,这位年大人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作答,不得有一字隐瞒。他若是吩咐你办什么事,更得尽心去办。”说完之后,杜知府也离开了客房。

蒙佩文端上茶,说:“那天你和我哥在屋里吵,我也听到些。我哥就那样,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性,你别同他计较。”

这位年大人盯着蒙元亨说:“有父母官做证,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劫匪了吧。我乃兵部主事年遐龄。”

岳江南说:“元亨的琴艺是不错,可惜刚劲有余,婉转略有不足。”

原来是京城来的上官,怪不得西安知府都对他礼敬三分。蒙元亨倒不胆怯,缓缓说道:“不知年大人找草民有何贵干?”

蒙佩文莞尔一笑:“论起琴艺,我连我哥都不如,比起你更差得远。”

年遐龄厉声道:“蒙元亨,你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还不清楚吗?”

进到屋里,岳江南见桌上放着雨霆琴,便问:“你的琴艺近来又精进不少吧?”

蒙元亨说:“我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商人,从来没干过不法之事。”

岳江南立刻说:“那我等等他吧。”

年遐龄冷冷地说:“现在是没什么不法之事,将来也许就会有,而且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蒙佩文遗憾地说:“真不巧,我哥出去了,得晚饭后才回来。”

“草民不大明白。”蒙元亨不卑不亢地说,“《大清律》上将各款罪写得明明白白,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却没听说有人被拿下,是因将来之罪。再说草民还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心中不敢有一丝邪念。”

岳江南赶紧点头:“对。元亨在家吗?”

年遐龄哈哈大笑:“好你个蒙元亨,当真伶牙俐齿。这也难怪,毕竟是闯过蒙古草原,与噶尔丹一起喝过酒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谁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蒙佩文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来找我哥的吧?”

年遐龄又说:“你也说了,自己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这很好!如今就有一个报国良机,你可得拿捏稳当了。日后是大清的功臣或罪人,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嗯,来了。”不知怎么回事,素有雄辩之才的岳江南,每次见到蒙佩文却有些笨嘴笨舌。

蒙元亨说:“究竟何事,恳请大人示下。”

门开了,蒙佩文站在里面。一见佩文,岳江南的心情好了许多,不自觉浮出笑容。蒙佩文也是一脸欢快:“岳大哥,你来了。”

年遐龄说:“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但有一件事得先打招呼。其实我大可以传你去官府问话,却为何要大费周章,让人在街上截住你,还搬来西安知府做证?”

想着当初不顾蒙元亨反对,执意与文善达讲和,到头来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岳江南真是悔恨不已。如今上门请蒙元亨重披战袍,更让堂堂东家颜面无光。但事到如今,岳江南只能劝自己:同谁怄气也不能同银子怄气。况且自己千里西进,为的不光是银子,更为了打破山陕商帮对棉布商路的垄断。那可是上百年来数代徽商的夙愿!与肩头的重责大任相比,个人颜面算得了什么!

蒙元亨说:“草民也甚为不解。”

数日之前,岳江南的请柬只换来文善达的战书,朋来酒家的宴席还未开始便已不欢而散。既然操弄战和之策不成,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未来的恶战,岂能少了蒙元亨。

年遐龄笑了笑说:“那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官府找过你,所以,今天和你谈的事,一个字也不准泄露出去。《大清律》里可有泄密之罪,若走漏了风声,立刻就能治你的罪。”

正是春光烂漫时,蒙家宅子里的桃花绽放出笑脸。岳江南来到院子门口,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叩动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