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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上级视察

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下,柳枫和一身穿素花连衣裙的女人漫步在碧草青青的柳荫下。河水流速很缓,也很清凉,映照着蓝天白云,两岸绿树的倒影,间或还有两只水鸟戏水低飞,荡起小小的涟漪。

两截地并不太远,车子刚冲上大堤,就在民工的指点下看到了柳枫。“萍姐,祸事了啊——”李一道学着京剧道白的韵味向前一指,放慢了车速。

李一道把车停在一丛柳树下,悄悄说:“这家伙来之前,给我的感觉是这里自然悲凉。看来是骗了我,分明是河水潺潺,花红柳绿,郎才女貌,公子小姐散步在大花园嘛啊。”

“对俺老百姓是个好官哩,只是我看着他嘴上少毛,办事的火候差点哩,有时候保不起管不住自己哩。”说着,向刚发现的一棵野菜走去,人隐在玉米地里不见了。

杭维萍瞪了他一眼说:“别瞎说,说不定是个基层干部,妇联主任什么的,在一起谈工作吧。”

李一道紧跟着问:“那你们段上的官柳书记咋样啊?”

“绝对不是。基层的妇联主任有三大:声音大、身板大、腰粗大。你看这位,倒退20年绝对窈窕淑女,不过,现在身材也不错。依我对女人的阅历与观察,她肯定没生过小孩。”

“那你得问当官的去哩,有的事小当官的也不一定知道哩。”

“去,打住。”杭维萍啐了一口,“看把你能的。不过,也像。那你看她是做什么的?”

林黑根的四个“胡日鬼”引起了她职业的敏感,拿了一盒烟递过去:“老大爷,你说他们怎么个胡日鬼啊?”

“演员。”李一道边走边不假思索地断言。

“老百姓就是干活的命,那水啊,”林黑根眯起眼睛,脸上显出不屑的样子说,“水库放水胡日鬼哩,西边那个县胡日鬼哩,抗洪是胡日鬼哩,堵口子也是胡日鬼哩。”

“这么肯定,根据何在?”

“你们抗洪辛苦了啊,今年的水很大吗?”

“一是那边古槐下有未拆除的音响和散乱的道具,二是你看她那走路有点猫步的姿态,虽然没有摇曳出清丽脱俗的飘逸,但也别有风情。我给你说,在领导干部身边最应该警惕的是三种女人,女演员、女医生、女记者。我看柳枫这小子是坠入情网了,不,也可能是欲海。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石榴裙下无伟人呐。”

“一直往前,再走两截地就是。”

李一道虽然惯常戏谑,但杭维萍也不得不佩服他当记者的敏感与细微的观察力,心情便不免沉重了。在政治家庭里混迹多年,当然知道财色一旦被人利用,会变成毁人于无形的武器。

杭维萍毕竟在水委待了几年,一看他那双青筋裸露的腿和那把被泥土磨得铮光的铁锨,就断定是个老河工。礼貌地下车问:“老大爷,牛村段还有多远啊?”

李一道没管那么多,拉着杭维萍悄悄绕到柳枫背后,朗声说道:“正是江南好风光,落花时节又逢君。”

来者是林黑根。他穿着半截黑裤衩,上身一件纯白色崭新的圆领汗衫,上面还印着一行字“抗洪救灾为人民”,不知是哪个单位捐赠的。扛着铁锨,背着一个粪筐,一边走,一边在路边拔着猪爱吃的马齿苋、牛耳朵等野菜,嘴里嘟嘟囔囊。

“可惜我非杜工部,你也不是李龟年,更非落魄相逢在长沙。”柳枫回过头点了点头,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诧两个人的突然到来,“我估计你们快来了。日子太平静了,平静的日子自然倦怠无趣,必然要给予无限夸大想象,直到面貌全非;出了坏事,自然更是趋之若鹜,都要根据自己的社会角色定位到舞台上尽情地表演一番。其实,我们这里的抗洪早就结束了,是残留在这里的半河碧水使某些人找到了表演的感觉,搭成了发挥的场地。尤其是挂着所谓无冕之王桂冠的被国外称为狗仔队的那帮家伙。”他不满意李一道看韵致的眼神,狠狠刺了他一句。

李一道一脚踩住刹车,指着前面说:“看,来了一个老乡。”

李一道确实是在看韵致。她跟杭维萍有所不同,她是小家碧玉,杭是大家闺秀。单从面貌上看,两个人都很白,但韵致是农家朴素的豆腐白,维萍是高贵的象牙白;都很美,韵致是轻歌曼舞式的美,维萍是典雅深沉的贵族的美。两个人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种穷乡僻壤,韵致已经是深谷幽兰了,是上品了。想到柳枫的婚姻状况,想到一个在省城最高机关过着锦衣玉食,出入豪华权力殿堂的南书房文案流落到这种荒野之地,其心情和生活的凄苦是可想而知的。像这样一个典雅的身影在他面前经常翩然起舞,恍惚、动情甚至是被迷心窍是正常的。自己常为帮不上忙而懊悔与自责,如果真能找一个这样的红颜知己来慰藉他心灵倒也不错。但柳枫毕竟不是这里的游荡文人,是县委副书记,是政治人物,政治是残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玩政治的人必须是,起码表面上应该是苦行僧才行。所以必须尽快弄清她的背景与目的是什么,可不能让一个乡下读了些书的半老徐娘毁了哥们的政治前程。李一道收回目光,依旧嘻嘻哈哈地说:“柳书记,你可不要污蔑中央新闻单位啊,我们也是受命而来啊。怎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你的子民啊,这位是秘书啊,还是?”

车子越过了县城,转弯向北,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绿色青纱帐,在一条白沙土的小路跑起来,不断和路旁的高粱、玉米的叶子撞击着,发出“扑拉、扑拉”的声音。杭维萍眼看路没个尽头,狐疑地说:“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该找个人问问。”

柳枫笑骂了他一句,正式向他们介绍了韵致,韵致打过招呼后离开了。

杭维萍沉思着,没有吭声。

杭维萍毕竟是随首长来视察的大员,尤其是林黑根的四个“胡日鬼”使她总觉得这次洪水里面有点事,马上切入正题问起了柳枫,柳枫便把张二牛说的那一套讲了一遍,重点说了堵决口没有必要,但隐去了自己和楼宇争论的情节,最后说,其实这水就放了一整天,如果分成一个星期或10天放,就会变害为利了,可以给干渴多年的坑塘蓄上水,减少地下水的开采,减少农民浇地的费用。至于那水的高潮为什么来两次,自己不清楚。他伸了一个懒腰,说:“不管怎么说,我负责的这一段反正没跑水,可以说取得了抗洪的胜利。”接着,又把自己如何当机立断,果断调集物资、民工等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讲了一遍。随说随稳健地踱着步子,潇洒地挥着手,满脸兴奋,仿佛是一个征战得胜回来的大将军。

“我估计,凭他的聪明和社会资源,一定为县里谋了不少福利;凭他的书生气和骨头里的傲气,一定不讨领导喜欢。”

“这么说,老兄在这里是如鱼得水了,嘉谷的文化民风如何?”李一道问道。

杭维萍岔开话题说:“你觉得柳枫这多半年在这里会干得怎么样?”

柳枫的神采顿时暗淡了,叹了一口气说:“贫穷是一切悲凉的根源,但这里最可怕还不是贫穷,而人们是对贫穷的满足和麻木。一道你来过这里,地理环境封闭是很明显的,受农耕文化的传统影响极其浓厚,安土重迁,够吃即安,缺乏开放意识,和塞外的游牧文化大相径庭。我刚来的时候去教育局视察,一圈破墙头,两个砖垛子,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三排平房,既办公又住家属,各个屋前是自扎的小篱笆,种着青菜,窗户下边是鸡窝,一个水龙头常年流水,人们在上班时间有的拔草弄菜,有的看鸡斗狗,有的洗衣服,根本不是机关,纯粹是庄稼院。局长除了一年开一次会到市里去一次,和自己的主管部门一个人也不熟悉,更不用说和省里部里有联系了,所以,县里每年上边拨下来的教育经费最少。有一次在市里开会时,那个带深度近视眼镜、胖胖的教育局石局长笑呵呵地对我说,你们嘉谷真是革命老区,风格高啊,不跑不闹,不给不要。当时,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回来后我找县教育局长谈话,他支吾了半天说,共产党不是讲平等吗?再说去了说什么啊。后来我调查了一下,他说得不无道理,关键是这里的人们不学习,对知识有一种天然的抗拒感,没法跟外面的世界接轨。我的一个学友在中粮集团,负责对外出口,我让他来收购一部分。今年麦收后,他带着一帮人来了后,在宾馆和一个乡的粮站站长对话差点把我气晕了。”

李一道开着车,嘴不闲着:“萍姐到底是中央大员,路子野得很啊!是谁平白无故借一辆好车啊,不怕我开到北京去不还他了啊。嗨,这辆车是不是归我了啊?”

“说什么了?”杭维萍和李一道同时问道。

不一会儿,一辆银灰色的日本三菱越野吉普车和一辆黑色奥迪一前一后开了过来。刘华仑跳下吉普车刚要说什么,杭维萍制止了他,要过了车的钥匙扔给李一道,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向刘华仑挥了挥手,对临时充当司机的李一道说:“走,去牛村段。”

“中粮公司问他,你们有多少小麦?他说好几大库呢。问有多少吨?他说得好几千斗吧。问含水率多少?他答一咬噶蹦噶蹦响。问如果我们测验后含水率高,你们那有晒台吗?多大面积?他说有啊,一大老片呢。问晒台的厚度是多少?答两三个拇指厚。中粮的业务员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你们粮库距火车站的运距是多少?他说,也就十大几截地吧。最后让那个同学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倒陪了他两条中华烟。你们说,这种鬼地方的素质,经济怎么发展?开放怎么干?我不否认,生产责任制确实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但是,生产单位的划小,政府在组织、服务上的缺位,使农民的思想意识跳过了合作化、人民公社时代的时空,和久远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方式很自然连接起来了,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对过去搞半军事化管理的厌恶。真理与谬误在毫厘之间,于是,这里的群众就变成了一片散沙。你们知道,清理一片散沙远比搬走一个沙堆艰难得多啊。还有就是这里的人普遍有一种愚昧的满足感,对先进的文化不去接受,对自己的文化特色不去弘扬。比如这里自古有拉花会的传统,扭秧歌、踩高跷、敲鼓点都别具一格。我提议建一文化长廊,把历史文化和这里的文化名人用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再现历史文化的辉煌,让外地来投资置业者有看点,促进招商引资。并且从省文化厅争取了一部分款项,但人大常委会几个老家伙就是通不过。”柳枫重重叹了一口气。

“有。”杭维萍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自从人类有了政治纷争之后,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与文明的推进,从来不是靠一个人或者是几个人,而是靠这个地方民众的信仰或者理想。理想与信仰来自最高统治者聚人气的方法和发动与给予。”李一道似乎在引导着什么。

“可是,没车啊。这会那个方囊准跑到领导面前献媚去了。”李一道指着像蜜蜂一样围着领导的一群人说。

“我看你们这里这次抗洪组织得不错啊,人很整齐嘛。”杭维萍看了他一眼,转移了话题。

“不用,”维萍摇了摇头说,“每次下来都是这样,地方上各级陪同的一大帮,看现场,开座谈会,听汇报,怎么也得折腾半天。领导被他们团团包围,也就顾不上我们了,我在这时候就图清净,要么在宾馆房间里休息看书,要么就去看风景,反正汇报地方上都写好了。走,咱们去看看柳枫。”

“一是这里的人有对洪水的恐惧和抗洪的传统,二是政治高压下的结果。”柳枫放眼河堤,眼神里多了一层别的内容。

李一道说:“你别忘了我们是国家通讯社,你跟来的老头子还不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级别,顶多在四版上发一条百字消息,某某代表谁视察洪涝灾区。不像他们地方新闻单位,画面、录音、专访的往版面和画面上穷折腾,唯恐马屁拍得不够。怎么,你不去陪他们了?”

“过去总是说京城居,大不易,看来七品居也不易啊。”两人忧虑地看着他。

“你不跟着采访了?”

挚友的理解,令柳枫心中的块垒逐渐消散,也更想一吐为快了,马上接口道:“更不易的是上边貌似亲民的官僚主义带来的灾难和群众苟且偷生的可怜。今年春节前,省里来领导给贫困户送温暖,每家一袋面、10斤肉、一桶油、200元钱。省城离这里300多里,东西当然由县里准备,一个上午共慰问了六户,开支也就1600元。可中午招待省、市的人就花了5000多,再加上要过春节了,怎么也得给领导弄些土特产吧,总算起账来10000多。”他苦笑了一下继续道,“还有今年‘五一’,你们北京的几个部门组织了一个慰问团,到机械厂慰问下岗工人,因为这里有扭秧歌、敲大鼓的民间艺术,上面就要求工人们载歌载舞迎接,以显太平盛世和对领导的尊重。在一排低矮的平房前,我亲眼看见一个女工放下捡破烂的筐子,抱着发烧的孩子喂药时,一个厂长拿着一条红绸子要她马上去跳秧歌舞,否则扣发下月生活费。那个女工只得含泪掰开哇哇哭叫着的孩子的小手,硬塞给抹泪的婆婆,系上了代表喜庆的红绸。锣鼓响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工扭着秧歌舞时眼里含着的泪花。后来,和我一起去的一个县文化馆爱写诗的人为此写了一首小诗:尊敬的领导大人/当你们深入群众的时候/你们可曾知道/群众的肺有多憋闷/群众的笑容有多遭罪/欢欣鼓舞的场面有多虚伪。诗虽然一般,情却是真的。”

“我也是今天上午刚到,听了半天他们的汇报。我问他们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了,柳枫在牛村段,离这里有十多公里,往西穿过县城就是。怎么?咱们去看看他。”

“字字血,声声泪啊。”李一道感叹着。

“别胡扯。”杭维萍转身正色道,“老头子前列腺肥大。出发急,直升机上没有卫生间,在上面我就发现他直抖动腿,和我们家老爷子一样。你什么时候来的,见到柳枫了吗?”

“柳枫,你在这里感觉仕途情况怎么样?”杭维萍转换了话题。

李一道来到刚从飞机上下来的,身穿天蓝色职业西服套裙,正神定气闲地观察大河景色的女性后面说:“到底是萍姐聪明,不去看正部级男人的潇洒。”

“我来的时候,记得你说了三条,自我感觉前两条我基本做到了,第三条让领导认可太难了。”

老者并没有多看河水一眼,而是在走路中就拉开了裤子的前门,镇定地站在一丛紫穗槐前,皱了一会儿眉头,才艰难地洒下了一条细线似的尿液,立刻被风吹断了好几截。

“我看主要原因是这里的文化氛围太落后了,优秀的种子应该落在适合生根发芽的土地里,萍姐,你看是不是?”李一道说。

“快,抢新闻啊,首长是下基层伊始先实地勘察,带来了老八路的好作风啊。”长发飘飘、妖冶妩媚的省电视台的女主播喊了一声,拉着自己的摄像,晃着浑圆性感的屁股跑了上去,其他的男女记者也蜂捅而上。

杭维萍沉思了很久说:“据老爷子透露,最近中央可能要调整你们这个省的领导班子,你们县上的一个人是人选之一,到时,尽力争取吧。不过,今天就咱们三个人,我把话给你讲清楚,你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尤其是和她。”她指了指在不远处忙碌的韵致,“记住,时尚,是一种理智的放纵。关键不是放纵,而是理智。”

飞机降落了,巨大的轰鸣声和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带起一阵狂风。绿色的舱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的老者首先健步跨出,大步流星地向临近河水的一丛灌木走去。

河面上漂移过来的水波充盈地漾动着,花的叶子,小草愈发绿得森然,树影浮动,象静静湖水里舒展腰肢的水草。远望,县城里不多的几栋楼房蒙蒙地立在树篱的上端,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楼宇、司马大校、周市长等人翘首仰望天上盘旋的直升机。西历村决口处旁边宽阔的大堤上,早已竖起了两面红蓝标志旗,记者手中的长枪短炮都调整到了随时击发状态,等待着从天而降的中央某部委的首长。

柳枫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县委办公室通知他立即赶到宾馆二楼小会议室开紧急会议。

日子太平静了,平静的日子自然倦怠无趣,必然要给予无限夸大想象,直到面貌全非。